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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七) 3883次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苔丝给母亲写了一封最动情、最紧迫的信,在周末她就收到了母亲琼·德北菲尔德写给她的回信,信是用上个世纪的花体字写的。
亲爱的苔丝,——我给你写一封短信,现在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托上帝的福,我的身体很好,希望你的身体也很好。亲爱的苔丝,听说不久你真的就要结婚,我们全家人都感到很高兴、不过关于你那个问题,苔丝,要千万千万保守秘密,只能让我们两个人知道,决不能把你过去的不幸对他说一个字。我没有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父亲,因为他总以为自己门第高贵,自命不凡,也许你的未婚夫也是如此。许多女人——有些世界上最高贵的女人——一生中也曾有过不幸;为什么她们就可以不声不响,而你却要宣扬出去呢?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是这样傻的,尤其是事情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况且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即使你问我五十次,我也是这样回答你。另外,你一定要把那件事埋在心里,我知道你那种小孩子的天性,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别人——你太单纯了!——为了你将来的幸福,我曾经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得以言语和行动泄露你过去的事;你在从这个门口离开的时候,你已经郑重其事地答应过我。我还没有把你那个问题和你现在的婚事,告诉你的父亲,因为他一听说就要到处嚷嚷的,真是一个头脑传单的人。
亲爱的苔丝,把你的勇气鼓起来,我们想在你结婚的时候送给你一大桶苹果酒,我们知道你们那一带的酒不多,而且又淡又酸。现在不多写了,代我向你的未婚夫问好。——爱你的母亲亲笔。
琼·德北菲尔德
“啊,妈妈啊,妈妈!”苔丝低声说。
她从信中看出来,即使最深重的事情压在德北菲尔德太太的富有弹性的精神上,也会轻松得不着痕迹。她母亲对生活的理解,和她对生活的理解是不相同的。对她母亲来说,她萦绕在心头的那件往事,只不过是一件烟消云散的偶然事件。不过,无论她的母亲的理由是什么,她出的主意也许是对的。从表面上看,为了她一心崇拜的那个人的幸福,沉默似乎是最好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沉默好啦。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一点儿权利控制住她的行动的人,就是她的母亲了,现在她的母亲写来了信,她也就定下了心。苔丝慢慢平静下来。责任已经被推卸掉了,和这几个星期以来的沉重心情比起来,现在也变得轻松多了。在她答应他的求婚以后,十月的深秋就开始了,在整个秋季里,同她以前的生活相比,她生活在一种快乐的精神状态里,都差不多达到了快乐的极点。
她对克莱尔的爱情,几乎没有一丝世俗的痕迹。在她崇高的信任里,他身上能有的就是美德——他懂得一个导师、哲学家和朋友懂得的一切。在她看来,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男性美的极点,他的灵魂就是一个圣徒的灵魂,他的智慧就是一个先知的智慧。她爱上了他这就是一种智慧,作为爱情,又维持了她的高贵;她好像觉得自己正在戴上一顶皇冠。因为在她看来,他爱她就是对她的一种同情,这就使她对他更加倾心相爱。他有时候也注意到她那双虔诚的大眼睛,深不可测,正在从最深处看着他,仿佛她看见了自己面前不朽的神一样。
她抛弃了过去——用脚踩它,把它消除掉,就像一个人用脚踩还在冒烟的危险炭火一样。
她从来也不知道,男人爱起女子来,也会像他那样无私、殷勤、呵护。但是在这一点上,安琪尔·克莱尔和她以为的那样完全不同;实在说来是绝对不同;实际上,他恋爱中的精神的成分多,肉欲的成分少;他能够很好地克制自己,完全没有粗鄙的表现。虽然他并非天性冷淡,但是乖巧胜于热烈——他像拜伦少些,却像雪莱多些;他可以爱得痴情,但是他的爱又特别倾向于想象,倾向于空灵;他的爱是一种偏执的感情,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不受侵犯。一直到现在,苔丝对男人的经验仍然很少,所以不禁对他感到吃惊,感到快乐;她以前对男性的反应是憎恨,现在却变成了对克莱尔的极度尊敬。
他们相互邀请作伴,毫无忸怩之态;在她坦诚的信任里,她从来也不掩饰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她对于这件事的全部本能,如果清楚地表述出来,那就是说,如果她躲躲闪闪,这种态度只能吸引一般的男人,而对于一个完美的男人,在海誓山盟之后也许就要讨厌这种态度了,因为就其本质说,这种态度带有矫揉造作的嫌疑。
乡村的风气是在定婚期间,男女可以出门相互为伴,不拘形迹,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风气,所以在她看来没有什么奇怪;这似乎是克莱尔没有预料到的,也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在他看到苔丝和所有其他的奶牛场的工人都如同寻常时,才知道她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在整个十月间美妙的下午,他们就这样在草场上漫游,沿着小溪旁边弯曲的小径漫步,倾听着小溪里的淙淙流水,从小溪上木桥的一边跨过去,然后又跨回来。他们所到之处,耳边都是潺潺的流水声,水声同他们的喁喁低语交织在一起,而太阳的光线,差不多已经和草场平行,为四周的景色罩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他们看见在树林和树篱的树阴里,有一些小小的蓝色暮霭,而其它地方都是灿烂的阳光。太阳和地面如此接近,草地又是那样平坦,所以克莱尔和苔丝两个人的影子,就在他们的面前伸展出去四分之一英里远近,就像两根细长的手指,远远地指点着同山谷斜坡相连的绿色冲积平原。
男工们正在四处干活——因为现在是修整牧场的季节,或者把草场上的一些冬天用来灌溉的沟渠挖干净,把被奶牛踩坏的坡岸修理好。一铲一铲的黑土,像墨玉一样漆黑,是在河流还同山谷一样宽阔时被冲到这儿的,它们是土壤的精华,是过去被打碎的原野经过浸泡、提炼,才变得特别肥沃,从这种土壤里又长出丰茂的牧草,喂养那儿的牛群。
在这些工人面前,克莱尔仍然大胆地用胳膊搂着苔丝的腰,脸上是一种惯于公开调情的神气,尽管实际上他也像苔丝一样羞怯,而苔丝张着嘴,斜眼看着那些干活的工人们,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胆小的动物。
“在他们面前,你不怕承认我是你的人呢!”她高兴地说。
“啊,不怕!”
“但是如果传到爱敏寺你家里的人的耳朵里,说你这样和我散步,和一个挤牛奶的姑娘——”
“从来没有过的最迷人的挤奶姑娘。”
“他们也许会感到这有损他们的尊贵。”
“我亲爱的姑娘——德北菲尔德家的小姐伤害了克莱尔家的尊贵!你属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出身,这才是一张王牌呢。我现在留着它,等我们结了婚,从特林汉姆牧师那儿找来你的出身的证据,然后再打出去,才有惊人的效果。除此而外,我们将来的生活同我的家庭完全没有关系——甚至连他们生活的表面也不会有一点儿影响。我们也许要离开英国这一带——也许离开英国——别人怎样看待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愿意离开吧,是不是?”
她除了表示同意而外,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一想到要和她亲密的朋友一起去闯荡世界,就引起她感情的无比激动。她的感情就像波涛的浪花,塞满了她的耳朵,涌满了她的眼睛。她握住他的手,就这样向前走,走到了一座桥的地方,耀眼的太阳从河面上反射上来,就像是熔化了的金属一样放射的光,使人头晕目炫。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桥下一些长毛和长羽毛的小脑袋从平静的水面冒了出来;不过当它们发现打搅它们的两个人还站在那儿,并没有走过去,于是就又钻进水里不见了。他们一直在河边走来走去,直到雾霭开始把他们包围起来——在一年中这个时候,夜雾起得非常早——它们好像一串串水晶,凝结在他们的眼睫毛上,凝结在他们的额头上和头发上。
星期天他们在外面呆的时间更久,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去。在他们订婚后的第一个礼拜天的傍晚,有些奶牛场的工人也在外面散步,听见了苔丝激动的说话,由于太高兴,说话断断续续的,不过他们隔得太远,听不清她说的什么话;只见她靠在克莱尔的胳膊上走着,说的话时断时续,因为心的跳动而变成了一个个音节;还看见她心满意足地停住说话,偶尔低声一笑,好像她的灵魂就驾驭着她的笑声——这是一个女人陪着她所爱的男人而且还是从其他女人手中赢来的男人散步时发出的笑声——自然中任何其它的东西都不能与之相比。他们看见她走路时轻快的样子,好像还没有完全落下来的鸟儿滑翔似的。
她对他的爱现在达到了极点,成了她生命的存在;它像一团灵光把她包围起来,让她眼花缭乱,忘记了过去的不幸,赶走了那些企图向她扑来的忧郁的幽灵——疑虑、恐惧、郁闷、烦恼、羞辱。她也知道,它们像狼一样,正等在那团灵光的外面,但是她有持久的力量制服它们,让它们饿着肚子呆在外面。
精神上的忘却和理智上的回忆是同时并存的。她在光明里走着,但是她也知道,她背后的那些黑色幽灵正在蠢蠢欲动。它们也许会后退一点儿,也许会前进一点儿,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
一天傍晚,住在奶牛场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苔丝和克莱尔留在家里看守屋子。他们在一起谈着,苔丝满腹心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克莱尔,恰好同他欣赏的目光相遇。
“我配不上你——配不上,我配不上!”她突然说,一面从她坐的小凳子上跳起来,仿佛是因为他忠实于她而被吓坏了,但其中也表现出她满心的欢喜。
克莱尔认为她激动的全部原因就在于此,而其实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他说——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亲爱的苔丝!在夸夸其谈的一套毫无用处的传统礼仪中,并不存在什么高贵的身分,而高贵的身分存在于那些具有美德的人身上,如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和有美名的人身上——就像你一样,我的苔丝。”
她极力忍住喉咙里的哽咽。近来在教堂里,正是那一串美德,常常让她年轻的心痛苦不堪。现在他又把它们数说出来,这有多么奇怪呀。
“我——我在十六岁那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爱我呢?那时候我还和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住在一起,你还在草地上和女孩子跳过舞,是不是?啊,你为什么不呀!你为什么不呀!”她急得扭着自己的手说。
安琪尔开始安慰她,要她放心,心里一面想,说得完全对,她是一个感情多么丰富的人啊,当她把自己的幸福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时,他要多么仔细地照顾她才对啊。
“啊——为什么我没有留下来!”他说,“这也正是我想到的问题呀。要是我知道,我能不留下来吗?但是你也不能太难过、太遗憾啊——你为什么要难过呢?”
出于女人掩饰的本能,她急忙改口说——
“和我现在相比,我不是就可以多得到你四年的爱了吗?那样我过去的光阴,就不会浪费掉了——那样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爱了。”
这样遭受折磨的并不是一个在过去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风流艳史的成熟女人,而是一个生活单纯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还在她不通世事的年代,她就像一只小鸟,陷入了罗网,被人捉住了。为了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她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在她走的时候,裙角把凳子带翻了。
他坐在壁炉的旁边,在壁炉里薪架上,燃烧着一堆绿色的桦树枝,上面闪耀着欢乐的火苗;树枝烧得劈劈啪啪地直响,树枝的端头烧得冒出了白沫。苔丝进来时,她已经恢复平静了。
“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喜怒无常吗,苔丝?”他高兴地问她,一边为她在小凳上铺上垫子,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我想问你一点儿事,你却正好走了。”
“是的,也许我有些情绪波动,”她小声说。她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握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安琪尔,我真的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我本来不是这样的。”她为了要向他保证她不是喜怒无常的,就坐在他的对面,把头靠在克莱尔的肩膀上。“你想问我什么呢——我一定会回答你的。”她温顺地接着说。
“啊,你爱我,也同意嫁给我,因此接着而来的是第三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喜欢这个样子生活下去。”
“可是,在明年,或者在稍晚一点儿的时候,我想我一定得开始我自己的事业了。在我被新的繁杂的琐事缠住以前,我想我应该把我伴侣的事情肯定下来。”
“可是,”她胆怯地回答说,“说得实在一些,等你把事情办好以后再结婚不是更好吗?——尽管我一想到你要离开,想到你要把我留在这儿,我就受不了!”
“你当然受不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在我开创事业的时候,在许多方面我还需要你帮忙啊。什么时候结婚?为什么不在两星期后结婚呢?”
“不,”她说,变得严肃起来,“有许多事情我还要先想一想。”
“可是——”
他温柔地把她拉得更近了些。
婚姻的现实隐约出现时,让她感到吃惊。他们正要把这个问题再深入地讨论下去,身后的拐角处有几个人走到了有亮光的地方,他们是奶牛场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另外两个姑娘。
苔丝好像一个有弹力的皮球似的,一下子就从克莱尔身边跳开了,她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在火光里闪闪发亮。
“只要坐得离他这样近,我就知道后来的结果了!”她懊丧地说。“我自己说过,他们回来一定要撞到我们的!不过我真的没有坐在他膝上,尽管看上去似乎我差不多是那样的!”
“啊——要是你没有这样告诉我,我敢肯定在这种光线里,我一定不会注意到你坐在什么地方的,”奶牛场老板回答说。他继续对他的妻子说,脸上的冷淡态度,就好像他一点儿也不懂与婚姻相关的情感——“好啦,克里斯汀娜,这说明,人们不要去猜想别人正在想什么,实际上他们没有想什么呢。啊,不要瞎猜,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永远也想不到她坐在哪儿呢——我想不到。”
“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克莱尔说,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
“啊——要结婚啦!好,听了这个话,我真的感到高兴,先生。我早就想到你要这样办的。让她做一个挤牛奶的姑娘,真是导没了她——我第一天看见她的时候就这样说过——她是任何男子都想追求的人哪;而且,她做一个农场主的妻子,也是难找的啊;把她放在身边,你就不会受管家的随意摆布了。”
苔丝悄悄走掉了。她听了克里克老板笨拙的赞扬,感到不好意思,再看见跟在克里克老板身后的姑娘们的脸色,心里就更加难过了。晚饭过后,她回到宿舍,看见姑娘们都在。油灯还亮着,她们的身上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坐在床上等候苔丝,整个儿看上去都像是复仇的幽灵。
但是很快她也看出来,她们的神情里并没有恶意。她们从来没有希望得到的东西失去了,她们心里不会感到是一种损失。她们的神态是一种旁观的、沉思的神态。
“他要娶她了,”莱蒂眼睛看着苔丝,低声说。“从她脸上的神色里的确看得出来!”
“你要嫁给他了是不是?”玛丽安问。
“是的。”苔丝说。
“什么时候?”
“某一天吧。”
他们以为她只是在闪烁其辞。
“是的——要嫁给他了——嫁给一个绅士!”伊茨·休特重复说。
三个姑娘好像受到一种魔法的驱使,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苔丝的周围。莱蒂把她的手放在苔丝的肩上,想检验一下在经过这种奇迹之后,她的朋友是不是还有肉体的存在,另外两个姑娘用手搂着她的腰,一起看着她的脸。
“的确像真的呀!简直比我想的还要像啊!”伊茨·休特说。
玛丽安吻了吻苔丝。“不错。”她把嘴唇拿开时说。
“你吻她是因为你爱她呀,还是因为现在有另外的人在那儿吻过她呀!”伊茨对玛丽安冷冷地说。
“我才没有想到那些呢,”玛丽安简单地说。“我只不过感到奇怪罢了——要给他做妻子的是她,而不是别的人。我没有反对的意思,我们谁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因为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过要嫁给他——只是想到过喜欢他。还有,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旁人嫁给他——不是一个千金小姐,不是一个穿绫罗绸缎的人;而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生活的人。”
“你们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恨我吧?”苔丝轻声说。
她们都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她的周围,瞧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仿佛她们认为她们的回答藏在她的脸上似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莱蒂·普里德尔嘟哝着说。“我心里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
“我也是那种感觉呢,”伊茨和玛丽安一起说。“我不能恨她。她让我们恨不起来呀!”
“他应该在你们中间娶一个的。”苔丝低声说。
“为什么?”
“你们都比我强呀。”
“我们比你强?”姑娘们用低低的缓缓的声音说。“不,不,亲爱的苔丝!”
“比我强!”她有些冲动,反驳说。突然,她把她们的手推开,伏在五屉柜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一边不断地反复说,“啊,比我强,比我强,比我强!”
她一哭开了头,就再也止不住了。
“他应该在你们中间娶一个的!”她哭着说。“我想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应该让他在你们中间娶一个的!你们更适合嫁给他的,比——我简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啊!啊!”
她们走上前去,拥抱她,但她还是痛苦地哽咽着。
“拿点儿水来,”玛丽安说。“我们让她激动了,可怜的人,可怜的人!”
她们轻轻地扶着她走到床边,在那儿热情地吻着她。
“你嫁给他才是最合适的,”玛丽安说。“和我们比起来,你更像一个大家闺秀,更有学识,特别是他已经教给你这样多的知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我敢说你应该高兴!”
“是的,我应该高兴,”她说;“我竟然哭了起来,真是难为情!”
等到她们都上了床,熄了灯,玛丽安隔着床铺对她耳语着说——
“等你做了他的妻子,你要想着我们啊,苔丝,不要以为我们告诉你我们怎样爱他呀,不要以为因为他选中了你我们会恨你啊,我们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啊,也从来没有想过被他选中啊。”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苔丝听了这些话后,悲伤和痛苦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湿透了她的枕头;谁也没有想到,她怎样五内俱裂地下定了决心,要不顾母亲的吩咐,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告诉安琪尔·克莱尔——让那个她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爱着的人鄙视她吧,让她的母亲把她看成傻瓜吧,她宁肯这样也不愿保持沉默,因为沉默就可以看成是对他的一种欺骗,也似乎可以看成是她们的一种委屈。

第三十二章
苔丝这种悔恨的心情,妨碍她迟迟不能把婚期确定下来。到了十一月初,尽管克莱尔曾经多次抓住良机问她,但是结婚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苔丝的愿望似乎是要永远保持一种订婚的状态,要让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维持不动。
草场现在正发生着变化;不过太阳仍然很暖和,在下午之前还可以出去散一会儿步,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奶牛场的活儿不紧,还有空余的时间出去散步。朝太阳方向的湿润的草地上望去,只见游丝一样的蛛网在太阳下起伏,形成闪亮的细小波浪,好像洒落在海浪中的天上月光。蚊虫似乎对自己的短暂光荣一无所知,它们从小路上的亮光中飞过去,闪耀着光芒,仿佛身上带有火焰,它们一飞出了亮光,就完全消失不见了。在这样的情景里,克莱尔就会提醒苔丝,他们的婚期仍然还没有定下来。
有时候克里克太太想法给他在晚上派一些差事,让他有机会和苔丝在一起,他也会在这种时候问她。这种差事,大多是到谷外山坡上的农舍里去,打听饲养在干草场里快要生产的母牛情况。因为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正是母牛群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每天都有一批批母牛被送进这所产科医院,它们要在医院里喂养起来,一直到小牛出生了,然后才被送回到奶牛场里去。在奶牛被卖掉的这一段时间里,自然没有什么牛奶可挤,但是小牛一旦被卖掉以后,挤奶姑娘们就又要像往常一样工作了。
他们有一天晚上散步回来,走到耸立在平原上一个高大的沙石峭壁跟前,他们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溪流中的水涨高了,在沟渠里哗哗地流着,在暗沟里叮咚叮咚地响着;最小的沟渠里的水也涨得满满的;无论到哪儿去都没有近路,步行的人不得不从铁路上走。从整个黑沉沉的谷区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嘈杂声;这不禁使他们想到,在他们的下面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那些嘈杂声就是城市居民的喧闹声。
“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苔丝说:“正在市场上开公民大会呢,他们正在那儿辩论、讲道、争吵、呻吟、祈祷、谩骂。”
克莱尔并没有怎样留神去听。
“亲爱的,克里克在整个冬季不想雇佣许多人,他今天给你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
“奶牛很快就要挤不出奶了。”
“不错。昨天已经有六七头牛被送到干草院里去了,前天被送进去三头。整整二十头牛快要生小牛犊了。啊……是不是老板不想要我照顾小牛犊了?啊,我也不想继续在这儿干了!我一直干得这样卖劲,我……”
“克里克并没有肯定说不需要你。可是,由于他知道我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所以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和气、非常客气,他说,他认为我在圣诞节离开这儿时应该把你带上的,我说,她离开了你不会有问题吧,他只是说,说实话,一年中这个季节里,只要一两个女工帮忙就行了。我听出他想这样逼着你和我结婚,真有点儿高兴,恐怕这样的感觉要算是一种罪过吧。”
“我觉得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安琪尔。因为没有人要你,总是叫人伤心的,即使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方便。”
“好啦,是一种方便……你已经承认了。”他伸出手指头羞她的脸。“啊!”他说。
“什么呀?”
“我觉得有个人的心事让人猜着了,所以脸也就变红了!可是为什么我要这样说笑呢!我们不要说笑了……生活是严肃的。”
“是的。也许在你认识到以前,我已经认识到了。”
后来她逐渐认识到这一点。要是她听从了自己昨天晚上的感情,拒绝和他结婚……她就得离开奶牛场,也就是说,她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而不是一个奶牛场。正在来临的生小牛犊的季节是不需要多少挤奶女工的;所以她去的地方就会是一个从事耕种的农场,在那儿没有安琪尔·克莱尔这种天神一样的人物。她恨这种想法,她尤其恨回家的想法。
“所以,最亲爱的苔丝,”他接着说,“由于你可能不得不在圣诞节离开,所以最好的和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在我走的时候把你作为我的妻子带走。除此而外,如果你不是世界上最缺少心眼儿的女孩子,你就应该知道我们是不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的。”
“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但愿永远是夏天和秋天,你永远向我求爱,你永远想着我,就像今年夏天你想着我那样。”
“我会永远这样的。”
“啊,我知道你会的!”她大声说,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信赖他的强烈感情。“安琪尔,我要定一个日子,永远做你的人!”
当天往家里走的时候,在周围流水的絮絮细语里,他们终于就这样把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
他们一回到奶牛场,就立即把结婚的日于告诉了克里克老板和克里克太太——同时又叮嘱他们保守秘密——因为这一对恋人谁都不愿意把他们的婚事张扬出去。奶牛场老板本来打算不久辞退苔丝的,现在又对她的离开表示了巨大的关心。撇奶油怎么办呢?谁还会做一些花样翻新的奶油卖给安格堡和桑德波恩的小姐们呢?克里克太太为苔丝祝贺,说她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也不用再着急了。她还说打第一眼看见苔丝起,她就认为娶苔丝的人决不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那天苔丝回来时,她走过场院的神情让人看上去就是一个贵人的样子,她敢发誓苔丝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实在说来,克里克太太的确记得苔丝刚来时人长得漂亮,气质高贵,至于说她的高贵,那完全是出于后来对她的了解而想象出来的。
苔丝现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只好随着时光的流逝得过且过。她答应嫁给他了;婚期也定了下来。她天生头脑敏锐,现在也开始接受宿命论的观点了,变得同种地的人一样了,同那些与自然现象联系多而与人类联系少的人一样了。她的情人说什么,她就被动地回答什么,这就是苔丝现在心情的特点。
但是她又重新给她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通知她结婚的日期,实际上是想再请她的母亲帮她拿主意。娶她的是一个上等人,这一点她的母亲也许还没有充分考虑到。要是婚后再给以解释,这对于一个不太在乎的人来说也许就用轻松的心情接受了,但是对他来说也许就不能用同样的心情接受了。不过她写出去的信却没有收到德北菲尔德太太的回信。
尽管安棋尔·克莱尔对自己、对苔丝都说他们立即结婚是一种实际需要,也说得似乎有道理,但是实际上他这样做总是有点儿轻率的,因为这一点在后来是十分明显的。他很爱苔丝,但是同苔丝对他的爱比起来,他的爱是偏于理想的爱,耽于想象的爱,而苔丝的爱却是一种热烈的爱,一种情深意浓的爱。在他注定要过他从前想过的那种无需动脑力的田园生活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在这种场景后面会发现一个美妙的姑娘,也没有想到这个姑娘竟是这样的迷人。天真朴素本来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但是等他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真正被天真朴素打动了。不过他对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也许还要一两年他才能考虑真正开创自己的生活。他知道,由于家庭的偏见,他被迫放弃了自己真正的事业,秘密就在于他的事业和性格都带上了不顾一切的色彩。
“要是我们等到完全在你中部的农场安顿下来以后再结婚,你不认为更好些吗?”有一次她胆怯地问。(那时候中部的农场还只是一个理想。)
“老实告诉你吧,我的苔丝,我不会把你留在任何地方,让我不能保护你,同情你。”
到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一个理由。他对她的影响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她都学会了他的神态、习惯、话语、词汇、爱好、憎恶。要是把她留在农场上,她就会倒退回去,不会同他融洽了。他希望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他把她带到远方如英国的某地或殖民地安家立业以前,他的父母自然希望至少见她一面。因为他不会让父母的意见影响自己的意图,所以他认为在他寻找开创事业的有利机会期间,带上她在寓所里住上一两个月,这就会在社会习俗方面给她提供帮助,然后再带她到牧师住宅会见他母亲,她就不会有一种被审判的痛苦的感觉了。
其次,他还希望见习一下面粉厂的工作情形,他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把面粉厂同种麦子结合起来。井桥有一处古老的很大的磨坊产业……过去曾经是寺院的产业……磨坊主已经答应了他,让他去参观磨坊古老的生产模式,或者去帮忙操作几天,什么时间去都行。那个磨坊离这儿有几英里远,有一天克莱尔到那儿去过一次,打听过详细情况,到晚上才返回泰波塞斯。苔丝发现,他已经决定到井桥的面粉厂去住一段时间。是什么让他作出这个决定的?这倒不是有机会去考察磨面筛面的事,而是出于一个偶然的事实:刚好在那座农屋里有住处出租,而那座农屋在独立出来之前,曾经是德贝维尔家族的一个支系的宅邸。克莱尔一直是这样来解决实际问题的;全凭一时的兴趣,而不管与实际问题是否有关。他们决定婚礼一结束就立即到那儿去,在那儿住两个星期,而不到城里去住旅馆。
“我听说伦敦的那边有一些农场,以后我们到那儿去看看,”他说,“在三月份或四月份我们再去看望我的父亲和母亲。”
诸如此类的问题提了出来也就过去了,那一天,简直是叫人不敢相信的一天,在那一天,她就要变成他的人,那一天很快就要来到了。那个日子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天也是除夕。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他们两个人就要结合在一起了,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他们要共同分担一切事情;为什么不那样呢?又为什么要那样呢?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伊茨·休特等苔丝回来后悄悄地对苔丝说——
“今天早上没有宣布你的结婚通告呢。”
“什么?”
“应该今天第一次宣布啊,”她回答说,冷静地看着苔丝。“你们不是说在新年的除夕结婚吗,亲爱的?”
苔丝急忙作了肯定的回答。
“总共要宣布三次啊。从现在到新年除夕只有两个星期了呀。”
苔丝觉得自己的脸变白了;伊茨说得对;当然必须宣布三次。也许他把这件事忘了!如果是他忘了,那就得把婚期向后推迟一个礼拜了,那可不是吉利的事。她怎样才能提醒她的爱人呢?她一直是退缩不前的,现在却突然变得心急火燎的,心里慌张起来,她害怕失去了她心爱的珍宝。
后来一件自然的事解除了苔丝的焦急。伊茨把没有宣布结婚通告的事对克里克太太说了,于是克里克太太就利用女主人的便利向安琪尔提到了这件事。
“你把那件事忘了吧,克莱尔先生?我是指结婚通告。”
“没有,我没有忘记,”克莱尔说。
后来他单独看见苔丝就安慰她说——
“不要让他们拿结婚通告的事取笑你。结婚许可证对我们更加隐秘些。我已经决定用结婚许可证了,不过没有同你商量。所以你如果在礼拜天早晨上教堂去,如果你想去的话,你是听不到你的名字的。”
“我不想听到宣布我的名字,最亲爱的,”她骄傲地说。
既然知道一切已准备就绪,苔丝也就完全放下心来了,本来她就有些害怕有人在教堂里站起来,揭露她过去的历史,反对结婚通告。一切事情多么地顺心如意呀!
“我并不完全放心,”她对自己说。“所有这些好运也许会叫恶运给毁了。天意往往就是如此。我倒希望还是用结婚通告的好!”
但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心里想,在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是喜欢她穿现在穿的这件最好的白色长袍呢,还是她应该再去买一件新的。这个问题他早就想到了,解决了。有一天,邮局给她送来了一个寄给她的大包裹,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全套的衣服,从帽子到鞋子,还包括早上穿的服装,样样都有,像他们计划中的简单婚礼,那些服装是再合适不过了。在她收到包裹后不久,克莱尔进了屋子,听见了她在楼上打开包裹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就下了楼,脸上带着红晕,眼里含着泪花。
“你为我想得多么周到呀!”她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嘟哝着说。“甚至连手套和手绢都想到了!我的爱人呀,你多么好呀,多么周到呀!”
“不,不,苔丝;这只不过写信到伦敦的女商人那儿订购一套就是了,这算什么呀!”
为了不让她老是不停地赞扬自己,他让她上楼去,仔细地试试衣服,看衣服合不合身;要是不合身的话,就请村里的女裁缝做一些改动。
她没有回到楼上去,而是把长袍穿上了。她站在镜子跟前把自己端详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穿上丝绸衣服的效果;这时候,她又想起了母亲为她唱的一首关于一件神秘长袍的民谣——
曾经做过错事的妻子
永远穿不了这件衣服。①
①引自F.J.Child编选的五卷本《英格兰与苏格兰流行歌谣集》中的《小孩和长袍》一诗,大意说一小孩献给亚瑟王一件长袍,可以试妻子是否忠于丈夫。王后因不忠心,穿袍后袍变色。
在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德北菲尔德太太就给她唱过这首民谣,她用脚踩着摇篮,和着摇篮摇动的节拍,唱得那样欢畅,那样淘气。想想吧,要是穿上这件长袍,长袍的颜色变了,就像昆尼费尔王后穿上那件长袍一样,泄露了自己的秘密,那该怎么办呢?自从她来到奶牛场以来,她一次也没有想到过这首民谣的句子。

第三十三章
安琪尔觉得,在举行婚礼之前,他想和苔丝一起到奶牛场以外的某个地方玩一天,他作她的情夫,让她陪着他,做他的情妇,享受最后一次短途旅行;这会是浪漫的一天,这种情形是不会重现的;而另一个更伟大的日子正在他们的面前闪耀着光彩。因此,在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星期里,他建议到最近的镇上去买一些东西,于是他们就一起动身了。
克莱尔在奶牛场的生活一直是一种隐士的生活,同他自己阶级的人毫无往来。好几个月来,他从来没有到附近的镇上去过,他不需要马车,也从来没有准备马车,如果要坐车出去,他就向奶牛场老板租一辆小马车,如果要骑马出去,就租一匹矮脚马。他们那天出去就是租的一辆双轮小马车。
在他们一生中,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去买共同的东西。那天是圣诞节前夜,小镇用冬青和槲寄生装饰起来,因为过节,镇上涌满了从四面八方来的乡下人。苔丝挽着克莱尔的胳膊走在他们中间,脸上光彩照人,满面春色,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先前住宿的客店,在安琪尔去照料把他们载到门口的马匹和马车的时候,苔丝就站在门口等着。大客厅里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的客人。进出的客人打开门或关上门的时候,客厅里的灯光就照射到苔丝的脸上。后来客厅里又走出来两个人,从苔丝身边经过。其中有一个人见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就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苔丝心想这是从特兰里奇来的一个人,可是特兰里奇离这儿很远,因此在这儿很少见到从那儿来的人。
“一个漂亮姑娘。”其中一个说。
“不错,真够漂亮的了。不过,除非是我真的认错了人……”
接着他又把没有说完的半句话说成了相反的意思。
克莱尔刚好从马厩里回来,在门口碰见了说话的那个人,也听见了他说的话,看见了苔丝退缩和害怕。看见苔丝受到侮辱,他怒火中烧,想也没有想就握起拳头用劲朝那个人的下巴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歪歪倒倒,又退回到走道里去了。
那个男人回过神来,似乎想冲上来动手,克莱尔走到门外,摆出招架的姿势。可是他的对手开始改变了想法。他从苔丝身边走过的时候又把她重新看了看,对克莱尔说——
“对不起,先生;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把她当成了离这儿有四十里地的另外一个女人。”
后来克莱尔也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而且也后悔自己不该把苔丝一个人留在过道里,于是他就按照自己通常处理这种事情的办法,给了那个人五个先令,算作是他打他一拳的赔偿;然后他们和和气气地说了声晚安,就分头走了。克莱尔从赶车的马夫手中接过缰绳,和苔丝一起上车动了身,那两个人走的是相反的路。
“你当真是认错人了吗?”第二个人问。
“一点儿也没有认错。不过我不想伤害那位绅士的感情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一对年轻的恋人也正赶着车往前走。
“我们能不能把婚礼往后推迟一下?”她用干涩呆滞的声音问。“我是说如果我们愿意推迟的话。”
“不,我的爱人。你要冷静下来。你是说我打了那个人,他有可能到法庭去告我是不是?”他幽默地问。
“不——我只是说——如果我们愿意推迟的话,就缓一缓。”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并不十分清楚,他就劝她,要她从心里把这样的念头打消,她也就顺从地同意了。不过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郁郁寡欢,心情非常沉闷。她后来心想:“我们应该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离开这儿要有好几百英里,这样的话这种事就再也不会发生了,过去的事就一点儿影子也传不到那儿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楼梯口甜甜蜜蜜地分开了,克莱尔上楼进了他的阁楼。苔丝坐在那儿,收拾一些生活中的必需用品,因为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怕来不及收拾这些小东西。她坐在那儿收拾的时候,听见头顶上克莱尔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响声,像是一种打架的声音。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她担心克莱尔生了病,就跑上楼去敲他的门,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啊,没有什么事,亲爱的,”他在房间里说。“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不过原因说来十分可笑:我睡着了,梦见你受到白天那个家伙的欺侮,就又和他打了起来,你听见的声音就是我用拳头打在旅行皮包上的声音,那个皮包是我今天拿出来准备装东西用的。我睡着了偶尔有这种毛病。睡觉去吧,不要再想着这件事了。”
在她犹豫不定的天平上,这是最后一颗砝码。当面把自己的过去坦诚相告,她做不到,不过还有另外的办法。她坐下来,拿出来一叠信纸,把自己三四年前的事情简单明了地叙述出来,写了满满四页,装进一个信封里,写上寄克莱尔。后来她又怕自己变得软弱了,就光着脚跑上楼,把写的信从门底下塞了进去。
她睡眠的夜晚被打断了,这也许应该是这样的,她倾听着头上传来的第一声微弱的脚步声。脚步声出现了,还是同往常一样;他下了楼,还是同往常一样。她也下了楼。他在楼梯下面等着她,吻她。他的吻肯定还是像过去一样热烈!
她在心里头想,他有点儿心神不安,也有点儿疲倦。不过对于她坦诚相告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即使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提起。他是不是收到了信?除非是他开始了这个话题,否则她自己只能闭口不提。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很明显,他无论是怎样想的,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不过,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坦率,一样地爱她。是不是她的怀疑太孩子气了?是不是他已经原谅了她?是不是他爱她爱的就是她本来这个人?他的微笑是不是在笑她让傻里傻气的恶梦闹得心神不安?他真的收到了她写给他的信吗?她在他的房间里瞧了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可能他已经原谅她了。不过即使他没有收到她写的信,她也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相信他肯定会原谅她的。
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于是除夕那一天来到了,那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这一对情人不用在挤牛奶的时间里起早床了,在他们住在奶牛场的最后一个礼拜里,他们的身分有点儿像客人的身分了,苔丝也受到优待,自己拥有了一个房问。吃早饭时他们一下楼,就惊奇地看见那间大餐厅因为他们的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奶牛场老板就吩咐人把那个大张着口的壁扇的炉角粉刷白了,砖面也刷洗得变红了,在壁炉上方的圆拱上,从前挂的是带黑条纹图案的又旧又脏的蓝棉布帘子,现在换上了光彩夺目的黄色花缎。在冬季阴沉的早晨,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壁炉现在焕然一新,给整个房间平添了一种喜庆的色彩。
“我决定为你们的结婚庆祝一下,”奶牛场老板说。“要是按照我们过去的做法,我们应该组织一个乐队,用大提琴、小提琴等全套乐器演奏起来,可是你们不愿意这样,所以这是我能够想到的不加张扬的庆祝了。”
苔丝家里人住的地方离这儿很远,所以出席她的婚礼不很方便,甚至也没有邀请她家里任何人;而且事实上马洛特村没有来任何人。至于安琪尔家里人,他已经写信通知了他们结婚的时间,也表示很高兴在结婚那一天至少能看见家里来一个人,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他的两个哥哥根本就没有回信,似乎对他很生气;而他的父母亲给他回了一封令人悲伤的信,埋怨他不该这样匆匆忙忙地结婚,不过坏事往好处想,说他们虽然从来没有想到会娶一个挤牛奶的姑娘做他们小儿子的媳妇,但是他们的儿子既然已经长大成人,相信他会做出最好的判断。
克莱尔家里人的冷淡并没有使他太悲伤,因为他手里握有一张大牌,不久就可以给家里的人一个惊喜。刚刚从奶牛场离开,就把苔丝是一位小姐、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裔抖露出去,他觉得是轻率的、危险的;因此他先要把她的身世隐瞒起来,带着她旅行几个月,和他一起读一些书,然后他才带她去见他的父母,表明她的家世,这时候他才得意地介绍苔丝,说她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千金小姐。如果说这算不上什么,但至少也要算一个情人的美丽梦幻。苔丝的身世对世界上任何人来说,也许不会比对他自己更有价值。
苔丝看见安琪尔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她写信表白了自己。的过去而有什么改变,于是就开始怀疑他是否收到了她的信。在安琪尔还没有吃完早饭之前,她就急忙离开饭桌上楼。她突然想起来再去把那个古怪的房间搜查一遍,长期以来,这个房间一直是克莱尔的兽穴,或者不如说是鸟巢;她爬上楼梯,站在门开着的房间门口,观察着、思考着。她弯下身子从门槛下看去,两三天前,她就是怀着紧张的心情从那儿把信塞进去的。房间里的地毯一直铺到了门槛的跟前,在地毯下面,她看见了一个信封的白边,信封里装着她写给克莱尔的信,由于她在匆忙中把信塞进了地毯和地板之间,很显然克莱尔从来就没有看到这封信。
她把信抽出来,觉得人都快晕倒了。她拿的就是那封信,封得好好的,和当时离开她手里的时候完全一样。她面前的一座大山还是没有被移开。全屋子的人都在忙着为他们做准备,现在她是不能让他读这封信了;所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把那封信销毁了。
克莱尔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这使得他十分担心。她把信误放进地毯下面这件事,使她把这看成天意,不让她自白;但是她的理智又使她明白不是那样一回事;她仍然还有时间啊。但是一切都处在一种混乱当中;人们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得换衣服,奶牛场老板和克里克太太已经被请来做他们的证婚人;因此思考和认真谈话都是不可能的。苔丝唯一能单独和克莱尔在一起的机会只是他们在楼梯口相遇的时候。
“我非常想和你谈一谈——我要向你坦白我的过错、我的缺点!”她装出轻松的样子说。
“不用,不用——我们不能谈什么过错——至少在今天,你得让别人认为你十全十美,我的宝贝!”他大声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希望那时候再讨论我们的过错。同时我也要把我的过错说一说。”
“可是我想,最好还是现在让我谈一谈,你就不会说——”
“好啦,我的傻小姐,你可以另外找时间告诉我——比如说,我们把新房安顿好以后。那时候,我也要把我的过错告诉你。不过我们不要让这些事破坏了今天这个好日子;在以后无聊的日子里,它们才是绝妙的话题呢。”
“那么你是不希望我现在告诉你了,最亲爱的?”
“我不希望你现在告诉我,苔丝,真的。”
他们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忙着动身,剩下的时间就只谈了这样几句话。她想了想,感到他说的话是为了让她放心。她对克莱尔一片忠心的强大浪潮,在后来关键的几个小时里推动着她前进,从而使她再也无法思考了。她只有一个愿望,这是她抗拒了这样长时间的一个愿望,那就是做他的人,称他为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丈夫——如有必要,就为他而死——这个愿望现在终于使她从疲惫不堪的思索之旅中摆脱出来了。在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似乎漫步在五光十色的想象的精神云霞中,在云霞的照射下,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都慢慢消失了。
到教堂去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又是在冬天,所以他们决定驾车去。他们在路边的酒店里定了一辆轿式马车,这辆马车是从坐驿车旅行的时代保存到现在的。它的轮辐很结实,轮瓦很厚,带拱顶的大车厢,皮带和弹簧粗大,车辕就像攻打城市的大木头。赶车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子”,因为年轻时长年遭受风吹雨打,加上好喝烈性酒,所以受到风湿性痛风的折磨——自从不需要他再做专门的赶车夫以来,他无事可做,站在酒店的门口,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仿佛是在期待旧日时光的重新到来。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卡斯特桥市王家酒店长期雇佣的车夫,他右腿的外面长期受到豪华马车车辕的摩擦,从而产生出一个长年不愈的伤口。
新郎和新娘,还有克里克先生和克里克太太,一起上了这辆笨重的吱吱作响的马车,坐在这位老朽的赶车夫的后面。安琪尔希望他的哥哥至少有一个人出席他的婚礼,做他的傧相,但是他们在他委婉地暗示之后仍然保持沉默,这表示他们是不肯来了。他们不赞成这门婚事,因此也就不能指望他们会支持他。也许他们不能来更好些。他们都是教会中的年轻人,但是,且不论他们对这门婚事的看法如何,就是他们那一副酸臭样子,同奶牛场的人称兄道弟也会叫人不舒服。
随着时间的发展,苔丝在这种情势的推动下对这些一无所知,也一无所见,甚至连他们走的那条通向教堂的路也不知道。她知道安琪尔就坐在她的身边;其它的一切都是一团发光的雾霭。她成了一种天上才有的人物,生活在诗歌中——是那些古典天神中的一个,安琪尔和她一块儿散步的时候,常常给她讲那些天神。
他们的婚姻是采用的许可证办法,因此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不过即使有一千个人出席,对她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们离她现在的世界,就像从地上到天上一样远。她怀着喜悦的心情郑重宣誓要忠实于他,与之相比普通男女的感情就似乎变成了轻浮。在仪式停顿的中间,他们跪在一起,苔丝在不知不觉中歪向安琪尔一边,肩膀碰到了他的胳膊;头脑里思念一闪,她又感到害怕起来,于是就动了动肩膀,好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那儿,也好巩固一下她的信心,他的忠诚就是抵抗一切的证明。
克莱尔知道她爱他——她身上的每一处曲线都表明了这一点——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忠实、专一和温顺的程度;还不知道她为他忍受了多久的痛苦,对他有多诚实,对她抱有多大的信任。
他们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撞钟人正在把钟推动起来,于是一阵三组音调的质朴钟声响起来——对于这样一个小教区来说,建造教堂的人认为这种有限的钟声已经足够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经过钟楼,向大门走去,一阵阵声音从钟楼的气窗里传出来,在他们的四周嗡嗡响着,他们能感觉到空气的震动。这种情景同她正在经历的极其强烈的精神气氛是一致的。
她在这种心境里感到荣耀,好像圣约翰看见太阳中的天使一样,这是因为她受到外来光辉的照耀,等到教堂的钟声慢慢地消失了,婚礼引起的激动感情才平静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出细节来,克里克先生和克里克太太吩咐把那辆小马车赶来自己乘坐,而把那辆大马车留给这一对新人,此时她才第一次看见这辆马车的结构和特点。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把那辆马车打量了好久。
“你好像心情有些不大好,苔丝,”克莱尔说。
“是的,”她回答说,一边用她的手去摸额头。“有许多东西我一见到就心惊胆战。一切都是这样地严肃,安琪尔。在那些东西里,我似乎从前见过这辆大马车,也非常熟悉这辆大马车。真是奇怪,一定是我在睡梦中见过它。”
“啊——你一定听到过德贝维尔家马车的传说——你们家族正兴旺的时候,出了一件迷信的事情,在这个郡人人都知道;这辆笨重的马车使你想起了这个传说。”
“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苔丝说。“是什么传说?可以告诉我吗?”
“啊——现在最好还是不要仔细地告诉你。在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有一户姓德贝维尔的在自家的马车里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后,你们家族的人就总是看见或听见那辆旧马车了——不过等以后我再讲给你听——这故事很有些阴森。很明显,你看见了这辆笨重的马车,心里头就又想起了你听说过的模模糊糊的故事。”
“我不记得我以前听说过这个故事,”她嘟哝着说。“安琪尔,你是说我们家族的人在快死的时候看见马车出现呢,还是在他们犯罪的时候看见马车出现呢?”
“别说啦,苔丝!”
他吻了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他们到家的时候,她心里懊悔不已,人也变得没精打采。她的确变成了安琪尔·克莱尔夫人了,但是她有任何道德上的权利获得这种名义吗?更确切地说,她难道不是亚里山大·德贝维尔夫人吗?由于她保持沉默,在正直的人看来就应该受到责备,难道强烈的爱情就能够免去对她的责备吗?她不知道别的妇女在这种情形下是怎样做的;也没有人帮她拿主意。
不过,有一会儿她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这是她住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于是她跪在地上,为自己祈祷。她想向上帝祈祷,不过她真正恳求的是她的丈夫。她对这个男人如此崇拜,这使她一直害怕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知道劳伦斯神父所说的一句话:“这些疯狂的欢乐都会有疯狂的结果。”①她对他的崇拜太不要命了,不是人的条件能够接受的——太厉害了、太疯狂了、太要人的命了。
①见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六场。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要这样地爱你!”她独自在房间里低声说;“因为你爱的她并不是真正的我自己,而只是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是一个我有可能是而现在不是的另外一个人。”
已经到了下午,这也是他们动身的时候。他们早就决定了他们的计划,在井桥磨坊的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农舍,他们在那儿租了住处,打算在那儿住几天,同时克莱尔也想在那儿对面粉的生产过程进行一番研究。到了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好,只准备动身了。奶牛场的工人都站在红砖门房那儿为他们送行,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苔丝看见和她同房的三个伙伴靠墙站成一排,心情忧郁地把头低着。先前她很有一些怀疑,她们会不会在他们动身的时候出来为他们送行,但是她们都来了,尽力克制着、忍受着,一直坚持到最后。她知道娇小的莱蒂为什么看上去那样柔弱,伊茨为什么那样伤心痛苦,玛丽安又为什么那样麻木。她在那儿一心想着她们的痛苦,倒暂时把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心病忘了。
她一时受到感情的驱使,就低声对她的丈夫说——
“真是几个可怜的女孩子,你能不能把她们每个人都吻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吗?”
克莱尔对这种告别的方式一点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告别的形式罢了——他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都吻了一下,在吻她们的时候,嘴里一边说着“再见”。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女性的敏感又使苔丝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同情的吻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她的目光里没有得意的神情,而她的目光里本应该有这种神气的。即使她的目光里有得意的神气,当她看到那些姑娘们如何感动的时候,她也会清除掉这种神气的。很明显,他的吻是伤害了她们了,因为这一吻又唤醒了她们一直在努力抑制的感情。
而所有的这一切,克莱尔是不知道的。在从边门中走出去的时候,他握住奶牛场老板和老板娘的手,对他们的照顾表示他最后的感谢;此后在他们动身上路之前就是一片沉寂了。这种沉寂被公鸡的一声啼鸣打破了。一只长着红冠子的白公鸡早已经落在了屋前的栅栏顶上,离他们只有几码远,公鸡的长鸣震荡着他们的耳膜,然后就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地消失了。
“啊?”克里克太太说。“一只下午打鸣的鸡!”
场院的门边站着两个人,为他们把门打开。
“真遗憾,”有一个人低声对另一个人说,没有想到他们说的话传到了站在边门旁的一对新人的耳中。
公鸡又叫了一声,是直接对着克莱尔叫的。
“哦,”奶牛场老板说。
“我不想听这只公鸡叫!”苔丝对她的丈夫说。“叫那个人把它赶开。再见,再见啦!”
公鸡又叫了一声。
“嘘!滚开吧,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奶牛场老板有些恼怒地说,一边转过身去把公鸡赶走了。他在进门时对妻子说:“唉,想想今天那公鸡叫吧!这一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听见公鸡在下午叫呢。”
“那不过是说天气要变了,”妻子说:“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那是不可能的。”

第三十四章
他们沿着谷中的平坦大道赶车走了几英里的路,就到了井桥村,然后转弯向左走,穿过伊丽莎白桥,正是这座桥,井桥村才带了一个桥字。紧靠桥的后面,就是他们租了住处的那座屋子,凡是从佛卢姆谷来的人,都非常熟悉这座屋子的外部特点;它曾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的一部分,是德贝维尔家族的产业和府邸,但是自从有一部分坍塌以后,它就变成了一座农屋。
“欢迎你回到你祖先的府邸!”克莱尔扶苔丝下车时说。不过他又立即后悔起来,因为这句话太接近讽刺了。
他们进屋后发现,房主利用他们租住他的屋子的几天时间到朋友家过除夕节去了,只给他们留下一个从附近农舍请来的妇女,照顾他们不多的需要。虽然他们只租了两个房间,但是他们却可以完全占用整个屋子,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领略独处一室的经验这使他们大为高兴。
但是他也发现,他的新娘子见了这座又霉又旧的老宅有些情绪低落。马车离去了,他们在那个做杂活女人的指引下上楼洗手。苔丝在楼梯口停住了,吓了一跳。
“怎么啦?”他问。
“都是这些可怕的女人!”她笑着回答说。“她们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抬头看去,看见有两幅真人一样大小的画像,镶嵌在屋子的墙板上。凡是到过这座庄园的人都知道,这两幅画着两个中年女人的画像,大概是两百年前的遗物了,画中人物的面貌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一个是又长又尖的脸,细眯眼,皮笑肉不笑的,一副奸诈无情的凶狠样子;另一个是鹰嘴鼻,大牙齿,瞪着眼睛,一副凶神恶煞的骄横样子,看见这两幅画像的人,晚上都要做恶梦的。
“你知道这是谁的画像吗?”克莱尔问那位女仆。
“老一辈的人曾经告诉过我,她们是德贝维尔家的两位夫人,德贝维尔是这座住宅的主人,”她说。“由于这两幅画像是镶嵌在墙里的,所以无法移走。”
这件事叫人感到不快,除了苔丝对她们印象不好而外,再就是苔丝的美丽面容毫无疑问可以在她们被夸大了的形体上看出来。但是他嘴里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头一直后悔不该到这儿来,选中了这座屋子来度过他们新婚的日子。他进了隔壁的那个房问。这个房间是在相当急迫的情况下给他们准备的,他们只好在同一个盆子里洗手。克莱尔在水里摸摸她的手。
“哪些是我的手指,哪些是你的手指呀?”他抬起头来说。“它们完全混在一起啦。”
“它们都是你的手指,”她娇滴滴地说,努力装出比以前更加快活的神情。在这种时候,尽管她心思重重,但是并没有惹他不高兴;所有敏感的女人都会表现出来的,但是苔丝知道,她的心思太重了,所以她努力加以克制。
一年的最后一个下午是短暂的,太阳也快落下去了,光线透过一个小孔照射进来,形成了一根金棒,映在苔丝的裙子上,变成了一个斑点,就像是落在上面的一滴油彩。他们走进那间古老的客厅去吃茶点,单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第一次晚餐。他们都非常孩子气,或者说他非常孩子气,觉得和她共用一个黄油面包盘子,用自己的嘴唇擦掉苔丝嘴唇上的面包屑,真是其乐无穷。但是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嬉闹缺乏热情。
他不声不响地把她打量了老半天:“她真是一个惹人心疼的苔丝呀。”他心里想着,仿佛在揣摸一段难读文章的真正结构。“这个小女人的一生就要和我同甘共苦了,她的未来就要看我对她忠心不忠心了,这一点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了,我是不是真的认真考虑清楚了呢?我没有想过。除非我自己是个女人,我想我很难领会到。我得到什么样的世俗地位,她也就是什么样的地位。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她一定也要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得到的,她也得不到。会不会有一天我会忽视她,伤害她,甚至忘记为她着想呢?上帝啊,不要让我犯这样的罪吧!”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茶几前,等着他们的行李,奶牛场老板答应过他们,在天黑以前给他们把行李送来。但是已经到了晚上了,行李还没有送到,而他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什么也没有带。太阳落了下去,冬日的平静样子也发生了变化。门外开始出现了沙沙声,像是丝绸摩擦发出的声音;秋天刚刚过去,枯叶静静地堆在地上,现在也骚动起来,复活了,不由自主地旋转着扑打在百叶窗上。不久天就开始下雨了。
“那只公鸡早就知道天气要变了,”克莱尔说。
伺候他们的女仆已经回家睡觉了,但是她已经为他们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现在他们就把蜡烛点燃了。每一根蜡烛的光焰都歪向壁炉一边。
“这些老房子真是到处透风,”安琪尔接着说,一边看着蜡烛的火焰,看着从蜡烛上流下来的烛泪。“真奇怪,我们的行李送到哪儿去了。我们甚至连一把刷子和一把梳子也没有呀。”
“我也不知道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苔丝,今天晚上你有点儿不高兴——一点儿也不像你平常的样子。楼上墙板上的两个老太婆的画像把你吓坏了吧?真是对不起你,我把你带到这么个地方。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知道她是真的爱他的,所以他说的话并没有严肃的意思;但是她现在正是满腹的情绪,听了他的话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直往后退。虽然她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但还是有一两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这句话是无心的!”他后悔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你的行李担心。我真不明白老约纳森为什么还不把行李送来。唉,已经七点钟了是不是?啊,他来了!”
门上传来一声敲门的声音,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去开门,克莱尔就自己出去开门。他回房间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竟然还不是老约纳森,”他说。
“真叫人心烦!”苔丝说。
这个包裹是由专人送来的,送包裹的人是从爱敏寺来的,到泰波塞斯的时候,新婚夫妇刚好动身,所以送包裹的人就跟着到这儿来了,因为有过吩咐,包裹一定要送到他们的手上。克莱尔把包裹拿到烛光下。包裹不到一英尺长,外面缝着一层帆布,缝口上封有红色的火漆,盖有他父亲的印鉴,上面有他父亲写的亲笔字:“寄安琪尔·克莱尔夫人收。”
“苔丝,这是送给你的一点儿小礼物,”他说,一边把包裹递给她。“他们想得多周到啊!”
苔丝接过包裹的时候,脸色有一点儿慌乱。
“我想还是由你打开的好,最亲爱的,”她把包裹翻过来说。“我不敢打开那些火漆印,它们看上去太严肃了。请你为我打开它吧!”
他打开包裹。包裹里面是一个用摩洛哥皮做的皮匣子,上面放有一封信和一把打开箱子的钥匙。
信是写给克莱尔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儿子,——你可能已经忘了,你的教母皮特尼夫人临终的时候,那时你还是一个孩子,她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死时把她的一部分珠宝交给我,委托我在你结婚的时候交给你的妻子,无论你娶的妻子是谁,以表示她对你的情爱。我已经完成了她的嘱托,自她去世以来,这副珠宝一直保管在银行里。虽然我觉得在这种情形里把珠宝送给你妻子有点儿不太合适,但是你要明白,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送给那个女人,让她终身使用,因此我就立即派人送了来。严格说来,根据你教母的遗嘱的条款,我相信这些珠宝已经变成了传家宝物。有关这件事的准确条文,也一并抄录附寄。
“我现在想起来了,”克莱尔说,“可是我全忘了。”
匣子被打开了,他们发现里面装着一条项链,还有坠子,手镯,耳环;也还有一些其它的装饰品。
苔丝起初不敢动它们,但是当克莱尔把全副的首饰摆开的时候,一时间她的眼睛放射出光来,就像那些钻石闪光一样。
“它们是我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肯定是的!”他说。
他向壁炉里的炉火看去。他还记得,当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个绅士的妻子——他一生中接触过的唯一一个富有的人,相信他将来一定能够取得成功;她预言他的事业会超群出众。把这些华丽的装饰留给他的妻子,留给她的子孙的妻子,这与他想象中的事业根本就没有矛盾的地方。现在它们在那儿放射出讽刺的光芒。“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自己。自始至终,这只不过是一个虚荣的问题;如果承认他的教母有虚荣心的话,那么他的妻子也应该有虚荣心啊。他妻子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人:谁还能比她更值得戴这些首饰呢?
他突然热情地说——
“苔丝,把它们戴上——把它们戴上!”他从炉火边转过身来,帮着她戴首饰。
但是仿佛有魔法帮助她似的,她已经把首饰戴上了——项链、耳环,所有的首饰她都戴上了。
“不过这件袍子不太合身,苔丝,”克莱尔说。“应该是低领口的袍子,才好配这一副闪闪发亮的首饰。”
“是吗?”苔丝问。
“是的,”他说。
他建议她把胸衣的上边折进去,这样就大致上接近晚礼服的式样了;她照着他的话做了,项链上那个坠子就独自垂下来,显露在她脖子的前面了,这正是设计要求戴的样子,他向后退了几步,打量着她。
“我的天呀,”克莱尔说,“你有多漂亮啊!”
正如所有的人知道的那样,人是树桩,还要衣妆;一个农村女孩子穿着简单的服饰,随随便便看上去就让人喜爱,要是像一个时髦女人加以打扮,加上艺术的修饰,就会光彩照人美不胜收了。而半夜舞会里的那些美女们,要是穿上乡村种地妇女的衣服,在沉闷的天气里站在单调的胡萝卜地里,她们就会常常显得可怜寒酸了。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到苔丝面貌和四肢的艺术美点。
“只要你在舞会上一露面呀!”他说。“但是不,不,最亲爱的;我觉得我更喜欢你戴着遮阳软帽,穿着粗布衣服……对,和你现在比起来,虽然现在更能衬托你的高贵,但我更喜欢你那样的穿戴。”
苔丝感觉到自己的惊人美丽,不禁兴奋得满脸通红,但是却没有感觉到快乐。
“我要把它们取下来,”她说,“免得约纳森看见了我。它们不适合我戴,是不是?我想,应该把它们卖了,是不是?”
“你再戴一两分钟吧。把它们卖了,永远也不要卖。那是违背遗嘱条款的。”
她想了想,就照他的话做了。她还要告诉他一些事情,戴着它们也许有助于她和他谈话。她戴着首饰坐下来;又开始一起猜想约纳森有可能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哪儿去了。他们早已为他倒好了一杯淡啤酒,好让他来了喝,由于时间长了,啤酒的泡沫已经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吃晚饭,晚饭已经摆好在桌子上了。晚饭还没有吃完,壁炉里的火苗突然跳动了一下,上升的黑烟从壁炉里冒出来,弥漫在房间里,好像有人用手把壁炉的烟囱捂了一会儿。这是因为有人把外面的门打开引起的。现在听见走道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安琪尔走了出去。
“我敲了门,但是根本就没有人听得见,”约纳森·凯尔抱歉地说,这回到底是他来了;“外面正在下雨,所以我就把门打开了。我把你们的东西送来了,先生。”
“你把东西送来了,我非常高兴。可是你来得太晚了。”
“啊,是的,先生。”
在约纳森说话的音调里,有一些不高兴的感觉,而这在白天是没有的,在他的额头上,除了岁月的皱纹而外,又增添了一些愁烦的皱纹。他接着说——
“自从今天下午你和你的夫人离开后——我现在可以叫她夫人了吧——奶牛场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痛苦的事,把我们给吓坏了。也许你们没有忘记今天下午公鸡叫的事吧?”
“天呀;——发生了什么事呀——”
“唉,有人说鸡叫要出这件事,又有人说鸡叫要出那件事;结果出事的竟是可怜的小莱蒂·普里德尔,她要跳水自杀来着。”
“天呐!真的吗!为什么,她还和别人一起给我们送行——”
“不错。唉,先生,当你和你的夫人——按照法律该这样称呼她了——我是说,当你们赶着车走了,莱蒂和玛丽安就戴上帽子走了出去;由于是新年的除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了,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们。她们先是到了刘·艾维拉德酒馆,喝了一气的酒,然后她们就走到那个三岔路口,似乎是在那儿分的手,莱蒂就从水草地里穿过去,仿佛是要回家,玛丽安是到下一个村庄去,那儿还有一家酒店。从那时候起,谁也没有看见和听说过莱蒂了,有个水手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大水塘旁边有什么东西;那是堆在一起的莱蒂的帽子和披肩。他在水里找到了莱蒂。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把她送回家,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又慢慢地醒过来了。”
安琪尔突然想起来,苔丝一定在偷听这个可怕的故事,就走过去想把走道和前厅之间的门关上,前厅通向里面的客厅,苔丝就在里面的客厅里;可是他的妻子裹着一条围巾,已经到前厅来了,她听着约纳森说话,目光瞧着行李和行李上闪闪发光的露珠,在那儿出神发愣。
“这还不算,还有玛丽安呐;是在柳树林子边上找到她的,她醉得像死人一样——这个姑娘除了喝过一先令的淡啤酒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沾过其它的东西;当然,这姑娘的食量很大,这从她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今天那些女孩子,仿佛都是丧魂落魄的!”
“伊茨呢?”苔丝问。
“伊茨还是像往常一样呆在家里;但是她说她猜得出来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她的情绪似乎非常低落,可怜的姑娘。所以你知道,先生,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收抬你的不多的几个包裹,还有你的夫人的睡衣和梳妆的东西,把它们装上大车,所以,我就来晚了。”
“没关系。好啦。约纳森,请你帮着把箱子搬到楼上去吧,喝一杯淡啤酒,尽快赶回去吧,怕万一有需要用你的地方,是不是?”
苔丝已经回到里面那间客厅里去了,坐在壁炉的旁边,正在那儿沉思默想。她听见约纳森上下楼梯的沉重脚步声,直到他把行李搬完了,听见他对她的丈夫倒给他的淡啤酒表示感谢,还感谢她丈夫给他小费。后来她听见约纳森的脚步声从门口消失了,大车的响声也去远了。
安琪尔用又大又重的橡木门栓把门拴好,然后走到苔丝坐的壁炉跟前,从后面用双手捂住苔丝的眼睛。他希望她快活地跳起来,去把她焦急等待的梳妆用具打开,但是她没有站起来,他就在炉火前同她一块儿坐下,晚餐桌上的蜡烛太细小了,发出的亮光无法同炉火争辉。
“真是对不起,那几个女孩子不幸的事都让你听见了,”他说。“你不要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莱蒂本来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你是知道的。”
“她是不应该这样痛苦的,”苔丝说。“而应该痛苦的那个人,却在掩饰,假装没有什么。”
这个事件使她的天平发生了偏转。他们都是天真纯洁的姑娘,单相思恋爱的不幸降临在她们的身上;她们本应该受到命运的优待的。她本应该受到惩罚的,可是她却是被选中的人。她要是占有这一切而不付出什么,这就是她的罪恶。她应该把最后一文钱的帐还清,就在这里和这时候把一切都说出来。她看着火光,克莱尔握着她的手,就在这时候她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现在壁炉的残火已经没有火焰了,只留下稳定的亮光,把壁炉的四周和后壁,还有发亮的炉架和不能合到一起的旧火钳,都给染上了通红的颜色。壁炉台板的下面,还有靠近炉火的桌子腿,也让炉火映红了。苔丝的脸和脖子也染上了同样的暖色调,她带的宝石也变成了牛眼星和天狼星,变成了闪烁着白色、红色和蓝色光芒的星座,随着她的脉搏的跳动,它们就闪现出各种不同的颜色。
“今天早上我们说过相互谈谈我们的缺点,你还记得吗?”他看见她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突然问。“我们也许是随便说说的,你也可以随便说说。但对我来说,却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想向你承认一件事,我的爱人。”
他说出这句话来,完全和她想说的一样,这使她觉得好像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你也要承认什么过错吗?”她急忙问,甚至还带有高兴和宽慰的神情。
“你没有想到吗?唉——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现在听着。把你的头放在我这儿,因为我要你宽恕我,不要因为我以前没有告诉你,你就生我的气,也许我以前就应该告诉你的。”
这多么地奇怪呀!他似乎和她一模一样。她没有说话,克莱尔继续说——
“我以前没有说这件事,因为我害怕我会失去你,亲爱的,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奖赏——我称你为我的奖学金。我哥哥的奖学金是从学院里获得的,而我是从泰波塞斯奶牛场获得的。所以我不敢轻易冒这个险,一个月前我就想告诉你了——那个时候你答应嫁给我,不过我没有告诉你;我想,那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走的。我就把这件事推迟了;后来我想我会在昨天告诉你的,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从我身边离开。但是我还是没有说。今天早晨我也没有说,就是在你在楼梯口提出把我们各自做的错事说一说的时候——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呀!现在我看见你这样严肃地坐在这儿,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宽恕我?”
“啊,会的!我保证——”
“好吧,我希望你会宽恕我。但是请你等一会儿再说。你还不知道呐。我就从开头说起吧。虽然我想我可怜的父亲担心我是一个永远失去了信仰的人,但是,当然,苔丝,我仍然和你一样是一个相信道德的人。我曾经希望做人们的导师,但是当我发现我不能进入教会的时候,我感到了多么大的失望啊。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但是我敬仰纯洁的人,痛恨不纯洁的人,我希望我现在还是如此。无论我们怎样看待完全灵感论,一个人必须诚心承认圣保罗说的话:‘你要做个榜样:在言语上,在谈话中,在仁慈上,在精神上,在信仰上,在纯洁上。’这才是我们可怜人类的唯一保证。‘正直地生活’,一位罗马诗人说过的话,真让人想不到和圣保罗说的完全一样——
正直的人的生活中没有缺点,
不需要摩尔人的长矛和弓箭。
“好啦,某个地方是用良好的愿望铺成的,你会感到一切都是那样奇怪,你还会看见,我心里是多么地懊悔呀,因为我自己堕落了。”
他接着告诉苔丝,在他的生活中有段时间产生了幻灭感,因为困惑和困难在伦敦漂泊,就像一个软木塞子在波浪中漂浮一样,跟一个陌生女人过了四十八个小时的放荡生活。
“幸好我立即就清醒了,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继续说。“所以我就跟她一刀两断,回家了。我再也没有犯过这种过错。不过我觉得对你我应该诚实坦白,要是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就觉得对不住你。你能宽恕我吗?”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算是回答他。
“我们现在就不说这个话题了,永远不谈这个话题了!——在这种时候谈这个太让人痛苦了——让我们谈点儿轻松的话题吧。”
“啊,安琪尔——我简直是高兴呢——因为现在你也能够宽恕我了呀!我还没有向你坦白我的过错呢。我也有一桩罪过要向你坦白——记得吗?我曾经这样说过。”
“啊,是说过!那么你说吧,你这个小坏蛋。”
“虽然你在笑,其实这是一件和你的一样严肃的事,或者更严重些。”
“不会比我的更严重吧,最亲爱的。”
“不会——啊,不会,不会更严重的!”她觉得有希望,高兴得跳起来说。“不会的,肯定不会更严重的,”她大声说,“因为和你的正是一样的。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又坐下来。
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炉桥下的灰烬由炉火垂直地照亮了,就像一片炎热干燥的荒野。炭火的红光落在他的脸上、手上,也落在她的脸上和手上,透射进她前额上蓬松的头发里,把她头发下的细皮嫩肉照得通红。这种红色,让人想象到末日来临的恐惧。她的巨大的身影映射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她向前弯着腰,脖子上的每一粒钻石就闪闪发亮,像毒蛤蟆眨眼一样。她把额头靠在他的头上,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讲述她怎样认识亚历克·德贝维尔,讲后来的结果,她低声说着,低垂着眼帘,一点也没有退缩。

第三十五章
苔丝把事情讲述完了;甚至连反复的申明和次要的解释也作完了。她讲话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同她开始讲述时的声调一样,几乎没有升高;她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掉眼泪。
但是随着她的讲述,甚至连外界事物的面貌也似乎发生了变化。炉桥里的残人露出恶作剧的样子,变得凶恶可怖,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苔丝的不幸。壁炉的栅栏懒洋洋的,也似乎对一切视而不见。从水瓶里发出来的亮光,只是一心在研究颜色的问题。周围一切物质的东西,都在可怕地反复申明,它们不负责任。但是自从他吻她的时候以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或者不如说,一切事物在本质上都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一切事物在本质上又发生了变化。
她讲完过去的事情以后,他们从前卿卿我我的耳边印象,好像一起挤到了他们脑子中的一个角落里去了,那些印象的重现似乎只是他们盲目和愚蠢时期的余音。
克莱尔做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拨了拨炉火;他听说的事甚至还没有完全进入到他的内心里去。他在拨了拨炉火的余烬以后,就站了起来;她自白的力量此刻发作了。他的脸显得憔悴苍老了。他想努力把心思集中起来,就在地板上胡乱地来回走着。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也不能够认真地思考了;所以这正是他盲目地来回走着的意思。当他说话的时候,苔丝听出来,他的最富于变化的声音变成了最不适当和最平常的声音。
“苔丝!”
“哎,最亲爱的。”
“难道要我相信这些话吗?看你的态度,我又不能不把你的话当成真的。啊,你可不像发了疯呀!你说的话应该是一番疯话才对呀!可是你实在正常得很……我的妻子,我的苔丝——你就不能证明你说的那些话是发了疯吗?”
“我并没有发疯!”她说。
“可是——”他茫然地看着她,又心神迷乱地接着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啊,不错,你本来是想告诉我的——不过让我阻止了,我记起来了。”
他说的这一番话,还有其它的一些话,只不过是表面上应付故事罢了,而他内心里却像是瘫痪了一样。他转过身去,伏在椅子上。苔丝跟在后面,来到房间的中间,用那双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她就软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脚边,就这样缩成了一团。
“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宽恕我吧!”她口干舌燥地低声说。“我已经同样地宽恕你了呀!”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
“就像我宽恕你一样宽恕我吧!我宽恕你,安琪尔。”
“你——不错,你宽恕我了。”
“可是你也应该宽恕我呀?”
“啊,苔丝,宽恕是不能用在这种情形上的呀!你过去是一个人,现在你是另一个人呀。我的上帝——宽恕怎能同这种荒唐事用在一起呢——怎能像变戏法一样呢!”
他停住了口,考虑着宽恕的定义;接着,他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哈哈大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骇人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笑声一样。
“不要笑了——不要笑了!这笑声会要了我的命的!”她尖叫着。“可怜我吧——可怜我吧!”
他没有回答;她跳起来,脸色像生了病一样苍白。
“安琪尔,安琪尔!你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呀?”她叫喊说。“你这一笑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
“为了让你幸福,我一直在期盼,渴望,祈祷!我想,只要你幸福,那我该多高兴呀,要是我不能让你幸福,我还能算什么妻子呢!这些都是我内心的感情呀,安琪尔!”
“这我都知道。”
“我想,安棋尔,你是爱我的——爱的是我这个人!如果你爱的的确是我,啊,你怎能那样看我,那样对我说话呢?这会把我吓坏的!自从我爱上你以来,我就会永远爱你——不管你发生了什么变化,受到什么羞屏,因为你还是你自己。我不再多问了。那么你怎能,啊,我自己的丈夫,不再爱我呢?”
“我再重复一遍,我以前一直爱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那是谁呢?”
“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女人。”
她从他的说话中看出,她过去害怕和预感到的事出现了。他把她看成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她意识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她的脸颊的肌肉松弛下来,她的嘴巴差不多变成了一个小圆洞的样子。他对她的看法竟是如此的可怕,她呆住了,身子摇晃起来;安琪尔走上前去,认为她就要跌倒了。
“坐下来,坐下来,”他温和地说。“你病了;自然你会感到不舒服的。”
她坐了下来,却不知道她坐在什么地方。她的脸仍然是紧张的神情,她的眼神让安琪尔看了直感到毛骨悚然。
“那么我再也不属于你了,是不是,安琪尔?”她绝望地问。“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爱的是另外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
出现的这个女人的形象引起了她对自己的同情,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那个女人。她进一步想到了自己的情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转过身去,于是自怜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流了出来。
看见她大哭起来,克莱尔心里倒感到轻松了,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对苔丝的影响开始让他担心起来,其程度仅仅次于那番自白本身引起的痛苦。他耐心地、冷漠地等着,等到后来,苔丝把满腹的悲伤发泄完了,泪如涌泉的痛哭减弱了,变成了一阵阵抽泣。
“安琪尔,”她突然说,这时候她说话的音调自然了,那种狂乱的、干哑的恐怖声音消失了。“安琪尔,我太坏了,你是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还没有想过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会要求你和我住在一起的,安琪尔,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本来我要写信给我的母亲和妹妹,告诉她们我结婚了,现在我也不给她们写信了;我裁剪了一个针线袋子,打算在这儿住的时候缝好的,现在我也不缝了。”
“你不缝了!”
“不缝了,除非你吩咐我做什么,我是什么也不做了;即使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跟着你的;即使你永远不理我,我也不问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我才问你。”
“如果我真地吩咐你做什么事呢?”
“我会听你的,就像你的一个可怜的奴隶一样,甚至你要我去死我也会听你的。”
“你很好。但是这让我感到,你现在自我牺牲的态度和过去自我保护的态度少了一些协调。”
这些是他们发生冲突后第一次说的话。把这些巧妙的讽刺用到苔丝身上,就完全像把它们用到猫和狗的身上一样。她领会不到话里微妙的辛辣意味,她只是把它们当作敌意的声音加以接受,知道那表示他在忍受着愤怒。她保持着沉默,不知道他也正在抑制着对她的感情。她也没有看见一滴泪水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那是一滴很大的泪水,好像是一架放大镜的目镜,把它流过去的皮肤上的毛孔都放大了。与此同时,他又重新明白过来,她的自白已经完全把他的生活、他的宇宙全都改变了,他想在他新处的环境里前进,但是他绝望了。必须做点儿什么;做什么呢?
“苔丝,”他说,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我不能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就是现在。我要到外面走一走。”
他悄悄地离开了房间,他先前倒出来两杯葡萄酒准备吃晚饭,一杯是倒给她的,一杯是倒给自己的,那两杯酒现在还放在桌子上,动也没有动。这就是他们一场婚宴的下场。在两三个小时以前,他们吃茶点时还相亲相爱,用一个杯子喝酒。
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就像门被轻轻地拉开一样,但把苔丝从昏沉中惊醒了。他已经走了;她也呆不住了。她急忙把大衣披在身上,打开门跟着走了出去,出去时她把蜡烛吹灭了,仿佛再也不回来似的。雨已经停了,夜晚也清朗了。
不久她就走到了他的身后,因为克莱尔漫无目的,走得很慢。在她谈白色的身影旁边,他的身影是黑色的,阴沉而叫人害怕,她脖子上带的珠宝,她曾一时为之感到骄傲,现在却叫她感到是一种讽刺了。克莱尔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不过他虽然认出是她来了,但是却似乎没有改变态度,又继续往前走,走过屋前那座有五个拱洞的大桥。
路上奶牛和马的脚印都积满了水,天上下的雨水虽然把它们淹没了,但是却没有把它们冲刷掉。小水坑映出天上的星星,她从水坑旁边走过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也就一闪而过;她要是没有看见水坑里的星星,她就不会知道星星正在她的头顶上闪烁——宇宙中最大的物体竟反映在如此卑微的东西中。
他们今天到的这个地方,还是在泰波塞斯的同一个山谷里,不过在下游几英里的地方;四周是空旷的平地,她很容易就能看见他。有一条路从屋子那儿伸展开去,蜿蜒着穿过草地,她就沿着这条道路跟在克莱尔的后面,不过她并不想追上他,也不想吸引他,而只是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跟在后面。
她没精打采地走着,后来终于走到了克莱尔的身边,不过他仍然没有说话。诚实如果遭到愚弄,一旦明白过来,常常就会感到巨大的残酷;克莱尔现在的感受就是这样的。户外的空气显然已经消除了他全凭冲动行事的所有倾向;她知道他现在看见她,是觉得她毫无光彩了——她的一切都是平淡无奇了;这时候,时光老人正在吟诵讽刺他的诗句——
看吧,你的脸一暴露出来,爱你的他就要恨你;
在你倒霉的时候,你的脸也不再美丽。
你的生活就像秋叶飘零,像天上的落雨;
你头上的面纱就是悲伤,花冠就成了痛苦。①
①引自史文朋的诗剧《在卡里顿的阿塔兰塔》中的合唱《并不像天崩地裂之时》。
他仍然在聚精会神地想着,她的陪伴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打断或改变他的思想之流。现在她对于他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禁不住对克莱尔说开了。
“我做了什么事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了!我告诉你所有的事,没有一句是假的,或者是装的呀。你不要以为我是在骗你呀,你说是不是?安琪尔,你是在跟你心中想的事生气,而不是在和我生气,是不是?啊,不是在生我的气,我并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一个骗人的女人哪!”
“哼——好啦。我的妻子不是一个骗人的女人;但已经不是原来同一个人了。不是了,不是同一个人了。但是不要让我责备你。我已经发誓不会责备你;我会尽力不责备你的。”
但是她发狂似地恳求着;说了许多也许不如不说的话。
“安琪尔!——安琪尔!我还是个孩子啊——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啊!男人的事我还一点也不懂啊。”
“与其说你犯了罪,不如说别人对你犯了罪,这我承认。”
“那么你是不会宽恕我的了?”
“我的确宽恕你了,但是这不是宽恕的问题呀。”
“你还爱我吗?”
关于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啊,安琪尔——我母亲说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的!——她就知道好几个这样的例子,比我的情形还要严重啦,但是她们的丈夫都并没有怎样在乎——至少没有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啊。可是她们爱她们的丈夫,都不如我爱你呀!”
“不要说了,不要辩解了。社会不同,规矩就不同。你都快要让我说你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女人了,从来都不懂得世事人情。你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呀。”
“从地位上看我是一个农民,但是从本质上看我并不是一个农民呀!”
她冲动地说,生起气来,但是气还没有生出来就消失了。
“这对你来说更是糟糕透顶。我倒觉得那个把你的祖先考证出来的牧师,如果他闭上嘴巴反而更好些。我忍不住要把你们家族的衰败同另外的事联系起来——同你缺少坚定联系起来。衰败的家族就意味着衰败的意志,衰败的行为。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身世,给我一个把柄,让我更加瞧不起你呢?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自然的新生女儿;谁知道你竟是一个没落了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呢!”
“在这方面,有许多人家和我完全一样啊!莱蒂家从前是大地主,奶牛场老板毕勒特家也是一样。德比豪斯曾经是德·比叶大家族,现在不也是赶大车的了?像我这样的家族,你到处都找得到;这是我们郡的特点,让我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这个郡就更糟了。”
她只笼统地接受他的指责,但不管指责的细节;她只知道他不像从前那样爱她了,至于其它别的她都不管。
他们默默无言地朝前走。后来据说井桥有个农户,那天深夜出门去请医生,在草地上碰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走着,不说一句话,就像送葬似的,他瞧了一眼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他们既忧愁,又伤心。他后来回家时又在相同的地方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见他们还在像先前一样慢慢走着,也不管夜色深了,天气冷了。只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自己家里有病人,所以才没有把这件奇怪的事放在心上,是后来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这件事。
就在那个农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和回转来的中间,她曾经对她的丈夫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一生中不会因为我而遭受太多的痛苦。下面就是河。我就跳河死了吧。我不怕死的。”
“我不想在我的愚蠢上又添上谋杀的罪名,”他说。
“我会给你留下证据,表明是我自杀的——是因为羞耻自杀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把罪名加在你身上了。”
“不要说这些荒唐话了——我不想听这个。在这种情形里有这种想法真是胡闹,它不是悲剧的主题,而只是讽刺嘲笑的材料。这场不幸的性质我看你是一点儿也没有明白。要是让人知道了,十个人里头有九个会感到好笑。请你听我的话,回屋睡觉去吧。”
“好吧!”她顺从地说。
他们从那条路上走过去,那条路通向磨坊后面的西斯特教团寺庙的遗迹,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那个磨坊一直是寺庙的一部分产业。磨坊还在不断地生产,因为食物是永远需要的;寺庙已经消失了,信仰也成了过眼烟云。我们不断地看到,为短暂的需要服务的东西很长久,而为永久的需要服务的东西却很短暂。他们那天是绕着圈子走的,所以始终离他们的屋子不远,她听从了他的指挥回去睡觉,只要走过那条河上的大石桥,再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几码就到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炉火还在继续燃着,屋里的一切都还和她离开时一样。她在楼下没有呆上一分钟,就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行李早已经拿进去了。在房间里,她坐在床沿上,茫然地看看四周,就立刻动手脱衣服。她把蜡烛拿到床头,烛光照在白布的帐子顶上,看见里面挂着什么东西,就把蜡烛举起来,想看看是什么。是一束槲寄生。那是安琪尔挂在那儿的;她立刻就心里明白了。这就是原来那个不好包装也不好携带的包裹了;那个包裹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安琪尔没有向她解释,只是说到时候她就知道了。那是在他感情热烈、心里快活的时候挂在那儿的。可是那束槲寄生现在看上去,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合时宜啊。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她了,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她就感觉迟钝地睡下了。一个人在悲伤停止的时候,睡眠就会乘虚而入。许多时候,由于心情快活而不能入睡,现在她的心情反而容易睡着。不一会儿,孤独的苔丝就进入梦乡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弥漫着香气,很有可能,这个房间从前还做过她的祖先的洞房呢。那天深夜,克莱尔也沿着原路回了屋子。他轻轻地走进客厅,点上蜡烛,从他的态度上看出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房间里有一张旧马鬃沙发,他把几床毯子铺在上面,简单地为自己做了一个睡觉的小床。在他睡下之前,他赤着脚走到楼上,在苔丝房间的门口听了听。她均匀的呼吸表明,她已经完全睡熟了。
“感谢上帝!”克莱尔嘟哝着;可是他一想,又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痛苦——他觉得,她现在毫无牵挂地睡着了,却把一生的重担移到了他的肩上,他这种想法虽然不是完全如此,但大致上也是差不多的。
他转身打算下楼;接着,他又犹豫不决地向她的门口转过身去。他转身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德贝维尔家两位贵夫人画像中的一个,那幅画像正好镶在苔丝房门的上方。在蜡烛的照明下,那幅画像更加叫人感到不快。那个女人的脸上暗藏着阴险狡诈的神气,集中了向男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他当时看上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画像女人穿着查理时代的长袍,领口开得很低,正好和苔丝穿的那件让他把领子掖进去好露出项链的衣服一样;这又使他感到苔丝和那个女人的相似之处,因而心里十分难过。
这已经足以使他止步不前了。他就退问来,下楼去了。
他的神情既镇静又冷酷,他的小嘴紧紧闭着,说明他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令人感到可怕的神情,自从苔丝自我表白以来,他的脸上就有了那副神情。只要有这种神情的男人,就不再会是感情的奴隶,但是也没有从感情的解放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只是在那儿思考人类经验中的种种烦恼,思考种种事情的难以预料。直到一个小时以前,他一直崇拜苔丝,很久以来,他都认为不可能有谁比苔丝更纯洁、更甜蜜、更贞洁的了;可是——
只是那么一点点儿,竟然是这样不同!①
①见勃朗宁的诗《炉边》第二十九节第二行。
他错误地为自己辩解,心里头在说,从苔丝诚实和生动的脸上,看不透她的内心;不过当时没有人为苔丝辩护,纠正克莱尔的错误。他接着说,是不是有这种可能,她的那双眼睛,里面的神情和嘴里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想的心事,和表面上是极不一致的,全然不同的?
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干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德伯家的苔丝】《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著称于世的“威塞克斯系列”中的一部力作。小说描述了一位纯洁姑娘的不幸命运。主人公苔丝是一位美丽的农家少女,因受东家少爷诱迫而失身怀孕。从此,这一耻辱的事实剥夺了她接受真正爱情的权利,致使新婚之夜遭丈夫遗弃。后来,万般无奈之中,她重回了少爷的怀抱,不料,就在这时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拖着病驱千里归来,苦苦寻觅。苔丝为了自己真正的爱,毅然杀死同居的少爷,在与丈夫短暂欢聚后,走上了绞刑台。
【作者介绍】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他是横跨两个世纪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创作以小说为主,继承和发扬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传统;晚年以其出色的诗歌开拓了英国20世纪的文学。 哈代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毗邻多塞特郡大荒原,这里的自然环境日后成了哈代作品的主要背景。他的父亲是石匠,但爱好音乐。父母都重视对哈代的文化教育。1856年哈代离开学校,给一名建筑师当学徒。1862年前往伦敦,任建筑绘图员,并在伦敦大学进修语言,开始文学创作。哈代一生共发表了近20部长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当推《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诗8集,共918首,此外,还有许多以“威塞克斯故事”为总名的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史诗剧《列王》。
本书章节列表: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一) 382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二) 3344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三) 3511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四) 474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五) 2939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六) 278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七) 3883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八) 325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九) 340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 490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一) 3285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二) 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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