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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二) 3344次
第六章
苔丝下了山,走到特兰里奇十字路口,漫不经心地在那儿等着搭乘从猎苑回沙斯顿的马车。她上车的时候,车里其他的乘客同她说话,她虽然也回答了他们,但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乘坐的马车又接着上路了,苔丝一路上沉浸在内心的回忆中,对车外的一切视若无睹。
在和她同乘一辆车的旅客中间,有一个人对她说的话比先前的一些人说的话更直截了当:“唉呀,你简直变成了一束花了!这还在六月初呀,就有这么多好看的玫瑰花了!”
接着,她终于意识到在他们惊异的目光里,她表现出来的是怎样一种滑稽的情形了:胸前戴着玫瑰花;帽子上插着玫瑰花;篮子里也装满了玫瑰花和草莓。她不禁满脸通红,含含糊糊地告诉他们玫瑰花是别人送给她的。在乘客们不再注意她的时候,她就偷偷地把帽子上特别显眼的玫瑰花取下来,放在篮子里,用她的手巾遮盖起来。然后她又陷入了沉思,有一次她低头向下看时,她的下巴被她戴在胸前的玫瑰花刺扎了一下。像布莱克莫尔谷所有的村民一样,苔丝的头脑里充满了无稽的幻想,尽是相信预兆的迷信;她心里想,被玫瑰花刺扎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那天她注意到的第一个预兆。
她乘坐马车只能坐到沙斯顿,从那个山间小镇走下山谷到马洛特村,还有几英里的路需要步行。她的母亲曾经叮嘱过她,如果她累得走不动了,就在这儿她们熟悉的一个乡村妇女的家里住一个晚上;苔丝那天就在这儿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她才下山回到家。
她进了家,立刻就从她母亲得意洋洋的脸色上看出,在她不在家这段时间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说得不错吧;我全知道啦!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是不会错的,现在不是证实了?”
“是不是我不在家时发生了什么事?又证实了什么事?”苔丝十分厌倦地说。
她的母亲一脸调皮的神气,把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开玩笑地说:“你到底讨得他们的欢心了!”
“你是怎样知道的,母亲?”
“我收到了一封信。”
这时苔丝才想起来,是有时间把信送到这儿。
“他们说——德贝维尔太太说——养鸡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小小的养鸡场,想让你去照料。不过这只是她的委婉说法,既要你去她那儿,又不激发起你的希望。她是想认你做亲戚呀——这就是她的意思。”
“可是我没有见过她呀。”
“我想你见到过什么人吧?”
“我见到过她的儿子。”
“他认不认你做亲戚呀?”
“哦——他叫我堂妹。”
“我就知道他会叫你堂妹的!杰克——他叫她堂妹啦!”琼对她的丈夫喊道:“对了,他当然对他的母亲说了,他的母亲就要你到她那儿去。”
“可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养鸡呀,”心中疑惑的苔丝说。
“那我就不知道谁会养鸡了。你生在一个做小买卖的家庭里,又是做小买卖长大的。生在做小买卖的家里的人,总是比半路出家的人懂得多些。另外,那也不过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让你觉得你是在给他们做事,而不会感到欠了别人的情。”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不应该去,”苔丝仔细想了想说。“信是谁写的?给我看看好吗?”
“是德贝维尔夫人写的。拿去看吧。”
那封信是用第三人称的口气写的,很简单地告诉德北菲尔德太太说,那位夫人需要她的女儿去工作,帮助那位夫人管理鸡场,如果她能够去的话,还会给她提供一个舒适的房间,并说只要他们满意,工钱是很优厚的。
“哦——就写了这些!”苔丝说。
“你也不能指望她立刻就伸开双臂搂着你、吻你呀。”
苔丝抬头看着窗外。
“我宁肯同你和父亲留在家里,”她说。
“可是为什么呀?”
“我也不想告诉你为什么,母亲;说实话,我也不完全知道为了什么。”
一个星期里,她都在附近的地方寻找一个轻松一点儿的工作,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在晚上回到家里。她原来的想法是要在夏季里挣一笔钱,再买一匹马。她还没有跨进门,就有一个孩子从屋里跳着跑出来说:“那个绅士到家里来过啦!”
她母亲赶忙向她解释,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笑意来。德贝维尔夫人的儿子骑马刚好路过马洛特村,就顺道来拜访他们。他主要是代表他的母亲来的,想问一问苔丝究竟愿不愿意去为老夫人管理鸡场;还说以前为她管鸡的小伙子不可靠。“德贝维尔先生说,从你的模样看起来,你肯定是个好姑娘;他说你身价如金啦。他对你很感兴趣——老实告诉你。”
听说自己得到一个陌生人如此高的评价,苔丝一时似乎真的高兴起来,因为那时候她自己觉得情绪非常低落。
“谢谢他这样想,”苔丝嘟哝着说;“要是我住在那儿的确感到放心的话,任何时候我都会到那儿去。”
“他是一个聪明漂亮的人啦!”
“我可不这样认为,”苔丝冷冷地说。
“好啦,无论如何,这总是你的一个机会;我敢肯定,他戴的是一个漂亮的钻石戒指!”
“是钻石戒指,”在窗子下面板凳上坐着的小亚伯拉罕快活地说;“我也看见啦!他举手摸胡子的时候,那枚钻石戒指光灿灿的。母亲,我们那个阔绰的亲戚为什么老是用手摸他的胡须呢?”
“听听这孩子说的吧!”德北菲尔德太太带着欣赏的神态大声说。
“大概是炫耀他的钻石戒指吧,”约翰爵士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嘴里嘟哝着说。
“我得想一想这件事,”苔丝说完就离开了房问。
“好啦,她这一去就把比我们小的一房给征服了,”女主人继续对丈夫说,“她要是不继续往前走,那才是个傻瓜呢。”
“我可不太喜欢我的孩子们离开家,”做小买卖的丈夫说,“我作为一个家族的大房,别人应该到我这儿来。”
“不过还是让她去吧,杰克,”可怜的傻乎乎的妻子劝着丈夫说。“他都叫她小堂妹啦!他很有可能娶了她,让她做一个贵夫人;那时候,她就同她的祖先一模一样了。”
约翰·德北菲尔德的虚荣心比他的精力和健康强得多,所以这个假设很使他高兴。
“哦,也许,那就是年轻的德贝维尔先生的意思,”他承认说:“我敢肯定,他也许真的想同我们大房结亲,以此来改善他们的血统。苔丝真是小淘气鬼!她只是去拜访了他们一次,就真的会带来这种好结果吗?”
这时候,苔丝正在院子里的覆盆子丛中、在王子的坟墓上满腹心事地走着。在她走进房间时,她母亲就追问起她来。
“呃,你打算怎么办呢?”她问。
“我要是那天见到德贝维尔太太就好了,”苔丝说。
“我觉得你应该打定主意了。这样你很快就能够见到她了。”
她的父亲坐在椅子里咳嗽着。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姑娘心中不安地说,“还是由你作决定吧。既是我把那匹老马弄死了,我想我应该想法再弄一匹新马。可是——可是——我的确很不喜欢那儿的德贝维尔先生!”
孩子们在王子死了以后,一直存了苔丝嫁给他们有钱亲戚的想法(在他们的想象里,那一家人一定是他们的亲戚),并以此作为一种安慰,这时候看见苔丝犹豫着,就开始朝苔丝嚷起来,骂她,埋怨她犹犹豫豫的。
“苔丝不——不——不去啦,不做贵——贵——贵夫人啦!她说她——不——不去啦!”孩子们咧开大嘴哭了起来。“我们不会有漂亮的新马啦,也没有大堆的金钱买礼物啦!苔丝再也没有新衣服穿啦,再也不——不漂亮啦!”
她的母亲也在一边帮腔,唱着同样的调子:她要是不去,那就是把家里的负担无限期地延长了,使家里的负担比原来变得更重了,因此这也加重了她母亲说的话的分量。只有她的父亲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我去好了,”苔丝终于说。
姑娘同意去了,这又使得她的母亲心里头想到这门亲事的前景。
“这就对了!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这是一个好机会呀!”
“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挣钱的机会。这也不是一个什么别的机会,你不要在教区里到处对这件事说傻话了好不好。”
德北菲尔德太太并不答应她。她不敢保证,在那个客人说了那样一番话后,她会不会得意忘形,到处去瞎嚷嚷。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年轻的姑娘写了回信,同意做好准备,他们需要她哪天去,她就可以动身。接着她就收到回信,告诉她德贝维尔夫人对她的决定感到高兴,并说后天就派一辆轻便马车来,到山谷的坡顶上接她,帮她运行李,要她做好在那个时候动身的准备。德贝维尔夫人来信的笔迹好像很有一些男性化。
“派一辆马车?”琼·德北菲尔德有些怀疑地嘟哝说,“来接她自己的亲戚,应该派一辆大马车呀!”
苔丝终于打定了主意,所以也就不再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了,又开始泰然自若地做自己的事情,心里头想着做一份不太劳累的工作,就可以挣到钱再给父亲买一匹马了。她原先希望在小学里当一名教员,但是命运似乎决定要她做另外的事。由于她的思想比她的母亲成熟些,所以她此刻也没有把德北菲尔德太太对她婚姻的希望当做一回事。那个思想浅薄的妇女,几乎从她的女儿出世的那一年开始,就一直在为她寻找一个满意的丈夫了。

第七章
在约好动身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苔丝就醒了——那时候正是黑夜即将天亮的时刻,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先知先觉的鸟儿在用清脆嘹亮的声音歌唱着,坚信至少自己知道一天的正确时辰,但是其它的鸟儿却保持着沉默,仿佛也同样坚信那只唱歌的鸟儿把时辰叫错了。苔丝一直在楼上收拾行李,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她才穿着日常穿的衣服走下楼,而她那套最好的服装却仔仔细细地叠好了放在箱子里。
她的母亲劝她说:“你出门去走亲戚,从来都不会比你身上那套衣服穿得漂亮些吗?”
“可我是去工作的呀!”苔丝说。
“不错,是去工作,”德北菲尔德太太说;她用说悄悄话的口气补充说,“开头也许要假装点儿去工作……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把最好的衣服穿在外面好些。”
“好啦,好啦;我想你知道得最清楚,”苔丝不再反对了,冷淡地回答说。
为了让母亲高兴,姑娘只好把自己完全交到琼的手里,平静地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妈妈。”
看见苔丝这样听话,德北菲尔德太太不由得心中大喜。她先去拿来一个大脸盆,彻底地把苔丝的头发洗了一遍,等到头发干了,梳理好了,看起来头发好像比平时多了一倍。她用一根比通常宽得多的粉红色带子把头发扎起来,然后再给苔丝穿上那件在会社游行时穿的白色袍子。苔丝一头蓬松的头发,配上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使她正在发育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成熟来,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也许会错误地把她当成一个成熟的妇人,而其实她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
“我告诉你,我的袜子后跟上有一个洞,”苔丝说。
“袜子上有洞不要紧——它们又不会说话!我当姑娘的时候,只要有一顶漂亮的帽子戴,鬼才知道袜子上有洞呢。”
看见女儿漂亮的形体,母亲心里感到骄傲,往后退了几步,就像一个画家从画架前面走开,从整体上仔细打量自己的杰作。
“你一定要看一看你自己!”她嚷着说。“你比平时漂亮多了。”
由于镜子太小,一次只能照出苔丝身体的很小一部分,德北菲尔德太太就在窗玻璃的外面挂上一件黑色的外套,用这种办法把窗玻璃变成了一面大镜子,这也是乡下村民梳妆时常用的办法。然后,她就下楼找她的丈夫去了,那时候她丈夫坐在楼下的房间里。
“我要告诉你,德北菲尔德,”她兴高采烈地说:“他决不会不爱上她的。不过无论你说什么话,都不要对苔丝多说他喜欢苔丝的话,也不要提她得到的这个机会。她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姑娘,说多了也许她就讨厌他了,甚至于她马上就不愿到那儿去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一定要对鹿脚巷的那个牧师有所报答,感谢他告诉我们那些事——他真是个好人。”
不过,姑娘动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当初梳妆打扮的兴奋一消失,琼·德北菲尔德太太的心里就出现了一阵担忧。因此这位家庭主妇说,她要送姑娘一程——要把姑娘送到山谷斜坡上的那个地点,那个斜坡是通向外部世界的第一个制高点。苔丝就在坡顶上等候斯托克·德贝维尔家派来的轻便马车,而她的行李已经由一个小伙子运到了坡顶上,做好了准备。
看见妈妈戴上了帽子,小孩子们就一起叫嚷起来,要跟她一起去。
“我也要去送姐姐,现在姐姐要嫁给绅士堂哥啦,要穿漂亮衣服啦!”
“唉,”苔丝叹了口气,满脸通红,连忙转过身去,“我再也不要听那些话了!妈妈,你干吗要把那些东西塞到他们头脑里去?”
“我的孩子们,姐姐是去为我们有钱的亲戚工作去的,是去帮着挣一笔钱,好再给家里买一匹马。”德北菲尔德太太安抚孩子们说。
“我走啦,爸爸。”苔丝哽咽着说。
“你去吧,我的孩子。”约翰爵士抬起头来说,为了庆祝苔丝出门的这个早晨,他又去喝了酒,垂着头在那儿打瞌睡。“好吧,但愿我那位年轻的朋友会喜欢上和他同宗的一位漂亮姑娘。还有,告诉他,苔丝,我们家从前是大户人家,现在完全败落了,我要把我们家的名号卖给他——对,卖给他——也不要大价钱。”
“决不能少了一千镑。”德北菲尔德太太大声说。
“告诉他——我要一千镑。算啦,我又想起来啦,我就少要点儿吧。这个名号加在他的身上,比加在像我这样一个没有本事的可怜人身上好多啦。告诉他,我只要他出一百镑。不过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告诉他出五十镑就成——就出二十镑吧!行,就要二十镑——这是最低的价了。他**,祖宗的名誉总是祖宗的名誉,一个便士我也不能少啦!”
苔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喉咙哽咽着,心里头百感交集,但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急忙转过身,走出门去了。
母女俩就这样上路一起走着,苔丝的两边各有一个孩子牵着她的手,心里似乎想着什么,不时地把苔丝看上一眼,就像在看一个正要去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一样;她母亲同最小的一个孩子走在后面;这一群人构成了一幅图画,中间走着诚实的美丽,两边伴随着无邪的天真,后面跟随着头脑简单的虚荣。她们就一起这样走着,一直走到山坡的底下,从特兰里奇派来的马车就在坡顶上接她,先前的这种安排,是为了免得马车爬这段坡路。在远方第一层山峦的后面,沙斯顿峭壁一样的房舍打乱了山脊的轮廓。在蜿蜒而上的大路上,除了他们派来接苔丝的小伙子而外,看不见一个人影。小伙子坐在车把上,车里装着苔丝在这世界上所有的物品。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马车很快就要来了,这是用不着怀疑的,”德北菲尔德太太说。“好啦,我已经看见那边的马车啦!”
马车已经来了——它似乎是突然从最近那片高地后面出现的,就停在推小车的小伙子旁边。因此苔丝的母亲和孩子们决定不再往前走了,苔丝在匆忙中向他们道别以后,就弯腰向山坡上走去。
他们看见苔丝的身影离马车越来越近,她的箱子也已经放到了马车上。但是就在她还没有完全走到马车跟前时,又有一辆马车从山顶上的一片树丛中飞快地驶了出来,它绕过路上的一段弯路,从行李车旁驶过来,停在苔丝的面前,苔丝抬头一看,似乎大吃一惊。
她的母亲最先看出来,第二辆车和第一辆车不一样,它不是一辆简陋寒酸的马车,而是一辆漂亮整洁的单马双轮马车,又叫狗车,漆光发亮,设备齐全。赶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烟,头上戴一顶花哨的小帽,穿一件色彩灰暗的上衣和颜色相同的马裤,围着白色的围巾,戴着硬高领,手上戴着褐色的驾车手套——简而言之,他是一个漂亮的长着一张长脸的年轻人,就在一两个星期前,曾经拜访过琼,向她打听过苔丝的回话。
德北菲尔德太太像一个孩子似地鼓起掌来。鼓完掌后她看看下面,然后再看看上面。那意思还会骗了她吗?
“要让姐姐做贵夫人的就是那个绅士亲戚吗?”最小的那个孩子问。
就在那个时候,看得见穿细纱布衣服的苔丝形体在马车旁边静静地站着,神情上犹犹豫豫的,马车的主人正在同她说话。事实上,她那种看上去的犹豫远远不是犹豫,而是疑惑。她似乎宁肯坐那辆简陋寒酸的马车。那个年轻人下了车,似乎在劝说她上车。她转过脸去,对着山下她的亲人们,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群体。似乎有一件事促使她下了决心;很可能,是她想到了王子是在她手里死的。她突然间上了车;他也上车坐在她的旁边,立即向拉车的马抽了一鞭。他们很快就驶过了运送箱子的慢车,消失在山头后面看不见了。
苔丝从视线里消失了,这件有趣的事情好像一幕戏剧,也就到了终场,小孩子的眼睛里都是热泪盈眶。最小的那个孩子说:“我真希望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没有离开家,没有去做贵夫人!”说完了,他把嘴角一咧,就大哭起来。这个新观点是有传染性的,第二个孩子也同样哭起来,接着又是一个,后来三个孩子都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琼在转身回家的时候,眼睛里也同样充满了泪水。不过当她走回村子的时候,就只好被动地一切听天由命了。但是,当天晚上她睡在床上老是唉声叹气的,她丈夫问她有什么不舒服。
“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我心里一直在想,要是苔丝没有离家,也许会更好些。”
“你先前为什么没有想到?”
“唉,那是姑娘的一个机会呀——不过,要是这件事再重新来过,我就要等到打听清楚了,弄明白了那个绅士是不是一个真的好心人,是不是把苔丝当他的堂妹对待,不然我就不会放苔丝走。”
“不错,你也许应该先打听打听的,”约翰爵士打着鼾声说。
琼·德北菲尔德总是能够从什么地方找到安慰:“好啦,作为真正的嫡亲后裔,只要她的王牌出得好,她应该把他吸引住的。如果他今天不娶她,明天还是要娶她的。因为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深深地爱上苔丝啦。”
“什么是她的王牌呀?你是指她的德贝维尔血统?”
“不,真笨;她的脸——就和我从前的脸一个样。”

第八章
阿历克·德贝维尔上车在苔丝身边坐下,就赶马沿着第一座山的山脊快速向前驶去,一路上不住口地把苔丝恭维赞扬,而给苔丝运送箱子的大车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们越走越高,一大片风景在他们四周伸展开来,一望无垠;在他们身后,是她出生的绿色山谷,在他们前面,是一片灰色的田野,除了她在第一次到特兰里奇的短暂旅行中知道的地方而外,其它的地方她一无所知。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个山坡的顶上,再往前就是从山坡上通向下面的一条笔直大道,差不多有一英里长。
尽管苔丝·德北菲尔德生来胆子就大,但是自从她父亲的马被撞死以后,苔丝一坐车就感到非常害怕;马车的行驶稍微有点儿摇晃,她就感到心惊肉跳。阿历克赶着马车横冲直撞,苔丝心里就开始感到不安了。
“我想下山时你会慢些走吧,先生?”
德贝维尔扭头看看苔丝,用他的又白又大的门牙叼着雪茄烟,慢慢咧开两片嘴唇笑开了。
“噢,苔丝,”他抽了一两口雪茄烟后回答说,“像你这样一个又大胆又健壮的大姑娘,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噢,我总是打着马飞跑下山的。再没有像那样叫人痛快的了。”
“不过现在你也许不必那样下山吧?”
“啊,”他说,“这可是两个人的事儿呀,不是我一个人作得了主。提布也要算在里面,她的脾气可是古怪得很。”
“提布是谁?”
“噢,就是这匹母马呀。我觉得刚才它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你没有看见吗?”
“不要吓唬我,先生,”苔丝说。
“哦,我没有吓唬你。要是世界上有谁能够驾驭这匹马,那我也能够驾驭它:——我不是说世界上有人能够驾驭这匹马——如果有能够驾驭它的人,那个人就是我。”
“你怎么会养了这样一匹马?”
“啊,你问得正好!我想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提布已经踢死一个人了;就在我把它买来不久,它就差一点儿没有把我踢死。后来,说实在的,我也差一点儿没有把它打死。不过它仍然脾气暴躁,非常暴躁;所以有时候坐在它的后面,一个人的性命就不保险了。”
那时候他们正坐车下山;很显然,那匹马几乎不需要它后面的驾车人的任何暗示,无论是出于它自己的意思还是它主人的意思(可能后者的意思更多些),完全知道按照它主人所希望的那样不顾危险地飞跑起来。
他们飞快地向山下冲去,狗车的轮子像陀螺似地嗡嗡直响,左右不停地摇晃着,车轴也同前进的直线形成了轻微的斜角;在他们的前面,马的躯体不停地上下颠簸着。有时候,马车有一个轮子离开了地面,好像跑出去好几码远;有时候,马车又带起一块石子,旋转着飞过树篱;马蹄踏在燧石上,火花飞溅出来,比日光还亮。随着他们的飞奔,笔直的道路变得更加开阔了,道路就像一根被劈开的木棍分成了两半,一边一半地,从他们身旁一闪而过。
风吹透了苔丝的平纹细布衣服,直达她的肤肌,她刚洗过的头发也被吹拂起来,飘在脑后。她决心不把她的害怕暴露出来,不过她还是把德贝维尔握着缰绳的胳膊紧紧抓住了。
“别碰我的胳膊!你要是抓住我的胳膊,我们都会被摔出去的!你搂着我的腰好啦!”
她把他的腰搂住了,两人就这样跑到了山下。
“虽然你这样莽撞,不过总算安全了,谢天谢地!”她说,脸上都是激动的神情。
“苔丝——别说啦!也别发脾气啦!”德贝维尔说。
“我说的可是真话。”
“好啦,你不应该刚一觉得危险过去了,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撒开了手呀。”她先前并没有意识到她刚才干了些什么;在她不自觉地搂着他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根子还是石头。她又恢复了她的矜持冷淡,坐在那儿不再搭话,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另一个山坡的顶上。
“喂,又要下山啦!”德贝维尔说。
“不要乱来,不要乱来!”苔丝说:“请你一定要多一些理智,先生。”
“不过,当人到了这个地区最高的山顶上,都肯定要冲下山去的,”他反驳说。
他把缰绳索一松,第二次向山下冲去。他们在车里摇晃着,德贝维尔把脸扭向苔丝,嘻皮笑脸地说:“喂,你用胳膊抱着我的腰吧,就像你刚才抱着的那样,我的美人。”
“决不!”苔丝坚决地说,一面尽力坚持住自己,不去碰他。
“你要是让我亲一亲你那两片冬青浆果似的嘴唇①,苔丝,要不就让我亲一亲你那发热的脸,我就停下来——我用人格担保我会停下来的。”
①原文Hollyberry,意为冬青浆果。Holly为一种冬青树,常绿灌木中的一种,叶失而硬,有光泽,其树枝被用来作圣诞节的装饰。Hollyberry即冬青树冬季结的浆果,色鲜红,美艳。
苔丝惊奇得无以形容,在她的座位上向后挪得更远了些,德贝维尔又催马跑了起来,把苔丝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别的都不行吗?”苔丝终于喊叫起来,在绝望之中,她的一双大眼睛就像野兽的眼睛一样,直直地瞪着他。她的母亲把她打扮得那样漂亮,显然是害了她了。
“别的不行,亲爱的苔丝,”他回答说。
“唉,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不管那么多了!”她可怜地喘着气说。
他一收缰绳,马车就慢了下来,他正要把他渴望的亲吻印到苔丝的脸上时,苔丝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羞怯,急忙躲到了一边。德贝维尔双手拿着缰绳,也没有办法阻止她的移动。
“好哇,他**——我非要把我们两个都摔死了不可!”她同伴的感情反复无常,嘴巴里骂开了。“你能够像那样说了话不算数么,你这个小妖精,你说话算不算数?”
“好啦,好啦,”苔丝说,“既然你非要如此,我就不动好啦!不过我——原以为你是我的亲戚,你会对我好的,会保护我的!”
“去他的什么亲戚吧!过来!”
“不过我不想让别人吻我,先生!”她恳求说,眼睛里一颗大泪珠从脸上滚下来,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的嘴角颤抖着。“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是不会到这儿来的。”
他不愿改变主意,她只好坐着不动,让他逼着吻了一下,他刚吻了她,她立刻就羞得满脸通红,掏出她的手绢,擦了擦她脸上被他的嘴唇接触过的地方。见她如此,他的一团火气立刻发作出来,因为在苔丝那方面,她的动作完全是出于无心的。
“一个乡村姑娘,你倒挺敏感的!”年轻的男子说。
苔丝对他的话没有理睬,说实在的,她对他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就没有完全理解,她也没有注意到她出于本能而在脸上一擦是对他的一种冷落。岂止是冷落,如果在物质上是可能的话,实际上她是把他的吻给擦掉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恼怒,所以在马车一路小跑走近梅尔布里坡和温格林的路上,她就只好眼睛看着前方,坐着不动,直到她看见前面还有另一段下坡路要走的时候,她才大吃一惊。
“你要为刚才的事向我道歉!”他又接着说,话音里仍然带着受了伤害的味儿,还把手里的马鞭子一挥。“除非你心甘情愿地让我再吻一次,而且不许用手绢擦。”
她叹了口气。“好吧,先生!”她说。“哦——你让我把帽子捡起来!”
在说话的那个时候,她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路上,他们当时走上坡路的速度也决不慢。德贝维尔拉缰把马勒住,说他会下去为她把帽子捡上来,不过苔丝还是从另一边下了车。
她转过身去,把帽子捡了起来。
“说真的,你不戴帽子显得更漂亮,要是你还能够再漂亮的话,”他从马车后面打量着她说。“那么,现在上来吧!怎么啦?”
帽子已经戴在了头上,帽带也系好了,但是苔丝却没有走过来。
“我不上车啦,先生,”她说,说话时露出红色的嘴唇和嘴里的象牙似的牙齿,眼睛里也闪耀着胜利的神气。“我不再上去了,我知道的。”
“什么——你不上来坐在我旁边了吗?”
“不啦;我可以走路。”
“到特兰里奇可有五六英里路呀。”
“就是有几十英里路,我也不在乎。而且,运送行李的大车还在后面呢。”
“你这个耍滑头的野丫头!好吧,告诉你——你是不是故意让帽子给吹掉的?我敢发誓你是故意的!”
她保持着战略性的沉默,这证实他猜测对了。
于是德贝维尔开始骂她咒她,因为她耍了诡计,他就随心所欲地对她乱骂一气。他突然掉转马头,想从后面追上苔丝,要把她夹在马车和树篱中问。不过他没这样做,担心会把她弄伤。
“你说了这样恶毒的话,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苔丝攀爬到了树篱的顶上,勇气大增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恨你,讨厌你!我要回家到我妈妈身边去啦,我要回去啦!”
看见苔丝大发脾气,德贝维尔的火气顿时消了,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我只有更喜欢你了,”他说。“上来吧,让我们讲和吧。我再也不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了。现在我用我的生命发誓。”
苔丝仍然不听他的劝,不肯上车。但是,她并不反对他驾车走在她的旁边;他们就这样缓慢地走着,向特兰里奇的村庄走去。德贝维尔看到由于自己的行为不检点,逼得苔丝不得不步行,也不时地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来。现在她也许真的可以相信他了;不过他一时失去了她的信任,苔丝也就坚持在路上走着,一路上满腹心事,仿佛想知道是不是转回家去会更加明智些。不过她早已下了决心,而且现在不去了,也似乎显得有些像小孩子一样犹豫不决了,除非有重要的理由才能回去。她怎能这样感情用事打乱重振家业的全部计划呢?她怎样对她的父母说呢?怎样取回她的箱子呢?
几分钟以后,远远地望见了那块大坡地上面的烟囱了,还望见右边那块幽静隐蔽之处的养鸡场和苔丝要去之处的房舍。

第九章
苔丝担负的工作就是当一大群鸡的监护人、食物供应商、护上、外科医生和朋友,这群鸡的大本营是矗立在一个场院中的一所旧茅屋,那个场院从前是一个花园,但是现在却被踩成了一块满是沙土的方形场地。茅屋上爬满了长春藤,屋顶上的烟囱也布满了这种寄生植物的枝蔓,因此变得粗大了,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好像是一个废弃了的塔楼。下面的房间全都作了鸡舍,这一群鸡带着主人的神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这些房子都是它们自己建造的,而不是由那些埋葬在教堂墓地中现在已化为尘土的地产保有人建造的。当这份产业根据法律一落到斯托克·德贝维尔夫人手里,她就满不在乎地把这所房子变成了鸡舍,这在往日房主的子孙们看来,简直就是对他们家的侮辱,因为在德贝维尔家来到这儿住下以前,他们对这所房子都怀有深厚的感情,花费了他们祖先大量的金钱,房子也一直是他们好几代人的财产。他们说:“在我们祖父的时候,有身分的人住这所房子也是够好的。”
在这所房子的房间里,曾经有几十个还在吃奶的婴儿大声哭叫过,而现在里面却回响着小鸡啄食的噗噗声。在从前摆放椅子的地方,现在却摆放着鸡笼,从前椅子上坐着安详的农夫,而现在鸡笼里却养着心神不宁的母鸡。在壁炉烟囱的墙角和曾经火光熊熊的壁炉旁边,现在堆满了倒扣过来的蜂窝,变成了母鸡下蛋的鸡窝;门外的一块块园畦,从前每一块都叫房主拿着铁鍬拾掇得整整齐齐,现在都让公鸡用最野蛮的方式刨得乱七八糟。
修建这所房子的花园四周有一道围墙,只有通过一道门才能进入园内。
第二天早上,苔丝整整忙了一个小时来收拾鸡舍,她本来就是以贩卖家禽为业的人家的女儿,所以就凭着自己的巧思对鸡场作了改动,重新布置了一番。就在这个时候,墙上的门被打开了,一个戴着白帽子系着白围裙的女仆走了进来。她是从庄园里来的。
“德贝维尔夫人又要鸡啦,”她说:不过她看见苔丝没有完全明白,就解释说,“夫人是一个老太太,眼睛瞎了。”
“眼睛瞎啦!”苔丝说。
听了女仆的话,苔丝疑虑丛生,但还没有等到她回过味来,就按照女仆的指点抱起两种最漂亮的汉堡鸡,跟在也同样抱着两只鸡的女仆后面,向附近的庄园走去;庄园虽然装饰华丽、雄伟壮观,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住在庄园里的人喜爱不会说话的动物——庄园前面的空中鸡毛飘飞,草地上也摆满了鸡宠。
在楼下一间起居室里,庄园的主人和主妇背对着亮光舒适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戴一顶大便帽,年龄不过六十岁,甚至不到六十岁。她的视力已经逐渐衰退了,她对这一双眼睛也曾经作过巨大努力,后来才不大情愿地放弃了,这同那些失明多年或者生来就是瞎子的人明显不同,因此她的脸经常显得很生动。苔丝带着她的鸡走到老夫人的面前——她一只手上抱着一只鸡。
“啊,你就是那个来帮我照看鸡的姑娘吧?”德贝维尔夫人听见有一种新的脚步声,嘴里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顾它们。我的管家告诉我说,你为我照看鸡是最合适的人。好啦,我的鸡在哪儿?哦,这是斯特拉特①!不过它今天不太活泼,是不是?我想因为是一个陌生人带它来,把它吓着啦。凤凰也一样——对。它们都有点害怕——你们是不是有点儿害怕,我的宝贝?不过它们很快就会熟悉你的。”
①斯特拉特(Strut),意为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老夫人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苔丝就和另外那个女仆按照手势把鸡一个个放在老夫人的膝上。老夫人用手从头到尾地摸它们,检查它们的嘴、鸡冠、翅膀、爪子和公鸡的颈毛。她通过触摸能够立即认出这些鸡来,知道它们是不是有一根羽毛折断了,弄脏了。她用手摸摸它们的嗉子,就能知道它们是不是喂过食了,是吃得太多还是太少;她的脸表演的是一出生动的哑剧,内心流露的种种批评都从脸上显现出来。
两个姑娘把带来的鸡一只只送回院子,不断重复着带来送去的程序,一只又一只地把老夫人所宠爱的公鸡和母鸡送到她的面前——如汉堡鸡、短脚鸡、交趾鸡、印度大种鸡、多津鸡,还有其它一些当时流行的各种各样的鸡——当每只鸡放到老夫人的膝上时,她都能认出来,而且几乎没有认错的。
这使苔丝想起了一种坚信礼仪式②,在这种仪式里,德贝维尔夫人就是主教,那些鸡就是受礼的一群小孩子,而她自己和那个女仆就是把它们带去受礼的牧师和副牧师。仪式结束时,德贝维尔夫人把脸皱起来,扭动出一脸的折子,突然问苔丝:“你会吹口哨吧?”
②坚信礼(Confirmation),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在一个月时受洗礼,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孩子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
“吹口哨,夫人?”
“是的,吹口哨。”
苔丝同大多数乡下姑娘一样会吹口哨,虽然她在体面人面前不愿承认会这门技艺。但是,她还是满不在乎地承认了她是会吹口哨的。
“那么你每天都得吹口哨。从前我这儿有个小伙子口哨吹得好,不过他已经走了。我要你对着我的红腹灰雀吹口哨;因为我看不见鸟儿,所以我喜欢听鸟儿唱歌,我们就是用那种方法教鸟儿唱歌的。伊丽莎白,告诉她鸟笼子在什么地方。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吹口哨,不然的话,它们会唱的就要忘啦。这几天来,已经没有人教它们了。”
“今天早晨德贝维尔先生向它们吹口哨来着,夫人,”伊丽莎白说。
“他!呸!”
老夫人的脸上堆起了许多皱纹,表示她的厌恶,不再说别的话了。
苔丝想象中的亲戚对她的接见就这样结束了,那些鸡也被送回到它们的院子里。对德贝维尔夫人的态度,苔丝并不怎样感到奇怪;因为自从见到了这座庄园的规模以后,她就没有抱什么奢望。但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关于所谓的亲戚的事,老夫人却没有听说过一个字。她猜想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和她的儿子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交流。不过关于这一点,她也猜猎了。天下带着怨恨爱孩子和带着伤心疼孩子的母亲,德贝维尔夫人并不是第一个。
尽管头一天一开始就叫人不痛快,但是既然她已经在这儿安置下来,所以当早晨太阳照耀时,她就爱上了她的新工作的自由和新奇;她想试试老夫人对她作的出人意料的吩咐,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确定保不保得住她得到的这个工作机会。
当苔丝回到围墙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个人时,她就在一个鸡笼上坐下来,认真地把嘴巴撮起来,开始了她早已生疏了的练习。她发现她吹口哨的能力已经退化了,只能从撮起的嘴唇中吹出一阵阵空洞的风声,根本就吹不成清楚的音调。
她坐在那儿吹了又吹,总是吹不成音调,心想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生来就会的本领怎么会忘记得这样干净;院子的围墙上爬满了长春藤,一点儿也不比屋子上的长春藤少,后来,她发现在长春藤中间有什么东西在动。她向那个方向看去,看见一个人影从墙头上跳到了地上。那个人影是阿历克·德贝维尔,自从前天他把她带进院子小屋里住下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用名誉担保!”他叫道,“无论在人间里还是在绘画里,从来也没有像你这样漂亮的人,‘苔丝’堂妹(在‘堂妹’的口气里,有一点儿嘲弄的味儿)。我已经在墙那边观察你好半天了——你坐在那儿,就像石碑上雕刻的急躁女神①,把你漂亮的红色嘴唇撮起来,做成吹口哨的形状,不停地吹着,悄悄地骂着,可就是吹不出一个音来。你因为吹不出口哨来,所以你很生气。”
①石碑上雕刻的急躁女神(likeImpatienceonamonument),可参考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二幕第四场第113页“她坐在那儿,就像石碑上雕刻的忍耐女神”(ShesatlikeaPatienceonamonument)一句。
“我也许生气来着,但是我没有骂。”
“啊!我知道你为什么吹口哨——是为了那些小鸟儿!我母亲要你给它们上音乐课。她多么自私呀!好像照看这些公鸡和母鸡还不够一个女孩子忙的。我要是你,我就干脆不干。”
“可是她特别要我吹口哨啊,而且要我明天早晨就开始吹。”
“真的吗?那好吧——让我先教你一两课吧。”
“哦,不用,你不用教我!”苔丝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废话;我又不想碰你。瞧好啦——我站在铁丝网的这边,你可以站在铁丝网的另一边;这样你就可以完全放心了。好啦,现在看我这儿;你把嘴唇撮得太厉害了。要像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
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吹出的一句调子是:“挪开,啊,把你的两片嘴唇挪开。”①不过苔丝对调子的含义完全不懂。
①挪开,啊,把你的两片嘴唇挪开(Take,Otaketakethoselipsaway),源于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第四幕第一场中男侍所唱歌词的第一句。
“你来试试,”德贝维尔说。
她尽量表现出冷淡的样子;脸部的表情像一座雕像的脸那样严肃。不过他非要她试着吹吹,后来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她只好按照他说的怎样才能发出清晰音调的方法,把她的嘴唇撮起来;但是她也很难过地笑了起来,后来又因为自己笑了,心里恼怒,脸又变红了。
他用“再试试”的话鼓励她。
这一次苔丝做得十分认真。认真得叫人感到痛苦;她试着吹——吹到后来,没想到竟吹出了一个真正圆润的哨音来。成功暂时给她带来欢乐,使她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她的眼睛也变大了,不知不觉地在他的面前笑起来。
“这就对了!现在我已经教会你开始吹了——你会吹得很好的。你看——我说过我不会接近你的;尽管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经受这种诱惑,我还是要信守我的诺言……苔丝,你觉得我的母亲是不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
“对她我知道得还不多呢,先生。”
“你会发现她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她肯定是一个古怪的人,所以才要你学习吹口哨,教她的红腹灰雀。现在我是很不讨她喜欢的,但是如果你把她的那些鸡照顾好了,你就一定能讨她的喜欢。再见。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在这儿需要什么帮助,就来找我好啦,不要去找管家。”
苔丝就是在这种组织里答应去填补一个位置。她头一天的生活体验相当典型地代表着在后来许多日子里她所经历的生活。对于阿历克·德贝维尔同她见面,她也习以为常了——这是这个青年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培养起来的感情,是他通过说一些俏皮话、通过当他们单独在一起开玩笑时叫他堂妹培养起来的——苔丝同他熟悉起来,当初她对他的羞怯也消除了不少,不过,她也没有被注入某种新的感情,以至于产生一种新的和更加温柔的羞怯。但是,她做什么事都顺从着他,已经超出了一个伙伴的程度,这是因为她不得不依靠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又对她没有什么帮助,所以她只好依靠他了。
当她恢复了吹口哨的技艺的时候,不久她就发现,在德贝维尔夫人的屋子里,对着红腹灰雀吹口哨并不是十分繁重的事,因为她从她的善于唱歌的母亲那儿学会的大量曲调,对那些歌喉婉转的鸟儿非常合适。同当初在院子里练习吹口哨相比,现在每天早晨站在鸟笼子旁边吹这种口哨,的确是叫人满意快乐的了。那个青年不在身边,她感到无拘无束,就撅起嘴巴,靠近鸟笼子,对着那些留神细听的小鸟儿轻松优美地吹起来。
德贝维尔夫人睡在一张大四柱床上,床上挂着厚实的锦缎帐子,红腹灰雀也养在同一间房里,在一定的时间里它们可以在房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把家具和垫子上弄得到处都是白色的小点。有一次,苔丝站在挂着一排鸟笼子的窗户像往常一样教小鸟儿唱歌时,她觉得她听见床后有一种细小的摩擦声。那个老太太当时不在,姑娘转过身去,在她的印象中好像看见帐沿下有一双靴子的尖头。因此,她吹的口哨立刻就乱了调子,如果真的有人的话,那么那个人也肯定发现苔丝怀疑到他的存在了。自此以后,她每天早晨都要搜查一遍帐子,但是从来没有发现有人在那儿。显然阿历克·德贝维尔已经完全想到了他的怪诞行为,如果他用那种埋伏的把戏,肯定要把苔丝吓坏的。

第十章
所有的村庄都有自己的特点、结构,甚至也有自己的道德准则。在特兰里奇及其附近,有一些年轻妇女的轻佻惹人注意,这种轻佻也许就是控制附近那块坡地上人们精神的征兆。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毛病,就是酗酒很厉害。附近农庄上常谈的主要话题是攒钱没有用处;身穿粗布罩衫的数学家们,倚着锄头或者犁歇息时,就会开始精确地计算,来证明人老后教区提供的全额救济金,比一个人从一生中挣的工资中积攒起来的钱还要更充足。
这些哲学家们的主要快乐,就是在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收工后到两三英里以外的已经衰败了的市镇猎苑堡去;一直到深夜过后的第二天凌晨,他们才回到家里,在星期天睡上一整天,把他们喝的那种有碍消化的混合饮料消化掉,这种饮料是从前独立经营的酒店的垄断者们作为啤酒卖给他们的。
长期以来,苔丝都没有参加这些每星期一次的豪饮活动。但是她迫于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妇女的压力——因为一个种地的工人,在二十岁时挣的工钱同四十岁的工人挣的工钱一样多——苔丝最终还是同意去了。她第一次到那儿去的经历使她得到了她没有想到的快乐,整整一个星期她都在鸡场过着照顾鸡的单调生活,因此别人的快乐都是很能感染她的。她去了又去。她容貌美丽,逗人喜爱,而且又正处在即将发育成熟的年龄,所以她一在猎苑堡的大街上出现,就引来街上游手好闲的人偷偷瞟过来的目光。因此,有时候她虽然是独自一人到那个镇上去,但是在黄昏的时候她总要找她的同伴一起走,以便回家的时候能得到同伴们的照应。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个月,到了九月的一个星期六,这一天定期集市和集市刚好碰到了一起;因此特兰里奇的人就都到猎苑堡的酒店里去寻找双重的快乐。苔丝工作没有干完,出发得晚了,因此她的伙伴们到达镇上时比她早了许多。这是九月里一个美好的傍晚,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黄色的亮光同蓝色的暮霭相互争斗,变成了一缕缕发丝一样的光线,大气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景色,除了在大气中展翅乱舞的无数飞虫而外,它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实体的帮助。苔丝就在这种暗淡的暮霭中,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
她一直走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集市碰巧遇到了定期集市,这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她要买的东西不多,很快就买完了;然后她就像往常一样,开始去寻找从特兰里奇来的几个村民。
她起初没有找到他们,后来有人告诉她说,他们大多数都去参加一个私人小舞会去了,在一个同他们的农场有生意往来的卖干草和土煤的商人屋子里。那个商人住在这个小镇的偏僻角落里,她在寻路到商人屋子那儿去的时候,眼睛看见了站在街角处的德贝维尔先生。
“怎么啦——我的美人儿?这样晚了你还在这儿?”他说。
她告诉他说,她只是在这儿等着同伴一块儿回家。
“等会儿再见,”他在她走进后面的巷子里时从她的后面说。
她慢慢走近了干草商的家,听见了从后面一座屋子里传出来的小提琴声,那是为跳里尔舞①的人伴奏的;但是她听不见跳舞的声音——在这一带这是十分少有的情形,因为这儿一贯的情形是跳舞的脚步声淹没了音乐声。前门打开着,她从屋子里一眼看过去,能够在苍茫的夜色中远远地看见屋子后面的花园;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开门,她就穿过这座屋子走上了通往户外小屋的那条小路,那儿发出的音乐声吸引着她。
①里尔舞(Reel),一种轻快的苏格兰或爱尔兰舞,通常由两对或四对舞者共舞。
户外小屋是一座没有窗子的建筑,用来堆放东西的,从打开的房门里,有一股黄色的发亮的烟雾飘出来,溶进屋外的昏暗中,起初苔丝把它们当成了被灯光照亮的烟雾。但是当她走得更近些后,她才发现那只是一片飞扬的尘土,是被屋内的烛光照亮的,烛光照在那层薄雾上,把门厅的轮廓投射到园子中的茫茫夜色里。
她走到屋前往里一看,看见一群模糊的人影正按照跳舞的队形来回奔跑着,然而他们跳舞的脚步却没有声音,因为他们脚底下铺的是一层软垫——也就是说,铺了一层堆放土煤和其它产品的煤粉草渣,经过他们混乱脚步的搅动,就扬起一片烟云,笼罩了整个场地。由发着霉湿味的土煤和干草的粉末组成的烟云,同跳舞的人的汗液和体温掺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植物和人类的混合粉末,装有弱音器的小提琴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同踩着它的节拍而跳出来的兴高采烈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咳嗽,一边咳嗽又一边欢笑。一对对跳舞的人冲来撞去,也只能在光线最强的地方才看得出他们的影子——在一片模糊之中,他们变成了森林之神萨堤洛斯们①,怀中抱着仙女宁芙②们——一大群潘③和一大群给任克斯④尽情旋转着;罗提斯⑤想躲开普里阿波斯⑥,但总是躲不开。
①萨堤洛斯(Satyrs),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在古希腊时代早期的艺术中,萨堤洛斯们被描绘成半人半羊形状,长着山羊耳朵,拖着山羊或马的尾巴,头发散乱,鼻子扁平上翘。在古典时期,他们形象中的动物特征开始消失。萨堤洛斯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侍从,以好酒跳舞玩耍出名。
②宁芙(Nymph),希腊神话中的仙女。海洋、河川、山泉、溪流、群山、森林等均有仙女,如海洋仙女、水泽仙女、草地仙女等。
③潘(Pan),在古代希腊,潘被尊为牧人、猎人、养蜂人和渔夫的守护神。潘出生时,浑身毛发,头上长角,有山羊的蹄子和弯鼻子,有胡须和尾巴。潘常常徜徉于群山与森林之中,吹奏着自己发明的芦笛,和仙女们翩翩起舞。
④绪任克斯(Syrinx),水泽仙女,为潘所爱,为逃避潘,便躲藏在河里,把自己变成一棵芦苇。潘便用这棵芦苇削制成一支芦笛,供自己吹奏。
⑤罗提斯(Lotis),罗马神话中的仙女,她为了摆脱普里阿波斯的追求,将自己变成莲花。
⑥普里阿波斯(Priapus),希腊神话中的果园、田野之神,后又成为淫乐之神,曾追求过仙女罗提斯。
跳舞间歇时,一对舞伴就会走到门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那时候烟尘从他们四周消散了,那些半人半仙的人物也就变成了她隔壁邻居中的普通人物了。谁能想到,有两三个小时,特兰里奇竟会变得这样的疯狂。
有一群西伦尼⑦靠墙坐在板凳上,其中有一个认识她。
⑦西伦尼(Sileni),酒神的养育者和老师,好喝酒,爱好音乐、唱歌,能够预言未来,任何人在他睡着时找到他,就可以把他绑起来,用松绑作为他预言未来的条件。
“女孩子们觉得在花露斯这个地方来跳舞不雅观,”他解释说。“她们不愿意让大家都看见她们的男朋友是谁,另外,有时候正当她们跳得来了劲儿,屋子却要关门了。所以我们到这儿来了,派人去买酒喝。”
“可是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呢?”苔丝有点儿担心地问。
“现在——马上就走。这是最后的一场舞了。”
她等着。里尔舞结束了,有些跳舞的人心想该动身回家了。但是另外有些人不想回家,所以另一场舞就又开始了。苔丝心想,这场完了就该散场了。可是这场还没有完,下一场就又开始了。苔丝心里不安,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不过既然已经等了这样长时间了,所以她就必须继续等下去;因为这一天是集市,路上可能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在东游西逛;虽然她不害怕那些能够想得到的危险,但是她害怕那些想不到的危险。假如她离马洛特村不远,她就不会害怕了。
“不要紧张,我亲爱的好姑娘,”一个满脸汗水的年轻男子一边咳嗽一边劝她说,他把草帽扣在后脑勺上,围绕脑袋的帽沿就像是圣灵头上的光环。“你着什么急呀?明天是星期天,谢天谢地,我们可以在上教堂作礼拜的时候睡一觉。过来,和我跳一场好不好。”
她并不讨厌跳舞,但是她不会在这儿跳。跳舞的脚步开始变得热烈起来:站在发光的云柱后面的小提琴手们不断地跑调,要不是拉到了弦马的下端,就是拉琴时把弓背当成了弓弦。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喘着气的人影不断地照样旋转着。
跳舞的人如果还想继续同原来的舞伴跳舞,他们就用不着更换舞伴了。简单地说,更换舞伴就是说跳舞的两个人中还有一个没有完全感到满意,到了那个时候,所有跳舞的人就会搭配得很合适了。到了那时候,狂欢和梦想也就开始了,在这种狂欢和梦想里,激情变成了宇宙的物质,而物质只不过是一种外来的插进来的东西,有可能妨碍你在想旋转的时候旋转起来。
突然,地上传来一声扑通的响声:一对跳舞的人跌倒了,躺在地上乱成了一团。接下来的一对没法停止前进,也绊倒在前一对舞侣的身上。屋内已是一片尘土,现在又在跌下去的人四周飞扬起更浓的尘埃,尘埃中隐约只见一些胳膊大腿纠缠在一起。
“回了家我非得臭骂你一顿不可,我的先生!”骂人的话是从人堆里的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她是那个因笨拙而闻祸的男人的不幸舞伴,刚好又是不久前同他结婚的妻子。在特兰里奇,刚结婚的夫妇只要蜜月的感情还在,相互配对跳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而且,夫妻在他们的后半辈子一起配对跳舞也并非不合习惯,那样可以避免让那些脉脉含情的独身男女给互相分开了。
从苔丝身后的园子阴暗处传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同屋内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她回头看去,看见了一只雪茄烟的烟头火光:阿历克·德贝维尔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他招手让她过去,她只好勉强走过去。
“喂,我的美人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她累了一整天,走了许多路,疲惫极了,只好把自己的困难告诉了他:她告诉他说,在刚才他们见面以后,她就一直等在这儿,好找一个同伴一起回家,因为她不熟悉晚上回家的路。“可是他们好像永远没有个完,我也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
“当然不用再等下去了。今天我这儿有一匹备好了鞍子的马;我们可以骑马到花露斯酒店,在那儿我可以雇一辆马车,和我一起坐马车回家去。”
虽然苔丝听了心里高兴,但是她心里原来对他的不信任感并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尽管跳舞的人一再拖延着不走,她还是宁肯等着这些做工的人,同他们一起回家。她回答说,她很感谢他,不过她还是不想麻烦他。“我说过我要等着他们,现在他们也会以为我在等着他们的。”
“很好,独立小姐,随你自己的便吧……那么我就不用着急了……我的天啊,他们跳得多厉害呀!”
他并没有向前走到有亮光的地方,但是有一些跳舞的人已经认出他来了,他的出现使得跳舞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从而他们也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他又点燃了一只雪茄烟,接着就走开了,特兰里奇的人开始把他们中间从其它农场来的人聚集起来,预备一块儿回家。他们把他们的包裹和篮子搜集在一起,过了半小时,当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就稀稀拉拉地走上了上山的小路,走回家去。
这是一条三英里的路,是一条干燥的灰白的路,让月光一照,路变得更加灰白了。
苔丝在人群里一起走着,有时候同这个人一起走,有时候同另一个人一起走,不久她就发现,那些喝酒没有节制的男人,叫晚上的清风一吹,都有些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了;有一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们,也是步伐不稳、跌跌撞撞的——一个是皮肤黝黑的悍妇卡尔·达齐,外号叫“黑桃皇后”,直到最近她还是德贝维尔宠爱的人,另一个是卡尔的妹妹南茜,外号叫“方块皇后”,还有那个今天被绊倒了的刚结婚的年轻女人。虽然她们的外貌现在在一双平常的眼睛看来,显得肥胖臃肿、庸俗平凡,但是在她们自己看来却是全然不同的。她们走在路上,感到她们好像在驾着一种支撑物在路上飞翔,她们还保持着一种新奇和深奥的思想,感到她们自己和周围的大自然融合成了一个有机体,其中的各个部分都能融洽地欢乐地相互交流。她们就像她们头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崇高,而她们头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同她们一样热烈。
不过,苔丝住在她父亲家中的时候,已经经历过这种痛苦的体验了,她一看见她们的情形,她在月光下走路所开始感到的欢乐就被破坏掉了。但是因为上面说过的理由,她还是跟大队人马走在一起。
他们在宽阔的大道上以散乱的队形向前走着;但是现在他们前进的路线要通过地里的一道栅栏门,走在最前面的人没有办法把门打开,所以大家就聚集在一起了。
在最前面走着的是“黑桃皇后”卡尔,她挽着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她母亲的杂货、她自己买的布料、以及这个星期里要用的其它物品。篮子又大又重,卡尔为了走路方便些,就把篮子放在头顶上顶着,当她两手叉腰走路的时候,篮子就在她的头顶上危险地摇晃着。
“喂——你背上是什么东西在往下爬呀,卡尔·达齐?”人群中有一个大突然说。
所有的人都向卡尔望过去。她穿一件薄薄的印花布女衫,有一条像绳子似的东西从她的脑后垂下来,一直延伸到她的腰下,就像中国人的一条辫子。
“是她的头发散下来了,”另外一个人说。
不对;不是她的头发;那是从她头上的篮子里流出来的一条黑色溪流,好像一条粘乎乎的蛇,在清冷寂寞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糖浆,”一个目光敏锐的妇女说。
的确是糖浆。卡尔可怜的老祖母有吃甜食的偏好。蜂蜜在她家里的蜂窠里有的是,但是糖浆才是她一心想要的东西,所以卡尔给她买了糖浆,想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那黝黑的姑娘急忙把篮子放下来,发现装糖浆的罐子已经在篮子里打碎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卡尔背上不同寻常的样子,不由得一起哄笑起来,黑桃皇后急着把背上的黑色糖浆弄掉,突然想出来一个当时能想到的办法,这个办法也用不着请那些嘲笑她的人帮忙。她心里激动,就急急忙忙地冲进他们要经过的那块地里,仰面朝天地躺下来,开始在草地上平着旋转,用劲擦她衣服背后的糖浆,她还用胳膊肘把自己从草地上拖过去,又用这种办法把衣服擦了一遍。
哄笑声更大了;他们看见卡尔的怪相,捧腹大笑起来,笑得没了力气,都一个个地或靠在栅栏门上,或靠在柱子上,或靠在自己的手杖上。我们的女主角苔丝先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这时候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这是一件不幸的事——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件不幸的事。黑桃皇后听见了这群工人中出现的苔丝发出来的冷静深沉的笑声,她内心里长期压抑的一股吃醋情绪,就立刻燃烧起来,使她变得疯狂起来。
“你竟敢也来笑我,你这个骚货!”她嚷了起来。
“大家都笑,我也实在忍不住了,”苔丝向她道歉说,嘴里还在嗤嗤地笑着。
“啊,你觉得你比所有的人都强,是不是?就因为你现在是他的新宠吗?不过别太得意,我的小姐,别太得意!我一个人也比得过你两个呢!来吧——你给我过来吧!”
使苔丝吓了一跳的是,“黑桃皇后”开始脱她的上身衣服——真正的原因是弄脏的上衣引人发笑,她正乐意借故把它脱掉——她在月光下脱得露出了浑圆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因为她是一个农村姑娘,在朦胧的月色里,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光亮美丽、丰满圆润和完美无缺,就像蒲拉克西蒂利①创造的某些作品一样。她握起拳头,对苔丝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①蒲拉克西蒂利(Prasitelean),公元前四世纪希腊著名雕刻家,其作品以表现人体美为主要特点,代表作品为《阿佛洛狄忒》。
“哎,真的,我可不想同你打架!”苔丝神色严肃地说;“要是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一种人,我才不会自甘下流,同你这样一个娼妇走在一起呢!”
这句伤了一大群人的话立刻引来了其他人对漂亮的苔丝的一阵滔滔不绝的责骂,把怒气发作到不幸的苔丝身上。尤其是“方块皇后”把其他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攻击共同的敌人,因为她同德贝维尔的关系也就是卡尔遭到别人怀疑的那种关系。还有几个其他的女人也齐声响应,她们骂得粗鲁毒辣,要不是她们晚上事先都在寻欢作乐,她们也不会那样愚蠢地乱骂一气的。因此,几个丈夫和情人看见苔丝受到欺负,感到不公平,就想化解这场吵,帮着苔丝说了几句话;但是他们努力的结果,却是更加把战事激化了。
苔丝又羞又气。她再也不怕路上孤单了,也不管时间多晚了;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快摆脱那一群人。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明天他们中间较好的一些人会为他们的感情冲动懊悔的。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到地里面了,她就慢慢地向后移动,想独自跑开,就在这时候,从遮挡着道路的树篱的一角,有一个骑马的人悄悄地出现了,这个人就是阿历克·德贝维尔,他把他们打量了一番。
“干活的,他**你们为什么这样吵闹啊?”他问。
没有人立即给他解释;说实话,他也不需要任何解释。还在老远的地方,他已经听见他们的吵嚷声了,他骑着马悄悄地走过来,他听见的已经足够他明白了。
苔丝已经离开了人群,站在栅栏门附近。他对她俯下身去。“跳上来骑在我的后面,”他低声说,“一会儿我们就远远地离开这群瞎叫的猫了。”
这场危机对她的刺激是如此强烈,她觉得几乎都要晕过去了。要是在她生活中的其它时候,她一定不会接受他提出的这种帮助和陪同的,就像前几次她所拒绝的一样;即使现在,如果只是因为路上孤单她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但是他的邀请刚好是在一个特别的关口提出的,她只要用脚一跳,就能把她对那些对手们的害怕和愤怒化为对他们的胜利,因此她就听凭自己的冲动,攀着栅栏门,脚尖踩着他的脚,翻身上了他身后的马鞍子。他们两个人飞马驰进远处夜色中的时候,那些气势汹汹的狂欢者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桃皇后”也忘记了她身上的脏污了,站在“方块皇后”和那个摇摇晃晃的新婚女人的旁边——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正是在那个方向的路上,马蹄声慢慢地消失了,听不见了。
“你在看什么呀?”有一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问道。
“嗬——嗬——嗬!”黝黑的卡尔笑了。
“嘻——嘻——嘻!”喝醉了酒的新娘子也笑了,一边靠在她心爱的丈夫胳膊上稳住自己。
“喝——喝——喝!”黝黑的卡尔的母亲也笑了,她摸着胡须简单地解释说:“一出煎锅,就掉进了火里!”
接着,这些露天生活的女儿们又走上了田间的小路,她们即便喝酒过量,也不会永久不醒;她们同那些男人们一起向前走着,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脑袋影子的四周,出现了一圈乳白色的光环,那是月光照射到闪烁的露水上形成的。每一个走路的人都能看见自己的光环,那个光环总不会离开他们脑袋的影子,无论他们的脑袋怎样粗俗不堪、摇晃不定;但是光环总是跟着影子,不断地美化影子;到了后来,他们不规则的晃动也似乎成了光环的一部分,他们呼出的气体也成了夜雾的组成部分;景物的灵魂、月光的灵魂、还有大自然的灵魂,都似乎同酒的灵魂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了。

【德伯家的苔丝】《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著称于世的“威塞克斯系列”中的一部力作。小说描述了一位纯洁姑娘的不幸命运。主人公苔丝是一位美丽的农家少女,因受东家少爷诱迫而失身怀孕。从此,这一耻辱的事实剥夺了她接受真正爱情的权利,致使新婚之夜遭丈夫遗弃。后来,万般无奈之中,她重回了少爷的怀抱,不料,就在这时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拖着病驱千里归来,苦苦寻觅。苔丝为了自己真正的爱,毅然杀死同居的少爷,在与丈夫短暂欢聚后,走上了绞刑台。
【作者介绍】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他是横跨两个世纪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创作以小说为主,继承和发扬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传统;晚年以其出色的诗歌开拓了英国20世纪的文学。 哈代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毗邻多塞特郡大荒原,这里的自然环境日后成了哈代作品的主要背景。他的父亲是石匠,但爱好音乐。父母都重视对哈代的文化教育。1856年哈代离开学校,给一名建筑师当学徒。1862年前往伦敦,任建筑绘图员,并在伦敦大学进修语言,开始文学创作。哈代一生共发表了近20部长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当推《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诗8集,共918首,此外,还有许多以“威塞克斯故事”为总名的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史诗剧《列王》。
本书章节列表: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一) 382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二) 3344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三) 3511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四) 474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五) 2939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六) 278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七) 388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八) 325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九) 340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 4901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一) 3285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二) 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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