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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7389次
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又盲岂是凶!
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姑苏之胜。基址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士,世传正一道教,善能书符遣将,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士,俗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荤酒自不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
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
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
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都把与他也不算帐。或有鬼祟作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肉汁,写个符去,教人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立止。有个矫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醮酬答。已请过了清真观里周道士主坛。周道士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请。那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相请,说道:“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里。”主管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蹊古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堂中香火灯烛,摆得齐整,供养着一堂神道,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礼神,也不与众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列张皮雀面前,恣意饮啖,吃得盘无馀骨,酒无馀滴,十分醉饱,叫道:“咶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众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周道士自觉无颜,不敢分辨,想道:“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刚欲告辞,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公和众道士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胆大,向前抱住,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张皮雀道:“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士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雀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并无差落,那有此话?”张皮雀在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不是表章?”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袖中,纸角儿也不动半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一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出其中一联云:
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
柰短柰长,仅作千金之子。
“‘吃亏吃苦’该写‘喫’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喫’音‘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之‘耐’。‘柰短柰长’该写‘耐烦’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齐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坛,不知可否?”张皮雀道:“没用,没用!你表文上差落字面还是小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库,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兼将解下的珠宝,但拣好的都换了自用。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准赎取。如此刻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语,已命雷部于即日焚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卖为修桥补路之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从之意,听说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士必然假托此因,来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且掌财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松。口中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皮雀和众道士辞别自去了。矫公将此话阁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库里火起,前堂后厅,烧做白地。第二日,这些质当的人家都来讨当,又不肯赔偿,结起讼来,连田地都卖了。矫大户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从此益敬而畏之。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馀年,后因渡钱塘江,风逆难行,张皮雀遣天将打缆,其去如飞。皮雀呵呵大笑,触了天将之怒,为其所击而死。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鸾,皮雀降笔,自称“原是天上苟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班,非击死也”。徽商闻真武殿之灵异,舍施千金,于殿前堆一石假山,以为壮观之助。这假山虽则美观,反破了风水,从此本房道侣,更无得道者。诗云:
雷火曾将典库焚,符驱鬼祟果然真;
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只为一般有个人家,信了书符召将,险些儿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时读书不就,将银援例纳了个令史,就参在本县户房为吏。他原是个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衙门上下,没一个不喜欢他。又去结交这些门子,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不时请他们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县相公比较,审问到夜静更深时,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诨。那门子也都感激,在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每事却也十分周全。时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吏送阄库房,思量要谋这个美缺。那库房旧例,一吏轮管两季,任凭县主随意点的。众吏因见是个利薮,人人思想要管,屡屡县主点来,都不肯服;却去上司具呈批准,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无过犯的,当堂拈阄,各吏具结申报上司,若新参及役将满者,俱不许阄。然虽如此,其权出在吏房。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送些东道,他便混帐开上去,那里管新参,役满,家道殷实不殷实?叫做官清私暗。却说金满暗想道:“我虽是新参,那吏房刘令史与我甚厚,拚送些东西与他,自然送阄的,若阄得着,也不枉费这一片心机;倘阄不着,却不空丢了银子,又被人笑话?怎得一个必着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门子王文英,他在衙门有年,甚有见识,何不寻他计较。一径走出县来,恰好县门口就遇着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里去?”金满道:“好兄弟,正来寻你说话。”王文英道:“有什么事作成我?”金满道:“我与你坐了方好说。”二人来到侧边一个酒店里坐下,金满一头吃酒,一头把要谋库房的事,说与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说:“此事只要吏房开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阄着。”金满道:“吏房是不必说了,但当堂拈阄怎么这等把稳?”王文英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何难之有。”金满大喜,连声称谢:“若得如此,自当厚谢。”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会钞而别。金满回到公廨里买东买西,备下夜饭,请吏房令史刘云到家,将上项事与他说知。刘云应允。金满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刘云道:“些小薄礼,先送阿哥买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两。”刘云假意谦让道:“自己弟兄,怎么这样客气?”金满道:“阿哥从直些罢,不嫌轻,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刘云道:“既如此,我权收去再处。”把银袖了。摆出果品肴馔,二人杯来盏去,真饮至更深而散。明日,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拉了众吏与刘云说:“金某他是个新参,未及半年,怎么就想要做库房?这个定然不成的。你要开只管开,少不得要当堂禀的,恐怕连你也没趣。那时却不要见怪!”刘云道:“你们不要乱嚷,凡事也要通个情。就是他在众人面上,一团和气,并无一毫不到之处,便开上去难道就是他阄着了?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禀,朋友面上又不好看,说起来只是我们薄情。”又一个道:“争名争利,顾得什么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刘云道:“嗳!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是这样说,明日就是你阄着便好;若不是你,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还要算长。”内中有两个老成的,见刘云说得有理,便道:“老刘,你的话虽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库房,未知是祸是福,直等结了局,方才见得好歹。什么正经?做也罢,不做也罢,不要闲争,各人自去干正事。”遂各散去。金满闻得众人有言,恐怕不稳,又去揭债,央本县显要士夫,写书嘱托知县相公,说他“老成明理,家道颇裕,诸事可托”。这分明是叫把库房与他管,但不好明言耳。话休烦絮,到拈阄这日,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开列一单,呈与知县相公看了。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又呈上看罢,命门子乱乱的总做一堆,然后唱名取阄。那卷阄传递的门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满一手拈起,扯开,恰好正是。你道当堂拈阄,怎么作得弊?原来刘云开上去的名单,却从吏、户、礼、兵、刑、工挨次写的。吏房也有管过的,也有役满快的,已不在数内。金满是户房司吏,单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阄的时节,已做下暗号,金满第一个上去,拈时,却不似易如反掌!众人那知就里,正是:
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当时众吏见金满阄着,都跪下禀说:“他是个新参,尚不该阄库。况且钱粮干系,不是小事,俱要具结申报上司的。若是金满管了库,众吏不敢轻易执结的。”县主道:“既是新参,就不该开在单上了。”众吏道:“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赂,混开在上面的。”县主道:“吏房既是混开,你众人何不先来禀明,直等他阄着了方来禀话,明明是个妒忌之意。”众人见本官做了主,谁敢再道个不字,反讨了一场没趣。县主落得在乡官面上做个人情,又且当堂阄着,更无班驳。那些众吏虽怀妒忌,无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方出结状,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日交盘,上库接管,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那些门子因作弊成全了他,当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亲密。他虽则管了库,正在农忙之际,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到七八月里,却又个把月不下雨,做了个秋旱。虽不至全灾,却也是个半荒。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也没甚大生意。眼见得这半年库房,扯得直就勾了。时光迅速,不觉到了十一月里,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行文天下救护。本府奉文,帖下属县。是夜,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在县救护,旧例库房备办公宴,于后堂款待众官。金满因无人相帮,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自己却不敢离库。转央刘云及门子在席上点管酒器,支持诸事。众官不过拜几拜,应了故事,都到后堂饮酒。只留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吹一番细乐,直闹到四更方散。刚刚收拾得完,恰又报新按院到任。县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还供应,准准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点东西时,不见了四锭元宝。金满自想:“昨日并不曾离库,有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只恐怕不失落在那里。”各处搜寻,那里见个分毫。着了急,连声叫苦道:“这般晦气,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如今把什么来赔补?若不赔时,一定经官出丑,如何是好!”一头叫言,一边又重新寻起,就把这间屋翻转来,何尝有个影儿。慌做一堆,正没理会。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失了银子,尽来探问,到拌得口干舌碎。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一味说清话,做鬼脸,喜谈乐道。正是:
幸灾乐祸千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日,知县相公接了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县主还未开口,那几个令史在傍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库没了银子,不去赔补,到对老爷说,难道老爷赔不成?”县主因前番阄库时,有些偏护了金满,今日没了银子,颇有赧容,喝道:“库中是你执掌,又没闲人到来,怎么没了银子?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在此支吾。今且饶你的打,限十日内将银补库,如无,定然参究。”金满气闷闷地,走出县来。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江南人说阴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帮手谓之白捕,——金令史不拘官捕,白捕,都邀过来,到酒店中吃三杯。说道:“金某今日劳动列位,非为己私,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败露出来。只要列位用心,若缉访得实,拿获赃盗时,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捕人齐答应道:“当得当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水,全无影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踪迹。”知县喝道:“我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满叩头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知县准了转限。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岁,生得甚有姿色:
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
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物来散闷。阿爹若没钱买酒时,我还馀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史喝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他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馀岁,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自进去了。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就偷了时,那里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了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咶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厮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个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
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
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小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步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再三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拈示真盗姓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
鬼神无私,明彰报应;
有叩即答,急急如令!
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馀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
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
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忙。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了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馀,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吊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无别话。”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觉惨然。须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见秀童躺在板门上,七损八伤,一丝两气,大哭了一场,奔到县前叫喊。知县相公正值坐堂,问了口词,差人唤金满到来,问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库内银两,如何通同阴捕,妄杀平人,非刑吊拷?”金满禀道:“小的破家完库,自然要缉访此事,讨个明白。有莫道人善于召将,天将降坛,三遍写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见他言语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无影响,小的也是出乎无奈,不是故意。”知县也晓得他赔补得苦了,此情未知真伪,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禀右禀,无可奈何。此时已是腊月十八了。知县分付道:“岁底事忙,且过了新年,初十后面,我与你亲审个明白。”众人只得都散了。金满回家,到抱着一个鬼胎,只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儿子,又请医人去调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将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咶咶的不住。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却说捕盗知得秀童的家属叫喊准了,十分着忙,商议道:“我等如此绷吊,还不肯吐露真情,明日县堂上可知他不招的。若不招时,我辈私加吊拷,罪不能免。”乃请城隍纸供于库中,香花灯烛,每日参拜祷告,夜间就同金令史在库里歇宿,求一报应。金令史少不得又要破些悭在他们面上。到了除夜,知县把库逐一盘过,交付新库吏掌管。金满已脱了干纪,只有失盗事未结,同着张阴捕同新库吏说知:“原教张二哥在库里安歇。”那新库吏也是本县人,与金令史平昔相好的,无不应允。是夜,金满备下三牲香纸,携到库中,拜献城隍老爷,就将福物请新库吏和张二哥同酌。三杯以后,新库吏说家中事忙,到央金满替他照管,自己要先别。金满为是大节夜,不敢强留。新库吏将厨柜等都检看封锁,又将库门锁钥付与金满,叫声“相扰”,自去了。金满又吃了几杯,也就起身,对张二哥说:“今夜除夜,来早是新年,多吃几杯,做个灵梦,在下不得相陪了。”说罢,将库门带上落了销,带了钥匙自回。张二哥被金满反锁在内,叹口气道:“这节夜,那一家不夫妇团圆,偏我晦气,在这里替他们守库!”闷上心来,只顾自筛自饮,不觉酩酊大醉,和衣而寝。睡至四更,梦见神道伸只靴脚踢他起来道:“银子有了,陈大寿将来放在橱柜顶上葫芦内了。”张阴捕梦中惊觉,慌忙爬起来,向橱柜顶上摸个遍,那里有什么葫芦。“难道神道也作弄人?还是我自己心神恍惚之故?”顺臾之间,又睡去了。梦里又听得神道说:“银子在葫芦里面,如何不取?”张阴捕惊醒,坐在床铺上,听更鼓,恰好发擂。爬起来,推开窗子,微微有光。再向橱柜上下看时,并无些子物事。欲要去报与金令史,库门却又锁着,只得又去睡了。少顷,听得外边人声热闹,鼓乐喧阗,乃是知县出来同众官拜牌贺节,去文庙行香。天已将明,金满已自将库门上钥匙交还新库吏了。新库吏开门进来,取红纸用印。张阴捕已是等得不耐烦,急忙的戴帽子,走出库来。恰好知县回县,在那里排衙公座。那金满已是整整齐齐,穿着公服,同众令史站立在堂上,伺候作揖。张阴捕走近前把他扯到旁边说梦中神道,如此如此:“一连两次,甚是奇异,特来报你。你可查县中有这陈大寿的名字否?”说罢,张阴捕自回家去不题。却说金满是日参谒过了知县,又到库中城隍面前磕了四个头,回家吃了饭,也不去拜年,只在县中稽查名姓。凡外郎、书手、皂快、门子及禁子、夜夫,曾在县里走动的,无不查到,并无陈大寿名字。整整的忙了三日,常规年节酒,都不曾吃得,气得面红腹胀,到去埋怨那张阴捕说谎。张阴捕道:“我是真梦,除是神道哄我。”金满又想起前日召将之事,那天将下临,还没句实话相告,况梦中之言,怎便有谁?说罢,丢在一边去了。
又过了两日,是正月初五,苏州风俗,是日家家户户,祭献五路大神,谓之烧利市。吃过了利市饭,方才出门做买卖。金满正在家中吃利市饭,忽见老门子陆有恩来拜年,叫道:“金阿叔恭喜了!有利市酒,请我吃碗!”金令史道:“兄弟,总是节物,不好特地来请得。今日来得极妙,且吃三杯。”即忙教嫂子暖一壶酒,安排些见成鱼肉之类,与陆门子对酌。闲话中间,陆门子道:“金阿叔,偷银子的贼有些门路么?”金满摇首:“那里有!”陆门子道:“要赃露,问阴捕,你若多许阴捕几两银子,随你飞来贼,也替你访着了。”金满道:“我也许过他二十两银子,只恨他没本事赚我的钱。”陆门子道:“假如今日有个人缉访得贼人真信,来报你时,你还舍得这二十两银子么?”金满道:“怎么不肯?”陆门子道:“金阿叔,你若真个把二十两银子与我,我就替你拿出贼来。”金满道:“好兄弟,你果然如此,也教我明白了这桩官司,出脱了秀童。好兄弟,你须是眼见的实,莫又做猜谜的话!”陆门子道:“我不是十分看得的实,怎敢多口!”金令史即忙脱下帽子,向髻上取下两钱重的一根金挖耳来,递与陆有恩道:“这件小意思权为信物,追出赃来,莫说有馀,就是止剩得二十两,也都与你。”陆有恩道:“不该要金阿叔的,今日是初五,也得做兄弟的发个利市。”陆有恩是已冠的门子,就将挖耳插于网巾之内。教:“金阿叔且关了门,与你细讲!”金满将大门闭了,两个促膝细谈。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陆有恩间壁住的,也是个门子,姓胡名美,年十八岁。有个姐夫叫做卢智高。那卢智高因死了老婆,就与小舅同住。这胡美生得齐整,多有人戏调他,到也是个本分的小厮。自从父母双亡,全亏着姐姐拘管。一从姐姐死了,跟着姐夫,便学不出好样,惯熟的是那七字经儿:
赌钱,吃酒,养婆娘。
去年腊月下旬,陆门子一日出去了,浑家闻得间壁有斧凿之声。初次也不以为异。以后,但是陆门子出去了,就听得他家关门,打得一片响。陆门子回家,就住了声。浑家到除夜,与丈夫饮酒,说及此事,正不知凿什么东西?陆门子有心,过了初一,自初二初三一连在家住两日,侧耳而听,寂然无声。到初四日假做出门往亲戚家拜节,却远远站着,等间壁关门之后,悄地回来,藏在家里。果听得间壁槌凿之声,从壁缝里张看,只见胡美与卢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将斧敲那锭边下来。陆门子看在眼里,晚间与二人相遇,问道:“你家常錾凿什么东西?”胡美面红不语。卢智高道:“祖上传下一块好铁条,要敲断打厨刀来用。”陆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话儿是什么?他两个那里来有这元宝?”当夜留在肚里,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烧利市,所以特地来报。金满听了这席话,就同陆有恩来寻张二哥,不遇,其夜留陆有恩过宿。明日初六,起个早,又往张二哥家,并拉了四哥,共四个人,同到胡美家来。只见门上落锁,没人在内。陆门子叫浑家出来问其缘故。浑家道:“昨日听见说要叫船往杭州进香,今早双双出门。恰才去得;此时就开了船,也去不远。”四个人飞星赶去,刚刚上驷马桥,只见小游船上的王溜儿,在桥堍下买酒籴米。令史们时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儿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问道:“溜儿,你起早买酒籴米,往那里去?”溜儿道:“托赖揽个杭州的载,要去有个把月生意。”金满拍着肩问:“是谁?”王溜儿附耳低言道:“是胡门官同他姓卢的亲眷合叫的船。”金满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里?”王溜儿道:“那卢家在船里,胡舍还在岸上接婊子未来。”张阴捕听说,一索先把王溜儿扣住。溜儿道:“我得何罪?”金满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儿连买的酒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着四个人下桥来,八只手准备拿贼。这正是:
闲时不学好,今日悔应迟。
却说卢智高在船中,靠着栏干,眼盼盼望那胡美接婊子下来同乐。却一眼瞧见金令史,又见王溜儿颈上麻绳带着,心头跳动,料道有些诧异,也不顾铺盖,跳在岸上,舍命奔走。王溜儿指道:“那戴孝头巾的就是姓卢的。”众人放开脚去赶,口中只叫:“盗库的贼休走!”卢智高着了忙,跌上一交,被众人赶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绳扣颈。问道:“胡美在那里?”卢智高道:“在婊子刘丑姐家里。”众人教卢智高作眼,齐奔刘丑姐家来。胡美先前听得人说外面拿盗库的贼,打着心头,不对婊子说,预先走了,不知去向。众人只得拿刘丑姐去。都到张二哥家里。搜卢智高身边,并无一物,及搜到毡袜里,搜出一锭秃元宝。锭边儿都敲去了。张二哥要带他到城外冷铺里去吊拷。卢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间,我同胡美都赌极了,没处设法。胡美对我说:‘只有库里有许多元宝空在那里。’我教他:‘且拿几个来用用。’他趁十五月蚀这夜,偷了四锭出来,每人各分二锭。因不敢出笏,只敲得锭边使用。那一锭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盖着,还在家里。那两锭却在胡美身边。”金满又问:“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么拿得这样即溜?”卢智高道:“胡美几遍进来,见你坐着,不好动手。那一夜闪入来,恰好你们小厮在里面厨中取蜡烛,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看,方得其便。”众人得了口词,也就不带去吊拷了。此时秀童在张二哥家将息,还动掸不得。见拿着了真赃真贼,咬牙切齿的骂道:“这砍头贼!你便盗了银子,却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没处伸冤,只要咬下他一块肉来,消这口气。”便在草铺上要爬起来,可怜那里挣扎得动。众人尽来安慰,劝住了他;心中转痛,呜呜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过意不去,不觉也吊下眼泪。连忙叫人抬回家中调养。自己却同众人到胡美家中,打开锁搜看。将米桶里米倾在地上,滚出一锭没边的元宝来。当日众人就带卢智高到县,禀明了知县相公。知县验了银子,晓得不枉,即将卢智高重责五十板,取了口词收监。等拿获胡美时,一同拟罪。出个广捕文书,缉访胡美,务在必获。船户王溜儿,乐妇刘丑姐,原不知情,且赃物未见破散,暂时讨保在外。先获元宝二个,本当还库,但库银已经金满变产赔补,姑照给主赃例,给还金满。这一断,满昆山人无有不服。正是: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却说金令史领了两个秃元宝回家,就在银匠铺里,将银錾开,把二八一十六两白银,送与陆门子,不失前言。却将十两送与张二哥,候获住胡美时,还有奉谢。次日金满候知县出堂,叩谢。知县有怜悯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赏银十两,立限,仰捕衙缉获。过了半年之后,张四哥偶有事到湖州双林地方,船从苏州娄门过去,忽见胡美在娄门塘上行走。张四哥急拢船上岩,叫道:“胡阿弟,慢走!”胡美回头认得是阴捕,忙走一步,转湾望一个豆腐店里头就躲。卖豆腐的老儿,才要声张,胡美向兜肚里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锭大银,对酒缸草盖上一丢,说道:“容我躲过今夜时,这锭银与你平分。”老儿贪了这锭银子,慌忙检过了,指一个去处,教他藏了。张四哥赶到转湾处,不见了胡美,有个多嘴的闲汉,指点他在豆腐店里去寻。张四哥进店问时,那老儿只推没有。张四哥满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没有。张四哥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三四钱重,把与老儿说道:“这小厮是昆山县门子,盗了官库出来的,大老爷出广捕拿他。你若识时务时,引他出来,这几钱银子送你老人家买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禀知县主,拿出去时,问你个同盗。”老儿慌了,连银子也不肯接,将手望上一指。你道什么去处?
上不至天,下不至地;
躲得安稳,说出晦气。
那老儿和妈妈两口只住得一间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狭窄没处睡,将木头架一个小小阁儿,恰好打个铺儿,临睡时把短梯爬上去,却有一个橱儿陷着。胡美正躲得稳,却被张四哥一手拖将下来,就把麻绳缚住。骂道:“害人贼!银子藏在那里?”胡美战战兢兢答应道:“一锭用完了,一锭在酒缸盖上。”老者怎敢隐瞒,于缸罅里取出。张四哥问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惧怕,不敢答应。傍边一个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陈名大寿。”张四哥点头,便把那三四钱银子,撇在老儿柜上,带了胡美,踏在船头里面,连夜回昆山县来。正是:
莫道亏心事可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此时卢智高已病死于狱中。知县见累死了一人,心中颇惨,又令史中多有与胡美有勾搭的,都来替他金满面前讨饶,又央门子头儿王文英来说。金满想起阄库的事亏他,只得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禀知县道:“盗银虽是胡美,造谋实出姐夫,况原银所失不多,求老爷从宽发落。”知县将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将胡美重责三十,问个徒罪,以儆后来。元宝一锭,仍给还金满领去。金满又将十两银子,谢了张四哥。张四哥因说起腐酒店老者始末,众人各各骇然。方知去年张二哥除夜梦城隍分付:“陈大寿已将银子放在橱顶上葫芦内了。”“葫”者,胡美;“芦”者,卢智高;“陈大寿”乃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橱顶上搜出;神明之语,一字无欺。果然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过了几日,备下猪羊,抬往城隍庙中赛神酬谢。金满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楚,况此童除饮酒之外,并无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无怨,更没有甚么好处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视如亲子。将美婢金杏许他为婚,待身体调治得强旺了,便配为夫妇。金秀的父母俱各欢喜无言。后来金满无子,家业就是金秀承顶。金秀也经纳个吏缺,人称为小金令史,三考满了,仕至按察司经历。后人有诗叹金秀之枉,诗云:
疑人无用用无疑,耳畔休听是与非!
凡事要凭真实见,古今冤屈有谁知?

【警世通言】话本小说集。明末冯梦龙纂辑。与冯氏的另二种话本小说集《喻世明言》(《古今小说》)、《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冯梦龙纂辑“三言”,收录宋元话本与明代拟话本。它们都是白话短篇小说。《警世通言》所收40篇作品,宋元旧作占了将近一半。《警世通言》中的优秀作品,描写了市民生活,表现了他们在封建黑暗势力统治下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们的反抗斗争。爱情描写在《警世通言》作品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一般都能反映当时较为普遍的社会问题,特别是妇女的不幸遭遇。
【作者介绍】冯梦龙(1574一1646),明朝人,字犹龙,又字公鱼、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他使用的其他笔名还更多。他出生于明后期万历二年。这时在世界的西方正是文艺复兴时期,与之遥相呼应,在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东方大国,也出现了许多离经叛道的思想家、艺术家。李卓吾、汤显祖、袁宏道等等一大批文人,以他们惊世骇俗的见解,鲜明的个性特色,卓绝的艺术成就,写下了我国思想史、文学史上璀璨的篇章。在这一批文人中,冯梦龙以其对小说、戏曲、民歌、笑话等通俗文学的创作、搜集、整理、编辑,为我国文学做出了独异的贡献。他卒于南明唐王隆武二年,也就是清顺治三年,终年七十三岁。 冯梦龙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今苏州)人,出身名门世家,冯氏兄弟三人被称为“吴下三冯”。其兄梦桂是画家,其弟梦熊是太学生,作品均已不传。冯梦龙自己的诗集今也不存,但值得庆幸的是由他编纂的三十种著作得以传世,为我国文化宝库留下了一批不朽的珍宝。其中除世人皆知的“三言”外,还有《新列国志》、《增补三遂平妖传》、《智囊》、《古今谈概》、《太平广记钞》、《情史》、《墨憨斋定本传奇》,以及许多解经、纪史、采风、修志的著作。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5959
  • 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6910
  • 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17345
  • 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12224
  •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4762
  • 第六卷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 4536
  • 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5206
  • 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 4626
  • 第九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6356
  • 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 6541
  • 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5349
  • 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 5588
  • 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4261
  • 第十四卷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5125
  • 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7389
  •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4132
  • 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6048
  • 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5353
  • 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 4721
  • 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 5631
  • 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10380
  •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4413
  • 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弃生觅偶 3828
  • 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 25750
  • 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6232
  • 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 8090
  • 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7096
  • 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27831
  • 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7806
  • 第三十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7504
  • 第三十一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6047
  • 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12344
  • 第三十三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5600
  • 第三十四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5507
  • 第三十五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12409
  • 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 4455
  • 第三十七卷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16892
  • 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 5678
  • 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7318
  • 第四十卷 旌阳宫铁树镇妖 6968

  • 资源素材  第一课件站 Office+ 橡皮网 金太阳 中学学科网 中华资源库 微课中国 贝壳网 稻壳网 Bilibili 中华经典资源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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