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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与情感》第二卷(上) 2608次
第一章
尽管埃丽诺一般说来并不相信露西的话,可她经过认真考虑,却再也不能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诱使她编造出这种谎言。因此,露西称为事实的这些情况,埃丽诺无法再怀疑,而且也不敢再怀疑。这些情况都有充分的证据,这些证据或则大致属实,或则确凿无疑,除了她自己的主观愿望之外,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相反的结论。他们在普赖特先生家的际通是其他情况的依据,既无可置疑,又令人惊愕。爱德华在普利茅斯附近的访问,他的忧郁心情,他对自己前途的忿忿不满,他对她本人的反复无常,斯蒂尔妹妹对诺兰庄园和她们的亲属了如指掌(这常使她感到惊奇),那幅画像,那封信,那只戒指,这一切构成了一连串证据,打消了她怕冤枉他的一切顾虑,证明他亏待了她,这是任何偏爱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她憎恶他的这种行径,悔恨自己受了欺骗,一时间只知道自我怜悯。但她心里转瞬又涌起别的念头,别的考虑。难道爱德华一直在存心欺骗她?难道他是一片虚情假意?难道他与露西的订婚是真心实意的订婚?不,不管从前情况如何,她现在并不这么认为。他只喜欢她一个人,这一点她决不会搞错。在诺兰庄园,她的母亲、妹妹、范妮都知道他喜欢她。这并不是她的虚荣引起的错觉。他当然是爱她的。这一信念使她心里得到了多大的安慰!有了这一点,她还有什么不可原谅他的!想当初,他已经开始感到她对他有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诱惑力,却偏要继续呆在诺兰庄园,真该受到责备。在这一点上,他是无可辩白的。不过,如果说他伤害了她,那他更伤害了他自己!如果说她的情况是令人怜悯的,那他的情况则是无可挽回的。他的鲁莽行动给她带来了一时的痛苦;不过他自己似乎永远失去了幸福的机会。她迟早是会恢复平静的,可是他,如今还有什么盼头呢?他和露西.斯蒂尔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吗?象他那样诚实、文雅、见识广博的人,假使连她埃丽诺都不中意,能对露西这样一个无知、狡诈、自私自利的妻子感到满意吗?
爱德华当时只有十九岁,青年人的狂爱热恋自然使他陷入了盲目,除了露西的美貌和温顺之外,别的一概视而不见。但是以后的四年——如果合理地度过这四年,可以使人长智不少——他也该发现她教育上的缺欠。而在这同时,露西由于常和下等人交往,追求低级趣味,也许早就失去了昔日的天真,这种天真一度为她的美貌增添了几分情趣。
爱德华与埃丽诺成婚尚且要遇到他母亲设置的种种障碍,那么他选择一个门第比她低下、财产很可能不及她多的女人作配偶,岂不是更加困难重重!当然,他在感情上与露西还很疏远,这些困难还不至于使他忍耐不住。但是,这位本来对家庭的反对和刁难可以感到欣慰的人,他的心情却是抑郁的!
埃丽诺连续痛苦地思考着,不禁为他(不是为她自己)骤然落泪。使她坚信不疑的是,她没有做出什么事情而活该遭受目前的不幸;同时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爱德华也没做出什么事情而不配受到她的器重。她觉得,即使现在,就在她忍受这沉重打击的头一阵剧痛之际,她也能尽量克制自己,以防母亲和妹妹们对事实真相产生怀疑。她是这么期望的,也是不折不扣地这么做的。就在她的美好,希望破灭后仅仅两个小时,她就加入她们一道吃晚饭,结果从妹妹们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谁也没有想到埃丽诺正在为即将把她和她心爱的人永远隔离开的种种障碍而暗自悲伤;而玛丽安却在暗中眷念着一位十全十美的情人,认为他的心完全被她迷住了,每一辆,马车驶近她们房舍时,她都期望着能见到他。
埃丽诺虽然不得不一忍再忍,把露西给她讲的私房话始终瞒着母亲和玛丽安,但这并未加深她的痛苦。相反,使她感到宽慰的是,她用不着告诉她们一些只会给她们带来痛苦的伤心事,因而省得听见她们指责爱德华。由于大家过于偏爱她,这种指责是很可能的,那将是她不堪忍受的。
她知道,她从她们的忠告或是谈话里得不到帮助。她们的温情和悲伤只能增加她的痛苦,而对于她的自我克制,她们既不会通过以身作则,又不会通过正面赞扬加以鼓励。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反倒更刚强些,她能非常理智地控制自己,尽管刚刚遇到如此痛心疾首的事情,她还是尽量表现得坚定不移,始终显得高高兴兴的。
虽然她与露西在这个问题上的头一次谈话让她吃尽了苦头,但是她转眼间又渴望和她重谈—次,而且理由不止一个。她想听她重新介绍一些有关他们订婚的许多详细情况,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露西对爱德华的真实感情,看看她是不是真像她宣称的那样对他一往情深。她还特别想通过主动地、心平气和地再谈谈这件事,让露西相信:她只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关心此事的,而这一点从早晨的谈话来看,由于她不知不觉地变得十分焦灼不安,因而至少是令人怀疑的。看样子,露西很可能妒忌她。显而易见,爱德华总是在称赞她,这不仅从露西的话里听得出来,而且还表现在她才认识她这么短时间,就大胆地自她吐露了如此重大的一桩秘密。甚至连约翰爵士开玩笑的话,大概也起到一定作用。的确,埃丽诺既然深信爱德华真心喜爱自己,她也就不必去考虑别的可能性,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露西在妒忌她。露西也确实在妒忌她,她的私房话就是个证明。露西透露这桩事,除了想告诉埃丽诺爱德华是属于她的,让她以后少同他接触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动机呢?她不难理解她的情敌的这番用意,她决心切实按照真诚体面的原则来对待她,克制住她对爱德华的感情,尽量少同他见面。同时,她还要聊以自慰地向露西表明,她并不为此感到伤心,如今在这个问题上,她不会听到比已经听到的更使她痛苦的事了,因此她相信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听露西把详情重新叙说一遍。
虽然露西像她一样,也很想找个机会再谈谈,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要来马上就来。本来一起出去散散步最容易甩开众人,谁料天公总不作美,容不得她们出去散步。虽说她们至少每隔一天晚上就有一次聚会,不是在庄园就是在乡舍(主要是在庄园),但那都不是为了聚谈,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从未这样想过,因此大家很少有一起闲谈的时间,更没有个别交谈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吃喝缩笑,打打牌,玩玩康西昆司,或是搞些其他吵吵嚷暖的游戏。
她们如此这般地聚会了一两次,但埃丽诺就是得不到机会同露西私下交谈。一天早晨,约翰爵士来到乡余,以仁爱的名义,恳求达什伍德母女当晚能同术德尔顿夫人共进晚餐,因为他要前往埃克塞特俱乐部,米德尔顿夫人只有她母亲和两位斯蒂尔小姐作伴,她们母女若是不去,夫人将会感到十分孤寂。埃丽诺觉得,参加这样一次晚宴倒可能是她了却心愿的大好时机,因为在米德尔顿夫人安静而有素养的主持下,比她丈夫把大伙几凑到—,块大吵大闹来得自由自在,于是她当即接受了邀请。玛格丽特得到母亲的许可,同样满口应承,玛丽安一向不愿参加他们的聚会,怎奈母亲不忍心让她错过任何娱乐机会,硬是说服她跟着一起去。
三位小姐前来赴约,差.,点陷入可怕的孤寂之中的米德尔顿夫人终于幸运地得救了。恰似埃丽诺所料,这次聚会十分枯燥乏味。整个晚上没有出现一个新奇想法、一句新鲜辞令,整个谈话从餐厅到客厅,索然寡味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几个孩子陪着她们来到客厅,埃丽诺心里明白,只要他们呆在那里,她就休想能有机会与露西交谈。茶具端走之后,孩子们才离开客厅。转而摆好了牌桌,埃丽诺开始纳闷,她怎么能指望在这里找到谈话的机会呢?这时,大家都纷纷起身,准备玩一项轮回牌戏。
“我很高兴,”米德尔顿夫人对露西说,“你今晚不打算给可怜的小安娜玛丽亚织好小篮子,因为在烛光下做编织活一定很伤眼睛。让这可爱的小宝贝扫兴啦,我们明人再给她补偿吧。但愿她不要太不高兴。”
有这点暗示就足够了。露西立即收住了心,回答说:“其实,你完全搞错了,米德尔顿夫人,我只是在等着看看你们玩牌没我行不行,不然我早就动手织起来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小天使扫兴。你要是现在叫我打牌,我决计在晚饭后织好篮子。”
“你真好。我希望可别伤了你的眼晴——你是不是拉拉铃,再要些蜡烛来?我知道,假使那小篮子明天还织不好,我那可怜的小姑娘可要大失所望了,因为尽管我告诉她明天肯定织不好,她却准以为织得好。”
露西马上将针线台往跟前一拉,欣然坐了下来,看她那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什么事情也比不上给一个宠坏了的孩子编织篮子更使她感到高兴。
米德尔顿夫人提议,来一局卡西诺。大家都不反对,唯独玛丽安因为平素就不拘礼节,这时大声嚷道:“夫人行行好,就免了我吧——你知道我讨厌打牌。我想去弹弹钢琴。自从调过音以后,我还没碰过呢。”她也没再客气两句,便转身朝钢琴走去。
米德尔顿夫人那副神情,仿佛在谢天谢地:她可从来没说过这么冒昧无礼的话。
“你知道,夫人,玛丽安与那台钢琴结下了不解之缘,”埃丽诺说,极力想替妹妹的冒昧无礼打打圆场。“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那是我所听到的音质最佳的钢琴。”
剩下的五人就要抽牌。
“也许,”埃丽诺接着说,“我如果能不打牌,倒能给露西.斯蒂尔小姐帮帮忙,替她卷卷纸。我看那篮子还差得远呢,如果让她一个人来干,今晚肯定完不成。她若是肯让我插手的话,我非常喜欢干这个活。”
“你如果能帮忙,我倒真要感激不尽哩,”露西嚷道,“因为我发现,我原来算计错了,这要费不少工夫呢。万一让可爱的安娜玛丽亚失望了,那该多糟糕啊。”
“哦!那实在是太糟糕啦,”斯蒂尔小姐说。“可爱的小家伙,我多么喜爱她!”
“你真客气,”米德尔顿夫人对埃丽诺说。“你既然真喜欢这活,是不是请你到下一局再入桌,还是现在先试试手气?”
埃丽诺愉快地采纳了前一条建议,于是,她就凭着玛丽安一向不屑一试的委婉巧妙的几句话,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讨好了米德尔顿夫人。露西爽快地给她让了个地方,就这样,两位姿容美丽的情敌肩并肩地坐在同一张桌前,极其融洽地做着同一件活计。这时,玛丽安沉醉在乐曲和暇想之中,全然忘记室内还有别人,只顾埋头弹奏。侥幸的是,钢琴离两位情敌很近,达什伍德小姐断定,有这糟杂的琴声做掩护,她尽可放心大胆地提出那个有趣的话题,牌桌上的人保险听不见。
第二章
埃丽诺以坚定而审慎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有幸得到你的信任,若是不要求你继续说下去,不好奇地穷根究底,岂不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因此,我不禁冒昧,想再提出这个话题。”
“谢谢你打破了僵局,”露西激动地嚷道,“你这样讲就让我放心啦。不知怎么搞的,我总是担心星期一那天说话得罪了你。”
“得罪了我!你想到哪里去了?请相信我,”埃丽诺极其诚恳地说道,“我不愿意让你产生这样的看法。你对我这样推心置腹,难道还会抱有让我感到不体面、不愉快的动机?”
“不过,说实在的,”露西回答说,一双敏锐的小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你当时的态度似乎很冷淡,很不高兴,搞得我十分尴尬。我想你准是生我的气了。此后我一直在怪罪自己,不该冒昧地拿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不过我很高兴地发现,这只不过是我的错觉,你并没真地责怪我,说实在话,你若是知道我向你倾吐一下我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的真心话,心里觉得有多么宽慰,你就会同情我,而不计较别的东西。”
“的确,我不难想象,你把你的处境告诉我,而且确信一辈子不用后悔,这对你真是个莫大的宽慰。你们的情况十分不幸,后来好似是困难重重,你们需要依靠相互的钟情坚持下去。我想,费拉斯先生完全依赖于他母亲。”
“他自己只有两千镑的收入,单靠这点钱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可以毫无怨气地放弃更高的追求。我一直习惯于微薄的收入,为了他我可以与贫穷作斗争。但是我太爱他了,他若是娶个使他母亲中意的太太,也许会得到她的不少财产,我不想自私自利地让爱德华丧失掉这些财产。我们必须等待,也许要等许多年。对天下几乎所有的男人来说,这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可是我知道,爱德华对我的一片深情和忠贞不渝是什么力量也剥夺不了的。”
“你有这个信念,这对你是至关紧要的。毫无疑问,他对你也抱有同样的信念。万一你们相互间情淡爱弛(这是在许多人之间,许多情况下,在四年订婚期间经常发生的现象),你的境况确实会是很可怜的。”
露西听到这儿抬起眼来。哪知埃丽诺十分谨慎,不露声色,让人觉察不出她的话里有什么可疑的意向。
“爱德华对我的爱情,”露西说,“自从我们订婚以来,经受了长期分离的严峻考验,我再去妄加怀疑,那是无法宽恕的。我可以万无一失地说:他从一开始,从未由于这个原因而给我带来一时一刻的惊扰。”
埃丽诺听到她所说的,简直不知道是应该付之一笑,还是应该为之叹息。
露西继续往下说。“我生性也好妒忌,因为我们的生活处境不同,他比我见的世面多得多,再加上我们又长期分离,我老爱疑神疑鬼。我们见面时,哪伯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他的情绪出现莫名其妙的低落现象,他对某一个女人比对别的女人谈论得多了些,他在郎斯特普尔显得不像过去那么快乐,我马上就能觉察出来。我并不是说,我的观察力一般都很敏锐,眼睛一般都很尖,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是不会受蒙骗的。”
“说得倒很动听,”埃丽诺心里在想,“可是我们两人谁也不会上当受骗。”
“不过,”她稍许沉默了一刻,然后说,“你的观点如何?还是你什么观点也没有,而只是采取一个今人忧伤而震惊的极端措施,就等着费拉斯太太一死了事?难道她儿子就甘心屈服,打定主意拖累着你,这么长年悬吊着,索然无味地生活下去,而不肯冒着惹她一时不快的风险,干脆向她说明事实真相?”
“我们若是能肯定她只是一时不快就好啦!可惜费拉斯太太是个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的女人,一听到这消息,发起怒来,很可能把所有财产都交给罗伯特。一想到这里,看在爱德华的份上,竟吓得我不敢草率行事。”
“也看在你自己的份上,不然你的自我牺牲就不可理解了。”
露西又瞅瞅埃丽诺,可是没有作声。
“你认识罗伯特.费拉斯先生吗?”埃丽诺问道。
“一点不认识——我从没见过他。不过,我想他与他哥哥大不一样——傻乎乎的,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
“十足的花花公子。”斯蒂尔小姐重复了一声,她是在玛丽安的琴声突然中断时,听到这几个词的。“噢!她们准是在议论她们的心上人。”
“不,姐姐,”露西嚷道,“你搞错啦,我们的心上人可不是十足的花花公子。”
“我敢担保,达什伍德小姐的心上人不是花花公子,”詹宁斯太太说着,纵情笑了。“他是我见过的最谦虚、最文雅的一个年轻人。不过,说到露西,她是个狡猾的小精怪,谁也不知道她喜欢谁。”
“噢!”斯蒂尔小姐嚷道,一面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俩,“也许,露西的心上人和达什伍德小姐的心上人一样谦虚,一样文雅。”
埃丽诺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露西咬咬嘴唇,愤怒地瞪着她姐姐。两人沉默了一阵。露西首先打破了沉默,虽然玛丽安弹起了一支极其优美的协奏曲,给她们提供了有效的掩护,但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
“我想坦率地告诉你,我最近想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的确,我有责任让你知道这个秘密,因为事情与你有关。你常见到爱德华,一定知道他最喜欢当牧师。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尽快地接受圣职,然后希望你能出自对他的友情和对我的关心,利用你的影响,劝说你哥哥把诺兰的牧师职位赐给他。我听说这是个很不错的职务,而且现在的牧师也活不多久了。这就可以保证我们先结婚,余下的事情再听天由命吧。”
“我一向乐于表示我对费拉斯先生的敬意和友情,”埃丽诺答道。“不过,难道你不觉得我在这种场合插一手完全大可不必吗?他是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弟弟__就凭这一点,她丈夫也会提拔他的。”
“可是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并不同意爱德华去当牧师。”
“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去说更是无济于事。”
她们又沉默了好半天。最后,露西深深叹了口气,大声说道:
“我认为,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解除婚约,立即终止这门亲事。我们好像困难重重,四面受阻,虽然要痛苦一阵子,但是最终也许会更幸福些。不过,达什伍德小姐,是不是请你给我出出主意?”
“不,”埃丽诺答道,她脸上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忐忑不安。“在这个问题上,我当然不会给你出什么主意。你心里很有数,我的意见除非顺从你的意愿,不然对你是不起作用的。”
“说真的,你冤枉了我,”露西一本正经地答遏。“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最尊重你的意见。我的确相信,假使你对我说:‘我劝你无论如何要取消同爱德华.费拉斯的婚约,这会使你们两个更幸福。’那我就会决定马上这样做。”,
埃丽诺为爱德华未婚妻的虚情假意感到脸红,她回答说:“假如我在这个问题上真有什么意见可言的话,一听到你这番恭维,准给吓得不敢开口了。你把我的声威抬举得过高了。要把一对情深意切的恋人分开,对一个局外人来说,实在是无能为力的。”
“正因为你是个局外人,”露西有点生气地说道,特别加重了那后几个字,“你的意见才理所当然地受到我的重视。如果我觉得你带有任何偏见,就犯不着去征求你的意见,”
埃丽诺认为,最好对此不加辩解,以免相互间变得过于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她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下了决心,再也不提这个话题。因此,露西说完后,又沉寂了好几分钟,而且还是露西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今年冬天去城里吗,达什伍德小姐?,"她带着她惯常的自鸣得意的神气问道。
“当然不去。”
“真可惜,”露西回答说,其实她一听那话,眼里不禁露出了喜色。“我若是能在城里见到你,那该有多高兴啊!不过,尽管如此,你还是肯定会去的。毫无疑问,你哥嫂会请你去作客的。”
“他们即使邀请,我也不能接受。”
“这太不幸啦!我本来一直指望在城里见到你。一月底,安妮和我要去探访几个亲友,他们这几年总是叫我们去!不过,我只是为了去见见爱德华,他二月份到那里去。不然的话,伦敦对我—点儿惑力也没有,我才没有兴致去那里呢,”
过了不一会儿,牌桌上打完了第一局,埃丽诺也就被叫了过去,于是两位小姐的秘密交谈便告结束。不过结束得并不勉强,因为双方没有说上什么投机话,可以减少她们相互之间的厌恶之情。埃丽诺在牌桌前坐定,忧伤地判定,爱德华不仅不喜欢他这位未婚妻,而且他即使同她结了婚,也不会感到多么幸福,只有她埃丽诺的真挚爱情才能给他婚后带来幸福;因为只是凭着自私自利这一点,才能使得一个女人保持同男方的婚约,而这个女人似乎完全意识到,男方已经厌倦这种婚约。
从此之后,埃丽诺再也没有重新提起这个话题。露西却很少错过旧话重提的机会,特别是当她收到爱德华的来信时,总要别有心计地向她的知己女友报报喜。每逢这种情况,埃丽诺都能泰然处之,谨慎对待,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尽快结束这些谈论。因为她觉得这种谈话对露西是一种不配享受的乐趣,对她自己却是危险的。
两位斯蒂尔小姐对巴顿庄园的访问一再延长,大大超过了最初邀请时双方认可的日期。她们越来越受人喜爱,想走也走不了。约翰爵士坚决不让她们走。虽然她们在埃克塞特有一大堆早就安排好的事情,急需她们马上回去处理,尤其是越到周末事情越繁忙,但她们还是被说服在巴顿庄园呆了近两个月,并且协助主人家好好庆祝一下圣诞节,因为这个节日需要比一般节日举行更多的家庭舞会和大型晚宴,借以显示其重要性。
第三章
虽然詹宁斯太太有个习惯,一年中有大量时间住在女儿、朋友家里,但她并非没有自己的固定寓所。她丈夫原来在城里一个不大雅洁的街区做买卖,生意倒也不错。自他去世以后,她每逢冬天一直住在波特曼广场附近的一条街上的一幢房子里。眼看一月行将来临,她不禁又想起了这个家。一天,出乎达什伍德家两位小姐意料之外,她突然邀请她们陪她一起回家去。听到这个邀请,玛丽安的脸色起了变化,那副活灵活现的神气表明她对这个主意并非无动于衷。埃丽诺没有注意到妹妹的表情变化,便即刻代表两人断然谢绝了。她满以为,她说出了她们两人的共同心愿。她提出的理由是,她们决不能在那个时候离开自己的母亲。詹宁斯太太受到拒绝后不禁吃了一惊,当即把刚才的邀请重复说了一遍。
“哦,天哪!你们的母亲肯定会让你们去的,我恳请你们陪我一趟,我可是打定了主意。别以为你们会给我带来什么不便,因为我不会为你们而给自己增添任何麻烦。我只需要打发贝蒂乘公共马车先回去,我想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乘着我的马车走。到了城里以后,你们如果不愿随我去什么地方,那也好,你们可以随时跟着我哪个女儿一起出去。你们的母亲肯定不会反对。我非常幸运地把我的女儿都打发出去了,她知道由我来关照你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我若是到头来没有至少让你们其中一位嫁得个如意郎君,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要向所有的年轻小伙子美言你们几句,你们尽管放心好啦。”
“我认为,”约翰爵士说,“玛丽安小姐不会反对这样—个计划,假使她姐姐愿意参加的话。她若是因为达什伍德小姐不愿意而享受不到一点乐趣,那可真够叫人难受的。所以,你们如果在巴顿呆厌了,我劝你们俩动身到城里去,一句话也别对达什伍德小姐说。”
“唔,当然,”詹宁斯太太嚷道,“不管达什伍德小姐愿不愿去,我都将非常高兴能有玛丽安小姐作伴。我只是说,人越多越热闹,而且我觉得,她们俩在一起会更愉快一些,因为她们.—旦讨厌我了,可以一起说说话,在我背后嘲笑一下我的怪癖。不过,要是两人不可兼得,我总得有一个作伴的。我的天哪!你们想想看,直到今年冬天,我一直都是让夏洛特陪伴着,现在怎么能—个人闷在家里。得啦,玛丽安小姐,咱们拍板成交吧。若是达什伍德小姐能马上改变主意,那就更好啦。”“我感谢你,太太,真心诚意地感谢你,”玛丽安激动地说道,“我永远感谢你的邀请,若是能接受的话,它会给我带来莫大的幸福__几乎是我能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可是我母亲,我那最亲切、最慈祥的母亲——我觉得埃丽诺说得有理,万一我们不在,她给搞得不高兴,不愉快__噢!我说什么也不能离开她。这件事不应该勉强,也千万不能勉强。”
詹宁斯太太再次担保说:达什伍德太太完全放得开她俩,埃丽诺现在明白了妹妹的心思,她一心急于同威洛比重新团聚,别的一切几乎都不顾了,于是她不再直接反对这项计划,只说由她母亲去决定。可是她也知道,尽管她不同意玛丽安去城里作客,尽管她自己有特殊理由避而不去,但是她若出面阻拦,却很难得到母亲的支持。玛丽安无论想干什么事,她母亲都会热切地加以成全——她并不指望能说服母亲谨慎从事,因为就在那件事情上,不管她怎么说,母亲仍然相信玛丽安和威洛比已经订婚。再说,她也不敢为她自己不愿去伦敦的动机作辩解。玛丽安虽然过分挑剔,而且她也完全了解詹宁斯太太的那副德行,总是觉得十分讨厌,却要不顾这—切不便,不顾这会给她那脆弱的情感带来多么巨大的痛苦,而硬要去追求一个目标,这就雄辩地充分地证明:这个目标对她何等重要。埃丽诺虽然目睹了这一切,但对她妹妹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却丝毫没有思想准备。
达什伍德太太一听说这次邀请,便认为两个女儿出去走走也好,可以给她们带来很大乐趣。她看到玛丽安对自己如此温存体贴,又觉得她还是—心想去的,于是她绝不同意她们因为她而拒绝这次邀请,非要她俩立即接受邀请不可。接着,她又显出往常的快活神气,开始预测她们大家可以从这次离别中获得的种种好处。
“我很喜欢这个计划,”她大声嚷道,“正合我的心意。玛格丽特和我将同你们一样,从中得到好处。你们和米德尔顿夫妇走后,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地读读书,唱唱歌,你们回来的时候,会发现玛格丽特大有长进!我还有个小小的计划,想把你们的卧室改修一下,现在可以动工了,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不便。你们确实应该到城里走走。像你们这种家境的年轻女子都应该了解一下伦敦的生活方式和娱乐活动。你们将受到一个慈母般的好心太太的关照,我毫不怀疑她对你们是一片好意。而且,你们十有八九会看见你们的哥哥,不管他有些什么过错,不管他妻子有些什么过错,我一想到他毕竟是你们父亲的儿子,也就不忍心看着你们完全疏远下去。”
“虽然你总是渴望我们快乐,”埃丽诺说,“想到目前这个计划还有一些弊病,便一直在想方设法加以克服,但是还有一个弊病,我以为是无法轻易克服的。”
玛丽安脸色一沉。
“我那亲爱的深谋远虑的埃丽诺,”达什伍德太太说,“又要发表什么高见呀?又要提出什么令人可怕的弊病啊?可别告诉我这要破费多少钱。”
“我说的弊病是这样的:“虽然我很佩服詹宁森太太的好心肠,可是她这个人嘛,我们和她交往不会觉得很愉快,她的保护不会抬高我们的身价。”
“那倒确实如此,”她母亲回答说。“不过,你们不大会脱离众人而单独和她在一起,你们总是可以和米德尔顿夫人一起抛头露面嘛。”
“如果埃丽诺因为讨厌詹宁斯太太而不敢去,”玛丽安说,“那起码不必妨碍我接受她的邀请。我没有这么多顾虑,我相信,我可以毫不犯难地忍受这种种不愉快。”
埃丽诺见玛丽安对詹宁斯太太的习惯举止表示满不在乎,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她以前往往很难说服她对老太太讲点礼貌。她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妹妹坚持要去,她也要一同前往,因为她觉得不应该由着玛丽安去自行其是,不应该使想在家里舒适度日的詹宁斯太太还要听任玛丽安随意摆布。这个决心倒是比较好下,因为她记起了露西讲的话:爱德华.费拉斯在二月份以前不会进城,而她们的访问即使不无故缩短,也可以在此之前进行完毕。
“我要你们两个都去,”达什伍德太太说,“这些所谓弊病完全是无稽之谈。你们到了伦敦,特别又是一起去,会感到非常偷快的。如果埃丽诺愿意迁就,期待得到快乐的话,她在那里可以从多方面享受到。也许她可以通过增进同嫂嫂家的相互了解,而得到一些快乐。”
埃丽诺经常想找个机会,给母亲泼泼冷水,不要叫她以为女儿和爱德华还一往情深,以便将来真相大白时,她可以少震惊一些。埃丽诺泼冷水虽说很难收到成效,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始了,只听她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很喜欢爱德华.费拉斯,总是很乐意见到他。但是,至于他家里的其他人是否认识我,我却毫不在乎。”
达什伍德太太笑了笑,没有作声。玛丽安惊愕地抬起眼来,埃,丽诺在想,她还是不开口为好。
母女们也没怎么再议论,便最后决定,完全接受詹宁斯太太的邀请。詹宁斯太太获悉后大为高兴,一再保证要好好关照,其实,感到高兴的何止她一个人,,约翰爵士也喜形于色,因为对于一个最怕孤单的人来说,能给伦敦的居民增添两个名额也颇为了不起。就连米德尔顿夫入也一反常态,尽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至于两位斯蒂尔小姐,特别是露西,一听说这个消息,生平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埃丽诺违心地接受了这项安排,心里倒也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勉强。对于她自己来说,她去不去城里是无所谓的。当她看见母亲对这个计划极其满意,妹妹从神情到语气、到仪态都显得十分兴奋时,她也恢复了平常的快活劲头,而且变得比平常更加快活。她无法对事情的缘由表示不满,也几乎很难对事情的结果加以怀疑。
玛丽安欣喜若狂,只觉得心荡神迷,急不可待。她不愿离开母亲,这是她唯一的镇静剂。由于这个原因,她在分别之际感到极为悲伤。她母亲同样感到十分哀伤。母女三人中,似乎只有埃丽诺不认为这是永久的诀别。
她们是在一月份的第一周启程的。米德尔顿夫妇大约在一周后出发。两位斯蒂尔小姐暂且留在巴顿庄园,以后和府第里的其他人一起离开。
第四章
埃丽诺姐妹与詹宁斯太太才认识这么几天,同她在年龄和性情上如此不相称,而且就在几天以前埃丽诺还对这一安排提出了种种异议,但现在她却和她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在她的保护下,作为她的客人,开始了去伦敦的旅程,这叫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处境不感到疑惑不解呢!由于玛丽安和母亲都同样富有青年人的兴致和热情,埃丽诺的异议不是被驳倒,就是被置若罔闻。尽管埃丽诺有时怀疑威洛比是否会忠贞不渝,但当她看到玛丽安的整个心灵都充满着一股欣喜若狂的期待感,两眼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不由觉得自已的前景多么渺茫,自己的心情多么忧郁。她多么愿意沉浸于玛丽安那样的渴望之中,胸怀着同样激动人心的目标,怀抱着同样可能实现的希望。不过,威洛比究竟有什么意图,马上就会见分晓:他十有八九己经呆在城里。玛丽安如此急着出发就表明,她相信威洛比就在城里。埃丽诺打定主意,不仅要根据自己的观察和别人的介绍,用新眼光来看待威洛比的人格,而且还要留神注视他对她妹妹的态度,以便不用多次见面,就能弄清他是何许人,用心何在。如果她观察的结果不妙,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妹妹擦亮眼睛;假使结果并非如此,她将作出另外一种性质的努力__她要学会避免进行任何自私自利的对比,消除一切懊恼,以便能对玛丽安的幸福尽情感到满意。
她们在路上走了三天。玛丽安在旅途上的表现,可能是她将来讨好、接近詹宁斯太太的一个绝妙前奏。她几乎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总是沉浸在冥思遐想之中。她很少主动启齿,即使看见绮丽的景色,也只是向姐姐惊喜地赞叹两声。因此,为了弥补妹妹行动上的不足,埃丽诺按照原先的设想,立即承担起讲究礼貌的任务。她对詹宁斯太太一心一意,同她有说有笑,尽量听她说话。而詹宁斯太太待她们也极为友好,时时刻刻把她俩的舒适快乐挂在心上。唯一使她感到惴惴不安的是,她在旅店无法让她们自己选择饭菜。尽管她一再追问,她们就是不肯表明是不是喜欢鲑鱼,不喜欢鳕鱼,是不是喜欢烧禽,不喜欢小牛肉片。第三天三点钟,她们来到城里。奔波了一路,终于高高兴兴地从马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大家都准备在熊熊的炉火旁好好地享受一番。
詹宁斯太太的住宅非常美观,布置得十分讲究,两位小姐立即住进了一套十分舒适的房间。这套房间原来是夏洛特的,壁炉架上方还挂着她亲手制作的一幅彩绸风景画,以资证明她在城里一所了不起的学校里上过七年学,而且还颇有几分成绩。
因为晚饭在两个小时之内还做不好,埃丽诺决定利用这个空隙给母亲写封信,于是便坐下动起笔来。过了一阵,玛丽安也跟着写了起来。“我在给家里写信,玛丽安,”埃丽诺说,“你是不是晚一两天再写?”
“我不是给母亲写信,”玛丽安急忙答道,好像要避开她的进一步追问似的。埃丽诺没有作声。她顿时意识到,妹妹准是在给威洛比写信。她随即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管他们俩想把事情搞得多么神秘,他们肯定是订了婚。这个结论虽然并非令人完全信服,但是使她感到高兴,于是她更加欢快迅捷地继续写信。玛丽安的信没几分钟就写好了。从长度上看,那只不过是封短柬。接着,她急急忙忙地叠起来、封好,写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埃丽诺想,从那姓名地址上,她准能辨出一个诺大的“威”字。信刚完成,玛丽安就连忙拉铃,等男仆闻声赶来,就请他替她把信送到两便士邮局。顿时,这事便确定无疑了。
玛丽安的情绪依然十分高涨,但是她还有点心神不定,这就无法使她姐姐感到十分高兴。随着夜幕的降临,玛丽安越来越心神不定。她晚饭几乎什么东西也吃不下。饭后回到客厅,她似乎在焦灼不安地倾听着每一辆马车的声音,
使埃丽诺感到大为欣慰的是,詹宁斯太太正在自己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看不到这些情景。茶具端进来了,隔壁人家的敲门声已经使玛丽安失望了不止一次。募地,又听到一阵响亮的叩门声,这次可不会被错当成是敲别人家的门了。埃丽诺想,准是传报威洛比到了。玛丽安倏地立起身,朝门口走去。房里静悄悄的,她实在忍不住了,赶紧打开门,朝楼梯口走了几步,听了半分钟,又回到房里,那个激动不安的样子,定是确信听见威洛比脚步声的自然反应。当时,她在欣喜若狂之中,情不自禁地大声嚷道:“哦,埃丽诺,是威洛比,真是他!”她似乎刚要向他怀里扑去,不料进来的却是布兰登上校。
这场震惊非同小可,搞得玛丽安失魂落魄,当即走出了房间。埃丽诺也很失望,但因一向敬重布兰登上校,还是欢迎他的到来。使她感到特别痛苦的是,如此厚爱她妹妹的一个人,竟然发觉她妹妹一见到他,感到的只是悲伤和失望。她当即发现,上校并非没有察觉,他甚至眼睁睁地瞅着玛丽安走出了房间,惊讶焦虑之余,连对埃丽诺的必要客套都顾不得了。
“你妹妹是不是不舒服?”他说。
埃丽诺有些为难地回答说,她是不舒服。接着,她提到了她的头痛、情绪低沉、过度疲劳,以及可以体面地为妹妹的举动开脱的种种托词。
上校全神贯注地听她说着,似乎恢复了镇静,在这个话题上没再说什么,便马上说起他能在伦敦见到她们感到非常高兴,客套地问起了她们一路上的情况,问起了留在家里的朋友们的情况。
他们就这样平静地、乏味地交谈着,两人都郁郁不乐,都在想着别的心事,埃丽诺真想问问威洛比在不在城里,但她又怕打听他的情敌会引起他的痛苦。最后,为了没话找话说,她问他自从上次见面以来,是不是一直呆在伦敦。“是的,”上校有些尴尬地回答说.“差不多一直呆在伦敦。有那么几天,到德拉福去过一两次,但是一直回不了巴顿。”
他这句话,以及他说这句话的那副神态,顿时使埃丽诺想起了他当初离开巴顿时的情景,想起了这些情景给詹宁斯太太带来的不安和怀疑。埃丽诺有点担心:她的提问会让人觉得她对这个问题很好奇,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好奇。
不久,詹宁斯太太进来了。“哦,上校!”她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大声嚷道。“我见到你高兴极啦——对不起,我不能早来一步——请你原谅,我不得不到各处看看,料理料理一些事情。我离家好些日子啦,你知道,人一离开家,不管离开多长时间,回来后总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办。随后还要同卡特赖特清帐。天哪,我晚饭后一直忙碌得像只蜜蜂!不过,请问上校,你怎么猜到我今天回城了?”
“我是有幸在帕尔默先生家听说的,我在他家吃晚饭。”
“哦!是这么回事。那么,他们一家人都好吗?夏洛特好吗?我敢担保,她现在一定腰圆体胖了。”
“帕尔默夫人看上去挺好,她托我告诉你,她明天一定来看望你。”
“啊,没有问题,我早就料到了。你瞧,上校,我带来了两位年轻小姐——这就是说,你现在见到的只是其中的一位,还有一位不在这里。那就是你的朋友玛丽安小姐——你听到这话不会感到遗憾吧。我不知道你和威洛比先生准备怎么处理她。啊,人长得年轻漂亮是桩好事儿。唉,我曾经年轻过,但是从来没有很漂亮过——我的运气真糟。不过,我有个非常好的丈夫,我真不知道天字第一号的美人能比我好到哪里。啊,可怜的人儿!他已经去世八年多啦。不过,上校,你和我们分手后到哪里去啦?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啦?得了,得了,咱们朋友间不要保什么密啦。”,
上校以他惯有的委婉口气,一一回答了她的询问,可是没有一个回答叫她感到满意。埃丽诺开始动手泡茶,玛丽安迫不得己又回来了。
见她一进屋,布兰登上校变得比先前更加沉思不语,詹宁斯太太想劝他多呆—会儿,但无济于事。当晚没来别的客人,太太小姐们致同意早点就寝。
玛丽安翌日早晨起床后,恢复了往常的精神状态,神色欢快。看样子,她对当天满怀希望,因而忘记了头天晚上令人扫兴的事情。大家吃完早饭不久,就听到帕尔默夫人的四轮马车停在门前。过不几分钟,只见她笑哈哈地走进房来。她见到大伙儿高兴极了,而且你很难说她见到谁最高兴,是她母亲,还是两位达什伍德小姐。达什伍德家的两位小姐来到城里,这虽说是她的一贯期望,却实在使她感到大为惊讶。而她们居然在拒绝她的邀请之后接受了她母亲的邀请,这又真叫她感到气愤,虽然她们倘若索性不来的话,她更是永远不会览恕她们!帕尔默先生将非常高兴看到你们,”她说。“他听说你们二位和我母亲一起来到时,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话吗?我现在记不清了,不过那话说得真幽默呀!”
大伙儿在一起谈论了一两个钟头,用她母亲的话说,这叫做快乐的聊天,换句话说一方面是詹宁斯太太对各位的相识提出种种询问.一方面是帕尔默夫人无缘无故地笑个不停。谈笑过后,帕尔默夫人提议,她们大伙儿当天上午—起陪她去商店办点事儿。詹宁斯太太和埃丽诺欣然同意,因为她们自己也要去采购点东西。玛丽安虽然起初拒不肯去,后来还是被说服一起去了。
无论她们走到哪里,她显然总是十分留神。特别是到了众人要进行大量采购的邦德街,她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东张西望,大伙儿不管走到哪个商店,她对眼前的一切东西,对别人关心、忙活的一切事情,一概心不在焉,她走到哪里都显得心神不安,不能满意,姐姐买东西时征求她的意见,尽管这可能是她俩都要买的物品,她也不予理睬。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是巴不得马上回去。她看到帕尔默夫人,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简直压抑不住内心的懊恼。那位夫人的目光总是被那些漂亮、昂贵、时髦的物品吸引住,她恨不得样样都买.可是一样也下不了决心,整个时间就在如醉如痴和犹豫不决中虚度过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她们回到家里。刚一进门,玛丽安便急切地飞身上搂。埃丽诺跟在后面追上去,发现她满脸沮丧地从桌前往回走,说明威洛比没有来,
“我们出去以后,没有人给我来信吗?”她对恰在这时进来送邮包的男仆说道。她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你十分肯定吗?”她问道。“你敢肯定佣人、脚夫都没进来送过信或是便条?”
男仆回答说,谁也没来送信。
“好怪呀!,玛丽安带着低沉、失望的语气说道,一面扭身向窗口走去。
“真怪呀!”埃丽诺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妹妹。“假使她不知道他在城里,她决不会给他写信,而只会往库姆大厦写信。他要是在城里,却既不来人又不写信,岂非咄咄怪事!呕,亲爱的母亲,你真不该允许这么年轻的—个女儿跟这么毫不了解的一个男人订婚,而且搞得这么捉摸不定,神秘莫测,我倒真想追问追问,可是人家怎么能容忍我多管闲事呢?”
她经过考虑后决定,如果情况再这么今人不愉快地持续许多日,她就要以最强烈的措辞写信禀告母亲,要她认真追问这件事。
帕尔默夫人,还有詹宁斯太太上午遇见时邀请的两位关系密切的上了年纪的太太,同她们共进晚餐。帕尔默夫人茶后不久便起身告辞,去履行晚上的约会。埃丽诺好心好意地帮助大伙摆惠斯特牌桌。在这种情况下,玛丽安帮不上手,因为她说什么也不肯学打牌。不过,虽说她因此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但她整个晚上决不比埃丽诺过得更快活,因为她一直在忍受着期待的焦虑和失望的痛苦。她有时硬着头皮读几分钟书,但是很快又把书抛开,比较有趣的,还是重新在室内踱来踱去,每当走到窗口总要停一阵,希望能听到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大家凑到一起吃早饭时,詹宁斯太太说道:“如果天气这么暖和下去,约翰爵士到下周也不愿离开巴顿。那些游猎家哪怕失去一天的娱乐机会,也要难受得不得了。可怜的家伙们!他们一难受我就可怜他们.——他们似乎也太认真了。”
“确实是这样,”玛丽安带着快活的语气说道,一边朝窗口走去,察看一下天气。“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遇到这样的天气,好多游猎家都要呆在乡下不走的。”
幸亏这一番回忆,她重新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这天气对他们确实富有魅力,”她接着说道,一面带着快活的神气,在饭桌前坐好。“他们有多开心啊!不过,”(她的忧虑又有些回复)“这是不可能持久的。碰上这个时节,又一连下了好几场雨,当然不会再接着下了。霜冻马上就要开始,十有八九还很厉害,也许就在这一两天。这种极端温和的天气怕是持续不下去了——晤,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要上冻!”
玛丽安在想什么,埃丽诺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不想让詹宁斯太太看透妹妹的心事,于是说道:“无论如何,到下周末,我们肯定能把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迎到城里。”
“啊,亲爱的,我敢担保没问题。玛丽安总要别人听她的。”
“瞧吧,”埃丽诺心里猜想,“她要往库姆写信啦,赶在今天发走。
“但是,即使玛丽安真的这样做了.那也是秘密写好,秘密发走的,埃丽诺元论怎么留神观察,还是没有发现真情。无论事实真相加何,尽管埃丽诺对此远非十分满意,然而一见到玛丽安兴高采烈,她自己也不能太别别扭扭的。玛丽安确实兴高采烈,她为温和的天气感到高兴,更为霜冻即将来临感到高兴。
这天上午,主要用来给詹宁斯太太的熟人家里送送名片,告诉他们太太已经回城。玛丽安始终在观察风向,注视着天空的种种变异,设想着就要变天。
“埃丽诺,你难道不觉得天气比早晨冷吗?我似乎觉得大不一样。我甚至戴着皮手筒,都不能把手暖和过来。我想昨天并不是这样。云彩也在散开,太阳一会儿就要出来,下午准是个晴天。”
埃丽诺心里时喜时悲,倒是玛丽安能够始终如一,她每天晚上见到通明的炉火,每天早晨看到天象,都认定是霜冻即将来临的确凿征兆。
詹宁斯太太对两位达什伍德小姐总是非常和善,使她俩没有理由感到不满意。同样,她们也没有理由对太太的生活派头和那帮朋友感到不满。她安排家中大小事务总是极其宽怀大度,除了城里的几位老朋友,她从不去拜访别的人,唯恐引起她的年轻伙伴心绪不安。而使米德尔顿夫人感到遗憾的是,她母亲就是不肯舍弃那几位老朋友。埃丽诺高兴地发现,她在这方面的处境要比原先想象的好,于是她宁愿不再去计较那些实在没有意思的晚会。这些晚会不管在自己家里开,还是在别人家里开,充其量只是打打牌,对此她没有多大兴趣。
布兰登上校是詹宁斯家的常客,几乎每天都和她们呆在一起。他来这里,一是看看玛丽安,二是与埃丽诺说说话。埃丽诺和他交谈、往往比从其他日常事件中得到更大的满足。但她同时也十分关切地注意到,上校对她妹妹依然一片深情。她担心这种感情正在与日俱增。她伤心地发现,上校经常以情真意切的目光望着玛丽安,他的情绪显然比在巴顿时更加低沉。
她们进城后大约过了一周左右,方才确知威洛比也已来到城里。那天上午她们乘车出游回来,看到桌上有他的名片。天啊!”玛丽安惊叫道,“我们出去的时候他来过这里。”埃丽诺得知威洛比就在伦敦,不禁喜上心头,便放心大胆地说道:“你放心好啦,他明日还会来的,”玛丽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等詹宁斯太太一进屋,便拿着那张珍贵的名片溜走了。
这件事一方面提高了埃丽诺的情绪,一方面恢复了她妹妹的兴致,而且使玛丽安比以前更加激动不安。自此刻起,她的心情压根儿没有平静过,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见到他,以至于什么事情都不能干。第二天早晨,大家出去的时候,她执意要留在家里。
埃丽诺出来后,一门心思想着伯克利街可能出现的情况。她们回来后,她只朝妹妹瞥了一眼,便知道威洛比没来第二趟。恰在这时,仆人送来一封短柬,搁在桌子上。
“给我的!”玛丽安嚷道,急忙抢上前去。
“不,小姐,是给太太的。”
可玛丽安硬是不信,马上拿起信来。
“确实是给詹宁斯太太的,真叫人恼火!”
“那你是在等信啦?”埃丽诺问道,她再也沉不住气了,
“是的!有一点——但不完全是。”
略停了片刻,“玛丽安,你不信任我。”
“得了吧,埃丽诺,你还有脸责怪我:你对谁都不信任!”
“我!”埃丽诺有些窘迫地应道。“玛丽安,我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没有,”玛丽安语气强硬地回答道。“那么,我们的情况是一样啦。我们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是因为啥也不肯说,我是因为啥也没隐瞒。”
埃丽诺自己被指责为不坦率,而她又无法消除这种指责,心里很烦恼。在这种情况下,她不知如何能促使玛丽安坦率一些。
詹宁斯太太很快回来了,一接到信便大声读了起来。信是米德尔顿夫人写来的,报告说他们已在头天晚上来到康迪特街,请她母亲和两位表姐妹明天晚上去作客。约翰爵士因为有事在身,她自己又患了重感冒,不能来伯克利街拜访。邀请被接受了,当践约时刻临近的时候,虽然出自对詹宁斯太太的通常礼貌,她们妹妹俩按说有必要陪她一同前往,不料埃丽诺费了半天唇舌才说服妹妹跟着一起去,因为她连威洛比的影子都没见到,当然不愿冒着让他再扑个空的危险,而去自寻开心。
到了夜里,埃丽诺发现:人的性情不因环境改变而发生很大变化,因为约翰爵士刚来到城里,就设法聚集了将近二十个年轻人,欢欢乐乐地开个舞会。然而,米德尔顿夫人并不同意他这么做。在乡下,未经过预先安排而举行舞会是完会可以的,但在伦敦,更重要、更难得的是要赚个风雅体面的好名声。如今,为了让几位小姐遂心如意,便贸然行事,让人知道米德尔顿夫人开了个小舞会,八九对舞伴,两把小提琴,只能从餐具柜里拿出点小吃。
帕尔默夫妇也来参加舞会。几位女士自进城以来,一直没有见到帕尔默先生,因为他总是尽量避免引起他岳母的注意,从不接近她。女士们进来时,他连点相识的表示都没有。他略微望了她们一眼,从房间另一端朝詹宁斯太太点了下头。玛丽安进门后向室内环视了一下;看这一眼就足够了,他不在场——她坐下来,既不想自寻欢乐,又不想取悦他人。相聚了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帕尔默先生款步向两位达什伍德小姐走去,说是真想不到会在城里见到她们。其实,布兰登上校最早是在他家听说她们来到城里的,而他自己一听说她们要来,还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还以为你们都在德文郡呢!”他说。
“真的吗?”埃丽诺应道。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不晓得。”就这样,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玛丽安有生以来从没像当晚那样不愿跳舞,也从没跳得那样精疲力竭。一回到伯克利街,她就抱怨起来。
“唷哟,”詹宁斯太太说,“这原因嘛,我们是一清二楚的。假使来了那个咱们不指名道姓的人,你就一点也不累。说实在话,我们邀请他,他都不来见你一面,这未免不大像话。”
“邀请!”玛丽安嚷道。
“我女儿米德尔顿夫人这样告诉我的。今天早晨,约翰爵士似乎在街上碰见过他。”
玛丽安没再说什么,但看上去极为生气。埃丽诺见此情景非常焦急,便想设法解除妹妹的痛苦。她决定次日上午给母亲写封信,希望通过唤起她对玛丽安的健康的忧虑,对她进行拖延已久的询问。次日早晨吃过早饭,她发觉玛丽安又在给威洛比写信(她认为她不会给别人写信),便更加急切地要给母亲写信。大约正午时分,詹宁斯太太有事独自出去了,埃丽诺马上动手写信。此刻,玛丽安烦得无心做事,急得无意谈话,时而从一个窗口走到另一个窗口,时而坐在炉前垂头沉思。埃丽诺向母亲苦苦求告,讲述了这里发生的全部情况,说明她怀疑威洛比用情不专,恳请她务必尽到做母亲的本分和情意,要求玛丽安说明她同威洛比的真实关系。
她刚写好信,传来了敲门声,一听便知道有客人。随即有人传报,来客是布兰登上校。玛丽安早从窗口望见了他,因为什么客人也不想见,便在他进来之前走出房去。上校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心事重重,看见只有埃丽诺一个人,虽然嘴里说很高兴,仿佛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她似的,但却一声不响地坐了好一阵。埃丽诺确信他有话要说,而且分明与她妹妹有关,便急切地等他开口。她有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之前,上校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妹妹今天似乎不舒服”、“你妹妹似乎不很高兴”之类的话,好像他要透露或是打听她的什么特别情况。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带着几分焦灼不安的语气问她:他什么时候能恭喜她得到个妹夫?埃丽诺没防备他会提出这么个问题,一时又找不到现成的答复,便只好采取简单常见的权宜之计,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强作笑颜地答道:“你妹妹与威洛比订婚已是尽人皆知了。”
“不可能尽人皆知,”埃丽诺回答说,“因为她自己家里人还不知道。”
上校似乎吃了一惊,然后说:“请你原谅,我的问题怕是有点唐突无礼,不过,既然他们公开通信,我没想到还会有什么秘密可言。人们都在议论他们要结婚了,”
“那怎么可能呢?你是听谁说起的?”
“许多人——有些人你根本不认识,有些人和你极其密切——詹宁斯太太、帕尔默夫人和米德尔顿夫人。不过尽管如此,要不是仆人今天引我进门时,我无意中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封给威洛比的信,是你妹妹的笔迹,我也许还不敢相信呢——因为心里不愿相信的事情,总会找到一点怀疑的依据。我本来是来问个明白的,但是还没发问就确信无疑了。难道一切都最后敲定了?难道不可能—一?可是,我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获得成功。请原谅我,达什伍德小姐。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么多,不过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办事谨慎,这我完全信得过。告诉我,事情已经百分之百地决定了,再怎么争取也——如杀可能的话,剩下的问题就是再稍稍隐瞒一段时间。”
在埃丽诺听来,这一席话公开表白了他对她妹妹的眷恋,因而使她大为感动。她一下子说不出话,即使心情平静之后,心里还嘀咕了一阵,到底如何回答是好。威洛比和她妹妹之间的真实关系,她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勉强解释吧,可能不是说不到点子上,就是说过头。然而她又确信,玛丽安对威洛比的钟情无论结局如何,布兰登上校可能是没有希望成功的。在这同时,她还很想保护妹妹的行动不受指责,她经过再三考虑,觉得最明智、最宽厚的做法,还是不管她是否真的了解,真的信以为真,尽量多说点。因此她承认,虽然她从未听他们自己说过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她对他们的相互钟爱并不怀疑,对他们相互通信并不感到惊讶。
上校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听她说着。等她话音一落,他立即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带着激动的口吻说道:“我祝愿你妹妹万事如意,祝愿威洛比极力争取配得上她。”说罢,辞别而去。
埃丽诺从这次谈话中并没得到宽慰,借以减轻她在别的问题上的忐忑不安。相反,布兰登上校的不幸给她留下了一种忧郁感,因为一心等着让事实来加以印证,她甚至无法希望消除这种忧郁感。
第六章
随后三四天里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好让埃丽诺后悔不该向母亲求告;因为威洛比既没来人,也没来信。那几天快结束的时候,她们应邀陪米德尔顿夫人去参加一次晚会,詹宁斯太太因为小女儿身体不适,不能前去。玛丽安由于过于沮丧,也不着意打扮,似乎去与不去都无所谓,不过她还是准备去,尽管没有要去的样子和愉快的表示。茶后,直至米德尔顿夫人到来之前,她就坐在客厅的壁炉前,一动也不动,只顾想她的心事,不知道她姐姐也在房里。最后听说米德尔顿夫人在门口等候她们,她倏地站起身,好像忘了她在等人似的。
她们按时到达目的地。前面的一串马车刚让开路,她们便走下车,登上楼梯,只听见仆人从一节节楼梯平台上传报着她们的姓名。她们走进一间灯火辉煌的客厅,里而宾客满堂,闷热难熬。她们彬彬有礼地向女主人行过屈膝礼,随后就来到众人之间。她们这一来,室内必然显得更热,更拥挤不堪,而她们也只好跟着一起活受罪。大家少言寡语、无所事事地呆了一阵之后,米德尔顿夫人便坐下玩卡西诺。玛丽安因无心走来走去,幸好又有空椅子,就和埃丽诺在离牌桌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没坐多久,埃丽诺一下子发现了威洛比,只见他站在离她们几码处,正和一个非常时髦的年轻女子热切交谈。很快地,威洛比也看见了她,当即向她点点头,但是并不想同她搭话,也不想去接近玛丽安,虽说他不可能看不见她。随后,他又继续同那位女士交谈。埃丽诺不由自主地转向玛丽安,看她会不会没有注意到这一切。恰在此刻,玛丽安先望见了威洛比,心里突然一高兴,整个面孔都红了。她迫不及待地就想朝他那里奔去,不料让姐姐一把拽住了。
“天啊!”玛丽安惊叫道,“他在那儿——他在那儿。哦!他怎么不看我?我为什么不能和他说话?"
“我求你安静一些,”埃丽诺叫道,“别把你的心思暴露给在场的每个人。也许他还没有发现你。”
可是,这话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在这种时刻安静下来,玛丽安不仅做不到,而且也不想这么做。她焦灼不安地坐在那里,整个脸色都变了。
最后,威洛比终于又回过脸来,瞧着她们两人。玛丽安忽地立起身,亲昵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势向他伸出了手。威洛比走过来,偏偏要找埃丽诺搭话,而不和玛丽安攀谈,好像一心想避开她的目光,决计不注意她的态度似的。他匆匆忙忙地问起达什伍德太太的情况,问起她们来城里多久了。埃丽诺看见他这样说话,一时搞得心慌意乱,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妹妹却一股脑儿地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她满脸绯红,带着万分激动的语气嚷道:“天哪!威洛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收到我的信?你难道不想和我握握手?”
不握手是不行啦,但是碰到玛丽安似乎又使他感到痛苦。他抓住她的手只握了一下。这段时间,他显然在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埃丽诺瞧瞧他的脸色,发觉他的表情变得稳静些了。停了一刻,只听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上星期二我荣幸地到伯克利街登门拜访,十分遗憾的是,很不凑巧,你们和詹宁斯太太都不在家。我想你们见到我的名片了。”
“难道你没收到我的信?”玛丽安焦急万分地嚷道。“这里面肯定出差错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差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威洛比——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威洛比没有回答,他的脸色变了,又现出一副窘态。但是,他一瞧见刚才与他谈话的那个年轻女士的目光,便感到需要马上克制住自己。他重新恢复了镇静,随后说:“是的,你一番好意寄给我的、通知我你们已经进城的信件,我荣幸地收到了。”说罢微微点了下头,急忙返身回到他的朋友跟前。,
玛丽安的脸色看上去白得吓人,两腿站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埃丽诺随时都怕她昏厥过去,一面挡住她不让别人看见,一面用薰衣草香水给她定定神。”,
“你去找他,埃丽诺,”玛丽安一能讲话,便说道,“逼着他到我这儿来。告诉他我还要见他——马上有话对他说。我安不下心来——他不解释清楚,我一时一刻也安不下心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误会。哦,你马上去找他。”
“那怎么行呢?不,我亲爱的玛丽安,你要等待。这不是作解释的地方。等到明天再说吧。”
她好不容易才拦住妹妹,没让她亲自去找威洛比,但要劝她不要激动,至少表面上要镇静些,劝她等到可以与他私下交谈的时候再谈,效果会更好些,这在玛丽安是做不到的。玛丽安一直在长吁短叹,低声倾吐着内心的悲伤。不一会儿,埃丽诺看到威洛比离开客厅朝楼梯口走去,便告诉玛丽安他已经走了,今晚说什么也同他谈不成了,进一步开导她要镇静。玛丽安当即请姐姐去求米德尔顿夫人带她们回家,因为她太难过了,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啦。
米德尔顿夫人一局牌正好打到一半,听说玛丽安不舒服,想回去,客客气气地没显出一丝半点的不高兴,把牌交给了一位朋友,马车一准备好便连忙告辞回家。在返回伯克利街的途中,大家几乎一言未发。玛丽安过于伤心,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好默默地忍受着。幸亏詹宁斯太太还没回家,她们径直走回自己房里,玛丽安闻了闻嗅盐,稍许镇定了些。她很快脱下衣服,上了床,似乎想一个人呆着,姐姐就走了出去。埃丽诺在等候詹宁斯太太回来的时候,有空仔细考虑了往事。
无可怀疑,威洛比和玛丽安曾订过婚;而同样明白无疑的是,威洛比对此厌倦了,因为不管玛丽安还在如何痴心妄想,她埃丽诺总不能把这种行径归咎于什么误解和误会吧。唯一的解释是他完全变了心。埃丽诺若不是亲眼见到他那副窘态,她还要更加义愤填膺。那副窘态仿佛表明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使她不愿相信他会那么品行不端竟然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一直在玩弄她妹妹的感情。不在一起可能削弱了他的感情,而贪图物质享受可能使他彻底抛弃了这种感情,但是他以前确实爱过玛丽安,这无论加何无可置疑。
至于说到玛丽安,这次不幸的会面已经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以后的结局可能还会使她更加痛苦不堪。埃丽诺前思后想,不能不感到忧虑重重。相比之下,她自己的处境还算好的;因为她能一如既往地敬重爱德华,不管他们将来如何人分两地,她心里总有个精神依托。但是,可能招致不幸的种种现象似乎凑合到一起来了,正在加剧玛丽安的悲痛,与威洛比最终分离的悲痛.—一无可调和地与他马上决裂。
第七章
第二天一早,正当一月的清晨还是寒气袭人、一片昏黯的时候,玛丽安既不等女仆进来生火,也不等太阳送来光和热,衣服还未穿好,便跪伏在窗口,借助外面透进来的一丝亮光,一面泪如泉涌,一面奋笔疾书。埃丽诺被她急剧的嘶泣声惊醒,才发现她处于这般状态。她惶惨不安地静静观察了她好一阵,然后带着体贴入微、温柔之至的口气说:
“玛丽安,可不可以问一下?”
“不,埃丽诺,”玛丽安回答说,“什么也别问,你很快都会明白的。”
纵使是绝望,这话说得颇为镇定。然而好景不长,她话音刚落,便又马上感到悲痛欲绝。过了好几分钟,才继续动笔写信,由于一阵阵地失声痛哭,她又只好不时地停下笔来,这就充分证明了埃丽诺的一种预感:玛丽安一定在给威洛比写最后一封信,
埃丽诺默默注视着玛丽安,不敢造次行事。她本想好好安慰安慰她,不料她神经质地苦苦哀求她千万别和她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最好还是不要在一起久呆。玛丽安因为心神不定,穿好衣服后在房里一刻也呆不下去,就想一人独处并不停地改换地方,于是她避开众人,绕着房屋徘徊,直走到吃早饭为止。
早饭时,她什么也不吃,甚至连吃的意思都没有。此时可真够埃丽诺费心的,不过她不是在劝解她,怜悯她,看样子也不像在关注她,而是竭力把詹宁斯太太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自己身上。
因为这是詹宁斯太太很中意的一顿饭,所以前前后后持续了好长时间。饭后,大家刚在针凿桌前坐定,仆人递给玛丽安一封信。玛丽安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来,只见她脸色变得煞白,转眼跑出房去。埃丽诺一见这种情势仿佛见到了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一样,知道这信准是威洛比写来的。顿时,她心里泛起一股厌恶感,难受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坐在那里浑身直打颤,生怕难以逃脱詹宁斯太太的注意。谁知,那位好心的太太只看到玛丽安收到威洛比的一封信,这在她看来又是一份绝妙的笑料,因此她也就打趣起来,只听她扑哧一笑,说是希望这封信能让玛丽安称心如意。她因为正忙着为织地毯量绒线,埃丽诺的那副伤心样子,她根本没有察觉。等玛丽安一跑出去,她便安然自得地继续谈了起来:
“说实在话,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哪个年轻女人这么痴心相恋的!我的女儿可比不上她,不过她们过去也够傻的。说起玛丽安小姐,她可是大变样了。我从心底里希望,威洛比别让她等得太久了。看见她面带病容,可怜见的,真叫人伤心。请问: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埃丽诺虽说从没像现在这么懒怠说话,但面对这种挑衅,她又不得不回敬一下,于是强颜欢笑地答道:“太太,你真的嘴里这么一说,心里就相信我妹妹和威洛比先生订婚啦?我原以为你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可你问得这么一本正经,问题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因此,我要奉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对你说实话吧,听说他们两人要结婚,没有什么话比这更叫我吃惊的了。”
“真丢脸,真丢脸啊,达什伍德小姐:亏你说得出口!他们从一见面就卿卿我我地打得火热,难道我们大伙儿不知道他们要结婚?难道我在德文郡没见到他们天天从早到晚泡在一起?难道我不知道你妹妹跟我进城来特意置办婚服?得啦,得啦,别来这一套。你自己诡秘,就以为别人没有头脑;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根本不是这码事儿,其实,这件事儿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我是逢人就说,夏洛特也是这样。”
“的确,太太,”埃丽诺十分严肃地说道,“你搞错了。你到处传播这消息,实在太不厚道了。虽然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你将来总会发现自已实在不厚道。”
詹宁斯太太又哈哈一笑,可是埃丽诺已经无心再费口舌。她急切地想知道威洛比写了些什么内容,便匆匆忙忙地赶回自己房里。打开门一看,只见玛丽安直挺挺地趴在床上,伤心得泣不成声,手里抓着一封信,身旁还放着两三封。埃丽诺走到她跟前,但是一声没响。她坐到床上,抓住妹妹的手,亲热地吻了几下,随即失声痛哭起来,那个伤心劲儿,起初简直不亚于玛丽安。玛丽安虽然说不出话,却似乎觉得姐姐这一举动情深意切,于是两人同声悲泣了一阵之后,她便把几封信都递进埃丽诺手里,然后用手帕捂住脸,悲痛得差一点尖叫起来。埃丽诺见她如此悲痛,实在令人惊骇,知道这里面定有缘故,便在一旁守望着,直到这场极度的悲痛略为平息下去。随即,她急忙打开威洛比的信,读了起来:
一月写于邦德街
亲爱的小姐:
适才有幸接读来函,为此请允许我向你致以诚挚的谢意。我颇感不安地发现,我昨晚的举止不尽令你满意。我虽然不知道在哪一点上不幸有所冒犯,但还是恳请你原谅,我敢担保那纯属无意。每当我想起先前与尊府在德文郡的交往,心头不禁浮起感激欢悦之情,因而便自不量力地以为,即使我行动上出点差错,或者引起点误会,也不至于破坏这种友情,我对你们全家充满了真诚的敬意。但是,倘若不幸让你认为我抱有别的念头或者别的意思的话,那我只好责备自己在表达这种敬意时有失谨慎,你只要了解以下情况,就会知道我不可能含有别的意思:我早就与别人定了情,而且我认为不出几个星期,我们就将完婚。我不胜遗憾地奉命寄还我荣幸地收到的惠书和惠赠给我的那绺头发。
您的谦卑恭顺的仆人
约翰·威洛比
可以想象,达什伍德小姐读到这样一封信,一定会义愤填膺。虽然她没读之前就知道,这准是他用情不专的一份自白,证实他俩将永远不得结合,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容忍这样的语言:她也无法想象威洛比怎么能这样寡廉鲜耻,这样不顾绅士的体面,竟然寄来如此无耻、如此恶毒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既想解除婚约,又不表示任何歉意,不承认自己背信弃义,矢口否认自己有过任何持殊的感情。在这封信里,字字行行都是谗言恶语,表明写信人已经深深陷进了邪恶的泥坑而不能自拔。
埃丽诺又气又惊地沉思了一阵,接着又读了几遍,每读一遍,就越发痛恨威洛比。因为对他太深恶痛绝了,她连话都不敢说,唯恐出言不逊让玛丽安更加伤心。在她看来,他们解除婚约对妹妹并没有任何坏处,而是使她逃脱了一场最不幸、最可怕的灾难,逃脱了跟一个无耻之徒的终身苟合,这是真正的得救,实属万幸。
埃丽诺一门心思在考虑那封信的内容,考虑写信人的卑鄙无耻,甚至可能在考虑另一个人的另一种心肠,这个人与这件事本来没有关系,她只是主观上把他和方才发生的一切联系到一起了。想着想着,她忘记了妹妹目前的痛苦,忘记膝上还放着三封信没有看,完全忘记了她在房里呆了多长时间。恰在这时,她听见有一辆马车驶到门前,便起身走到窗口,看看是谁不近人情地来得这么早。一看是詹宁斯太太的马车,她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知道主人直到一点钟才吩咐套车的。她现在虽然无法劝慰玛丽安,但她还是不想抛下她不管,于是她赶忙跑出去禀告詹宁斯太太:因为妹妹身体不舒服,自己只好失陪。詹宁斯太太正赶在兴头上,十分关心玛丽安的情况,便欣然同意了。埃丽诺把她送走后,又回去照看玛丽安,只见她撑着身子想从床上爬起来,因为长时间缺吃少睡而晕晕乎乎的,差一点摔到地板上,幸亏埃丽诺及时赶上去将她扶住。多少天来,她白日不思茶饭,夜晚睡不踏实,现在心里一旦失去了原来的焦灼不安的期待,顿时感到头痛胃虚,整个神经脆弱不堪。埃丽诺立刻给她倒了一杯葡萄酒,她喝下去觉得好受了些。最后,她总算对埃丽诺的一片好心领了点情,说道:
“可怜的埃丽诺,我把你连累得好苦啊:”
“我只希望,”姐姐应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安慰你。”
这话和别的话一样,实在叫玛丽安受不了。她心里忍着极大的痛苦,只能发出一声悲叹:“噢,埃丽诺,我好苦啊!”说罢又泣不成声。
埃丽诺见她如此悲戚,再也沉不住气了。
“玛丽安,你若是不想把你自己和你的亲人都折磨死的话,”她大声说道,“就请你克制一下。想想母亲,你忍受痛苦的时候,也想想她的痛苦。为了她,你必须克制自己。”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玛丽安嚷道。“我要是惹你苦恼了,就请你离开我,离开我;你尽管离开我,痛恨我,忘掉我,但是不要这么折磨我。哼!自己没有伤心事,说起克制来当然轻巧:快快乐乐的埃丽诺,你是无法知道我有多么痛苦的。”
“你居然说我快乐,玛丽安!唉,你若是知道就好啦:我眼看着你这么悲痛,你倒认为我是快乐的!”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说着将手臂搂住了姐姐的脖子,“我知道你为我伤心,我知道你心肠好。不过,你还是——你一定是快乐的。爱德华爱你——不是吗!什么事情能抵消掉这样的幸福:”
“很多很多情况,”埃丽诺郑重其事地说。
“不,不,不,”玛丽安狂叫道。“他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你不可能有什么痛苦。”
“看到你弄成这副样子,我不可能有什么快乐。”
“你永远也看不到我变成另外一副样子。我的痛苦无论怎样也无法解除。”
“你不能这么说,玛丽安。你难道没有可以感到安慰的事情?没有朋友?你的损失就那么大,连安慰的余地都没有啦?尽管你现在感到很痛苦,可是你想想看,假使你到后来才发现他的为人,假使你们订婚好多个月以后才提出退婚,那你会遭受多大的痛苦?你要是不幸地每与他多接近一天,你就感到这打击越发可怕。”
“订婚!”玛丽安嚷道,“我们没有订婚呀。”
“没有订婚!”
“没有,他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卑鄙无耻。他没有对我背信弃义。”
“但他对你说过他爱你吧?”
“是的——不——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他每天都含有这个意思,但是从来没有明说过。有时我以为他说了——其实他从没说过。”
“但他给你写过信吧?”
“是的——事情到了那个地步,难道写信也有错?不过我也没法说啦。”
埃丽诺没再作声。此时,那三封信比先前引起了她的更大兴趣,于是她马上把信的内容匆匆瞧一遍。第一封信是她妹妹刚进城时写给威洛比的,内容如下:
一月,于伯克利街
威洛比,你收到达封信会感到十分惊奇!我想,你若是知道我在城里,可能还不止是惊奇呢。有机会来这里(虽说与詹宁斯太太一起来的),对我们具有难以克制的诱惑力。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到此信,今晚就来到这里,不过我想你未必能来。无论如何,我明天等你。再见。
玛.达
第二封信是参加了米德尔顿家的舞会后的第二天上午写的,内容如下:
前天没有见到你,我说不出有多么失望。还有,我一个多星期前写给你一封信,至今不见回音,也使我感到惊讶。我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你的来信,更期待见到你。请你尽快再来一趟,解释一下为什么叫我空盼一场。你下次最好来得早一点,因为我们通常在一点钟以前出去。昨晚米德尔顿夫人家举行舞会,我们都去参加了。我听说你也受到邀请。但这可能吗?如果情况果真如此,而你又没去,那自从我们分手以来,你可是判若两人了。不过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希望立即得到你的亲自保证:情况并非如此。
玛.达
玛丽安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威洛比,你叫我怎么想象你昨晚的举动?我再次要求你作出解释。我本来准备和你高高兴兴、亲亲然热地见上一面,因为我们久别重逢自然会产生一种喜幸感,而我们在巴顿的亲密关系似乎理所当然地会带来一种亲切感。不想我遭到了冷落!我痛苦了一个晚上,总想为你那简直是侮辱性的行为寻找个理由。虽然我尚未替你找到合乎情理的辩解之词,我倒很想听听你自己的辩护。也许你在关系到我的什么事情上听到了什么误传,或是上了别有用心的人的当,从而降低了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么,我将为能消除你的疑虑而感到满足。的确,假如我不得不把你想得很坏的话,我是会非常痛苦的。不过,如果我真需要这样做,如果我真知道你已经不像我们迄今想象的那样,你对我们大家的关心只是一片虚情假意,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欺骗我,那你就趁早实说。现在,我心里正处于一种十分可怕的犹豫不决的状态。我希望宣告你是无辜的,然而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说个确实,都会减轻我目前的痛苦。如果你的感情起了变化,就请你退还我的信件和你保存的我那绺头发。
玛.达
埃丽诺简直不敢相信,对这些写得这么情意绵绵、推心置腹的信,威洛比竟然作出这种答复。但是,她对威洛比的责怪并未使她无视玛丽安的有失体统,因为这些信根本就不该写。她默默地沉思着,使她感到痛心的是,玛丽安竟然这样冒冒失失地向人家诉说衷肠,平白无故地给人家提供把柄,结果受到事实的无情嘲弄。正在这时,玛丽安发觉埃丽诺读完了信,便对她说:这些信其实也没啥,任何人处在同样情况下都会这么写的。
“我自以为和他是正经订了婚的,”她补充说,“就像受到极其严格的法律条款的约束一样。”
“我相信这个,”埃丽诺说。“但不幸的是,他却不这样以为。”
“埃丽诺,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他有好多个星期都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不管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什么人对我施展了最恶毒的诡计,才会使他变成这样),他一度对我要多亲有多亲。就说那绺头发吧,他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想当初可是向我苦苦哀求讨去的。你当时如果见到他那副神态,听听他那个腔调,那就好了!你有没有忘记我们一起在巴顿的最后一个晚上?还有分手的那天早上!他对我说,我们还要过好多个星期才能再见面——他那个悲伤劲呀,我怎么能忘得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停了一会儿。等这阵激动一过去,便带着更坚定的口气,补充说道:
“埃丽诺,我受到了无情的虐待,但不是让威洛比。”
“亲爱的玛丽安,不是他又是谁?他能受谁唆使呢?”
“受天下所有人的唆使,而不是凭他自己的心愿。我宁肯相信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串通起来诋毁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不相信他禀性会这么残忍。他信里提到的那个女人——不管她是谁——总而言之,除了亲爱的你、母亲和爱德华以外,任何人都会冷酷无情地讲我的坏话。除你们三人之外,天下人我哪个不能怀疑他心术不正,偏偏去怀疑威洛比?我很了解他的心。”
埃丽诺不想争辩,只是回答说:“不管什么人会这么可恶地与你为敌,你就笃信自己清白无辜、一片好心,摆出一副高姿态让他们瞧瞧,叫他们想幸灾乐祸也乐不成。这是一种合情合理、值得称赞的自豪感,可以顶得住邪恶的攻击。”
“不,不,”玛丽安嚷道,“像我这样痛苦是没有自豪感的。我不在乎谁知道我在痛苦。天下人谁见到我这副样子都可以幸灾乐祸。埃丽诺,埃丽诺,没有遭受什么痛苦的人尽可以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还可以不受侮辱,甚至以牙还牙,但是我不行。我是一定要感到痛苦的——人们得知后愿意高兴就尽管高兴去吧。”
“可是,看在母亲和我的份上——”
“我愿意多为你们着想。不过,要我在悲痛的时候装出高兴的样子——噢,谁会这样要求呢?”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埃丽诺若有所思地从炉前踱到窗口,又从窗口踱到炉前,既没感到火炉的温暖,也没察觉窗外的景物。玛丽安坐在床角,头靠在床架杆上,伸手又拿起威洛比的信,战战兢兢地把每句话又读了一遍,然后惊叫道:
“太不像话了:威洛比呀,威洛比,这难道是你写的信!狠心啊,狠心——你说什么也逃脱不了这个罪责。埃丽诺,他说什么也逃脱不了。他不管听到了有关我的什么坏话——他难道不该先画个问号?他难道不该告诉我,给我个洗刷自己的机会?‘你惠赠’(读信里的话)‘给我的那绺头发’——这是无法宽恕的。威洛比,你写这话的时候良心何在?哼!真是蛮横无礼!埃丽诺,他有道理吗?”
“不,玛丽安,绝对没有。”
“再说这个女人——谁知道她施展了什么诡计,预谋了多长时间,精心策划到何种程度!她是谁呢?她能是谁呢?在他认识的女人中,我听他谈过谁又年轻又迷人呢?哦1没人,没人——他对我只谈论我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玛丽安激动不已,最后这样说道:
“埃丽诺,我要回家。我要去安慰母亲。难道我们不能明天就走吗?”
“明天,玛丽安!”
“是的,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威洛比——现在谁还关心我?谁还喜欢我?”
“明天就走是办不到的。詹宁斯太太待我们这么好,我们对她要有礼貌。即使按照常礼,也不能这么匆匆忙忙地走掉啊。”
“那好,也许可以宽限一两天。但是我不能在这儿久留,我不能呆在这儿任凭这些人问这问那,说长道短。米德尔顿夫妇、帕尔默夫妇——我岂能忍受他们的怜悯?米德尔顿夫人那种女人的怜悯!哦!她会怎么说啊!”
埃丽诺劝她再躺下,她果真躺了一会儿。但是怎么个躺法都感到不舒服,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安,身上疼痛不止,不由得一个劲地辗转反侧。后来越来越歇斯底里了。姐姐眼看她在床上呆不住了,一度担心需要喊人来。谁知,最后好说歹说,她服了几滴薰衣草药水,倒很有效果。从那时起到詹宁斯太太回来,她一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理智与情感】《理智与情感》虽是简·奥斯汀的第一部小说,但写作技巧已经相当熟练。故事中的每一个情节,经作者的巧妙构思,表面的因果关系与隐藏在幕后的本质缘故均自然合理。女主人公根据表面现象产生合情合理的推测和判断,细心的读者虽然不时产生种种疑惑,但思绪会自然而然随着好的观察而发展,等着最后结果出现时,与表面现象截然不同,造成了出乎意料的喜剧效果。如果反过来重读一遍,会发现导致必然结果的因素早见于字里行间。
【作者介绍】简 奥斯汀(1775-1817),19世纪英国最早发表现实主义小说的女作家。生于英国小乡镇史蒂文顿的一个牧师家庭,几乎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但由于家庭文学空气熏陶而成为著名作家。其作品主要描绘她在狭小生活圈子里所熟悉的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及其心态,具有观察细致,人物刻画惟妙惟肖,评论尖刻等艺术特色。20岁左右开始创作,共发表6部小说:《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曼斯菲尔德花园》、《爱玛》、《诺桑觉寺》、《劝导》。奥斯汀最初创作是为了反对流行小说。后来又反映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当时未受资本主义工业革命浪潮冲击的英国乡村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场景,扫除了当时小说创作的庸俗风气,在英国小说发展史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奥斯汀又是公认的描写妇女意识的卓越作家。她的小说以《傲慢与偏见》和《爱玛》最受读者喜爱。
本书章节列表:
  • 《理智与情感》第一卷(上) 2629
  • 《理智与情感》第一卷(中) 2997
  • 《理智与情感》第一卷(下) 2907
  • 《理智与情感》第二卷(上) 2608
  • 《理智与情感》第二卷(下) 2640
  • 《理智与情感》第三卷(上) 3054
  • 《理智与情感》第三卷(下) 2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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