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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五) 6415次
第四十一章
她们回得家来,眨下眼睛就过了一个星期,现在已经开始过第二个星期。过了这个星期,驻扎在麦里屯的那个民兵团就要开拔了,附近的年轻小姐们立刻一个个垂头丧气起来。几乎处处都是心灰意冷的气象。只有班纳特家的两位大小姐照常饮食起居,照常各干各的事。可是吉蒂和丽迪雅已经伤心到极点,便不由得常常责备两位姐姐冷淡无情。她们真不明白,家里怎么竟会有这样没有心肝的人!
她们老是无限悲痛地嚷道:“老天爷呀!我们这一下还成个什么样子呢?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丽萃?”她们那位慈祥的母亲也跟了她们一块儿伤心;她记起二十五年以前,自己也是为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忍受了多少苦痛。
她说:“我一点儿没记错,当初米勒上校那一团人调走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两天。我简直似碎了。”
“我相信我的心是一定要碎的,”丽迪雅说。
“要是我们能上白利屯去,那多么好!”班纳特太太说。
“对啊……─如果能上白利屯去多么好!可是爸爸偏偏要作对。”
“洗一洗海水浴就会使我一辈子身体健康。”
“腓力普姨母也说,海水浴一定会对我的身体大有好处。”吉蒂接着说。
浪搏恩这家人家的两位小姐,就是这样没完没结地长吁短叹。伊丽莎白想把她们笑话一番,可是羞耻心打消了她一切的情趣。她重新又想到达西先生的确没有冤枉她们,他指出她们的那些缺陷确是事实,她深深感觉到,实在难怪他要干涉他朋友和吉英的好事。
但是丽迪雅的忧郁不多一会就烟消云散,因为弗斯脱团长的太太请她陪她一块儿到白利屯去。这位贵友是位很年轻的夫人,新近才结婚的。她跟丽迪雅都是好兴致,好精神,因此意气相投:虽然才只三个月的友谊,却已经做了两个月的知已。
丽迪雅这时候是怎样欢天喜地,她对于弗斯脱太太是怎样敬慕,班纳特太太又是怎样高兴,吉蒂又是怎样难受,这些自然不在话下。在屋子里跳来蹦去,叫大家都来祝贺她,大笑大叫,比往常闹得越发厉害;倒运的吉蒂却只能继续在小客厅里怨天尤命,怪三怪四。
“我不明白弗斯脱太太为什么不叫我和丽迪雅一同去,”她说,“即使我不是她特别要好的朋友,又何妨也邀我一同去。照说我比她大两岁,面子也得大些呢。”
伊丽莎白把道理讲给她听,吉英也劝她不必生气,她都不理睬。再说伊丽莎白,她对于这次邀请,完全不象她母亲和丽迪雅那样兴高采烈,她只觉得丽迪雅纵然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这一去可算完全给毁了。于是她只得暗地里叫她父亲不许丽迪雅去,也顾不得事后让丽迪雅知道了,会把她恨到什么地步。她把丽迪雅日常行为举止失检的地方,都告诉了父亲,说明和弗斯脱太太这样一个女人做朋友毫无益处,跟这样的一个朋友到白利屯去,也许会变得更荒唐,因为那边的诱惑力一定比这里大。父亲用心听她把话讲完,然后说道:
“丽迪雅非到公共场所之类的地方去出一出丑,是决不肯罢休的。她这次要去出丑,既不必花家里的钱,又用不着家里麻烦,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呢。”
伊丽莎白说:“丽迪雅那样轻浮冒失,一定会引起外人注目,会使我们姐妹吃她的大亏……事实上已经吃了很大的亏……你要是想到了这一点,那你对这桩事的看法就会两样了。”
“已经使你们吃了大亏!”班纳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这话怎么说:她把你们的爱人吓跑了不成?可怜的小丽萃呀,甭担心。那些经不起一点儿小风浪的挑三剔四的小伙子。因为看见了丽迪雅的放荡行为,而不敢向你们问津?”
“你完全弄错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因为吃了亏才来埋怨。我也说不出我究竟是在埋怨哪一种害处,只觉得害处很多。丽迪雅这种放荡不羁、无法无天的性格,确实对我们体面攸关,一定会影响到我们的社会地位。我说话爽直,千万要请你原谅。好爸爸,你得想办法管教管教她这种撒野的脾气,叫她明白,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到处追逐,否则她马上就要无可救药了。一旦她的性格定型以后,就难得改过来。她才不过十六岁,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浪荡女子,弄得她自己和家庭都惹人笑话,而且她还轻佻浪荡到极端下贱无耻的地步。她只不过年纪还轻,略有几分姿色,此外就一无可取。她愚昧无知,头脑糊涂,只知道搏得别人爱慕,结果到处叫人看不起。吉蒂也有这种危险。丽迪雅要她东就东,西就西。她既无知,又爱虚荣,生性又懒惰,完全是没有一点家教的样子!哎哟,我的好爸爸呀,她们随便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认识她们,她们就会受人指责,受人轻视,还时常连累到她们的姐姐们也丢脸,难道你还以为不会这样吗?”
班纳特先生看到她钻进了牛角尖,便慈祥地握住她扔手说:
“好孩子,放心好了。你和吉英两个人,随便走到什么有熟人的地方,人家都会尊敬你们,器重你们;你们决不会因为有了两个……甚至三个傻妹妹,就失掉了体面。这次要是不让丽迪雅到白利屯去,我们在浪搏恩就休想安静。还是让她去吧。弗斯脱上校是个有见识的人,不会让她闯出什么祸事来的;幸亏她又太穷,谁也不会看中她。白利屯跟这儿的情形两样,她即使去做一个普通的浪荡女子,也不够资格。军官们会找到更中意的对象。因此,我们但愿她到了那儿以后,可以得到些教训,知道她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无论如何,她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们总不能把她一辈子关在家里。”
伊丽莎白听到父亲这样回答,虽然并没有因此改变主张,却也只得表示满意,闷闷不乐地走开了。以她那样性格的人,也不会尽想着这些事自寻烦恼。她相信她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至于要她为那些无法避免的害处去忧闷,或者是过分焦虑,那她可办不到。
倘若丽迪雅和她母亲知道她这次跟父亲谈话的内容,她们一定要气死了,即使她们两张利嘴同时夹攻,滔滔不绝地大骂一阵,也还消不了她们的气。在丽迪雅的想象中,只要到白利屯去一次,人间天上的幸福都会获得。她幻想着在那华丽的浴场附近,一条条街道上都挤满了军官。她幻想着几十个甚至几百个素昧生平的军官,都对她献殷勤。她幻想着堂皇富丽的营帐,帐幕整洁美观,里面挤满了血气方刚的青年小伙子,都穿着灿烂夺目的大红军服。她还幻想到一幅最美满的情景,幻想到自己坐在一个帐篷里面,同时跟好多个军官在柔情密意地卖弄风情。
倘若她知道了她姐姐竟要妨害她,不让她去享受到这些美妙的远景和美妙的现实,那叫她怎么受得了?只有她母亲才能体谅她这种心境,而且几乎和她有同感。她相信丈夫决不打算到白利屯去,她感到很痛苦,因此,丽迪雅能够去一次,对她这种痛苦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她们母女俩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因此,到丽迪雅离家的那一天为止,她们一直都是欢天喜地,没有受到半点儿磨难。
现在轮到伊丽莎白和韦翰先生最后一次会面了。她自从回家以后,已经见过他不少次,因此不安的情绪早就消失了;她曾经为了从前对他有过情意而感到不安,这种情绪现在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以前曾以风度文雅而搏得过她的欢心,现在她看出了这里面的虚伪做作,陈腔滥调,觉得十分厌恶。他目前对待她的态度,又造成了她不愉快的一个新的根源;他不久就流露出要跟她重温旧好的意思,殊不知经过了那一番冷暖之后,却只会使她生气。她发觉要跟她谈情说爱的这个人,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轻薄公子,因此就不免对他心灰意冷;而他居然还自以为只要能够重温旧好,便终究能够满足她的虚荣,获得她的欢心,不管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向她献过殷勤,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原因,都不会对事情本身发生任何影响。她看到他那种神气,虽然表面上忍住了气不作声,可是心里却正在对他骂不绝口。
民团离开麦里屯的前一天,他跟别的一些军官们都到浪搏恩来吃饭;他问起伊丽莎白在汉斯福那一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伊丽莎白为了不愿意和他好声好气地分手,便趁机提起费茨威廉上校和达西先生都在罗新斯消磨了三个星期,而且还问他认不认识费茨威廉。他顿时气急败坏,大惊失色,可是稍许镇定了一下以后,他便笑嘻嘻地回答她说,以前常常见到他的。他说费茨威廉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又问她喜欢不喜欢他。她热情地回答他说,很喜欢他。他立刻又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道:“你刚刚说他在罗新斯待了多久?”
“差不多有三个星期。”
“你常常和他见面吗?”
“常常见面,差不多每天见面。”
“他的风度和他表兄大不相同。”
“的确大不相同;可是我想,达西先生跟人家处熟了也就好了。”
只见韦翰顿时显出吃惊的神气,大声嚷道:“那可怪啦,对不起,我是否可以请问你一下……”说到这里,他又控制住了自己,把说话的声调变得愉快些,然而接下去说:“他跟人家说话时,语气是否好了些?他待人接物是否比以前有礼貌些?因为我实在不敢指望他──”他的声调低下去了,变得更严肃了,“指望他从本质上变好过。”
“没那回事!”伊丽莎白说。“我相信他的本质还是和过去一样。”
韦翰听到她这一番话,不知道应该表示高兴,还是应该表示不相信。韦翰见她说话时脸上有种形容不出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和焦急。她又接下去说:
“我所谓达西先生跟人处熟了也就好了,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和态度会变好,而是说,你同他处得愈熟,你就愈了解他的个性。”
韦翰一听此话,不禁心慌起来,顿时便红了脸,神情也十分不安。他沉默了好几分钟以后,才收敛住了那股窘相,转过身来对着她,用极其温和的声调说:
“你很了解我心里对达西先生是怎样一种感觉,因此你也很容易明白:我听到他居然也懂得在表面上装得象个样子了,这叫我多么高兴。那种骄傲即使对他自己没有什么益处,对别人也许倒有好处,因为他既有这种骄傲,就不会有那种恶劣行为,使我吃了那么大的亏了。我只怕他虽然收敛了一些(你大概就是说他比较收敛了一些吧)事实上只不过为了要在他姨母面前做幌子,让他姨母看得起他,说他的好话。我很明白,每逢他和他姨母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战战兢兢,这多半是为了想和德·包尔小姐结婚,这敢说,这是他念念不忘的一件大事。”
伊丽莎白听到这些话,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并没有做声。她看出他又想在她面前把那个老问题拿出来发一通牢骚,她可没有兴致去怂恿他。这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他表面上还是装得象平常一样高兴,可没有打算再逢迎伊丽莎白;最后他们客客气气地分了手,也许双方都希望永远不再见面了。
他们分手以后,丽迪雅便跟弗斯脱太太回到麦里屯去,他们打算明天一早从那儿动身。丽迪雅和家里分别的时候,与其说是有什么离愁别恨,还不如说是热闹了一场。只有吉蒂流了眼泪,可是她这一场哭泣却是为了烦恼和嫉妒。班纳特太太口口声声祝她女儿幸福,又千叮万嘱地叫她不要错过了及时行乐的机会……─这种嘱咐,女儿当然会去遵命办理;她得意非凡地对家里人大声叫着再会,于是姐妹们低声细气地祝她一路平安的话,她听也没有听见。

第四十二章
倘若叫伊丽莎白根据她自己家庭的情形,来说一说什么叫做婚姻的幸福,什么叫做家庭的乐趣,那她一定说不出好话来。她父亲当年就因为贪恋青春美貌,为的是青春美貌往往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情趣,因此娶了这样一个智力贫乏而又小心眼儿的女人,结婚不久,他对太太的深挚的情意便完结了。夫妇之间的互敬互爱和推心置腹,都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于家庭幸福的理想也完全给推翻了。换了别的人,凡是因为自己的冒失而招来了不幸,往往会用荒唐或是不正当的佚乐来安慰自己,可是班纳特先生却不喜欢这一套。他喜爱乡村景色,喜爱读书自娱,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说到他的太太,除了她的无知和愚蠢倒可以供他开心作乐之外,他对她就再没有别的恩情了。一般男人照理总不希望在妻子身上找这一种乐趣,可是大智大慧的人既然没有本领去找别的玩艺儿,当然只好听天由命。
不过伊丽莎白并不是看不出父亲的缺德。她老是一看到就觉得痛苦;可是她尊重他的才能,又感谢他对读书的宠爱,因此,本来忽略不了的地方,她也尽量把它忽略过去,而且纵使父亲大不该叫孩子们看不起妈妈,以致使他们老夫妇一天比一天不能够互敬互爱地相处,她也尽量不去想它。但是,说到不美满的婚姻给儿女们带来的不利,她从前决没有象现在体验得这样深刻,父亲的才能使用不得当因而造成种种害处,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看得透彻。要是父亲的才能运用得适当,即使不能够扩展母亲的见识,至少也可以保存女儿们的体面。
韦翰走了固然使伊丽莎白感到快慰,然而,这个民兵团开拔以后,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叫她满意。外面的宴会不象以前那样多那样有趣了,在家里又是成天只听到母亲和妹妹口口声声埋怨生活沉闷,使家里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至于吉蒂虽说那些闹得她心猿意马的人已经走了,她不久就会恢复常态;可是还有那另外一个妹妹,秉性本就不好,加上现在又处身在那兵营和浴场的双重危险的环境里,自然会更加大胆放荡,闯出更大的祸事来,因此从大体上说来,她发觉到(其实以前有一度她早就发觉到)她眼巴巴望着到来的一件事,等到真正到来了,总不象她预期的那么满意。因此她不得不把真正幸福的开端期诸来日,找些别的东西来寄托她的希望和心愿,在期待的心情中自我陶醉一番,暂时安慰自己一下,准备再遭受到失望。她现在心里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不久就可以到湖区去旅行,因为既然母亲和吉蒂心里不快活,吵得家里鸡犬不宁,当然一想起出门便使她获得了最大的安慰;如果吉英也能参加这次旅行,那就十全十美了。
她心里想:“总还算幸运,我还可以存些指望。假使处处都安排得很完满,我反面要感到失望了。姐姐不能够一同去,我自会时时刻刻都感到遗憾,不过也反而可以使我存着一分希望,因此我所期待的愉快也可能会实现。十全十美的计划总不会成功;只有稍许带着几分苦恼,才可以大体上防止得了失望。”
丽迪雅临走的时候,答应常常给母亲和吉蒂写信来,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们一路上的情形,可是她走了以后,家里老是等了好久才接到她一封信,而每封信又往往只是寥寥数行。她给她母亲写的那些信,无非说说她们刚刚从图书馆回来,有许多军官们陪着她们一起去,她们在那里看到许多漂亮的装饰品,使她眼红极了,或者说是她买了一件新的长衣服,一把阳伞,她本来可以把这些东西详详细细描写一番,可是弗斯脱太太在叫她了,她们马上就要到兵营去,等等。至于她写给吉蒂的信,虽然要长得多,可是也很空洞,因为有许多重要的话不便写出来。
她走了两三个星期以后,浪搏恩又重新恢复了愉快欢乐的气象。一切都欣欣向荣。上城里过冬的那些人家都搬回来了,人们都穿起了夏天的新装,到处是夏天的约会。班纳特太太又象往常一样动不动就发牢骚。到了六月中旬吉蒂完全恢复了常态,到麦里屯去可以不掉眼泪了,伊丽莎白看到真高兴,她希望到了圣诞节,吉蒂会变得相当有理智,不至于每天三番五次地提到军官们,除非作战部不管人家死活,又来一次恶作剧,重新调一团人驻扎到麦里屯来。
他们北上旅行的日期已经迫近,只剩下两个星期了,不料这时候嘉丁纳太太却寄来了一封信,使行期耽搁下来,旅行范围也得缩小。信上说,因为嘉丁纳先生有事,行期必须延迟两个星期,到七月里才能动身,又因为他只能出外旅行一个月便得回到伦敦,日期很短促,不能照原来的计划作长途旅行,饱餐山川景色,至少不能照原来所安排的那样悠闲自在地去游览,湖区必须放弃,旅程必须缩短,只能到德比郡为止。其实德比郡就足够供他们游览,足够他们消磨短短三星期的旅行日程,而且嘉丁纳太太非常向往那个地方。她以前曾在那儿住过儿年,现在能够旧地重游,盘桓数日,便不禁对于马特洛克、恰滋华斯、鸽谷、秀阜的风景名胜,心醉神往。
这封信使伊丽莎白非常失望。她本来一心想去观赏湖区风光,到现在还觉得时间很充裕。不过,她既没有权利可以反对,她的心境又很洒脱,不多一会,便又觉得好受了。一提到德比郡,就免不了勾起多少联想。她看到这个地名,就不禁想到彭伯里和彭伯里的主人。她说:“我一定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他的故乡,趁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攫取几块透明的晶石。”
行期一延再延。舅父母还得过四个星期才能来。可是四个星期毕竟过去了,嘉丁纳夫妇终于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来到浪搏恩。四个孩子中间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另外两个男孩子年纪还小。孩子们都将留在这儿,由他们的表姐吉英照管,因为他们都喜欢吉英,加上吉英举止稳重,性情柔和,无论是教孩子们读书,跟他们游戏,以及照顾他们,都非常适合。
嘉丁纳夫妇只在浪搏恩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伊丽莎白去探新求异,寻欢作乐。这几个旅伴确实非常适当,所谓适当,就是说大家身体健壮,性子柔和,路上遇到不方便的地方可以忍受得了,这实在叫人称心如意。他们一个个都生气勃勃,这自然可以促进愉快,而且他们感情丰富,人又聪明,万一在外地碰到了什么扫兴的事情,互相之间仍然可以过得很快活。
本书不打算详细描写德比郡怕风光,至于他们的旅程所必须经过的一些名胜地区,例如牛津、布楞恩、沃里克、凯尼尔沃思、伯明翰等,大家都知道得够多了,也不打算写。现在只讲一讲德比郡的一小部分。且说有个小镇名叫蓝白屯,嘉丁纳夫妇从前曾在那儿住过,她最近听说还有些熟人依旧住在那边,于是看完了乡间的一切名胜古迹之后,便绕道到那儿去看看。伊丽莎白听见舅母说,离开蓝白屯不到五英里路就是彭伯里,虽然不是路过必经之处,可是也不过弯了一两英里路。前一个晚上讨论旅程的时候,嘉丁纳太太说是想到那边再去看看。嘉丁纳先生表示愿意,于是他们便来征求伊丽莎白同意。
舅母对她说:“亲爱的,那个地方你是久闻大名的,愿意去看看吗?你的许多朋友都跟那地方有关系。韦翰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那儿度过的,你知道。”
伊丽莎白给说得窘极了。她觉得不必到彭伯里去,便只得说不想去。她但说高楼大厦、锦绣帏,已经见识得够多了,实在无意再去浏览
嘉丁纳太太骂她蠢,她说:“要是光光只有一幢富丽堂皇的房子,我也不会把它摆在心上;可是那儿的放置庭园景色实在可爱,那儿的树木是全国最美丽的树林。”
伊丽莎白不做声了,可是她心里依旧不敢赞同。她立刻想到,如果到那儿去欣赏风景,很可能碰到达西先生,那多糟糕!她想到这里就羞红了脸,自以为还不如把事情跟舅母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免得要担这么大的风险。可是这也不妥当;也最后决定先去暗地打听一下达西先生家里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那么,她再来用最后一着还不为迟。
晚上临睡的时候,她便向待女打听彭伯里地方好不好,主人姓甚名谁,又心惊胆战地问起主人家是否要回来消暑。她这最后一问,竟得到了她所求之不得的回答:他们不回来。她现在用不到再怕什么了,可是又逐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想亲眼去看看那幢房子;第二天早上旧话重提,舅母又来征求她的同意,她便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马上回答说,她对于这个计划没有什么不赞成,于是他们就决计上彭伯里去了。

第四十三章
他们坐着车子一直向前去。彭伯里的树林一出现在眼前,伊丽莎白就有些心慌;等到走进了庄园,她更加心神不定。
花园很大,只见里边高阜低洼,气象万千。他们拣一个最低的地方走进了园,在一座深邃辽阔的美丽的树林里坐着车子走了好久。
伊丽莎白满怀感触,无心说话,可是看到了每一处、每一角的美景,她都叹赏不已。他们沿着上坡路慢慢儿走了半英里光景,最后来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山坡上,这也就是树林子尽头的地方,彭伯里大厦马上映入眼帘。房子在山谷那边,有一条相当陡斜的路曲曲折折地通到谷中。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头建筑物,屹立在高垅上,屋子后面枕着一连片树林茂密的高高的小山冈;屋前一泓颇有天然情趣的溪流正在涨潮,没有一丝一毫人工的痕迹。两岸的点缀既不呆板,也不做作。伊丽莎白高兴极了。她从来不曾看到过一个比这里更富于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没有见过任何地方的自然之美能象这儿一样的不受到庸俗的沾损。大家都热烈地赞赏不已,伊丽莎白顿时不禁觉得:在彭伯里当个主妇也还不错吧。他们下了山坡,过了桥,一直驶到大厦门前,欣赏那附近一带的景物,伊丽莎白这时候不免又起了一阵疑惧,生怕闯见主人。她担心旅馆里的侍女弄错了。他们请求进去参观,立刻被让进客厅;大家都在等着管家奶奶,这时候伊丽莎白方才想起身在何处。
管家奶奶来了,是一个态度端庄的老妇人,远不如她们想象中那么有丰姿,可是礼貌的周到倒出乎她的想象。他们跟着她走进了餐室。那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大屋子,布置得很精致。伊丽莎白稍许看了一下,便走到窗口欣赏风景。他们望着刚才下来的那座小山,只见丛林密布,从远处望去益发显得陡峭,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处处都收拾得很美观。她纵目四望,只见一弯河道,林木夹岸,山谷蜿蜒曲折,真看得她心旷神怡。他们再走到别的房间里去看,每换一个房间,景致总会两样,可是不管你走到哪个窗口,都自有秀色可餐。一个个房间都高大美观,家具陈设也和主人的身份颇为相称,既不俗气,又不过分侈丽,比起罗新斯来,可以说是豪华不足,风雅有余,伊丽莎白看了,很佩服主人的情趣。她心里想:“我差一点就做了这儿的主妇呢!这些房间也许早就让我走熟了!我非但不必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参观,而且还可以当作自己的住宅来受用,把舅父母当做贵客欢迎。可是不行,”她忽然想了起来,“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那时候我就见不到舅父母了,他决不会允许我邀他们来。”
她幸亏想起了这一点,才没有后悔当初的事。
她真想问问这位管家奶奶,主人是否真不在家,可是她没有勇气,只得作罢。不过她舅父终于代她问出了这一句话,使她大为慌张,连忙别转头去,只听见雷诺奶奶回答道,他的确不在家。接着又说,“可是明天会回家,还要带来许多朋友。”伊丽莎白听了真高兴,幸亏他们没有迟一天到这儿来。
她的舅母叫她去看一张画像。她走近前去,看见那是韦翰的肖像,和另外几张小型画像夹在一起,挂在壁炉架的上方。舅母笑嘻嘻地问她觉得好不好。管家奶奶走过来说,画像上这位年轻人是老主人的帐房的儿子,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栽培起来。她又说道:
“他现在到军队里去了,我怕他已经变得很浪荡了。”
嘉丁纳太太笑吟吟地对她外甥女儿望了一眼,可是伊丽莎白实在笑不出来。
雷诺奶奶指着另一张画像说,“这就是我的小主人,画得象极了。跟那一张是同时画的,大约有八年了。”
嘉丁纳太太望着那张画像说:“我常常听人家说,你的主人堂堂一表人材,他这张脸蛋的确漂亮。……可是,丽萃,你倒说说看,画得象不象。”
雷诺奶奶听到伊丽莎白跟她主人相熟,便好象益发敬重她。
“这位小姐原来跟达西先生相熟?”
伊丽莎白脸红了,只得说:“不太熟。”
“你觉得他是位很漂亮的少爷吗,小姐?”
“是的,很漂亮。”
“我敢说,我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楼上画室里还有一张他的画像,比这张大,画得也比这张好。老主人生前最喜爱这间屋子,这些画像的摆法,也还是照从前的老样子。他很喜欢这些小型画像。”
伊丽莎白这才明白为什么韦翰先生的像也放在一起。
雷诺奶奶接着又指给他们看达西小姐的一张画像,那还是她八岁的时候画的。
“达西小姐也跟她哥哥一样漂亮吗?”嘉丁纳先生问道。
“噢,那还用说……从来没有过这样漂亮的小姐,又那么多才多艺!她成天弹琴唱歌。隔壁的房间里就是刚刚替她买来的一架钢琴,那是我主人给她的礼物,她明天会跟他一块儿回来。”
那位管家奶奶看见嘉丁纳先生为人那么随和,便跟他有问有答。雷诺奶奶非常乐意谈到她主人兄妹俩,这或者是由于为他们感到骄傲,或者是由于和他们交情深厚。
“你主人每年在彭伯里待的日子多吗?”
“并没有我所盼望的那么多,先生,他每年大概可以在这儿待上半年;达西小姐总是在这儿歇夏。”
伊丽莎白心想:“除非到拉姆斯盖特去就不来了。”
“要是你主人结了婚,你见到他的时候就会多些。”
“是的,先生;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几时才能如愿。我也不知道哪家小姐配得上他。”
嘉丁纳夫妇都笑了。伊丽莎白不由得说,“你会这样想,真使他太有面子了。”
管家奶奶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说,”伊丽莎白觉得这话实在讲得有些过分。只听得那管家奶奶又说道:“我一辈子没听过他一句重话,从他四岁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伊丽莎白听得更是惊奇。
这句褒奖的话说得最出人意料,也叫她最难想象。她早就断定达西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今日乍听此话,不禁引起了她深切的注意。她很想再多听一些。幸喜她舅舅又开口说道:
“当得起这样恭维的人,实在没有几个。你真是运气好,碰上了这样一个好主人。”
“你真说得是,先生,我自己也知道运气好。我就是走遍天下,再也不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主人。我常说,小时候脾气好,长大了脾气也会好;他从小就是个脾气最乖、肚量最大的孩子。”
伊丽莎白禁不住瞪起眼来看她。她心里想:“达西当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嘉丁纳太太说。
“太太,你说得是,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独生子完全象他一样……也象他那样体贴穷苦人。”
伊丽莎白一直听下去,先是奇怪,继而怀疑,最后又极想再多听一些,可是雷诺奶奶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引起她的兴趣。她谈到画像,谈到房间大小,谈到家具的价格,可是她都不爱听。嘉丁纳先生觉得,这个管家奶奶所以要过甚其辞地夸奖她自己的主人,无非是出于家人的偏见,这倒也使他听得很有趣,于是马上又谈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她一面起劲地谈到他的许多优点,一面领着他们走上大楼梯。
“他是个开明的庄主,又是个最好的主人;”她说,“他不象目前一般撒野的青年,一心只为自己打算。没有一个佃户或佣人不称赞他。有些人说他傲慢;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他有哪一点傲慢的地方。据我猜想,他只是不象一般青年人那样爱说话罢了。”
“他被你说得多么可爱!”伊丽莎白想道。
她舅母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只听到说他的好话,可是他对待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却是那种样子,好象与事实不大符合。”
“我们可能是受到蒙蔽了。”
“这不大可能;我们的根据太可靠了。”
他们走到楼上那个宽敞的穿堂,就给领进一间漂亮的起坐间,这起坐间新近才布置起来,比楼下的许多房间还要精致和清新,据说那是刚刚收拾起来专供达西小姐享用的,因为去年她在彭伯里看中了这间屋子。
“他千真万确是一个好哥哥,”伊丽莎白一面说,一面走到一个窗户跟前。
雷诺奶奶估计达西小姐一走进这间屋子,将会怎样高兴。她说:“他一向就是这样,凡是能使他妹妹高兴的事情,他马上办到。他从来没有一桩事不依她。”
剩下来只有画室和两三间主要的寝室要指给他们看了。
画室里陈列着许多优美的油画,可惜伊丽莎白对艺术方面完全是外行,但觉这些画好象在楼下都已经看到过,于是她宁可掉过头去看看达西小姐所画的几张粉笔画,因为这些画的题材一般都比较耐人寻味,而且比较容易看得懂。
画室里都是家族的画像,陌生人看了不会感到兴趣。伊丽莎白走来走去,专门去找那个面熟的人的画像;她终于看到了有张画像非常象达西先生,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正象他从前看起来的时候那种笑容。她在这幅画像跟前站了几分钟,欣赏得出了神,临出画室之前,又走回去看了一下。雷诺奶奶告诉他们说,这张画像还是他父亲在世的时候画的。
伊丽莎白不禁对画里那个人立刻起了一阵亲切之感,即使从前她跟他见面最多的时候,她对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们不应当小看了雷诺奶奶对她主人的这种称赞。什么样的称赞会比一个聪明的下人的称赞更来得宝贵呢?她认为他无论是作为一个兄长,一个庄主,一个家主,都一手操纵着多少人的幸福;他能够给人家多少快乐,又能够给人家多少痛苦;他可以行多少善,又可以作多少恶。那个管家奶奶所提出的每一件事情,都足心说明他品格的优良。她站在他的画像面前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对她的钟情,于是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一记起他钟情的殷切,便不再去计较他求爱的唐突了。
凡是可以公开参观的地方,他们都走遍了,然后走下楼来,告别了管家奶奶,管家奶奶便吩咐一个园丁在大厅门口迎接他们。
他们穿过草地,走向河边,伊丽莎白这时候又掉过头来看了一直,舅父母也都停住了脚步,哪知道她舅舅正想估量一下这房子的建筑年代,忽然看到屋主人从一条通往马厩的大路上走了过来。
他们只相隔二十码路光景,他这样突然出现,叫人家简直来不及躲避。顷刻之间,四只眼睛碰在一起,两个人脸上都涨得血红。只见主人吃惊非凡,竟楞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是他立刻定了一定心,走到他们面前来,跟伊丽莎白说话,语气之间即使不能算是十分镇静,至少十分有礼貌。
伊丽莎白早就不由自主地走开了,可是见他既然已经走上前来,她便不得不停住脚步,又窘又羞地接受他的问候。再说舅父母,他们即使一见了他还认不出是他,或是明明看出他和刚才那幅画像有相似的地方,却还看不出他就是达西先生,至少看看那个园丁眼见主人归来而惊奇万状的神气,也应该立刻明白了。舅父母看到他在跟他们的外甥女儿谈话,便稍稍站得远一点。他客客气气地问候她家里人的平安,她却诧异慌张得不敢抬起眼睛来朝他脸上看一眼,简直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他几句什么话。他的态度跟他们俩上一次分手的时候完全两样,这使她感到惊奇,因此他每说一句话都使她越发觉得窘;她脑子里左思右想,觉得闯到这儿来被人家发现,真是有失体统,这短短的几分钟竟成了她生平最难挨的一段光阴。他也不见得比她从容,说话的声调也不象往常那么镇定。他问她是几时从浪搏恩出发,在德比郡待了多久,诸如此类的话问了又问,而且问得很是慌张,这足以说明他是怎样的心神错乱。
最后他好象已经无话可说,默默无言地站了几分钟,突然又定了一下心,告辞而去。
舅父母这才走到她跟前,说他的仪表叫他们很是仰慕,伊丽莎白满怀心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默默无言地跟着他们走。她真是说不出的羞愧和懊恼。她这次上这儿来,真是天下最不幸、最失算的事。他会觉得多么奇怪!以他这样傲慢的一个人,又会怎样瞧不起这件事!她这次好象是重新自己送上门来。天哪,她为什么要来?或者说,他怎么偏偏就出人意料地早一天赶回家来?他们只要早走十分钟,就会走得远远的叫他看不见了;他显然是刚巧来到,刚巧跳下马背或是走出马车。想起了方才见面时那种别扭的情形,她脸上不禁红了又红。他的态度完全和从前两样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居然还会走上前来跟她说话,光是这一点,就叫人够惊奇的了;何况他出言吐语,以及问候她家里人的平安,又是那么彬彬有礼!这次邂逅而遇,他的态度竟这般谦恭,谈吐竟这般柔和,她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上次他在罗新斯花园里交给她那封信的时候,他那种措词跟今天成了怎样的对比!她不知道如何想法才好,也不知道怎样去解释这种情景。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河边一条美丽的小径上,地面逐渐低下去,眼前的风光便越发显得壮丽,树林的景色也越发显得幽雅,他们慢慢地向前走,舅父母沿途一再招呼伊丽莎白欣赏如此这般的景色,伊丽莎白虽然也随口答应,把眼睛朝着他们指定的方向张望一下,可是她好久都辨别不出一景一物,简直无心去看。她一心只想着彭伯里大厦的一个角落里,不管是哪一个角落,只要是达西先生现在待在那儿的地方。她真起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他心目中怎样看待她,他是否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依旧对她有好感。他也许只是自以为心头一无牵挂,所以对她特别客气,可是听他说话的声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又不象是一无牵挂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见了她是痛苦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痛苦,可是看他那副样子,决不象是心神镇定。
后来舅父母怪她怎么心不在焉,这才提醒了她,觉得应该装得象个样子。
他们走进树林,踏上山坡,跟这一湾溪流暂时告别。从树林的空隙间望出去,可以看到山谷中各处的景色。对面一座座小山,有些小山上都长满了整片的树林,蜿蜒曲折的溪流又不时映入眼帘。嘉丁纳先生想在整个园林里兜个圈子,可是又怕走不动。园丁带着得意的笑容告诉他们说,兜一圈有十英里路呢。这事情只得作罢,他们便沿着平常的途径东兜西转,过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在悬崖上的小林子里下了坡,又来到河边,这是河道最狭的一部分。他们从一座简陋的小桥上过了河,只见这座小桥和周围的景色很是调和。这地方比他们所到过的地方要朴素些。山谷到了这儿也变成了一条小夹道,只能容纳这一湾溪流和一条小径,小径上灌木夹道,参差不齐。伊丽莎白满想循着曲径去探幽寻胜;可是一过了桥,眼见得离开住宅已经那么远,不长于走路的嘉丁纳太太已经走不动了,一心只想快一些上马车。外甥女只得依从她,大家便在河对岸抄着近路向住宅那边走。他们走得很慢,因为嘉丁纳先生很喜欢钓鱼,平常却很少能够过瘾,这会儿看见河面上常常有鳟鱼出现,便又跟园丁谈鱼谈上了劲,因此时常站着不动。他们就这样慢慢溜达,不料又吃了一惊,尤其是伊丽莎白,她几乎诧异得跟刚才完全没有两样。原来他们又看见达西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而且快要来到跟前了。这一带的小路不象对岸那样隐蔽,因此他们隔得很远便可以看见他。不过伊丽莎白不管怎么诧异,至少比刚刚那次见面有准备得多,因此她便下定决心;如果他当真要来跟他们碰头,她便索性放得镇定些跟他攀谈一番。她开头倒以为他也许会转到别的一条小道上去。她所以会有这种想法,只因为道儿拐弯的时候,他的身影被遮住了,他们看不见他。可是刚一拐弯,他马上便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偷偷一看,只见他正象刚才一样,没有一点儿失礼的地方,于是她也仿效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开始赞赏这地方的美丽风光,可是她刚刚开口说了几声“动人”、“妩媚”,心里又起了一个不愉快的念头。她想,她这样赞美彭伯里,不是会叫人家曲解吗?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红了脸,一声不响。
嘉丁纳太太站在稍微后面一点;正当伊丽莎白默不作声的时候,达西却要求她赏个脸,把她这两位亲友给他介绍一下。他这样的礼貌周到,真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想当初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他竟那样傲慢,看不起她的某些亲友,而他现在所要求介绍的却正是这些亲友,相形之下,她简直忍不住要笑出来。她想:“要是他知道了这两位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知会怎样吃惊呢!他现在大概把他们错看作上流人了。”
不过她还是立刻替他介绍了;她一面跟他说明这两位是她的至亲,一面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受得了。她想他也许会撒腿就跑,避开这些丢脸的朋友。他弄明白了他们的亲戚关系以后,显然很吃惊。不过他总算没给吓坏,非但不走开,后面陪了他们一块儿走回去,又跟嘉丁纳先生攀谈起来。伊丽莎白自然又是高兴,又是得意。她可以让他知道,她也有几个不丢脸的亲戚,这真叫她快慰。她十分留心地听着他跟嘉丁纳先生谈话,幸喜他舅父的举止谈吐,处处都足以叫人看出他颇有见识,趣味高尚,风度优雅。他们不久就谈到钓鱼,她听见达西先生非常客气地跟他说,他既然住在邻近,只要不走,随时都可以来钓鱼,同时又答应借钓具给他,又指给他看,这条河里通常哪些地方鱼最多。嘉丁纳太太跟伊丽莎白挽着手走,对她做了个眼色,表示十分惊奇。伊丽莎白没有说什么,可是心里却得意极了,因为这番殷勤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一个人。不过她还是极端诧异;她一遍遍地问自己:“他的为人怎么变得这么快?这是由于什么原因?他不见得是为了我,看在我的面上,才把态度放得这样温和吧?不见得因为我在汉斯福骂了他一顿,就会使他这样面目一新吧?我看他不见得还会爱我。”
他们就这样两个女的在前,两个男的在后,走了好一会儿。后来为了要仔细欣赏一些稀奇的水草,便各各分开,走到河边,等到恢复原来位置的时候,前后次序就改变了。原来嘉丁纳太太因为一上午走累了,觉得伊丽莎白的臂膀支持不住她的重量,还是挽着自己丈夫走舒服些。于是达西先生便代替了她的位置,和她外甥女儿并排走。两人先是沉默了一阵,后来还是小姐先开口说话。她想跟他说明一下,这一次他们是事先打听他不在家然后再到这儿来游览的,因为她一开始就谈起他这次回来非常出人意料。她接下去说:“因为你的管家奶奶告诉我们,你一定要到明天才回来;我们离开巴克威尔以前,就打听到你不会一下子回到乡下来。”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事实,又说,因为要找帐房有事,所以比那批同来的人早来了几个钟头。接着又说:“他们明天一大早就会和我见面,他们中间也有你认识的人,彬格莱先生和他的姐妹们都来了。”
伊丽莎白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她立刻回想到他们俩上一次提到彬格莱时的情形;从他的脸色看来,他心里这时候也在想着上一回的情形。
歇了片刻,他又接下去说:“这些人里面,有个人特别想要认识你,那就是舍妹。我想趁你在蓝白屯的时候,介绍她跟你认识认识,不知道你是否肯赏脸,是否认为我太冒昧?”
这个要求真使她受宠若惊;她不知道应该答应才好。她立刻感觉到,达西小姐所以要认识她,无非是出于他哥哥的怂恿;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足够叫她满意了。她看到他虽然对她不满,可是并没有因此就真的对她怀着恶感,心里觉得很快慰。
他们俩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伊丽莎白感到不安;这件事太不近情理了;可是她觉得又得意,又高兴。他想要把妹妹介绍和她认识,这真是她了不起的面子。他们立刻就走到嘉丁纳夫妇前头去了;当他们走到马车跟前的时候,嘉丁纳夫妇还离开他们好一段路呢。
他请她到屋子里去坐坐,她说并不累,两个人便一块儿站在草地上。在这种时候,双方应当有多少话可以谈,不作声可真不象样。她想要说话,可是什么话都想不起来。最后她想起了自己正在旅行,两个人便大谈其马特洛克和鸽谷的景物。然而时间过得真慢,她舅母也走得真慢,这场知心的密谈还没结束,她却早已心也慌了,话也完了。嘉丁纳夫妇赶上来的时候,达西先生再三请大家一块儿进屋子里去休息一下,可是客人们谢绝了,大家极有礼貌地告辞分手。达西先生扶着两位女客上了车。直到马车开驶,伊丽莎白还目送他慢慢儿走进屋去。
舅父母现在开始评长论短了;夫妇俩都说他的人品比他们所料想的不知要好多少。舅父说:“他的举止十分优雅,礼貌也极其周到,而且丝毫不搭架子。”
舅母说:“他的确有点儿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过只是风度上稍微有这么一点儿罢了,并不叫人讨厌。现在我真觉得那位管家***话说得一点不错:虽然有些人说他傲慢,我可完全看不出来。”
“他竟那样款待我们,真是万万料想不到。这不仅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殷勤;其实他用不到这样殷勤,他跟伊丽莎白的交情是很浮浅的。”
舅母说:“丽萃,他当然比不上韦翰那么漂亮,或者可以说,他不象韦翰那样谈笑风生,因为他的容貌十分端庄。可是你怎么会跟我们说他十分讨厌呢?”
伊丽莎白竭力为自己辨解,她说她那次在肯特郡见他时,就比以前对他有好感,又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象今天上午那么和蔼可亲。
舅父说:“不过,他那么殷勤客气,也许靠不大住,这些贵人大都如此;他请我常常去钓鱼,我也不能信他的话,也许有一天他会改变了主意,不许我进他的庄园。”
伊丽莎白觉得他们完全误解了他的性格,可是并没说出口来。
嘉丁纳太太接着说:“从我们看到他的一些情形来说,我真想象不出,他竟会那样狠心地对待可怜的韦翰。这人看上去心地不坏。他说起话来,嘴上的表情倒很讨人喜欢。至于他脸上的表情,的确有些尊严,不过人家也不会因此就说他心肠不好。只是带我们去参观的那个管家奶奶,倒真把他的性格说得天花乱坠。有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不过,我看他一定是位很慷慨的主人;在一个佣人的眼睛里看来,一切的德性就在于这一点上面。”
伊丽莎白听到这里,觉得应该替达西说几句公道话,辨明他并没有亏待韦翰;她便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舅父母听。她说,据达西在肯特郡的有些亲友,他们曾告诉她,他的行为和人家所传说的情形大有出入,他的为人决不象哈福德郡的人们所想象的那么荒谬,韦翰的为人也决不象哈福德郡的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厚道。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又把他们两人之间银钱往来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虽然没有指明这话是谁讲出来的,可是她断定这些话很可靠。
这番话使嘉丁纳太太听得既感惊奇,又极担心,只是大家现在已经走到从前她喜爱的那个地方,于是她一切的心思都云散烟消,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回忆里面。她把这周围一切有趣的处所一一指给她丈夫看,根本无心想到别的事上面去。虽然一上午的步行已经使她感到疲倦,可是一吃过饭,她又动身去探访故友旧交。这一晚过得真有意思,正所谓:连年怨阔别,一朝喜重逢。
至于伊丽莎白,白天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对她实在太有趣了,她实在没有心思去结交任何新朋友;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想,达西先生今天为什么那样礼貌周全,尤其使她诧异的是,他为什么要把他妹妹介绍给她。

第四十四章
伊丽莎白料定达西先生的妹妹一到彭伯里,达西先生隔天就会带着她来拜访她,因此决定那天整个上午都不离开旅馆,至多在附近走走。可是她完全猜错了,原来她舅父母到达蓝白屯的当天上午,那批客人就到了彭伯里。他们到了蓝白屯的,便跟着几个新朋友到各处去溜达了一转,刚刚回到旅馆去换衣服,以便到一家朋友那里去吃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车声,他们便走到窗口,只见一男一女,坐着一辆双轮马车,从大街上往这边来。伊丽莎白立刻就认出了马车夫的号衣,心里有了数,于是告诉舅父母说,她就要有贵客光临。舅父母听了都非常惊讶。他们看见她说起话来那么窘,再把眼前的事实和昨天种种情景前前后后想一想,便对这件事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他们以前虽然完全蒙在鼓里,没有看出达西先生爱上了他们的外甥女儿,可是他们现在觉得一定是这么回事,否则他这百般殷勤就无法解释了。他们脑子里不断地转着这些新的念头,伊丽莎白本人也不禁越来越心慌意乱。她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坐立不安。她前思后想,很是焦急,怕的是达西先生为了爱她缘故,会在他妹妹面前把她捧得太过分;她愈是想要讨人喜欢,便愈是怀疑自己没有讨人喜欢的本领。
她为了怕让舅父母看见,便打从窗前退缩回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竭力装出心神镇定的样子,只见舅父母神色诧异,这可更糟了。
达西兄妹终于走进了旅馆,大家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番,伊丽莎白看到达西小姐也和自己同样显得不好意思,不禁颇感惊奇。自从她来到蓝白屯以来,总是听说达西小姐为人非常傲慢,可是这会儿她只观察了她几分钟工夫,就断定她不过是过分羞怯畏缩。达西小姐只是唯唯喏喏,此外你休想再逼得出她一句话来。
达西小姐身材很高,身段比伊丽莎白粗壮,她虽然才十六岁,可是已经发育完全,一举一动都象大人,端庄大方。她抵不上她哥哥漂亮,可是她的脸蛋儿长得聪明有趣,仪表又谦和文雅。伊丽莎白本以为她看起人来也象达西一样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现在见她并不如此,倒放下了心。
他们见面不久,达西先生就告诉伊丽莎白说,彬格莱也要来拜访她;她正要说一声不胜荣幸,可是话未出口,就听见彬格莱先生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一刹那工夫,他就进来了。伊丽莎白本来已经对他心平气和,纵使余怒未消,只要看他这次来访,情恳意切,喜庆重逢,这般情景便使得她有气也变成无气了。他亲亲切切地问候她全家安好,虽然只说了几句寻常话,可是他的容貌谈吐,却完全和从前一样安详愉快。
嘉丁纳夫妇也和她有同感,认为他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他们早就想见见他。眼前这些人确实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因为怀疑达西先生跟他们外甥女儿的关系,便禁不住偷偷仔细观察双方的情形,观察的结果,他们立刻确定两个人中间至少有一个已经尝到了恋爱的滋味。小姐的心思一时还不能断定,可是先生方面显然是情意绵绵。
伊丽莎白忙于应付。她既要明白在场宾客中每个人对她观感如何,又要确定她自己对人家的观感如何,还要搏得大家的好感。她最怕不能博得大家的好感,可是效果偏偏非常好,因为她要讨好的那些人,未来之前都已对她怀着好感。彬格莱存心要和她交好,乔治安娜极想和她要好,达西非要讨她的好不可。
看到了彬格莱,她一切的念头自然都转到自己姐姐身上去了,她多么想要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她一样,会想到她姐姐!她有时觉得他比从前说话说得少了。不过有一两次,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又觉得他竭力想在她身上看出一点和姐姐相似的地方。这也许是她自己的凭空假想,不过有一件事她可看得很真切:人家都说达西小姐是吉英的情敌,其实彬格莱先生对达西小姐并没有什么情意。他们两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钟情的地方。无论什么地方,都不能证明彬格莱小姐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伊丽莎白立刻就觉得自己这种想法颇近情理。宾客们临走以前,又发生了两三件小事,伊丽莎白因为爱姐心切,便认为为两三件小事足以说明彬格莱先生对吉英依然旧情难忘,而且他还想多攀谈一会儿,以便谈到吉英身上去,只可惜他胆量甚小,未敢如此。他只有趁着别人在一起谈话时,才用一种万分遗憾的语气跟她说:“我和她好久不曾相见,真是福薄缘浅。”她还没有来得及回他的话,他又说道:“有八个多月不见面了。我们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分别的,那一次我们大家都在尼日斐花园跳舞。”
伊丽莎白见他对往事记得这么清楚,很是高兴;后来他又趁着别人不在意的时候,向她问起她姐妹们现在是不是全在浪搏恩。这前前后后的一些话,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说话人的神情态度,却大可玩味。
她虽然不能常常向达西先生顾盼,可是她只消随时瞥他一眼,就看见他脸上总是那么亲切,她听他谈吐之间既没有丝毫的高傲习气,也没有半点蔑视她亲戚的意味,于是她心里不由得想道:昨天亲眼看到他作风大有改进,那即使是一时的改变,至少也保持到了今天。几个月以前他认为和这些人打交道有失身份,如今他却这样乐于结交他们,而且要搏得他们的好感;她看到他不仅对她自己礼貌周全,甚至对那些他曾经声言看不入眼的亲戚们。礼貌也颇周全。上次他在汉斯福牧师家里向她求婚的那一幕,还历历如在目前,如今对比起来,真是前后判若两人。这种种情形,实在使她激动得太厉害,使她几乎禁不住把心里的惊奇流露到脸上来。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心要讨好别人,无论在尼日斐花园和他那些好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或是在罗新斯跟他那些高贵的亲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象现在这样虚怀若谷,有说有笑,何况他这样的热情并不能增进他自己的体面,何况他现在殷勤招待的这些人,即使跟他攀上了交情,也只会落得尼日花园和罗新斯的太太小姐们嘲笑指摘。
这些客人在他们这儿待了半个多钟头;临走的时候,达西叫他妹妹跟他一起向嘉丁纳夫妇和班纳特小姐表示,希望他们在离开这儿以前,上彭伯里去吃顿便饭。达西小姐虽然对于邀请客人还不大习惯,显得有些畏畏缩缩,可是她却立刻照做了。于是嘉丁纳太太望着外甥女儿,看她是不是愿意去,因为这次请客主要是为了她,不料伊丽莎白转过头去不响。嘉丁纳太太认为这样假痴假呆是一时的羞怯,而不是不喜欢这次邀请;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他本来就是个爱交际的人,这会儿更显得完全愿意去的样子,于是她就大胆答应了日期订在后天。
彬格莱表示十分高兴,因为他又可以多一次看到伊丽莎白的机会,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谈,还要向她打听哈福德郡某些朋友的情况。伊丽莎白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想从她嘴里探听她姐姐的消息,因此心里很快活。凡此种种,虽然她当时倒并不怎么特别欢欣,可是客人们走了以后,她一想起刚才那半个钟头的情景,就不禁得意非凡。她怕舅父母追三问四,很想走开,所以她一听完他们把彬格莱赞扬了一番以后,便赶快去换衣服。可是她没有理由害怕嘉丁纳夫妇的好奇心,因为他们并不想强迫她讲出心里的话。她跟达西先生的交情,显然不是他们以前所猜想的那种泛泛之交,他显然爱上了她,舅父母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可又实在不便过问。
他们现在一心只想到达西先生的好处。他们和他认识到现在为止,从他身上找不出半点儿错处。他那样的客气,使他们不得不感动。要是他们光凭着自己的感想和那个管家***报道来称道他的不人,而不参考任何其他资料,那么,哈福德郡那些认识他的人,简直辨别不出这是讲的达西先生。大家现在都愿意去相信那个管家***话,因为她在主人四岁的那年就来到他,当然深知主人的为人,加上她本身的举止也令人起敬,那就决不应该贸贸然把她的话置若罔闻,何况根据蓝白屯的朋友们跟他们讲的情形来看,也觉得这位管家***话没有什么不可靠的地方。达西除了傲慢之外,人家指摘不出他有任何错处。说到傲慢,他也许果真有些傲慢,纵使他并不傲慢,那么,那个小镇上的居民们见他全家终年足迹不至,自然也要说他傲慢。不过大家都公认他是个很大方的人,济苦救贫,慷慨解囊。再说韦翰,他们立刻就发觉他在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受人器重;虽然大家不大明了他和他恩人的独生子之间的主要关系,可是大家都知道他离开德比郡时曾经欠下了多少债务,后来都是达西先生替他偿还的。
伊丽莎白这个晚上一心一意只想到彭伯里,比昨天晚上还要想得厉害。这虽然是一个漫漫的长夜,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长,因为彭伯里大厦里那个人弄得她心里千头万绪,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钟头睡不着觉,左思右想,还弄不明白对他究竟是爱是憎。她当然不会恨他。决不会的;恨早就消了。如果说她当真一度讨厌过他,她也早就为当初这种心情感到惭愧。她既然认为他具有许多高尚的品质,自然就尊敬起他来,尽管她开头还不大愿意承认,事实上早就因为尊敬他而不觉得他有丝毫讨厌的地方了。她现在又听到大家都说他的好话,昨天她又亲眼看到了种种情形,看出他原来是个性格很柔顺的人,于是尊敬之外又添了几分亲切,但是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她对他尊敬和器重,而在于她还存着一片好心好意,这一点可不能忽略。她对他颇有几分感激之心。她所以感激他,不仅因为他曾经爱过她,而且因为当初她虽然那么意气用事,斩钉截铁地拒绝过他,错怪过他,如今他却决不计较,反而依旧爱她。她本以为他会恨她入骨,决不会再理睬她,可是这一次邂逅而遇,他却好象急不待缓地要跟她重修旧好。提到他们俩人本身方面的事情,他虽然旧情难忘,可是语气神态之间,却没有粗鄙怪癖的表现,只是竭力想要获得她亲友们的好感,而且真心诚意地要介绍她和他的妹妹认识。这么傲慢的一个男人会一下子变得这样谦虚,这不仅叫人惊奇,也叫人感激,这不能不归根于爱情,浓烈的爱情。她虽然不能千真万确地把这种爱情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可是她决不觉得讨厌,而且还深深地给打动了心,觉得应该让这种爱情滋长下去。她既然尊敬他,器重他,感激他,便免不了极其关心到他幸福;她相信自己依旧有本领叫他再来求婚,问题只在于她是否应该放心大胆地施展出这副本领,以便达到双方的幸福。
晚上她和舅母商谈,觉得达西小姐那么客气,回到彭伯里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却还当天就赶来看她们,她们即使不能象她那样礼貌周全,至少也应该稍有礼貌,去回拜她一次。最后她们认为,最好是明天一大早就上彭伯里去拜候她,她们决定就这么办。伊丽莎白很是高兴,不过她只要问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却又答不上来了。
吃过早饭以后,嘉丁纳先生马上就出去了,因为上一天他又重新跟人家谈到了钓鱼的事,约定今天中午到彭伯里去和几位绅士碰头。

第四十五章
伊丽莎白现在认为,彬格莱小姐所以一向厌恶她,原因不外乎和她吃醋。她既然有了这种想法,便不禁觉得这次到彭伯里去,彬格莱小姐一定不会欢迎她;尽管如此,她倒想看看这一次旧雨重逢,那位小姐是否会多少顾全一些大体。
到了彭伯里的大厦,家人们就带着她们走过穿堂,进入客厅,只见客厅北面景色非常动人,窗户外边是一片空地,屋后树林茂密,岗峦耸叠,草地上种满了美丽的橡树和西班牙栗树,真是好一派爽心悦目的夏日风光。
达西小姐在这间屋子里接待她们,跟她一同来接她们的还有赫斯脱太太、彬格莱小姐,以及那位在伦敦跟达西小姐住在一起的太太。乔治安娜对她们礼貌非常周全,只是态度颇不自然,这固然是因为她有几分羞怯,生怕有失礼的地方,可是在那些自以为身份比她低的人看来,便容易误会她为人傲慢矜持,幸亏嘉丁纳太太和她外甥女决不会错怪她反而还同情她。
赫斯脱太太和彬格莱小姐只对她们行了个屈膝礼。她们坐定以后,宾主之间许久不曾交谈,实在别扭。后来还是安涅斯雷太太第一个开口说话。这位太太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家闺秀,你只要瞧她竭力想出话来攀谈,便可以知道她确实比另外两位有教养得多。全靠她同嘉丁纳太太先攀谈起来,再加上伊丽莎白不时地插几句嘴助助兴,谈话才算没有冷场。达西小姐好象想说话而又缺乏勇气,只是趁着人家听不见的时候支吾一两声,也总算难得。
伊丽莎白立刻发觉彬格莱小姐在仔细地看着她,注意她的一言一语,特别注意她跟达西小姐攀谈。如果伊丽莎白跟达西小姐座位隔得很近,攀谈起来很方便,她决不会因为畏忌彬格莱小姐而就不和达西小姐攀谈,可是既然毋须多谈,再加她自己也正心思重重,所以也并不觉得遗憾。她时时刻刻都盼望着男客们一同进来,可是她虽然盼望,却又害怕,她究竟是盼望得迫切,还是害怕得厉害,她自己也几乎说不上来。伊丽莎白就这样坐了一刻钟之久,没有听到彬格莱小姐发表一言半语,后来忽然之间吓了一跳,原来是彬格莱小姐冷冰冰地问候她家里人的安好。她也同样冷冷谈谈简简单单地敷衍了她几句,对方便也就不再开口。
她们来了不久,佣人们便送来了冷肉、点心、以及各种应时鲜果。本来达西小姐一直忘了叫人端来,幸亏安涅斯雷太太频频向她做着眼色,装着微笑,方才提醒了她做主人的责任。这一下大家都有事情可做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健谈,可是每个人都会吃;大家一看见那大堆大堆美丽的葡萄、油桃和桃子,一下子就聚拢来围着桌子坐下。吃东西的时候,达西先生走了进来,伊丽莎白便趁此辨别一下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希望他在场,还是害怕他在场。辨别的结果,虽然自以为盼望的心情多于害怕的心情,可是他进来了不到一分钟,她却又认为他还是不进来的好。
且说达西原先同自己家里两三个人陪着嘉丁纳先生在河边钓鱼,后来一听到嘉丁纳太太和她外甥女当天上午就要来拜望乔治安娜,便立刻离开了他们,回到家里来。伊丽莎白见他走进来,便临机应变,下定决心,促使自己千万要表现得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她下定这个决心,确实很必要,只可惜事实上不大容易做到,因为她看到全场的人都在怀疑他们俩;达西一走进来,几乎没有一只眼睛不在注意着他的举止。虽然人人都有好奇心,可是谁也不象彬格莱小姐那么露骨,她在她对他们两人中间随便哪一个谈起话来,还是满面笑容,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嫉妒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也没有对达西先生完全死心。达西小姐看见哥哥来了,便尽量多说话;伊丽莎白看出达西极其盼望她跟他妹妹处熟起来,他还尽量促进她们双方多多攀谈。彬格莱小姐把这些情形看不眼里,很是气愤,也就顾不得唐突,顾不得礼貌,一有机会便冷言冷语地说:
“请问你,伊丽莎白小姐,麦里屯的民兵团不是开走了吗?府上一定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吧。”
她只是不敢当着达西的面明目张胆地提起韦翰的名字,可是伊丽莎白立刻懂得她指的就是那个人,因此不禁想起过去跟他的一些来往,一时感到难过。这是一种恶意的攻击,伊丽莎白非要狠狠地还击她一下不可,于是她立刻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声调回答了她那句话。她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地对达西望了一眼,只见达西涨红了脸,恳切地望着她,达西的妹妹更是万分慌张,低头无语。彬格莱小姐如果早知道这种不三不四的话会使得她自己的意中人这样苦痛,她自然就决不会说出中了。她只是存心要打乱伊丽莎白的心思,她以为伊丽莎白过去曾倾心于那个男人,便故意说了出来,便她出出丑,让达西看不起她,甚至还可以让达西想起她几个妹妹曾经为了那个民兵团闹出多少荒唐的笑话。至于达西小姐想要私奔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知情,因为达西先生对这件事一向尽量保守秘密,除了伊丽莎白小姐以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她对彬格莱的亲友们隐瞒得特别小心,因为他认为以后要和他们攀亲,这也是伊丽莎白意料中的事。他的确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便对彬格莱的幸福更加关心,可并不是因此而千方百计地拆散彬格莱和班纳特小姐的好事。
达西看到伊丽莎白不动声色,方才安下心来。彬格莱小姐苦恼失望之余,不敢再提到韦翰,于是乔治安娜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只不过一时之间还不好意思开口说话。她害怕看到她哥哥的眼睛,事实上她哥哥倒没有留意她也牵涉在这件事情里面。彬格莱小姐这次本来已经安排好神机妙算,要使得达西回心转意,不再眷恋伊丽莎白,结果反而使他对伊丽莎白更加念念难忘,更加有情意。
这一问一答以后,客人们没有隔多久就告辞了。当达西先生送她们上马车的时候,彬格莱小姐便趁机在他妹妹面前大发牢骚,把伊丽莎白的人品、举止和服装都一一编派到了。乔治安娜可并没有接嘴,因为她哥哥既然那么推崇伊丽莎白,她当然便也对她有了好感。哥哥的看法决不会错;他把伊丽莎白捧得叫乔治安娜只觉得她又亲切又可爱。达西回到客厅里来的时候,彬格莱小姐又把刚才跟他妹妹说的话,重新又说了一遍给他听。
她大声说道:“达西先生,今天上午伊丽莎·班纳特小姐的脸色多难看!从去年冬天以来,她真变得太厉害了,我一辈子也没看见过哪个人象她这样。她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粗糙,露薏莎和我简直不认识她了。”
这种话尽管不投合达西的心意,他却还是冷冷地敷衍了她一下,说是他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只不过皮肤黑了一点,这是夏天旅行的结果,不足为奇。
彬格莱小姐回答道:“老实说,我觉得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美。她的脸太瘦,皮肤没有光泽,眉目也不清秀。她的鼻子也不过普普通通;讲到她的眼睛,人家有时候都把它说得多么美,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大不了。她那双眼睛有些尖刻相,又有些恶毒相,我才不喜欢呢;而且拿她的整个风度来说,完全是自命不凡,其实却不登大雅之堂,真叫人受不了。”
彬格莱小姐既然早已拿定主意达西爱上了伊丽莎白,又要用这种办法来搏得他的喜欢,实在不太高明;不过人们在一时气愤之下,往往难免有失算的时候。她看到达西终于给弄得多少有些神色烦恼,便自以为如意算盘打成功了。达西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她为了非要他说几句话不可,便又往下说: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哈福德郡认识她的时候,听人家说她是个有名的美人儿,我们都觉得十分奇怪;我特别记得有一个晚上,她们在尼日斐花园吃过晚饭以后,你说:‘她也算得上一个美人!那么她妈妈也算得上一个天才了!’可是你以后就对她印象她起来了,你也有一个时期觉得她很好看。”
达西真是忍无可忍了,只得回答道:“话是说得不错,可是,那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的事情;最近好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把她看做我认识的女朋友当中最漂亮的一个。”
他这样说过以后,便走开了,只剩下彬格莱小姐一个人。她逼着他说出了这几句话,本以为可以借此得意一番,结果只落得自讨没趣。
嘉丁纳太太和伊丽莎白回到寓所以后,便把这次作客所遇到的种种事情详细谈论了一番,只可惜大家都感到兴趣的那件事却偏偏没有谈到;凡是她们所看到的人,她们都拿来一个个评头论足,又一一谈到各人的神情举止,只可惜她们特别留意的那个人却没有谈到。她们谈到了他的妹妹、他的朋友、他的住宅、他请客人们吃的水果……样样都谈到了,只是没有谈到他本人,其实外甥女真希望舅母大人谈谈对那个人印象如何,舅母大人也极其希望外甥女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

第四十六章
伊丽莎白到蓝白屯的时候,因为没有立即接到吉英的来信,感到非常失望;第二天早上又感到同样的失望。可是到了第三天,她就再也不用焦虑了,再也不埋怨她的姐姐了,因为她这一天收到了姐姐两封信,其中一封注明曾经送错了地方。伊丽莎白并不觉得诧异,因为吉英确实把地址写得很潦草。
那两封信送来的时候,他们刚刚要出去溜达;舅父母管自己走了,让她一个人去静静地读信。误投过的那封信当然要先读,那还是五天前写的。信上先讲了一些小规模的宴会和约会之类的事,又报道了一些乡下的新闻;后一半却报道了重要消息,而且注明是下一天写的,显见得写信人提笔时心绪很乱。后半封内容如下:
亲爱的丽萃,写了上半封信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出人意料、极其严重的事;可是我又怕吓坏了你。请放心吧,家里人都好,我这里要说的是关于可怜的丽迪雅的事。昨天晚上十二点钟,我们正要睡觉和时候,突然接到弗斯脱上校一封快信,告诉我们说,丽迪雅跟他部下的一个军官到苏格兰去了;老实说,就是跟韦翰私奔了!你想象我们当时多么惊奇。不过吉蒂却以为这件事并非完全出人意料。我真难受。这两个男女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配成了一对!可是我还是愿意从最好的方面去着想,希望别人都是误解了他的人品。我固然认为他为人轻率冒昧,不过他这次的举动未必就是存心不良(让我们但愿如此吧)。至少他选中这个对象不是为了有利可图,因为他一定知道父亲没有一个钱给她。可怜的母亲伤心得要命。父亲总算还支持得住。谢天谢地,好在我们从来没有让他们老人家知道外界对他的议论。我们自己也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据大家猜想,他们大概是星期六晚上十二点钟走的,但是一直到昨天早上八点钟,才发现这两个失了踪。于是弗斯脱上校连忙写信告诉我们。亲爱的丽萃,他们所经过的地方离开我们一定不满十英里。弗斯脱上校说,他一定立刻就到我们这里来。丽迪雅留了一封短信给弗斯脱太太,把他们两人的意图告诉了她。我不得不停笔了,因为我不能离开母亲太久。我怕你一定觉得莫明其妙吧,我自己也简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伊丽莎白读完了这封信以后,几乎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感觉,想也没有想一下,便连忙抓起另一封信,迫不及待一拆开就看。这封信比第一封信迟写一天。
亲爱的妹妹,你现在大概收到了我那封匆促草成的信了吧。我希望这封信会把问题说得明白些;不过,时间虽然并不是急促,我的头脑却糊里糊涂,因此并不是担保这封信一定会写得有条有理。我的亲丽萃,我简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是我总得把坏消息报道给你,而且事不宜迟。尽管韦翰先生和我们可怜的丽迪雅的婚姻是多么荒唐,可是我们却巴不得听到他们已经结婚的消息,因为我们非常担心他们并没有到苏格兰去。弗斯脱上校前天寄出那封快信以后,稍隔数小时即由白利屯出发到我们这儿来,已于昨日抵达此间。虽然丽迪雅给弗太太的那封短信里说,他们俩要到格利那草场去,可是根据丹呢透露出来的口风,他相信韦决不打算到那儿去,也根本不打算跟丽迪雅结婚。弗上校一听此话,大为骇异,便连忙从白出发,希望能追到他们。他一路追踪觅迹,追到克拉普汗,这倒还不费什么事,可是再往前追便不容易,因为他们两人到达此地后,便把从艾普桑雇来的马车打发走了,重新雇了出租马车。以后的先踪去迹便颇难打听,只听见有人说,看见他们继续往伦敦那方面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弗上校在伦敦竭力仔细打听了一番以后,便来到哈福德郡,在沿路的关卡上以及巴纳特和帽场两地所有的旅馆里,统统探寻了一遍,可是不得要领而返。大家都说没有看见这样的人走过。他无限关切地来到了浪搏恩,把他的种种疑虑全都诚心诚意地告诉了我们。我实在替他和弗太太难过;谁也不能怪他们夫妇俩。亲爱的丽萃,我们真是痛苦到极点。父亲和母亲都以为,这事情的下场势必糟透坏极,可是我却不忍心把他看作那么坏。也许为了种种关系,他们觉得在城里私下结婚,比较合适,故未按照原来计划进行;纵使他欺侮丽迪雅年幼无知,没有显亲贵戚,因而对她存心不良,难道丽迪雅自己也会不顾一切吗?这件事绝对不可能!不过,听到弗上校不大相信他们俩会结婚,我又不免伤心。我把我的心愿说给他听,他只是频频摇头,又说韦恐怕是个靠不住的人。可怜的妈真要病倒了,整天不出房门。要是她能勉强克制一下,事情也许要好些,可惜她无法办到。讲到父亲,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他这样难受。可怜的吉蒂也很气愤,她怪她自己没有把他们俩的亲密关系预先告诉家里;但是他们俩既然信任她能够保守秘密,我也不便怪她没有早讲。最亲爱的丽萃,我真替你高兴,这些痛苦的场面对你说来,真是眼不见为净。不过,开头一场惊险既已过去,我很希望你回来,你不会觉得我这是不合情理吧?如果你不方便,自然我也不会太自私,非要逼你回来不可。再见吧!刚刚才告诉过你,我不愿意逼你回来,现在我又要拿起笔来逼你了,因为照目前情况看来,我不得不诚恳地请求你们尽可能快些回来。舅父母和我相知颇深,决不会见怪,我因此才大胆提出要求,而且我还有别的事要求舅父帮忙。父亲马上就要跟弗斯脱上校到伦敦去想办法找她。他的具体打算我无从知道,可是看他那么痛苦万状,就知道他办起事来决不会十分稳妥,而弗斯脱上校明天晚上就得回白利屯。情况如此紧急,万万非请舅父前来协助指示不可。我相信他一定会体谅我此刻的心情,我相信他一定肯来帮忙。
伊丽莎白读完信以后,不禁失声叫道:“舅父上哪儿去啦?”她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去找寻舅父。时间太宝贵,一分钟也不能错过。她刚走到门口,恰逢佣人把门打开,达西先生走了进来。他看见她脸色苍白,神情仓皇,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还没有定下心来说一句话,她却因为一心只想到丽迪雅的处境,却连忙叫起来了:“对不起,不能奉陪。我有紧要的事要去找嘉丁纳先生,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他抑制不住一时的感情冲动,便也顾不得礼貌。大声嚷道:“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让自己定了一下心,然后接下去说:“我不愿意耽搁你一分钟;不过还是让我去替你找嘉丁纳先生夫妇吧,或是让佣人去也好。你身体不好;你不能去。”
伊丽莎白犹豫不定,但是她已经双膝发抖,也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去找他们。她只得叫佣人来,打发他去把主人和主妇立刻找回来。她说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叫人家听不清楚。
佣人走出去以后,她便坐下来,达西见她身体已经支持不住,脸色非常难看,简直不放心离开她,便用了一种温柔体贴的声调跟她说:“让我把你的女佣人叫来吧。你能不能吃点东西,叫你自己好过一些?要我给你弄一杯酒吗?你好象有病呢。”
她竭力保持镇静,回答他道:“不要,谢谢你。我没有什么。我很好;只是刚刚从浪搏恩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使我很难受。”
她说到这里,不禁哭了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达西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含含糊糊说了些慰问的话,默默无言地望着她,心里很是同情。后来她便向他吐露实情:“我刚刚收到吉英一封信,告诉我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反正这也瞒不住任何人。告诉你,我那最小的妹妹丢了她所有的亲友……私奔了……落入了韦翰先生的圈套。他们俩是从白利屯逃走的。你深知他的为人,下文也就不必提了。她没钱没势,没有任何地方足以使他要……丽迪雅一生完了。”
达西给吓呆了。伊丽莎白又用一种更激动的声调接下去说:“我本来是可以阻止这一件事的!我知道他的真面目!我只要把那件事的一部分……我所听到的一部分,早讲给家里人听就好了,要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品格,就不会出这一场乱子了,但现在事已太迟。”
达西叫道:“我真痛心,又痛心又惊吓。但是这消息靠得住吗,完全靠得住吗?”
“当然靠得住!他们是星期日晚上从白利屯出奔的,人家追他们一直追到伦敦,可是无法再追下去。他们一定没有去苏格兰。”
“那么,有没有想什么办法去找她呢?”
“我父亲到伦敦去了,吉英写信来,要舅父立刻回去帮忙,我希望我们在半个钟头之内就能动身。可是事情毫无办法,我认为一定毫无办法。这样的一个人,有什么办法对付得了?又想得出什么办法去找他们?我实在不敢存一线的希望。想来想去真可怕。”
达西摇摇头,表示默认。
“我当初本已看穿了他的人品,只怪我一时缺乏果断,没有大着胆子去办事。我只怕做得太过火,这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达西没有回答。他好象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煞费苦心地在深思默想。他双眉紧蹙,满脸忧愁。伊丽莎白立刻看到了他这副面容,而且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她对他的魔力一步步在消退了;家庭这样不争气,招来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自然处处都会惹得人家一天比一天看不起。她丝毫不觉得诧异,也不怪别人。她即使姑且认为他愿意委曲求全,也未必就会感到安慰,未必就会减轻痛苦。这反而足发使她愈加有自知之明。现在千恩万爱都已落空,她倒第一次感觉到真心真意地爱他。
她虽然难免想到自己,却并不是完全只想到自己。只要一想到丽迪雅给大家带来的耻辱和痛苦,她立刻就打消了一切的个人顾虑。她用一条手绢掩住了脸,便一切都不闻不问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她朋友的声音,这才神志清醒过来。只听得达西说话的声调里满含着同情,也带着一些拘束;“我恐怕你早就希望我走开了吧,我实在没有理由待在这儿,不过我无限地同情你,虽然这种同情无济于事。天哪,我但愿能够说几句什么话,或是尽我一份力量,来安慰安慰你这样深切的痛苦!可是我不愿意说些空洞的漂亮话,让你受罪,这样做倒好象是我故意要讨你的好。我恐怕这桩不幸的事,会使得你们今天不能到彭伯里去看我妹妹了。”
“哦!是呀,请你替我们向达西小姐道个歉吧。就说我们有紧要的事,非立刻回家不可。请你把这一桩不幸的事尽可能多隐瞒一些时候。不过我也知道隐瞒不了多久。”
他立刻答应替她保守秘密,又重新说他非常同情她的苦痛,希望这一件事会得到比较圆满的结局,不至于象现在所想象的这样糟糕,又请她代为问候她家里人,然后郑重地望了她一眼便告辞了。
他一走出房门,伊丽莎白就不禁想到;这一次居然能和他在德比郡见面,而且好几次见面都蒙他竭诚相待,这简直是出人意料。她又回想了一下他们整个一段交情,真是矛盾百出,千变万化,她以前曾经巴不得断绝这一段交情,如今却又希望能继续下去,想到这种颠三倒四的地方,不由得叹了口气。
如果说,大凡一个人爱上一个人,都是因为先有了感激之心,器重之意,那么,伊丽莎白这次感情的变化当然既合情理,又叫人无可非议。反而言之,世人有所谓一见倾心的场面,也有双方未曾交谈三言两语就相互倾心的场面,如果说,由感激和器重产生的爱情,比起一见倾心的爱情来,就显得不近人情事理,那我们当然就不能够再袒护伊丽莎白,不过还有一点可以替她交待清楚一下;当初韦翰使他动心的时候,她也许多少就采用了另一种比较乏味的恋爱方式。这且不提,却说她看见达西走了,真是十分惆怅;丽迪雅这次的丑行,一开头就造成了这样不良的后果,再想起这件糟糕的事,她心里更加痛苦。自从她读了吉英的第二封信以后,她再也不指望韦翰会存心和丽迪雅结婚了。她想,只有吉英会存这种希望,此外谁都不会。关于这件事的发展趋势,她丝毫不觉得奇怪。当她只读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她的确觉得太奇怪,太惊讶……韦翰怎么会跟这样一个无利可图的姑娘结婚?丽迪雅又怎么会爱上他?实在叫人不可理解。可是现在看来,真是再自然也没有了。象这一类的苟合,丽迪雅的风流妩媚可能也就足够了。
她虽然并不以为丽迪雅会存心跟人家私奔页不打算结婚,可是丽迪雅无论在品德方面或见识方面,的确都很欠缺,当然经不起人家勾引,这也是她意料中事。
民兵团驻扎在哈福德郡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出丽迪雅对韦翰有什么倾心的地方,可是她深深认识到丽迪雅只要随便哪个人勾引一下就会上钩。她今天喜欢这个军官,明天又喜欢那个军官,只要你对她献殷勤,她就看得中你。她平常的情感极不专一,可是从来没有缺少过谈情说爱的对象。这只怪一向没有家教,对她任意纵容,结果使这样的一个姑娘落得这般下场。天哪!她现在实在体会得太深刻啦!
她非回家不可了……要亲自去听听清楚,看看明白,要赶快去给吉英分担一份忧劳。家里给弄得那么糟,父亲不在家,母亲撑不起身,又随时要人侍候,千斤重担都压在吉英一个人身上。关于丽迪雅的事,她虽然认为已经无法可想,可是她又认为舅父的帮助是极其重要的,她等他回来真等得万分焦急。且说嘉丁纳夫妇听了仆人的话还以为是外甥女得了急病,便连忙慌慌张张赶回来。伊丽莎白见到他们,马上说明并非得了急病,他们方才放心,她又连忙讲清楚找他们回来的原因,把那两封信读出来,又气急败坏地念着第二封信后面补写的那一段话。虽然舅父母平常并不喜爱丽迪雅,可是他们却不得不感到深切的忧虑,因为这件事不单是牵涉到丽迪雅,而是对于大家都体面攸关。嘉丁纳先生开头大为骇异,连声慨叹,然后便一口答应竭尽一切力量帮忙到底。伊丽莎白虽然并没有觉得事出意外,可还是感激涕零。于是三个人协力同心,一刹那工夫就样样收拾妥贴,只等上路。他们要走得越快越好。“可是怎样向彭伯里交待呢?”嘉丁纳太太大声地说:“约翰跟我们说,当你在找我们的时候,达西先生正在这儿,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已经告诉过他,我们不能赴约了。这件事算是交待清楚了。”
“这件事算是交待清楚了,”舅母一面重说了一遍,一面跑回房间去准备。“难道他们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到这步田地,她可以把事实真相都说给他听了吗?哎唷,我真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惜她这个愿望落空了,最多不过在这匆匆忙忙、慌慌乱乱的一个钟头里面,宽慰了一下她自己的心。纵使伊丽莎白能够偷闲摸空跟她谈谈,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哪里还会有闲情逸致来谈这种事,何况她也和她舅母一样,有多少事情要料理;别的且不说,蓝白屯所有的朋友们就得由她写信去通知,执行捏造一些借口,说明他们为什么要突然离去。她在一小时以后,样样事情都已经料理妥贴,嘉丁纳先生也和旅馆里算清了账,只等动身。伊丽莎白苦闷了整整一个上午,想不到在极短的时间里,居然坐上马车,向浪搏恩出发了。

第四十七章
他们离开那个城镇的时候,舅父跟伊丽莎白说:“我又把这件事想了一遍,认真地考虑了一番,越发觉得你姐姐的看法很对。我认为无论是哪个青年,决不会对这样一位姑娘存着这样的坏心眼,她又不是无亲无靠,何况她就住在他自己的上校家里,因此我要从最好的方面去着想。难道他以为她的亲友们不会挺身而出吗?难道他还以为这一次冒犯弗斯脱上校以后,还好意思回到民兵团里去吗?我看他不见得会痴情到冒险的地步。”
伊丽莎白的脸色立刻显得高兴起来,连忙嚷道:“你果真这样想吗?”
嘉丁纳太太接嘴说:“你相信我好了,我也开始赞成你舅舅的看法了。这件事太不顾羞耻,太不顾名誉和利害关系了,他不会这样胆大妄为。我觉得韦翰未必会这样坏。丽萃,你竟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吗?”
“他也许不会不顾全自己的利害关系。除此以外,我相信他全不在乎。但愿他能有所顾忌。我可不敢存这个奢望。要是真象你所想的那样,那他们干吗不到苏格兰去呢?”
嘉丁纳先生回答道:“第一,现在并不能完全证明他们没有到苏格兰去。”
“哎哟!可是他们把原来的马车打发走,换上了出租的马车,光是凭这一点就可想而知!此外,到巴纳特去的路上,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那么就假定他们在伦敦吧。他们到那儿去也许是为了暂时躲避一下,不会别有用心。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少钱;也许他们都会想到,在伦敦结婚虽然比不上在苏格兰结婚来得方便,可是要省俭些。”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秘密?为什么怕给人家发觉?为什么结婚要偷偷摸摸?哦,不,不,你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你不是看到吉英信里说吗……连他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相信他不会跟她结婚。韦翰绝不会跟一个没有钱的女人结婚的。他根本办不到。丽迪雅除了年轻、健康、爱开玩笑之外,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吸引力,可以叫他为了她而放弃掉结婚致富的机会?至于他会不会怕这次羞耻的私奔使他自己在部队里丢面子,便把行为检点一下,那我就无法判断了,因为我无从知道他这一次的行为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你说的另外一点,我恐怕不大靠得住。丽迪雅的确没有个亲兄弟为她出头,他又看到我父亲平日为人懒散,不管家事,便以为他遇到这类事情,也会跟人家做父亲的一样,不肯多管,也不肯多想。”
“可是你以为丽迪雅为了爱他,竟会不顾一切,可以不跟他结婚而跟他同居吗?”
伊丽莎白眼睛里涌起了眼泪说道:“说起来真是骇人听闻,一个人居然怀疑到自己亲妹妹会不顾体面,不顾贞操!可是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许是我冤枉了她。她很年轻,又从来没有人教她应该怎样去考虑这些重大的问题;半年以来……不,整整一年以来──她只知道开心作乐,爱好虚荣。家里纵容她,让她尽过些轻浮浪荡的日子,让她随便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轻信盲从。自从民兵团驻扎到麦里屯以后,她一脑子只想到谈情说爱,卖弄风情,勾搭军官。她先天就已经足够骚,再加上老是想这件事,谈这件事,想尽办法使自己的感情更加……我应该说更加怎么呢?……更加容易被人家诱惑。我们都知道韦翰无论在仪表方面,辞令方面,都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迷住一个女人。”
“可是你得明白,”她的舅母说,“吉英就不把韦翰看得那么坏,她认为他不会存这种心肠。”
“吉英何尝把任何人看作坏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过去的行为怎样,除非等到事实证明了那个人确实是坏,她怎么会相信人家会存这种心肠?可是说到韦翰的底细,吉英却和我一样明白。我们俩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淫棍,他既没有人格,又不顾体面,一味虚情假意,柔声媚气。”
这番话使嘉丁纳太太起了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弄明白外甥女儿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便大声问道:“这些情形你真的都了解吗?”
伊丽莎白红着脸回答道:“我当然了解,那一天我已经把他对待达西先生的无耻行为说给你听过。人家待他那么宽宏大量,可是你上次在浪搏恩的时候,曾经亲耳听到他是以什么的态度谈到人家。还有许多事情我不便于说,也不值得说,可是他对于彭伯里府上造谣中伤的事实,真是数说不尽。他把达西小姐说成那样一个人,使得我开头完全把她当做一位骄傲冷酷,惹人讨厌的小姐。然而他自己也知道事实完全相反。他心里一定明白,达西小姐正象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和蔼可亲,一些也不装腔作势。”
“难道丽迪雅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吗?既然你和吉英都了解得那么透彻,她自己怎么会完全不晓得?”
“糟就糟在这里。我自己也是到了肯特郡以后,常常跟达西先生和他的亲戚弗茨威廉上校在一起,才知道真相。等我回得家来,某某郡的民兵团已经准备在一两个星期以内就要离开麦里屯了。当时我就把这情形在吉英面前和盘托出,吉英和我都觉得不必向外面声张,因为街坊四邻既然都对韦翰有好感,如果叫大家对他印象转坏,这会对谁有好处?甚至于临到决定让丽迪雅跟弗斯脱太太一块儿走的时候,我还不想叫丽迪雅了解他的人品。我从来没想到她竟会被他欺骗。你可以相信我万万想不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那么说,他们开拔到白利屯去的时候,你还是毫不在意,没想到他们俩已经爱上了吧?”
“根本没想到。我记得他们谁都没有流露出相爱的意思,要知道,当初只要看出了一点形迹,在我们那样的一个家庭里是不会不谈论的。他刚到部队里来的时候,她就对他十分爱慕,当时我们大家都是那样。在开头一两个月里面,麦里屯一带的姑娘们没有哪一个不为他神魂颠倒;可是他对她却不曾另眼相看。后来那一阵滥爱狂恋的风气过去了,她对他的幻想也就消失了,因为民兵团里其他的军官们更加看重她,于是她的心又转到他们身上去了。”
他们一路上把这个有趣的话题翻来复去地谈论,谈到哪些地方值得顾虑,哪些地方还可以寄予希望;揣想起来又是如何如何;实在再也谈不出什么新意来了,只得暂时住口。可是隔了不多一会儿,又谈到这件事上面来了;这是可想而知的。伊丽莎白的脑子里总是摆脱不开这件事。她为这件事自怨自艾,没有一刻能够安心,也没有一刻能够忘怀。
他们匆匆忙忙赶着路,在中途住宿了一夜,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就到了浪搏恩。伊丽莎白感到快慰的是,总算没有让吉英等得心焦。
他们进了围场,嘉丁纳舅舅的孩子们一看见一辆马车,便赶到台阶上来站着;等到马车赶到门口的时候,孩子们一个个惊喜交集,满面笑容,跳来蹦去,这是大人们回来时第一次受到的愉快热诚的欢迎。
伊丽莎白跳下马车,匆匆忙忙把每个孩子亲吻了一下便赶快向门口奔去,吉英这时候正从母亲房间里跑下楼来,在那儿迎接她。
伊丽莎白热情地拥抱着她,姐妹两人都热泪滚滚。伊丽莎白一面又迫不及待地问她是否听到那一对私奔的男女有什么下落。
“还没有听到什么下落,”吉英回答道。“好在亲爱的舅舅回来了,我希望从此以后一切都会顺利。”
“爸爸进城去了吗?”
“进城去了,他是星期二走的,我信上告诉过你了。”
“常常收到他的信吗?”
“只收到他一封信。是星期三寄来的,信上三言两语,只说他已经平安抵达,又把他的详细地址告诉了我,这还是他临走时我特别要求他写的。另外他只说,等到有了重要消息,再写信来。”
“妈好吗?家里人都好吗?”
“我觉得妈还算好,只不过精神上受了很大的挫折。她在楼上;她看到你们回来,一定非常快活。她还在自己的化妆室里呢。谢天谢地,曼丽和吉蒂都非常好。”
“可是你好吗?”伊丽莎白又大声问道。“你脸色苍白。你一定担了多少心思啊!”
姐姐告诉她完好无恙。姐妹俩趁着嘉丁纳夫妇忙于应付孩子们的时候,刚刚谈了这几句话,只见他们一大群男女老幼都走过来了,于是谈话只得终止。吉英走到舅父母跟前去表示欢迎和感谢,笑一阵又哭一阵。
大家都走进会客室以后,舅父母又把伊丽莎白刚才问过的那些话重新问了一遍,立刻就发觉吉英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奉告。吉英因为心肠慈善,总是从乐观的方面去着想,即使事到如今,她还没有心灰意冷,她还在指望着一切都会有圆满的结局;总有哪一天早上她会收到一封信,或者是父亲写来的,或者是丽迪雅写来的,信上会把事情进行的经过详细报道一番,或许还会宣布那一对男女的结婚消息。
大家谈了一会儿以后,都到班纳特太太房里去了。果然不出所料,班纳特太太见到他们便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她先把韦翰的卑劣行为痛骂了一顿,又为自己的病痛和委屈抱怨了一番,她几乎把每个人都骂到了,只有一个人没骂到,而那个人却正是盲目溺爱女儿,使女儿铸成大错的主要原因。
她说:“要是当初能够依了我的打算,让全家人都跟着到白利屯去,那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丽迪雅真是又可怜又可爱。毛病就出在没有人照应。弗斯脱太太怎么竟放心让她离开他们跟前呢?我看,一定是他们太怠慢了她。象她那样一个姑娘,要是有人好好地照料她,她是决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的。我一直觉得他们不配照管她;可是我一直要受人家摆布。可怜的好孩子呀!班纳特先生已经走了,他一碰到韦翰,一定会跟他拚个死活,他一定会给韦翰活活打死,那叫我们大家可怎么办?他尸骨未寒,柯林斯一家人就要把我们撵出去;兄弟呀,要是你不帮帮我们的忙,我就真不知道怎么是好啦。”
大家听到她这些可怕的话,都失声大叫;嘉丁纳先生告诉她说,无论对她本人,对她家里人,他都会尽心照顾,然后又告诉她说,他明天就要到伦敦去,尽力帮助班纳特先生去找丽迪雅。
他又说:“不要过分焦急,虽说也应该从最坏的方面去着想,可也不一定会落得最坏的下场。他们离开白利屯还不到一个星期。再过几天,我们可能会打听到一些有关他们的消息。等我们把事情弄明白了;要是他们真的没有结婚,而且不打算结婚,那时候才谈得上失望。我一进城就会到姐夫那里去,请他到天恩寺街我们家里去住,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块儿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班纳特太太回答道:“噢,好兄弟,这话正讲在我心上。你一到城里,千万把他们找到,不管他们在哪里也好;要是他们还没有结婚,一定叫他们结婚。讲到结婚的礼服,叫他们用不着等了,只告诉丽迪雅说,等他们结婚以后,她要多少钱做衣服我就给她多少钱。千万要紧的是,别让班纳特先生跟他打架。还请你告诉他,我真是在活受罪,简直给吓得神经错乱了,遍身发抖,东倒西歪,腰部抽搐,头痛心跳,从白天到夜里,没有一刻能够安心。请你跟我的丽迪雅宝贝儿说,叫她不要自作主张做衣服,等到和我见了面再说,因为她不知道哪一家衣料店最好。噢,兄弟,你真是一片好心!我知道你会想出办法来把样样事情都办好。”
嘉丁纳先生虽然又重新安了她一下心,说他一定会认真尽力地去效劳,可是又叫她不要过分乐观,也不要过分忧虑。大家跟她一直谈到吃中饭才走开,反正女儿们不在她跟前的时候,有管家妇等候她,她还可以去向管家妇发牢骚。
虽然她弟弟和弟妇都以为她大可不必和家里人分开吃饭,可是他们并不打算反对她这样做,因为他们考虑到她说话不谨慎,如果吃起饭来让好几个佣人一起来等候,那么她在佣人们面前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未免不大好,因此最好还是只让一个佣人……一个最靠得住的佣人等候她,听她去叙述她对这件事是多么担心,多么牵挂。
他们走进饭厅不久,曼丽和吉蒂也来了,原来这两姐妹都在自己房间里忙着各人自己的事,一个在读书,一个在化妆,因此没有能够早一些出来。两人的脸色都相当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吉蒂讲话的声调比平常显得暴躁一些,这或者是因为她丢了一个心爱的妹妹而感到伤心,或者是因为这件事也使她觉得气愤。至于曼丽,她却自有主张,等大家坐定以后,她便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跟伊丽莎白低声说道:
“家门不幸,遭此惨祸,很可能会引起外界议论纷纷。人心恶毒,我们一定要及时防范,免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要用姐妹之情来安慰彼此创伤的心灵。”
她看到伊丽莎白不想回答,便又接下去说:“此事对于丽迪雅固属不幸,但亦可以作为我们的前车之鉴。大凡女人家一经失去贞操,便无可挽救,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美貌固然难于永保,名誉亦何尝容易保全。世间多的是轻薄男子,岂可不寸步留神?”
伊丽莎白抬起眼睛来,神情很是诧异;她心里实在太郁闷,所以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可是曼丽还在往下说,她要从这件不幸的事例中阐明道德的精义,以便聊以自慰。
到了下午,两位年纪最大的小姐有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在一起谈谈心。伊丽莎白不肯错过机会,连忙向吉英问东问西,吉英也连忙一一加以回答,好让妹妹放心。两姐妹先把这件事的不幸的后果共同叹息了一番。伊丽莎白认为一定会发生不幸的后果,吉英也认为难免。于是伊丽莎白继续说道:“凡是我不知道的情节,请你全部说给我听。请你谈得再详细一些。弗斯脱上校怎么说的?他们俩私奔之前,难道看不出一点形迹可疑的地方吗?照理应该常常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呀。”
“弗斯脱上校说,他也曾怀疑过他们俩有情感,特别是怀疑丽迪雅,可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形迹,因此没有及时留意。我真为他难受。他为人极其殷勤善良。远在他想到他们两人并没有到苏格兰去的时候,他就打算上我们这儿来慰问我们。等到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连忙便赶来了。”
“丹尼认为韦翰不会跟她结婚吗?他是否知道他们存心私奔?弗斯脱上校有没有见到丹尼本人?”
“见到的,不过他回到丹尼的时候,丹尼绝口否认,说是根本不知道他们私奔的打算,也不肯说出他自己对这件事究竟怎样看法。丹尼以后便没有再提起他们俩不会结婚之类的话。照这样看来,但愿上一次是我听错了他的话。”
“我想弗斯脱上校没有到这儿以前,你们谁都没有怀疑到他们不会正式结婚吧?”
“我们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心,有些顾虑,怕妹妹跟他结婚不会幸福,因为我早就知道他的品德不太端正。父亲和母亲完全不知道这种情形,他们只觉得这门亲事非常冒昧。吉蒂当时十分好胜地说,她比我们大家都熟悉内幕情形,丽迪雅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就已经隐隐约约透露也了一些口风,准备来这一着。看吉蒂那副神气,她好象远在她几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他们俩相爱了。”
“总不见得在他们俩去到白利屯以前就看出了吧?”
“不见得,我相信不见得。”
“弗斯脱上校是不是显出看不起韦翰的样子?他了解韦翰的真面目吗?”
“这我得承认,他不象从前那样器重他了。他认为他行事荒唐,又爱奢华,这件伤心的事发生以后,人们都传说他离开麦里屯的时候,还欠下了好多债,我但愿这是谣言。”
“哎哟,吉英,要是我们当初少替他保守一点秘密,把他的事情照直说出来,那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吉英说:“说不定会好些,不过,光是揭露人家过去的错误,而不尊重人家目前的为人,未免亦有些说不过去。我们待人接物,应该完全好心好意。”
“弗斯脱上校能不能把丽迪雅留给他太太的那封短信逐字逐句背出来?”
“那封信他是随身带来给我们看的。”
于是吉英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伊丽莎白。全文如下:
亲爱的海丽,
明天一大早你发现我失了踪,一定会大为惊奇;等你弄明白了我上什么地方去,你一定又会发笑。我想到这里,自己也禁不住笑出来了。我要到格利那草场去。如果你猜不着我是跟谁一起去,那我真要把你看成一个大傻瓜,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是我心爱的,他真是一个天使。没有了他,我决不会幸福,因此,你别以为这这次去会惹出什么祸来。如果你不愿意把我出走的消息告诉浪搏恩我家里人,那你不告诉也罢。我要使他们接到我信的时候,看到我的签名是“丽迪雅·韦翰”,让他们更觉得事出意外。这个玩笑真开得太有意思!我几乎笑得无法写下去了!请你替我向普拉特道个歉,我今天晚上不能赴约,不能和他跳舞了。我希望他知道了这一切情形以后,能够原谅我;请你告诉他,下次在跳舞会上想见的时候,我一定乐意同他跳舞。我到了浪搏恩就派人来取衣服,请你告诉莎蕾一声,我那件细洋纱的长衣服裂了一条大缝,叫她替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它补一补。再见。请代问候弗斯脱上校。愿你为我们的一路顺风而干杯。
你的好友丽迪雅·班纳特
伊丽莎白读完了信以后叫道:“好一个没有脑子的丽迪雅!遇到这样重大的事,竟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但是至少可以说明,她倒是把这一次旅行看成一件正经事。不管他以后会诱惑她走到哪一步田地,她可没有存心要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可怜的爸爸!!他对这件事会有多少感触啊!”
“他当时惊骇得那种样子,我真一辈子也没见过。他整整十分钟说不出一句话来。妈一下子就病倒了,全家都给弄得鬼神不安!”
“噢,吉英,”伊丽莎白叫道。“岂不是所有的佣人当天都知道了这件事的底细吗?”
“我不清楚,但愿他们并没有全都知道。不过在这种时候,即使你要当心,也很难办到。妈那种歇斯底里的毛病又发作了,我虽然尽了我的力量去劝慰她,恐怕还是不有够周到的地方。我只怕会出什么意外,因此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样待候她,真够你累的。我看你脸色不怎么好。样样事都让你一个人操心烦神,要是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曼丽和吉蒂都非常好心,愿意替我分担疲劳,可是我不好意思让她们受累,因为吉蒂很纤弱,曼丽又太用功,不应该再去打扰她们休息的时间。好在星期二那天,父亲一走,腓力普姨妈就到浪搏恩来了,蒙她那么好心,一直陪我到星期四才走。她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还安慰了我们。卢卡斯太太待我们也好,她星期三早上来慰问过我们,她说,如果我们需要她们帮忙,她和她女儿们都乐意效劳。”
伊丽莎白大声说道:“还是让她待在自己家里吧,她也许真是出于一片好意,但是遇到了这样一件不幸的事,谁还乐意见到自己的邻居?他们帮我们忙帮不成功,慰问我们反而会叫我们难受。让她们在我们背后去高兴得意吧。”
然后她又问起父亲这次到城里去,打算采用什么方法去找到丽迪雅。
吉英说:“我看他打算到艾普桑去,因为他们俩是在那儿换马车的,他要上那儿去找找那些马车夫,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出一点消息。他的主要目的就要去查出他们在克拉普汗所搭乘的那辆出租马车的号码。那辆马车本来是从伦敦搭乘客人来的;据他的想法,一男一女从一辆马车换上另一辆马车,一定会引起人家注目,因此他准备到克拉普汗去查问。他只要查出那个马车夫在哪家门口卸下先前的那位客人,他便决定上那儿去查问一下,也许能够查问得出那辆马车的号码和停车的地方。至于他有什么别的打算,我就不知道了。他急急忙忙要走,心绪非常紊乱,我能够从他嘴里问出这么些话来,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指望班纳特先生会寄信来,可是等到邮差来了,却没有带来他的片纸只字。家里人本来知道他一向懒得写信,能够拖延总是拖延;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们都希望他能够勉为其难一些。既是没有信来,她们只得认为他没有什么愉快的消息可以报道,即使如此,她们也希望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嘉丁纳先生也希望在动身以前能够看到几封信。
嘉丁纳先生去了以后,大家都认为,今后至少可以经常听到一些事情进行的经过情形。他临走的时候,答应一定去劝告班纳特先生尽可能马上回来。她们的母亲听了这些话,很是安慰,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丈夫不会在决斗中被人打死。
嘉丁纳太太和她的孩子们还要在哈福德郡多待几天,因为她觉得,待在这里可以让外甥女们多一个帮手。她可以帮她们等候班纳特太太,等她们空下来的时候,又大可以安慰安慰她们。姨妈也常常来看她们,而且据她自己说,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让她们高兴高兴,给她们打打气,不过,她没有哪一次来不谈到韦翰的奢侈淫佚,每次都可以举出新的事例。她每次走了以后,总是叫她们比她没有来以前更加意气消沉。
三个月以前,差不多整个麦里屯的人们都把这个男人捧到天上;三个月以后,整个麦里屯的人都说他的坏话。他们说,他在当地每一个商人那里都欠下了一笔债;又给他加上了诱骗妇女的的头衔,又说每个商人家里都受过他的糟蹋。每个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坏的青年;每个人都开始发觉自己一向就不信任他那伪善的面貌。伊丽莎白虽然对这些话只是半信半疑,不过她早就认为妹妹会毁在他手里,这一来当然更是深信无疑。吉英本来连半信半疑也谈不上,这一来也几乎感到失望……因为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如果他们两人真到苏格兰去了,现在也应该有消息了,这样一想,纵使她从来没有觉得完全失望,现在当然也难免要感到失望。
嘉丁纳先生是星期日离开浪搏恩的。星期二他太太接到他一封信。信上说,他一到那里就找到了姐夫,把他劝到天恩寺街去。又说,他没有到达伦敦以前,班纳特先生曾到艾普桑和克拉普汗去过,可惜没有打听到一点儿满意的消息;又说他决定到城里各大旅馆去打听一下,因为班纳特先生认为,韦翰和丽迪雅一到伦敦,可能先住旅馆,然后再慢慢寻找房子。嘉丁纳先生本人并没有指望这种办法会获得什么成绩;既是姐夫非要那样做不可,也只有帮助他着手进行。信上还说,班纳特先生暂时根本不想离开伦敦,他答应不久就会再写一封信来。这封信上还有这样的一段附言:
我已经写信给弗斯脱上校,请他尽可能在民兵团里把那个年轻小伙子的要好朋友找几个来打听一下,韦翰有没有什么亲友知道他躲藏在这个城里的哪一个区域。要是我们有这样的人可以请教,得到一些线索,那是大有用处的。目前我们还是无从捉摸。也许弗斯上校会尽量把这件事做得使我们满意。但倡我又想了一下,觉得丽萃也许比任何人都了解情况。会知道他现在还有些什么亲戚。
伊丽莎白究竟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推崇,她自己完全知道,只可惜她提供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材料,所以也就受不起这样的恭维。
她除了听到韦翰谈起过他自己的父母以外,从来不曾听到他有什么亲友,况且他父母也都去世多年。某某郡民兵团里他的一些朋友们,可能提供得出一些材料,她虽说并不能对此存着过分的奢望,但究竟不妨试一试。
浪搏恩一家人每天都过得非常心焦,最焦急的时间莫过于等待邮差送信来。不管信上报道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是要讲给大家听,还盼望着第二天会有重要的消息传来。
嘉丁纳先生虽然还没有给她们寄来第二封信,可是她们却收到了别的地方寄来的一封信,原来是柯林斯先生寄来了一封信给她们的父亲。吉英事前曾受到父亲的嘱托,代他拆阅一切信件,于是她便来拜读这一封信。伊丽莎白也知道柯林斯先生的信总是写得奇奇怪怪,便也挨在吉英身旁一同拜读。信是这样写的:长者先生赐鉴:
昨接哈福德郡来信,借悉先生目前正什心烦虑乱,不胜苦悲。不佞与拙荆闻之,无论对先生个人或尊府老幼,均深表同情。以不佞之名份职位而言,自当聊申悼惜之意,何况与尊府为葭莩,益觉责无旁贷。夫癸诸情理,此次不幸事件自难免令人痛心疾首,盖家声一经败坏,便永无清洗之日,伤天下父母之心,孰有甚于此者?早知如此,但冀其早日夭亡为幸耳。不佞只有曲尽言辞,备加慰问,庶几可以聊宽尊怀。据内人夏绿蒂言,令媛此次淫奔,实系由于平日过分溺爱所致,此尤其可悲者也。唯不佞以为令媛年方及笄,竟而铸成大错,亦足见其本身天性之恶劣;先生固不必过于引咎自责也。日前遇咖苔琳夫人及其千金小姐,曾以此事奉告,夫人等亦与不佞夫妇不所同感。多蒙夫人与愚见不谋而合,认为令媛此次失足,辱没家声,遂使后之攀亲者望而却步,殃及其姐氏终生幸福,堪虑堪虑。瓴念言及此,不禁忆及去年十一月间一事,则又深为庆幸,否则木已成舟,势必自取其辱,受累不浅。敬祈先生善自宽慰,任其妄自菲薄,自食其果,不足怜惜也。(下略)
嘉丁纳先生一直挨到接得弗斯脱上校的回信以后,才写第二封信到浪搏恩来。信上并没有报道一点喜讯。大家都不知道韦翰是否还有什么亲戚跟他来往,不过倒知道他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一个至亲在世。他以前交游颇广,只是自从进了民兵团以后,看来跟他们都已疏远,因此找不出一个人来可以报道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他这次所以要保守秘密,据说是因为他临走时拖欠了一大笔赌债,而他目前手头又非常拮据,无法偿还,再则是因为怕让丽迪雅的亲友发觉。弗斯脱上校认为,要清偿他在白利屯的债务,需要有一千多英镑才够。他在本镇固然欠债很多,但赌债则更可观。嘉丁纳先生并打算把这些事情瞒住浪搏恩这家人家。吉英听得心惊肉跳,不禁叫道:“好一个赌棍!这真是完全出人意料;我想也不曾想到。”
嘉丁纳先生的信上又说,她们的父亲明天(星期六)就可以回家来了。原来他们两人再三努力,毫无成绩,情绪十分低落,因此班纳特先生答应了他舅爷的要求,立刻回家,一切事情都留给嘉丁纳相机而行。女儿们本以为母亲既是那样担心父亲会被人打死,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得意,谁知并不尽然。
班纳特太太嚷道:“什么!他没有找到可怜的丽迪雅,就这样一个人回来吗?他既然没有找到他们俩,当然不应该离开伦敦。他一走,还有谁去跟韦翰决斗,逼着他跟丽迪雅结婚?”
嘉丁纳太太也开始想要回家了,决定在班纳特先生动身回浪搏恩的那一天,她就带着孩子们回伦敦去。动身的那天可以由这里打发一部马车把她送到第一站,然后趁便接主人回来。
嘉丁纳太太走了以后,对伊丽莎白和德比郡她那位朋友的事,还是糊里糊涂,从当初在德比郡的时候起,就一直弄不明白。外甥女儿从来没有主动在舅父母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她本以为回来以后,那位先生就会有信来,可是结果并没有。伊丽莎白一直没收到过从彭伯里寄来的信。
她看到外甥女儿情绪消沉;可是,家里既然出了这种不幸的事情,自然难免如此,不必把这种现象牵扯到别的原因上面去。因此她还是摸不着一点边际。只有伊丽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心思,她想,要是不认识达西,那么丽迪雅这件丢脸的事也许会叫她多少好受些,也许可以使她减少几个失眠之夜。
班纳特先生回到家里,仍然是那一副乐天安命的样子。他还是象平常一样不多说话,根本不提起他这次外出是为了什么事情,女儿们也过了好久才敢提起。
一直到下午,他跟她们一块儿喝茶的时候,伊丽莎白才大胆地谈到这件事。她先简单地说到他这次一定吃了不少的苦,这使她很难过,他却回答道:“别说这种话吧。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该受罪呢?我自己做的事应该自己承担。”
伊丽莎白劝慰他说:“你千万不要过分埋怨自己。”
“你劝我也是白劝。人的本性就是会自怨自艾!不丽萃,我一辈子也不曾自怨自艾过,这次也让我尝尝这种滋味吧。我不怕忧郁成病。这种事一下子就会过去的。”
“你以为他们会在伦敦吗?”
“是的,还有什么别的地方能让他们藏得这样好呢?”
吉蒂又在一旁补说了一句:“而且丽迪雅老是想要到伦敦去。”
父亲冷冷地说:“那么,她可得意啦,她也许要在那儿住一阵子呢。”
沉默了片刻以后,他又接下去说:“丽萃,五月间你劝我的那些话的确没有劝错,我决不怪你,从目前这件事看来,你的确有见识。”
班纳特小姐送茶进来给她母亲,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班纳特先生大声叫道:“这真所谓享福,舒服极了;居然倒霉也不忘风雅!哪一天我也要来学你的样子,坐在书房里,头戴睡帽,身穿寝衣,尽量找人麻烦;要不就等到吉蒂私奔了以后再说。”
吉蒂气恼地说:“我不会私奔的,爸爸,要是我上白利屯去,我一定比丽迪雅规矩。”
“你上白利屯去!你即使要到东浪搏恩那么近的地方去,叫我跟人家打五十镑的赌,我也不敢!不吉蒂,我至少已经学会了小心,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今后随便哪个军官都不许上我的门,甚至不许从我们村里经过。绝对不许你们去参加跳舞会,除非你们姐妹之间自己跳跳;也不许你走出家门一步,除非你在家里每天至少有十分钟规规矩矩,象个人样。”
吉蒂把这些威吓的话看得很认真,不由得哭了起来。
班纳特先生连忙说道:“得啦,得啦,别伤心吧。假使你从今天起,能做上十年好姑娘,那么等到十年满期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阅兵典礼。”

第四十九章
班纳特先生回来两天了。那天吉英和伊丽莎白正在屋后的矮树林里散步,只见管家奶奶朝她俩走来,她们以为是母亲打发她来叫她们回去的,于是迎面走上前去。到了那个管家奶奶跟前,才发觉事出意外,原来她并不是来叫她们的。她对吉英说:“小姐,请原谅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不过,我料想你们一定获得了从城里来的好消息,所以我来大胆地问一问。”
“你这话怎么讲,希尔?我们没有听到一点儿城里来的消息。”
希尔奶奶惊奇地嚷道:“亲爱的小姐,嘉丁纳先生打发了一个专差给主人送来一封信,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已经来了半个钟头啦。”
两位小姐拔脚就跑,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话也来不及说了。她们俩跑进大门口,来到起坐间,再从起坐间来到书房,两处地方都没有见到父亲,正要上楼梯到母亲那儿去找他,又碰到了厨子,厨子说:
“小姐,你们是在找主人吧,他正往小树林里去散步呢。”
她们听到这话,又走过穿堂,跑过一片草地,去找父亲,只见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向围场旁边的一座小树林走去。
吉英没有伊丽莎白那么玲珑,也没有她那么会跑,因此一下子就落后了,只见妹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父亲跟前,迫不及待地嚷道:
“爸爸,有了什么消息?你接到舅父的信了吗?”
“是的,他打发专人送了封信来。”
“唔,信里说些什么消息呢……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哪来好消息?”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信来。“也许你倒高兴看一看。”
伊丽莎白性急地从他手里接过信来。吉英也赶上来了。
“念出来吧,”父亲说,“我几乎也不知道信上讲些什么。”亲爱的姐夫:
我终于能够告诉你一些有关外甥女的消息了,希望这个消息大体上能叫你满意。总算侥幸,你星期六走了以后,我立刻打听出他们俩在伦敦的住址。详细情况等到见面时再告诉你。你只要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他们就够啦。我已经看到了他们痢─
吉英听到这里,不禁嚷了起来:“那么这一下我可盼望到了!他们结婚了吧!”
伊丽莎白接着读下去:
我已经看到他们俩。他们并没有结婚,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结婚的打算;可是我大胆地向你提出条件来,要是你愿意照办的话,他们不久就可以结婚了。我要求你的只有一点。你本来已经为你女儿们安排好五千磅遗产,准备在你和姐姐归天以后给她们,那么请你立刻就把这位外甥女应得的一份给她吧。你还得和她订一个契约,在你生前每年再津贴她一百镑。这些条件我已经再三考虑,自以为有权利可以代你作主,因此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特派专人前来送给你这封信,以便可以马上得到你的回音。你了解了这些详情以后,就会明白韦翰先生并不如一般人所料想的那么生计维艰,一筹莫展。一般人都把这件事弄错了。甥女除了自己名下的钱以外,等韦翰把债务偿清以后,还可以多些钱并给她,这使我很高兴。你如果愿意根据我所说的情况,让我全权代表你处理这件事,那么,我立刻就吩咐哈斯东去办理财产过户的手续。你不必再进城,大可以安心安意地待在浪搏恩。请你放心,我办起事来既勤快又小心。请赶快给我回信,还得费你的神,写得清楚明白些。我们以为最好就让外甥女从这所屋子里出嫁,想你也会同意。她今天要上我们这儿来。倘有其他情形,容当随时奉告。余不多及。
爱德华·嘉丁纳八月二日
星期一,写于天恩寺街
伊丽莎白读完了信问道:“这事可能吗?他竟会同她结婚?”
她姐姐说:“那么,韦翰倒并不象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不成器啦。亲爱的爸爸,恭喜你。”
“你写了回信没有?”伊丽莎白问。
“没有写回信,可是立刻就得写。”
于是她极其诚恳地请求他马上就回家去写,不要耽搁。
她嚷道:“亲爱的爸爸马上就回去写吧。你要知道,这种事情是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的。”
吉英说:“要是你怕麻烦,让我代你写好了。”
父亲回答道:“我的确不大愿意写,可是不写又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跟她们一同回到屋里去。
伊丽莎白说:“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我想,他提出的条件你一定都肯答应吧?”
“一口答应!他要得这么少,我倒觉得不好意思呢。”
“他们俩非结婚不可了!然而他却是那样的一个人。”
“是啊!怎么不是,他们非结婚不可。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有两件事我很想弄个明白──第一件,你舅舅究竟拿出了多少钱,才使这件事有了个着落;第二件,我以后有什么办法还他这笔钱?”
吉英嚷道:“钱!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爸爸?”
“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头脑最清楚的人是不会跟丽迪雅结婚的,因为她没有哪一点地方可以叫人家看中。我生前每年给她一百镑,死后一共也只有五千磅。”
伊丽莎白说:“那倒是实话,不过我以前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债务偿清了以后,还会多下钱来!噢,那一定是舅舅代他张罗的!好一个慷慨善良的人!我就怕苦了他自己。这样一来,他得花费不少钱呢。”
父亲说:“韦翰要是拿不到一万镑就答应娶丽迪雅,那他才是个大傻瓜呢。我同他刚刚攀上亲戚,照理不应该多说他的坏话。”
“一万镑!天不容!即使半数,又怎么还得起?”
班纳特先生没有回答。大家都转着念头,默不作声。回到家里,父亲到书房里去写信,女儿们都走进饭厅里去。
姐妹俩一离开父亲,妹妹便嚷道:“他们真要结婚了!这真稀奇!不过我们也大可谢天谢地。他们究竟结婚了。虽然他们不一定会过得怎么幸福,他的品格又那么坏,然而我们究竟不得不高兴。哦,丽迪雅呀!”
吉英说:“我想了一下,也觉得安慰,要不是他真正爱丽迪雅,他是决不肯跟他结婚的。好心的舅舅即使替他清偿了一些债务,我可不相信会垫付了一万镑那么大的数目。舅舅有那么多孩子,也许以后还要养男育女。就是叫他拿也五千镑,他又怎么能够拿出来?”
“我们只要知道韦翰究竟欠下了多少债务,”伊丽莎白说,“用他的名义给我们妹妹的钱有多少,那我们就会知道嘉丁纳先生帮了他们多大的忙,因为韦翰自己一个子也没有。舅舅和舅母的恩典今生今世也报不了。他们把丽迪雅接回家去,亲自保护她,给她争面子,这牺牲了他们自己多少利益,真是一辈子也感恩不尽。丽迪雅现在一定到了他们那儿了!要是这样一片好心还不能使她觉得惭愧,那她可真不配享受幸福。她一见到舅母,该多么难为情啊!”
吉英说:“我们应该把他们两个人过去的事尽力忘掉,我希望他们还是会幸福,也相信这样。他既然答应跟她结婚,这就可以证明他已经往正路上去想。他们能够互敬互爱,自然也都会稳重起来。我相信他们俩从此会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到时候人们也就会把他们过去的荒唐行为忘了。”
“他们既然已经有过荒唐行为,”伊丽莎白回答道,“那么无论你我,无论任何人,都忘不了。也不必去谈这种事。”
两姐妹想到她们的母亲也许到现在还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于是便到书房去,问父亲愿意不愿意让母亲知道。父亲正在写信,头也没抬起来,只是冷冷地对她们说:
“随你们的便。”
“我们可以把舅舅的信拿去读给她听吗?”
“你们爱拿什么去就拿什么,快走开。”
伊丽莎白从他的写字台上拿起那封信,姐妹俩一块儿上了楼。曼丽和吉蒂两人都在班纳特太太那里,因此只要传达一次,大家都知道了。她们稍微透露出一点好消息,便把那封信念出来。班纳特太太简直喜不自禁。吉英一读完丽迪雅可能在最近就要结婚的那一段话,她就高兴得要命,越往下读她就越高兴。她现在真是无限欢喜,极度兴奋,正如前些时候是那样地忧烦惊恐,坐立不安。只要听到女儿快要结婚,她就心满意足。她并没有因为顾虑到女儿得不到幸福而心神不安,也并没有因为想起了她的行为失检而觉得丢脸。
“我的丽迪雅宝贝呀!”她嚷起来了:“这太叫人高兴啦!她就要结婚了!我又可以和她见面了!她十六岁就结婚!多亏我那好心好意的弟弟!我早就知道事情不会弄糟……我早就知道他有办法把样样事情都办好。我多么想要看到她,看到亲爱的韦翰!可是衣服,嫁妆!我要立刻写信跟弟妇谈谈。丽萃,乖宝贝,快下楼去,问问你爸爸愿意给她多少陪嫁。等一会儿;还是我自己去吧。吉蒂,去拉铃叫希尔来。我马上就会把衣服穿好。丽迪雅我的心肝呀!等我们见面的时候,多么高兴啊!”
大女儿见她这样得意忘形,便谈起她们全家应该怎样感激嘉丁纳先生,以便让她分分心,让她精神上轻松一下。
“哎哟,”母亲叫道,“这真是好极了。要不是亲舅父,谁肯帮这种忙?你要知道,他要不是有了那么一家人,他所有的钱都是我和我的孩子们的了;他以前只送些礼物给我们,这一次我们才算真正得到他的好处。哎哟!我太高兴啦。过不了多久,我就有一个女儿出嫁了。她就要当上韦翰太太了!这个称呼多么动听!她到六月里才满十六岁。我的吉英宝贝,我太激动了,一定写不出信;还是我来讲,你替我写吧。关于钱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跟你爸爸商量,可是一切东西应该马上就去订好。”
于是她就一五一十地报出一大篇布的名目:细洋纱、印花布、麻纱,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样样货色都购置齐全,吉英好容易才劝住了她,叫她等到父亲有空的时候再商量,又说,迟一天完全无关紧要。母亲因为一时太高兴了,所以也不象平常那么固执。她又想起了一些别的花样。
“我一穿好衣服,就要到麦里屯去一次,”她说,“把这个好消息说给我妹妹腓力普太太听。我回来的时候,还可以顺路去看看卢卡斯太太和朗格太太。吉蒂,快下楼去,吩咐他们给我套好马车。出去透透空气,一定会使我精神爽快得多。孩子们,有什么事儿要我替你们在麦里屯办吗?噢!希尔来了。我的好希尔,你听到好消息没有?丽迪雅小姐快要结婚了。她结婚的那天,你们大家都可以喝到一碗‘朋趣酒’欢喜欢喜。”
希尔奶奶立即表示非常高兴。她向伊丽莎白等一一道贺。后来伊丽莎白对这个蠢局实在看得讨厌透了,便躲到自己房间里去自由自在地恩忖一番。
可怜的丽迪雅,她的处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她还要谢天谢地。她确实要谢天谢地;虽说一想到今后的情形,就觉得妹妹既难得到应有的幸福,又难享受到世俗的富贵荣华,不过,只要回想一下,两个钟头以前还是那么忧虑重重,她就觉得目前的情形真要算是千幸万幸了。

第五十章
班纳特先生远在好久以前,就希望每年的进款不要全部花光,能够积蓄一部分,让儿女往后不至于衣食匮乏;如果太太比他命长,衣食便也有了着落。拿目前来说,他这个希望比以往来得更迫切。要是他在这方面早就安排好了,那么这次丽迪雅挽回面子名誉的事,自然就不必要她舅舅为她花钱;也不必让舅舅去说服全英国最下流的一个青年给她确定夫妇的名份。
这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如今却得由他舅爷独自拿出钱来成其好事,这实在叫他太过意不去;他决定要竭力打听出舅爷究竟帮了多大的忙,以便尽快报答这笔人情。
班纳特先生刚结婚的时候,完全不必省吃俭用,因为他们夫妇自然会生儿子,等到儿子成了年,外人继承产权的这桩事就可以取消,寡妇孤女也就衣食无虑了。可是五个女儿接接连连地出世,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丽迪雅出世多少年以后,班纳特太太还一直以为会生儿子。这个指望落了空,如今省吃俭用已经太迟了。班纳特太太不惯于节省,好在丈夫自有主张,才算没有入不敷出。
当年老夫妇的婚约上规定了班纳特太太和子女们一共应享有五千磅遗产。至于子女们究竟怎样分享,得由父母在遗嘱上解决,班纳特先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摆在他面前的那个建议。他回信给舅爷,多谢他一片好心。他的措辞极其简洁,只说他对一切既成事实都表示赞同,而且舅爷所提出的各项条件,他都愿意照办。原来这次说服韦翰跟他女儿结婚一事,竟安排得这样好,简直没有带给他什么麻烦,这实在是他所意料不到的。虽说他每年要付给他们俩一百镑,可是事实上他每年还损失不了十镑,因为丽迪雅在家里也要吃用开销,外加她母亲还要贴钱给她花,计算起来每年几乎也不下于一百镑。
还有一件可喜的意外,那就是办起这件事来,他自己简直可以不费什么力气,他目前最希望麻烦越少越好。他开头也曾因为一时冲动,亲自去找女儿,如今他已经气平怒消,自然又变得象往常一样懒散。他把那封回信立刻寄出去;虽然做事喜欢拖延,可是只要他肯动手,倒也完成得很快。他在信上请他舅爷把一切代劳之处详详细细告诉他,可是说起丽迪雅,实在使他太气恼,因此连问候也没有问候她一声。
好消息立刻在全家传开了,而且很快便传到邻舍们耳朵里去。四邻八舍对这件事都抱着相当超然的态度。当然,如果丽迪雅·班纳特小姐亲自上这儿来了,或者说,如果她恰恰相反,远隔尘嚣,住到一个偏僻的农村里去,那就可以给人家增加许多谈话的资料。不过她的出嫁问题毕竟还是使人家议论纷纷。麦里屯那些恶毒的老太婆,原先总是一番好心肠,祝她嫁个如意夫君,如今虽然眼看着情境变了,也是在起劲地谈个不休,因为大家看到她嫁了这么一个丈夫,都认为必定会遭到悲惨的下场。
班纳特太太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下楼,遇到今天这么快乐的日子,她欢欣若狂,又坐上了首席。她并没有觉得羞耻,自然也不会扫兴。远从吉英十六岁那年起,她的第一个心愿就是嫁女儿,现在她快要如愿以偿了。她的思想言论都完全离不了婚嫁的漂亮排场;上好的细说纱,新的马车,以及男女佣仆之类的事情。她并且在附近一带到处奔波,要给女儿找一所适当的住宅;她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收入,也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看了多少处房子都看不中,不是为了开间太小,就是嫌不够气派。
她说:“要是戈丁家能迁走,海夜花园倒还合适;斯托克那幢大房子,要是会客室大一些,也还可以,可是阿西渥斯离这儿太远!我不忍心让她同我隔开十英里路;讲到柏卫别业,那所假三层实在太糟了。”
每当有佣人在跟前的时候,她丈夫总是让她讲下去,不去岔断她的话。可是佣人一出去,他可老实不客气地跟她说了:“我的好太太,你要为你的女儿和女婿租房子,不管你要租一幢也好,或是把所有的房子都租下来也好,都得让我们事先把问题谈谈清楚。邻近的房子,一幢也不许他们来住。他们不要梦想,认为我会在浪搏恩招待他们!”
这话一出口,两人便争吵不休;可是班纳特先生说一不二,于是又吵了起来;后来班纳特太太又发觉丈夫不肯拿出一文钱来给女儿添置一些衣服,不禁大为惊骇。班纳特先生坚决声明,丽迪雅这一次休想得到他半点疼爱,这实在叫他太太弄不懂。他竟会气愤到这样深恶痛绝的地步,连女儿出嫁都不肯优待她一番,简直要把婚礼弄得不成体统,这确实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只知道女儿出嫁而没有嫁妆是件丢脸的事情,至于她的私奔,她没有结婚以前就跟韦翰同居了两个星期,她倒丝毫不放在心上。
伊丽莎白目前非常后悔,当初实在不应该因为一时痛苦,竟让达西先生知道了她自己家里为她妹妹担忧的经过,因为妹妹既然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结婚,了却那一段私奔的风流孽债,那么,开头那一段不体面的事情,她们当然希望最好不要让局外人知道。
她并不是担心达西会把这事情向外界传开。讲到保守秘密,简直就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能使她信任;不过,这一次如果是别的人知道了她妹妹的丑行,她决不会象现在这样难受。这倒不是生怕对她本身有任何不利,因为她和达西之间反正隔着一条跨不过的鸿沟。即使丽迪雅能够体体面面地结了婚,达西先生也决不会跟这样一家人家攀亲,因为这家人家本来已经缺陷够多,如今又添上了一个一向为他所不齿的人做他的至亲,那当然一切都不必谈了。
她当然不怪他对这门亲事望而却步。她在德比郡的时候就看出他想要博得她的欢心,可是他遭受了这一次打击以后,当然不会不改变初衷。她觉得丢脸,她觉得伤心;她后悔了,可是她又几乎不知道在后悔些什么。如今她已经不想攀附他的身份地位,却又忌恨他的身份地位;如今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听到他的消息,她可又偏偏希望能够听到他的消息;如今他们俩已经再不可能见面,她可又认为,如果他们俩能够朝夕聚首,那会多么幸福。她常常想,才不过四个月以前,她那么高傲地拒绝了他的求婚,如今可又心悦诚服地盼望他再来求婚,这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会感到怎样的得意!她完全相信他是个极其宽宏大量的男人。不过,他既然是人,当然免不了要得意。
她开始理解到,他无论在个性方面和才能方面,都百分之百是一个最适合她的男人。纵使他的见解,他的脾气,和她自己不是一模一样,可是一定能够叫她称心如意。这个结合对双方都有好处:女方从容活泼,可以把男方陶治得心境柔和,作风优雅;男方精明通达,阅历颇深,也一定会使女方得到莫大的裨益。
可惜这件幸福的婚姻已经不可能实现,天下千千万万想要缔结真正幸福婚姻的情人,从此也错过了一个借鉴的榜样。她家里立刻就要缔结一门另一种意味的亲事,也就是那门亲事破坏了这门亲事。
她无从想象韦翰和丽迪雅究竟怎么样独立维持生活。可是她倒很容易想象到另一方面:这种只顾情欲不顾道德的结合,实在很难得到久远的幸福。
嘉丁纳先生马上又写了封信给他姐夫。他先对班纳特先生信上那些感激的话简捷地应酬了几句,再说到他极其盼望班纳特府上的男女老幼都能过得舒舒服服,末了还要求班纳特先生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他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要把韦翰先生已经决定脱离民兵团的消息告诉他们。
他这封信接下去是这样写的:
我非常希望他婚事一定夺之后就这样办。我认为无论为他自己着想,为外甥女儿着想离开民兵团确是一个非常高明的措施,我想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韦翰先生想参加正规军,他从前的几个朋友都愿意协助他,也能够协助他。驻扎在北方的某将军麾下的一个团,已经答应让他当旗手。他离开这一带远些,只会有利于他自己。他前途颇有希望,但愿他们到了人地生疏的地方能够争点面子,行为稍加检点一些。我已经写了信给弗斯脱上校,把我们目前的安排告诉了他,又请他在白利屯一带通知一下韦翰先生所有债主,就说我一定信守诺言,马上就偿还他们的债务。是否也可以麻烦你就近向麦里屯的债主们通知一声?随信附上债主名单一份,这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把全部债务都讲了出来;我希望他至少没有欺骗我们。我们已经委托哈斯东在一周以内将所有的事统统办好。那时候你如果不愿意请他们上浪搏恩来,他们就可以直接到军队里去,听见内人说,外甥女儿很希望在离开南方之前跟你们见见面。她近况很好,还请我代她向你和她母亲请安。
爱·嘉丁纳
班纳特先生和他的女儿们都和嘉丁纳先生同样地看得明明白白,认为韦翰离开某某郡有许多好处。只有班纳特太太不甚乐意。她正在盼望着要跟丽迪雅痛痛快快、得意非凡地过一阵,不料她却要住到北方去,这真叫她太失望。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决计要让女儿和女婿住到哈德福郡来。再说丽迪雅刚刚在这个民兵团里和大家处熟了,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如今远去他方,未免太可惜。
她说:“她那么喜欢弗斯脱太太,把她送走可太糟了!而且还有好几个年轻小伙子,她也很喜欢。某某将军那个团里的军官们未必能够这样讨她喜欢呢。”
她女儿要求(其实应该算作她自己的要求)在去北方之前,再回家来看一次,不料开头就遭到她父亲的断然拒绝。幸亏吉英和伊丽莎白顾全到妹妹的心绪和身份,一致希望她的婚姻会受到父母的重视,再三要求父亲,让妹妹和妹婿一结婚之后,就到浪搏恩来。她们要求得那么恳切,那么合理,又那么婉转,终于把父亲说动了心,同意了她们的想法,愿意照着她们的意思去办。母亲这一下可真得意:她可以趁着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充军到北方去之前,把她当作宝贝似的显给街坊四邻看看。于是班纳特写回信给他舅爷的时候,便提到让他们回来一次,讲定让他们行过婚礼就立刻到浪搏恩来。不过伊丽莎白倒冷不防地想到韦翰会不会同意这样的做法;如果单是为她自己着想,那么,跟韦翰见面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事。

【傲慢与偏见】《傲慢与偏见》是奥斯丁的代表作。这部作品以日常生活为素材,一反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感伤小说的内容和矫揉造作的写作方法,生动地反映了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处于保守和闭塞状态下的英国乡镇生活和世态人情。这部社会风情画式的小说不仅在当时吸引着广大的读者,时至今日,仍给读者以独特的艺术享受。
奥斯丁的小说尽管题材比较狭窄,故事相当平淡,但是她善于在日常平凡事物中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不论是伊丽莎白、达西那种作者认为值得肯定的人物,还是威肯、柯林斯这类遭到讽刺挖苦的对象,都写得真实动人。同时,奥斯丁的语言是经过锤炼的,她在对话艺术上讲究幽默、讽刺,常以风趣诙谐的语言来烘托人物的性格特征。这种艺术创新使她的作品具有自己的特色。
【作者介绍】简 奥斯汀(1775-1817),19世纪英国最早发表现实主义小说的女作家。生于英国小乡镇史蒂文顿的一个牧师家庭,几乎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但由于家庭文学空气熏陶而成为著名作家。其作品主要描绘她在狭小生活圈子里所熟悉的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及其心态,具有观察细致,人物刻画惟妙惟肖,评论尖刻等艺术特色。20岁左右开始创作,共发表6部小说:《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曼斯菲尔德花园》、《爱玛》、《诺桑觉寺》、《劝导》。奥斯汀最初创作是为了反对流行小说。后来又反映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当时未受资本主义工业革命浪潮冲击的英国乡村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场景,扫除了当时小说创作的庸俗风气,在英国小说发展史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奥斯汀又是公认的描写妇女意识的卓越作家。她的小说以《傲慢与偏见》和《爱玛》最受读者喜爱。
本书章节列表: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一) 4391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二) 4822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三) 4246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四) 4703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五) 6415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六) 5052
  • 《傲慢与偏见》十章本(七) 3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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