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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八) 3253次
第三十六章
黎明的晨光一片惨淡,时明时暗,仿佛跟犯罪有了牵连,克莱尔在这时候起了床。他的面前是壁炉里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灰烬;在摆好的饭桌上面,放着两杯满满的碰也没有碰过的葡萄酒,现在已经走了味,变得浑浊了;她和他的椅子都空着;其它的家俱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是在那儿发问:怎么办呢?问得叫人心烦意乱。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是过了几分钟,门上传来了敲门声。他想起来了,那大概是附近那家农户的妻子来了,他们在这儿住的期间,由她来照应。
此时此刻有第三个人出现在屋子里是令人极其尴尬的,他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就打开窗户告诉那个女人,那天早晨他们自己可以安排,她就不用来了。她手里拿着一罐牛奶,他让她把牛奶放在门口。那个女人走了以后,他就到屋子后面寻找柴火,很快就生起了火。食品间里有大量的鸡蛋、黄油、面包等之类的东西,不久,克莱尔就把早饭摆到了桌子上,在奶牛场里,他已经学会了做家务事。燃烧着的木柴产生的轻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就像一根莲花头的柱子;从屋旁经过的本地人看见了,就想起了这对新婚夫妇,羡慕他们的幸福。
克莱尔最后把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就走到楼梯脚下,用一种传统的声音喊——
“早饭已经好了!”
他打开前门,出门在早晨的空气里走了几步。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这时候苔丝已经穿好衣服来到了起居室,正在机械地重新调整早餐用的杯盘。她穿戴得整整齐齐,从他叫她起床的这段时间,只不过两三分钟,那一定在他去叫她之前,她已经早就穿戴好了,或者是差不多穿戴好了。她的头发被挽成了一个大圆髻盘在脑后,穿了一件新的长袍——一件淡蓝色的呢子服装,领口镶有白色的皱边。她的双手和脸看起来冰凉,很可能是她坐在没有生火的房间里穿衣服时间太长了。克莱尔刚才喊她的声音,明显很有礼貌,这似乎一时鼓舞了她,使她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闪光。不过当她看见他时,她的希望很快就消失了。
说实在的,他们两个人先前像一团烈火,现在只剩下一堆灰烬了。昨天晚上强烈的悲痛,现在变成了沉重的抑郁;他们两个人的热烈感情,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它们重新点燃了。
他温和地同她说话,她也不露声色地回答。后来,她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也是可以看得见的。
“安琪尔!”她喊了一声就住口了,伸出手指轻轻地去摸他,轻得就像一阵微风,仿佛她不敢相信这个曾经爱过她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灰白的脸颊还是像往日那样丰润饱满,不过半干的眼泪已经在那儿留下了闪亮的痕迹;她那往常丰满成熟的嘴唇,几乎和她的脸颊一样苍白。尽管她仍然还活着,但是在她内心悲伤的重压之下,她的生命的搏动时断时续,只要稍微再加一点压力,她就会真正地病倒了,她的富有特点的眼睛就要失去光彩,她的嘴唇就要消瘦了。
她的样子看起来绝对纯洁。自然用它异想天开的诡计,在苔丝的脸卜刻下一种处女的标志,安琪尔看着她,不禁目瞪口呆。
“苔丝!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不,不是真的!”
“是真的!”
“句句属实?”
“句句属实。”
他带着哀求的神情看着她,仿佛他情愿从她的嘴里听到一句谎话,尽管明知道那是谎话,他还是希望借助诡辩的巧妙,把那句谎话当作有用的真话。但是,她只是重复说——
“是真的。”
“他还活着吗?”
“孩子死了。”
“但是那男人呢?”
“他还活着。”
克莱尔的脸上显露出最后的绝望。
“他在英国吗?”
“是的。”
他不知所以地走了几步。
“我的地位——是这样的,”他突然说。“我想——无论谁都会这样想——我放弃了所有的野心,不娶一个有社会地位、有财富、有教养的妻子,我想我就可以得到一个娇艳美丽、朴素纯洁的妻子了;可是——唉,我不会责备你了,我不会了。”
苔丝完全理解他的情形,所以剩下的话就不必说了。叫人痛苦的地方就在那儿;她明白无论哪方面他都吃了亏。
“安琪尔——我要是不知道你毕竟还有最后一条出路的话,我就不会答应同你结婚了;尽管我希望你不会——”
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了。
“最后一条出路?”
“我是说你可以摆脱我呀。你能够摆脱我呀。”
“怎么摆脱?”
“和我离婚呀。”
“天啦——你怎么这样简单呀!我怎么能同你离婚呀?”
“不能吗——现在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想我的自白就是你离婚的理由。”
“啊,苔丝——你太,太——孩子气了——太幼稚了——太浅薄了。我不知道怎样说你好啦。你不懂得法律——你不懂!”
“什么——你不能离婚?”
“我确实不能离婚。”
在她倾听的脸上立刻露出来一种羞愧混合着痛苦的神情。
“我以为你能够的——我以为你能够的,”她低声说。“啊,现在我明白我对你是多么地坏了!相信我——相信我,我向你发誓,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你不能和我离婚!我曾经希望你不会和我离婚;可是我相信,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只要你打定了主意,你就可以把我抛开,根本不——不要爱我!”
“你错了,”他说。
“啊,那么我昨天就应该作个了断,作个了断!可是我当时又没有勇气。唉,我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你没有勇气干什么?”
因为她没有回答,他就抓住她的手问。
“你是打算干什么呀?”他问。
“结束我的生命啊。”
“什么时候?”
他这么一问,她就退缩了。“昨天晚上,”她回答说。
“在哪儿?”
“在你的槲寄生下面。”
“我的天呀——!你用什么办法?”他严厉地问。
“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她退缩着说。“用捆我箱子的绳子。可是后来我——我又放弃了!我害怕你会担上谋杀的罪名。”
没有想到的这段供词是逼出来的,不是她自动说的,这显然使他感到震惊。但是他仍旧拉着她,盯在她脸上的目光垂到地上,他说:
“好啦,你现在听着。你决不能去想这种可怕的事!你怎能想这种事呢!你得向我、你的丈夫保证,以后不再想这种事。”
“我愿意保证。我知道那样做是很坏的。”
“很坏!这种想法坏得没法说了。”
“可是,安琪尔,”她辩护说,一边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不在乎的看着他,“我完全是为你着想啊——我想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得到自由,但是又不会落下离婚的骂名。要是为了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呀。不过,死在我自己的手里毕竟是太便宜了我。应该是你,被我毁了的丈夫来把我结果了。既然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你自己动手把我结果了,我觉得我会更加爱你的,如果我还能更加爱你的话。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了!又是你路上的巨大障碍!”
“别说啦!”
“好吧,既然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好啦。我绝没有反对你的意思。”
他知道这话完全是对的。自从那个绝望的夜晚过去以后,她已经一点儿精神也没有了,所以不怕她再有什么鲁莽的举动。
苔丝又忙着到饭桌上去安排早饭,这多少有些成功。他们都在同一边一起坐下来,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的目光相遇。开始他们两个听见吃喝的声音,感到有些别扭,但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不过,他们两个人吃东西都吃得很少。吃完早饭,他站起来对她说了他可能回来吃正餐的时间,就出门去了磨坊,好去机械地进行他的研究计划,而这也是他到这儿来的唯一的一个实际理由。
他走了以后,苔丝站在窗前,立刻就看到他穿过那座大石桥的身影,那座石桥通向磨坊的房屋。他走下石桥,穿过铁路,然后就看不见了。于是苔丝没有叹一口气,就把注意力转向室内,开始收拾桌子,整理房问。
不久做杂活的女人来了。有她在房间里,苔丝最初感到紧张,不过后来她反而感到轻松了。十二点半钟的时候,她就把那女人一个人留在厨房里,自己回到起居室里,等着安琪尔的身影从桥后重新出现。
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安琪尔出现了。虽然他离开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但是她的脸变红了。她跑进厨房,吩咐说他一进门就开饭。他首先走进前天他们曾经一起洗手的房间,当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盘子的盖子已经揭开了,仿佛是因为他走进来才被揭开的。
“好准时呀!”他说。
“是的。你过桥时我看见你了,”她说。
在吃饭的时候,他谈一些普通的话题,如早上他在寺庙的磨坊做些什么呀,上螺栓的方法和老式的机械等,他还说他担心在先进的现代方法面前,那些机械不会给他太多的启发,因为有些机械似乎是当年给隔壁寺庙的和尚磨面的时候就开始使用了,而那座寺庙现在已经变成一堆瓦砾。吃完饭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又离开屋子去了磨坊,直到黄昏才回来,整个晚上都在整理他的资料。她担心她妨碍了他,所以在那个年老的女人离开以后,她就回到厨房,在那儿足足忙了一个钟头。
克莱尔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
“你不必那样干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眼睛,神色开朗了一会儿。“我自己可以这样认为吗——真的吗?”她低声说,用的是可怜的自嘲口气。“你指的是名义上!唉,我也不能有多的指望了。”
“你也可以这样想,苔丝!你是我的妻子。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忙说,声音里带着悲伤。“我想我——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一个不名誉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不名誉的人——因为那个原因,我才不愿嫁给你,只是——只是你逼着我!”
她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背过身去。除了安琪尔·克莱尔,她这种样子会使任何人回心转意的。总的说来,安琪尔温柔而富有热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块坚硬的逻辑沉淀,就像是松软的土壤里埋着的金属矿床,无论什么东西要穿过去,都得折断尖刃。这也妨碍他接受宗教;妨碍他接受苔丝。而且,他的热情本身与其说是烈火,不如说是火焰,而对于女性,他一旦不再信任,就不再追求;在这方面同许多感情易受影响的人大不相同,因为那种人虽然在理智上鄙视一个女人,但是往往在感情上却恋恋不舍。他在那儿等着,直到她哭完了。
“我希望在英格兰能有一半女人像你一样名誉就好了,”他对全英国的妇女发了一阵牢骚说。“这不是一个名誉的问题,而是一个原则的问题。”
他对她说了这些话,还说了一些跟这些话相似的话,在那个时候,他仍然还受到反感浪潮的支配,当一个人发觉自己的眼光受到外表的愚弄,他就必然要产生歪曲的看法。在这股浪潮里面,其实还是有一股同情的暗流,一个老于世故的女人本可以利用它来征服他的。但是苔丝没有想到这些;她把一切都作为对她的惩罚接受下来,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对他那样忠心耿耿,简直让人感到可怜;虽然她天生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人,但是他对她说的话却没有让她失态;她完全不顾自己,也没有因此着恼;无论他怎样对待她,她都是这样。现在她自己也许就是圣徒式的博爱,又回到了自私自利的现代社会了。
这一天从傍晚到夜晚再到早晨,和前一天一点不差地过去了。有一次,而且只有一次,从前自由和独立的苔丝曾经勇敢地采取行动。那是在他吃完饭后第三次动身去面粉厂的时候。他对苔丝说了一声再见,就要离开桌子,她也同样对他说了一声再见,同时把自己的嘴巴朝向他。他没有接受她的一片情意,就急忙把身子扭向一边,嘴里说——
“我会准时回家的。”
苔丝缩了回去,就像被人打了一样。有多少次他不顾她的同意,想去接触这两片嘴唇——有多少次他快活地说,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就像赖以为生的黄油、鸡蛋、牛奶、蜂蜜的味道一样,他可以从那儿得到滋养,他还说过诸如此类的傻话。但是现在他对她的嘴唇不感兴趣了。他看见她突然退了回去,就温和地对她说——
“你是知道的,我一定得想个办法。我们现在不得不在一起住上几天,免得因为我们突然分开给你带来流言蜚语。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为了顾全面子。”
“是的,”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他出门走了,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一会儿,心里只后悔没有对她更温柔些,至少没有吻她一次。
他们就这样一起过了一两天绝望的日子;不错,他们是住在同一座屋里;同他们还不是情人的时候相比,他们变得更加疏远了。她明显地看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生活在瘫痪的行动中,正在努力想出一个行动计划。她恐惧地发现,他的外表是那样温柔,心里头却是那样地坚定。他这种坚定的态度的确太残酷了。现在她不再想得到什么宽恕。她不只一次想到,在他出门到磨坊去的时候,她就离开他;但是她又担心这样做不仅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张扬出去会让她感到麻烦和羞辱。
同时,克莱尔也正在那儿不停地思考着。他的思考一直没有间断过;因为思考,他已经病倒了;因为思考,他的人已经变得消瘦,也因为思考变得憔悴了;因为思考的折磨,他以前天生的对家庭生活的情趣也变得没有了。他走来走去,一边嘴里说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偶尔能够听见他这样说着。他们一直对他们的未来保持沉默,这时她就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
“我想——你是不打算长时间地——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安琪尔?”她问,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保持着镇静,但是从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的样子可以看出,她脸上的镇静完全是机械地装出来的。
“我不能,”他说,“瞧不起我自己,也许更糟的是,我会瞧不起你的。当然,我是说不能按照通常的意义和你生活在一起。在目前,无论我有什么样的感觉,我都不会轻视你。让我明白地说吧,或许你还没有明白我所有的难处。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我怎能和你住在一起呢?——实质上你的丈夫是他,而不是我。如果他死了,这个问题也许就不同了——除此而外,这还不是所有的难处;还有另外一个值得考虑的方面—一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关系到另外一个人的前途啊。你想一想,几年以后,我们有了儿女,这件过去的事让人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让人知道的。天底下最遥远的地方也有人从其它的地方来,到其它的地方去。唉,想一想吧,我们的骨肉遭到别人的嘲笑,随着他们不断地长大,不断地懂事,他们该有多痛苦。他们明白过来后,该有多么难堪!他们的前途该有多么黑暗!你要是考虑到这些问题,凭良心你还能说和我住在一起吗?你不认为我们忍受现有的痛苦强似再找另外的痛苦吗?”
她的本来就因为痛苦而耷拉下来的眼皮,现在继续像从前一样耷拉着。“我不会要求和你住在一起的,”她回答说。“我不会这样要求的;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远呢。”
苔丝女性的希望——我们应不应该承认?——又这样强烈地燃烧起来,使她在心里头悄悄生出来一些幻象,只要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能消除他的冷淡,推翻他的判断。虽然一般说来她不通世故人情,但也不是一个智力不全的人;要是她不能从本能上知道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的力量,那就是说她没有资格做女人了。她知道,如果这样也没有效果的话,别的方法对他就更没有用处了。她对自己说,寄希望于用计谋耍手腕是不该的,但这种办法她也没有让它熄灭。克莱尔已经最后表了态,正如她所说,那是一个新的观点。她实在没有想到他想得那么远,经他清楚地一描绘,他们将来的子女会瞧不起她,这对她以慈爱为中心的最忠厚的心灵来说,真是觉得入情入理。她全凭经验已经懂得,在某些情形里,有一个比过诚实的生活更好的办法,那就是无论什么生活也不过。她跟所有经过苦难而获得先见之明的人一样,用庶利·普吕东①的话说,她能够听到宣读的判决书,“你要下世为人”,尤其是如果判决书是对她未来的儿女宣读的。
①庶利·普吕东(M·Sully-Prudhomme,1839-1907),法国诗人兼批评家,着有《孤寂》、《命运》、《幸运》等。
可是自然夫人像狐狸一样狡猾,直到现在,苔丝因为对克莱尔的爱而被弄糊涂了,竟然忘记了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以产生新生命的,是可以把自己哀叹的不幸加到别人身上的。
因此她无法反驳他的论点。然而克莱尔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天生有一种自我争论的脾性,这时他自己心中出现了一种辩辞,几乎害怕苔丝真的会拿这种辩辞来反驳他。这种辩辞是以苔丝异乎常人的身体优势为基础的;苔丝如果利用了这一点,她还有希望达到目的。除此而外她还可以说:“我们到澳大利亚的高原去,我们到得克萨斯的平原去,这样谁会知道我们呢?谁会在乎我的不幸呢?谁会来责备你或者我呢?”但是,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接受了克莱尔的暂时描述,认为那是合情合理的。她也许并不错。女人内心的直觉,不仅知道她自己的痛苦,而且也知道她丈夫的痛苦,即使这些想象得到的责备不是由外人来指责他或者他的子女的话,它们也可能在自己的头脑里责备自己,他的耳朵也照样听得见。
这是他们分离后的第三天。有人也许可以冒昧说一句自相矛盾的话,他的身上要是更多一些兽性的话,他的人格也许就更高尚了。我们并不这样说。但是克莱尔的爱情毫无疑问过于空灵,所以才出了错误,也过于空想,所以才不切实际。由于这些天性,有时候他爱的人在他的面前倒不如不在他的面前更令他感动;不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从而把真实的缺点消除了。她发现,她的人品已经不能像她期望的那样,成为她的强有力的借口了。那个比喻的说法倒是不错: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了,已经不是激起他的爱欲的那个女人了。
“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你说的话了,”她对他说,一面用她的食指在桌布上划着,她那只戴戒指的手托着额头,仿佛在嘲笑他们两个人一样。“你说得完全对;肯定是那样的。你是得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回家。”
克莱尔还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真的吗?”他问。
“的确是真的。我们应该分开,我们早点让这件事过去不就完了。你曾经说过,我容易获得男人的欢心,让他们失去理智;要是我不断地出现在你的眼前,也许你会改变了主意,违背了你的理智和愿望;此后你的悔恨和我的痛昔就更可怕了。”
“你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愿意离开你,回家去。”
“那么就这么办吧。”
苔丝虽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但也不觉吃了一惊。提出建议和达成协议本来是两回事,她觉得他答应得太快了一点。
“我原来就担心会出现这个结局,”她嘟哝着说,不动声色,一副顺从的样子。“我不会抱怨的,安琪尔。我——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说的话已经完全说服了我。不错,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尽管不会有别人来责备我,但是日子久了,你也许在什么时候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生我的气,说不准就把我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也许就让外人听见了,也许就让我们的孩子听见了。啊,现在只是让我伤心,那时候却会让我痛苦,会要了我的命呀!我会离开的——明天就离开。”
“我也不在这儿住了。尽管我不愿意先提这件事,但是我看得出来,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至少分开一段时间,等到我把情势看得更清楚了,我会给你写信的。”
苔丝偷偷地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他脸色苍白,甚至还在颤抖;但是她看见她嫁的这个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的深处隐藏着坚定,这使她吓坏了——他有一种意志,要让粗鄙的感情服从细致的感情,要让物质的存在,服从抽象的观念,要让肉欲服从精神。一切癖好、倾向、习惯,都像枯死的树叶,被他想象力量的暴风一扫而光。
他也许看见了她的脸色,因为他又解释说——
“对那些从我身边离开的人,我会更关爱他们,”他又玩世不恭地补充说,“上帝知道的;也许有一天我们都过腻了,我们就又凑合到一块儿了;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呢。”
他在当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她也上楼收拾行李去了。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心里都明白,明天早晨也许是永远分别了,尽管他们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都作出种种猜测宽慰自己,因为他们都是那样一种人,任何永久的别离都是痛苦的。他知道,她也知道,虽然互相吸引对方的魅力——在她那方面并不是靠才艺——大概从他们分别的第一天起就会比以往更强烈,不过时间一定会慢慢使它减弱的;那些反对他把她作为主妇接受的种种实际理论,也许从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就会变得更加清楚了。而且,当两个人一旦分开了——一旦放弃了共同的居室和共同的环境——新的蓓蕾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生长出来,把各自空白的地方填补起来;难以预料的事情也可能妨碍了着意的安排,过去的计划就被忘记了。

第三十七章
午夜静静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因为在佛卢姆谷里没有报告时刻的教堂。
凌晨一点后不久,过去曾经是德贝维尔府邸的屋子,黑沉沉的一片,里面传出来一阵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睡在楼上房间里的苔丝听见了,惊醒过来。声音是从楼梯拐角处传来的,因为那层楼梯像往常一样钉得很松。她看见她的房间门被打开了,她丈夫的形体迈着异常小心的脚步,穿过那一道月光走了进来。他只穿了衬衫和衬裤,所以她最初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头一阵欢喜,但是当她看见他奇异眼睛茫然地瞪着,她的欢喜也就消失了。他走到了房间的中间僵硬地站在那儿,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悲伤语气嘟哝着说——
“死了!死了!死了!”
克莱尔只要受到强烈的刺激,偶尔就会出现梦游的现象,甚至还会做出一些奇怪的惊人之举,就在他们结婚之前从市镇上回来的那个夜晚,他在房间里同侮辱苔丝的那个男人打了起来,就属于这种情形。苔丝看出来,是克莱尔心中继续不断的痛苦,把他折磨得夜里起来梦游了。
她在心中,对他既非常忠实,又非常信任,所以无论克莱尔睡了还是醒着,都不会引起她的害怕。即使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进来,一点也不会减少她对他的信任,她相信他会保护她。
克莱尔走到她的跟前,弯下腰来。“死了!死了!死了!”他嘟哝着说。
他用同样无限哀伤的目光死死地把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腰弯得更低了,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床单把她裹起来,就像是用裹尸布裹的一样。接着他把她从床上举起来,那种尊敬的神情就像是面对死者一样。他抱着她从房间里走出去,嘴里嘟哝着——
“我可怜的,可怜的苔丝——我最亲爱的宝贝苔丝!这样的甜蜜,这样的善良,这样的真诚!”
在他醒着的时候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这些甜言蜜语,在她那颗孤独渴望的心听来,真是甜蜜得无法形容。即使是拼着自己已经厌倦了的性命不要,她也不肯动一动,或挣扎一下,从而改变了她现在所处的情景。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简直连大气也不敢出,心里不知道他要抱着她干什么。他就这样抱着她走到了楼梯口。
“我的妻子——死了,死了!”他说。
他累了,就抱着她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歇了一会儿。他是要把她扔下去吗?她已经没有了自我关心的意识,她知道他已经计划明天就离开了,可能是永远离开了,她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尽管危险,但是她不害怕,反而觉得是一种享受。要是他们能够一块儿摔下去,两个人都摔得粉身碎骨,那该多好啊,该多称她的心愿啊。
但是他没有把她扔下去,而是借助楼梯栏杆的支撑,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那是他白天不屑吻的嘴唇。接着他又把她牢牢地抱起来,下了楼梯。楼梯的松散部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是也没有把他惊醒过来,他们就这样安全地走到了楼下。有一会儿,他从抱着她的双手中松出一只手来,把门栓拉开,走了出生,他只穿着袜子,出门时脚趾头在门边轻轻地碰了一下。但是他似乎并不知道,到了门外,他有了充分活动的余地,就把苔丝扛在肩上,这样搬动起来他感到更加轻松些。身上没有穿多少衣服,这也为他减轻了不少的负担。他就这样扛着她离开了那所屋子,朝几码外的河边走去。
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他有什么目的的话,但是她还没有猜出来;她还发现她就像第三个人一样,在那儿猜想着他可能要干什么。既然她已经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所以她一动也不动,满怀高兴地想着他把她完全当成了他自己的财产,随他怎样处理好了。她心里萦绕着明天分离的恐怖,因此当她觉得他现在真正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了,并没有把她扔出去,即使他敢利用这种承认的权利伤害她,这也是对她的安慰。
啊!她现在知道他正在做什么梦了——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他把她和另外几个姑娘一起抱过了水塘,那几个姑娘也和她一样地爱他,如果那是可能的话,不过苔丝很难承认这一点。克莱尔现在并没有把她抱过桥去,而是抱着她在河的这一边走了几步,朝附近的磨坊走去,后来在河边站住不动了。
河水在这片草地上向下流去,延伸了好几英里,它以毫无规则地曲线蜿蜒前进,不断地分割着草地,环抱着许多无名的小岛,然后又流回来,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河流。他把苔丝抱到这个地方的对面,是这片河水的总汇,和其它地方比起来,这儿的河水既宽又深。河上只有一座很窄的便桥;但是现在河水已经把桥上的栏杆冲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桥板,桥面离湍急的河水只有几英寸,即使头脑清醒的人走在这座桥上,也不免。要感到头昏眼花;苔丝在白天曾经从窗户里看见,有一个年轻人从桥上走过去,就好像在表演走钢丝的技巧。她的丈夫可能也看见过同样的表演;不管怎样,他现在已经走上了桥板,迈开脚步沿着桥向前走了。
他是要把她扔到河里去吗?他大概是的。那个地方偏僻无人,河水又深又宽,足可以轻易地就达到把她扔到河里去的目的。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把她淹死;这总比明天劳燕分飞要好些。
激流在他们的下面奔腾,打着漩涡,月亮倒映在河水里,被河水抛掷着,扭曲着,撕裂着。一簇簇水沫从桥下漂过,水草受到推动而在木桩的后面摇摆。如果他们现在一起跌到激流中去,由于他们的胳膊互相紧紧地搂在一起,因此他们是谁也活不了的;他们都可以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因为他娶了她而责备她或者他了。他同她在一起的最后半个小时,将是爱她的半个小时。而他们要是仍然活着,等到他醒了,他就要恢复白天对她的厌恶态度了,这个时候的情形,就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幻了。
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动一下,让他们两个人一齐掉进河里,但是她不敢那样做。她怎样评价她的生命,前面已经有了证明;但是他的——她却没有权力支配。他终于抱着她安全地走到了河的对岸。
他们进入一块人造的林地,这儿是寺庙的遗址,他把苔丝换了一个抱的姿势,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寺庙教堂里圣坛所在的旧址那儿。靠北墙的地方,放着一口修道院长用过的石头棺材,凡是来这儿旅行的人,如果想在阴森中寻找开心,都到棺材里去躺一躺。克莱尔小心谨慎地把苔丝放进了这口棺材里。他又在苔丝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桩重大的心愿完成了似的。接着他也挨着石头棺材躺到地上,立刻就睡着了,因为累得很,他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像一截木头一样。他由于精神上的激动才产生出这个结果,现在他的亢奋过去了。
苔丝在棺材里坐起来。这个夜晚在这个季节里虽然算是干燥温暖的,但是也够冷的了,要是他穿着半遮半露的衣服在这儿躺得太久,肯定是危险的。如果把他留在那儿,他完全可能一直躺到早晨,从而被冷死的。她曾经听说过这种梦游被冻死的事。但是她怎敢把他叫醒呢,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作过的事,让他知道了他对她的一番痴情,他不是要追悔莫及吗?苔丝从她的石头棺材里走出来,轻轻地摇了摇他,由于没有用劲,因此摇不醒他。她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因为她已经开始发抖了,身上那床床单根本就挡不了寒气。刚才那段时间里,她因为心里兴奋,感觉不到冷,而现在那种幸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突然想,何不劝劝他呢;于是她就用最大的决心和坚忍在他的耳边悄悄说——
“让我们继续走吧,亲爱的,”她说着就暗示性地拉着他的胳膊。看到克莱尔顺从了她,一点儿也没有拒绝,她才放下心来;显然他又重新回到了梦境,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在他幻想的那个境界里,苔丝的灵魂复活了,正带着他升入天堂。她就这样拉着他的胳膊,走过他们屋前的石桥,只要走过桥他们就到了家门口了。苔丝完全光着脚,路上的石子把脚刺伤了,也感到刺骨地冷;而克莱尔穿着毛袜子,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舒服。
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她又诱导他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把他盖暖和了,用木柴生了一堆火,驱赶他身上的寒气。她以为她做的这些事情会把他惊醒的,她内心里也希望他能够醒来。但是他在身心两方面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见面,苔丝就凭直觉猜测,克莱尔不大知道,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在昨天夜卫的行走中,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虽然他也许觉得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实在说来,那天早晨他是从熟睡中醒来的,就像是从灵魂和肉体的毁灭①中醒来一样。在他刚醒来的几分钟里,他的脑子就像力士参孙活动身体一样,聚集起力量,对夜间的活动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是现实环境中的其它问题,不久就把他对昨天夜里的猜测取代了。
①灵魂和肉体的毁灭(annihilation),神学术语。
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想看看自己心里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他知道要是他昨天晚上就打定了的主意,到今天早上还没有打消的话,即使它的起因是由于感情的冲动,那大概也是以纯粹的理性为基础的了;所以他的主意到目前还是值得相信的。他就是这样在灰色的晨光里看待他同苔丝分离的决心;它不是炽烈和愤怒的本能,而是经过感情烈火的炙烤烧灼,已经变得没有感情了;它只剩下了骨骼;只不过是一具骷髅,但是又分明存在着。克莱尔不再犹豫了。
在吃早饭和收拾剩下的几件东西的时候,他表现得很疲倦,这明显是昨天劳累的结果,这使得苔丝都差不多要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了;但是再一想,他要是知道了他在本能上表现出了他的理智不会承认的对她的爱,知道了他在理性睡着了的时候他的尊严遭到了损害,他一定会生气,会痛苦,会认为自己精神错乱;于是她就没有开口。这太像一个人喝醉了酒做了一些古怪事清醒后遭到嘲笑一样。
苔丝忽然想到,安琪尔也许对昨天晚上温情的古怪行为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因此她更不愿意提到这件事,免得让他以为她会利用这种情意的机会,重新要求他不要离开她。
他已经写信从最近的镇上预订了一部马车,早饭后不久马车就到了。她从马车看出他们的分离已经开始了——至少是暂时的分离,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又让她生出来将来可能和他一起生活的希望。行李装到了车顶上,赶车的车夫就把他们载走了,磨坊主和伺候他们的那个女人看见他们突然离去,都感到很惊奇,克莱尔就说他发现磨坊太古老,不是他希望研究的那种现代的磨坊,他的这种说法,就其本身而论也没有什么不对。除此而外,他们离开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破绽,不会让他们看出来他们婚姻的不幸,或者不是一起去看望亲友。
他们赶车的路线要从奶牛场附近经过,就在几天以前,他们两个人就是带着庄严的喜悦从那儿离开的。由于克莱尔希望借这次机会去和克里克先生把一些事情处理一下,苔丝也就不能不同时去拜访克里克太太,不然会引起他们对他们幸福婚姻的怀疑。
为了使他们的拜访不惊动太多的人,他们走到便门的旁边就下了车,在那个便门那儿,有一条路从大路通向奶牛场,他们就并排着走去。那片柳树林子已经修剪过了,从柳树树干的顶上看去,可以望见克莱尔当初逼着苔丝答应做他妻子的地方;在左边那个院落,就是她被安琪尔的琴声吸引住的地方;在奶牛的牛栏后面更远的地方,是他们第一次拥抱的那块草地。夏季的金色图画现在变成了灰色,肥沃的土壤变得泥泞了,河水也变得清冷了。
奶牛场老板隔着院子看见了他们,急忙迎上前去,对这一对新婚夫妇的再次来临做出一脸友好的滑稽样子,在泰波塞斯和附近一带这样对待他们才是合适的。接着克里克太太也从屋里迎了出来,还有他们过去几个同伴也出来欢迎他们,不过玛丽安和莱蒂似乎不在那儿。
苔丝对于他们巧妙的打趣,友好的戏言,都勇敢地接着了,可是这一切对她的影响却完全同他们以为的相反。在这一对夫妻之间有一种默契,要对他们破裂的关系保持沉默,尽量表现得像普通的夫妇一样。后来,苔丝又不得不听了一遍有关玛丽安和莱蒂故事的细节,虽然她当时一点儿也不想听他们说这件事。莱蒂已经回到了父亲家里,玛丽安则到另外的地方找工作去了。他们都担心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苔丝为了消除听了这段故事后的悲伤,就走过去同她喜欢的那些奶牛告别,用手一头一头地抚摸它们。他们在告别的时候并排站在一起,就好像是灵肉合为一体的恩爱夫妻一样,要是别人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一定会觉得他们的情形有些特别可怜。从他们的表面看,他们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树枝,他的胳膊和她的挨在一起,她的衣裾也摩擦着他的身体,并排站在一起面对奶牛场告别的人,奶牛场所有的人也面对着他们。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总是把“我们”两个字连在一起,实际上他们远得就像地球的两极。也许在他们的态度里有一些不正常的僵硬和别扭,也许在装作和谐样子的时候表现得有些笨拙,和年轻夫妇的自然羞涩有所不同,所以在他们走后克里克太太对她的丈夫说——
“苔丝眼睛的亮光有多么不自然呀,他们站在那儿多像一对蜡人呀,说话时也忽忽悠悠的!你没有看出来吗?苔丝总是有点怪的,但现在完全不像一个嫁给有钱人的新娘呀。”
他们又重新上了车,驾着车往韦瑟伯利和鹿脚路走了,到了篱路酒店,克莱尔就把马车和车夫打发走了。他们在酒店里休息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关系的车夫,赶车进入谷里,继续向苔丝的家里走去。他们走到半路,经过了纳特堡,到了十字路口,克莱尔就停住车对苔丝说,如果她想回她母亲家去,他就得让她在这儿下车。由于在车夫的面前他们不好随便说话,他就要求苔丝陪着他沿着一条岔路走几步;她同意了。他们吩咐车夫在那儿等一会儿,接着就走开了。
“唉,让我们互相理解吧,”他温和地说。“我们谁也没有生谁的气,尽管我现在还不能忍受那件事,但是我会尽量让自己忍受的。只要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就会让你知道的。如果我觉得我可以忍受了——如果这办得到和可能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不过除非是我去找你,最好你不要想法去找我。”
这种严厉的命令,在苔丝听未就是绝情了;她已经把他对她的看法完全弄清楚了;他对她没有别的看法,完全把她看成了一个骗了他的卑鄙女人了。可是一个女人即使做了那件事,难道就要受到所有这些惩罚吗?但是她不能再就这个问题同他争辩了。她只简单地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除非你来找我,我一定不要想法去找你?”
“就是这样。”
“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啊,可以——如果你病了,或者你需要什么,你都可以写信给我。我希望不会有这种事;因此可能还是我先写信给你。”
“我都同意你的条件,安琪尔;因为你知道得最清楚,我的惩罚都是我应该受的;只是——只是——不要再增加了,不要让我承受不了!”
关于这件事她就说了这样多。要是苔丝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在那条偏僻的篱路上吵闹一番,晕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尽管安琪尔当时的态度是那样难以取悦,大概他也很难招架得住。但是她长久忍受的态度倒是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做了一个最好的为他辩护的人。在她的顺从中,她也有她的自尊——这也许是整个德贝维尔家族不计利害和听天由命的明显特征——本来她有许多有效的办法哀求他,让他回心转意,但是一样方法她也没有使用。
他们后来的谈话就只是一些实际的问题。这时候他递给她一个小包,里面装着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那是他专门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那些首饰似乎只是限于苔丝在有生之年使用(如果他理解了遗嘱的措辞的话),他劝她由他存到银行里去,认为这样安全些;这个建议苔丝也立即接受了。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就和苔丝一起回到马车的跟前,扶苔丝上了车。他当时把车钱付了,把送她去的地方也告诉了车夫。然后他拿上自己的包裹和雨伞——这些是他带到这儿的所有东西——他就对苔丝说再见;然后就在那儿同她分别了。
马车慢慢地向山上爬去,克莱尔望着马车,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苔丝也从马车的窗户里看看他。但是她没有想到要看看他,也不敢去看他,而是躺在车里半晕过去了。他就这样望着马车渐渐地远去了,用十分痛苦的心情引用了一位诗人的诗句,又按照自己的心思作了一些修改——
天堂上没有了上帝:世界上一片混乱!①
①这是克莱尔对R·勃朗宁的诗剧《PippaPasses》中最后两句著名的诗作的修改。
在苔丝的马车翻过了山顶,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几乎不知道他仍然还爱着她。

第三十八章
苔丝坐车穿过黑荒原谷,幼年熟悉的景物开始展现在她的
四周,这时她才从麻木中醒来。她首先想到的问题是,她怎样面对自己的父母呢?
她走到了通向村子的那条大道的收税栅门。给她开门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而不是那个认识她和在这儿看门多年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大概是在新年那一天离开的,因为那一天是轮换的时间。由于近来她没有收到家里的信,她就向那个看守收税栅门的人打听消息。
“啊——什么事也没有,小姐,”他回答说。“马洛特村还是原来的马洛特村。人也有死的,也有生的。在这个礼拜,琼·德北菲尔德嫁了一个女儿,女婿是一个体面的农场主;不过她不是在琼自己家里出嫁的;他们是在别的地方结的婚;那位绅士很有身分,嫌琼家里穷,没有邀请他们参加婚礼;新郎似乎并不知道,新近发现约翰的血统是一个古老的贵族,他们家族祖先的枯骨现在还埋在他们自家的大墓穴里,不过从罗马人的时代起,他们的祖先就开始变穷衰败了。但是约翰爵士,现在我们是这样称呼他,在结婚那天尽力操办了一下,把全教区的人都请到了;约翰的妻子还在纯酒酒店里唱了歌,一直唱到十一点多钟。”
苔丝听了这番话心里感到非常难受,再也下不了决心坐着马车拉着行李杂物公开回家了。她问看守收税栅门的人,她可不可以把她的东西在他的家里存放一会儿,得到了看守收税栅门的人的同意,她就把马车打发走了,独自一人从一条僻静的篱路向村子走去。
她一看见父亲屋顶的烟囱,她就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家门她怎能进去呢?在那间草屋里,她家里的人都一心为她和那个相当富有的人到远方作新婚旅行去了,以为那个人会让她过上阔绰的生活;可是她现在却在这儿,举目无亲,这样大的世界却无处可去,完全是独自一人偷偷地回到旧日的家门。
她还没有走进家门就被人见到。她刚好走到花园的树篱旁边,就碰上了熟悉她的一个姑娘——她是苔丝上小学时两三个好朋友中的一个。她问了苔丝一些怎么到这儿来了的话,并没有注意到苔丝脸上的悲伤神情,突然问——
“可是你那位先生呢,苔丝?”
苔丝急忙向她解释,说他出门办事去了,说完就离开那个问话的人,穿过花园树篱的门进屋去了。
在她走进花园小径的时候,她听见了她的母亲在后门边唱歌,接着就看见德北菲尔德太太站在门口,正在拧一床刚洗的床单。她拧完了床单,没有看见苔丝,就进门去了,她的女儿跟在她的后面。
洗衣桶还是放在老地方,放在以前那只旧的大酒桶上面,她的母亲把床单扔在一边,正要把胳膊伸进桶里继续洗。
“哎——苔丝呀!——我的孩子——我想你已经结婚了!—一这次可是千真万确结婚了——我们送去了葡萄酒——”
“是的,妈妈;我结婚了。”
“要结婚了吗?”
“不——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啊!那么你的丈夫呢?”
“啊,他暂时走了。”
“走了!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是你告诉我们的那一天吗?”
“是的,是星期二这一天,妈妈。”
“今天是星期六,难道他就走了吗?”
“是的,他走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哪个该死的把你的丈夫抢走吧,我问你。”
“妈妈!”苔丝走到琼·德北菲尔德跟前,把头伏在母亲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妈妈呀!你对我说过,也给我写了信,要我不要告诉他。可是我告诉他了——我忍不住告诉她了——他就走了!”
“啊,你是个小傻瓜——你是个小傻瓜呀!”德北菲尔德太太也放声哭了起来,激动中把自己和苔丝身上都溅满了水。“我的天啊!我一直在告诉你,而且我还要说,你是个小傻瓜!”
苔丝哭得抖抖索索,这许多天来的紧张终于一起发泄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着,喘着气。“可是,啊,我的妈妈呀,我忍不住呀!他是那样好——我觉得把过去发生的事瞒着他,那就是害了他呀!如果——如果——如果这件事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同样告诉他。我不能——我不敢——骗他呀!”
“可是你先嫁给他再告诉他不也是骗了他吗!”
“是的,是的;那也是我伤心的地方呀!不过我想,他如果决心不能原谅我,他可以通过法律离开我。可是啊,要是你知道——要是你能知道一半我是多么地爱他——我是渴望嫁给他——我是那样喜欢他,希望不要委屈他,在这两者中间,我是多么为难呀!”
苔丝过于悲伤,再也说不下去了,就软弱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
“唉,唉;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样呢!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养的孩子,和别人家的比起来都这样傻——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事该说不该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能怎样了啊!”德北菲尔德太太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可怜,就开始掉眼泪。“你的父亲知道了会怎样说,我不知道,”她接着说:“自从你结婚以来,他每天都在罗利弗酒店和纯酒酒店大肆张扬,说是你结了婚,他家就要恢复从前的地位了——可怜的傻男人!——现在你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天呐——我的老天呐!”
仿佛凑热闹似的,不一会就听见了苔丝父亲走进来的脚步声。但是他没有立即走进来,德北菲尔德太太说她自己可以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他,要苔丝先不要见她父亲。在她最初感到的失望过去以后,她开始接受这件不幸的事了,就像她接受苔丝第一次的不幸一样;她只是把这件事看成阴雨天气,看成土豆的歉收,把它看成了与美德和罪恶无关的事;看成是无法避免的一种偶然的外部侵害,而不是看成一种教训。
苔丝躲到楼上去了,偶然发现楼上的床铺已经挪动了位置,重新作了安排。她原来的床已经给了两个小孩,这儿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楼下的房间没有天花板,所以下面的谈话大部分她都听得清楚。她的父亲很快就进了房间,显然手里还拎着一只活母鸡。自从他把他的第二匹马卖了以后,他就是一个步行的小贩了,做买卖时都把篮子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今天早上他一直把那只鸡拿在手里,以此向别人表示他还在做买卖,其实这只鸡的腿已经绑上,在罗利弗酒店的桌子下面已经放了不只一个小时了。
“我们刚才正在议论着一件事呢——”德北菲尔德开始向他的妻子讲述在酒店里讨论牧师的详情,这场讨论是因为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牧师家庭引起的。“从前他们和我们的祖先一样,人们称呼他们叫阁下,”他说,“但是现在他们的头衔,严格说起来只是牧师了。”关于结婚这件事,由于苔丝不希望太张扬,所以他没有详细地对大家说。他希望她很快就能把这个禁令取消了。他提议说,他们夫妇俩应该使用苔丝本来的名字德贝维尔,使用这个他的祖先还没有衰败时候的姓。这个姓比她丈夫的姓强多了。他又问那天苔丝是不是有信来。
德北菲尔德太太告诉他,信倒是没有,但是不幸的是苔丝自己回来了。
等她终于把这场变故解释清楚了,德北菲尔德感到这是令人伤心的耻辱,刚才喝酒鼓起的一番高兴也就烟消云散了。但是与其说使他感到敏感的是这件事情的内在性质,不如说是别人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头的猜测。
“现在想想吧,竟闹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约翰爵士说。“在金斯怕尔的教堂里,我们家的大墓穴就和约拉德老爷家的大酒窖一样大,里面埋的我们祖先的枯骨一点儿也不假,都和历史上作了记载的一样真实。现在可好啦,看罗利弗酒店和纯酒酒店的那些人怎样议论我吧!看他们怎样对我挤鼻子弄眼睛,说什么‘这真是你的一门好亲戚呀;你不是有罗马王时代的祖先吗?这就是光宗耀祖呀!’我怎么受得了这些,琼;我还不如死了的好,爵位什么的都不要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既然他已经娶了她,她就能让他把她留在身边啊?”
“啊,是的。可是她不想那样做。”
“你认为他真的娶了她吗?——一或者还是像头一次一样——”
可怜的苔丝听到了这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发现甚至在这儿,在她自己父母的家里,她说的话也遭到怀疑,这使她对这个地方比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讨厌。命运的打击真是难以预料!如果连她的父亲都怀疑她,那么邻居和朋友不是更要怀疑她了吗?啊,她在家里也住不长久了!
因此她决定只在家里住几天,正要离开的时候,她收到了克莱尔写来的一封短信,告诉她到英格兰北部去了,到那儿去找一个农场。她也渴望表现一下她真是他的夫人,向她的父母掩饰一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疏远程度,就正好用这封信作为再次离家的理由,给他们留下她是出去找她丈夫的印象。为了进一步遮掩别人以为她丈夫对她不好的印象,她还从克莱尔给她的五十镑钱里拿出二十五镑,把这笔钱给了她的母亲,仿佛做克莱尔这种人的妻子是拿得出这笔钱的;她说这是对过去她的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她的一丁点儿补报,就这样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告别他们离家走了。由于苔丝的慷慨,后来德北菲尔德家借助这笔钱火红了好一阵子,她的母亲说,而且也确实相信,这一对年轻夫妇之间出现的裂痕,由于他们的强烈感情已经修补好了,他们是不能互相分开生活的。

第三十九章
克莱尔结婚三个礼拜以后,从一座小山的路上往下走,那条山路通向那幢他熟悉的他父亲的牧师住宅。在下山的路上,教堂的楼塔显露在傍晚的暮色中,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来了;在暮色苍茫的市镇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盼望他了。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来到市镇上,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成了他想摆脱的累赘。
在他看来,生活的图景已经变了。在此之前,他知道的生活只是一种思辨的推理;现在他认为自己像一个实际的人认识了生活;其实就是到了现在,也许他还不是真正认识了生活。总而言之,人生在他的面前不再是意大利绘画中描写的那种深思的甜蜜,而是韦尔茨博物馆①里的绘画描写的那种瞪眼睛的骇人神态了,带有万·比尔斯②绘画中的险诈。
①韦尔茨博物馆(WiertzMuesum),该博物馆的前身是比利时画家韦尔茨(AntoineJosephWietz,1806-1865)的住房,韦尔茨的作品大多描写心智不健全的主题。
②万·比尔斯(VanBeers,1852-1927),比利时画家,以描写历史和风俗为主要特征。
在这两三个礼拜里,他的行动杂乱无章,简直无法形容。他曾经勉强地尝试去进行他的农业计划,打算采取古往今来的仁人智士推荐的态度,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他后来得出结论,在那些仁人智士当中,人慨极少有人曾经试验过他们的办法是否管用。有一位异教徒道德家①说过:“关键在于遇事不慌。”这也正是克莱尔的观点。但是他却慌张了。拿撒勒人②说:“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克莱尔由衷地同意这句话,但是他心里还是照样地忧愁。他多想当面见见那两位伟大的思想家啊,和朋友对朋友一样地向他们恳求,请他们把他们的方法告诉他。
①指罗马皇帝马尔卡斯·奥里略·安东尼乌斯,他是个斯多噶哲学家,曾着《深思录》十二卷。
②拿撒勒人(Nazarene),指基督。这句话见《圣经·约翰福音》第十四章二十七节。
他的心境转化成了一种顽固的冷漠情绪,到了后来,在他的想象里,他都成了一个旁观者,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待他自己的存在了。
他相信,所有这些烦恼都是由一个偶然因素引起的,就是她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人,因此他更加难过了。在他发现苔丝是出自那个衰败的古老世家的时候,在他发现她不是出自他所梦想的新兴门户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坚守住自己的原则,忍痛将她放弃了呢?现在正是他违背了他的原则的结果,是他应受的惩罚。
于是他变得心灰意懒,焦灼不安了,他的焦灼不安变得越来越严重了。他也在心里想过,他这样对她是不是有些不公正。他吃饭的时候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喝东西也不知道喝的味道。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他回想起已经过去了的那一长串日子中每一个行为的动机,这时候他才看清了他要把苔丝作为自己宝贵财富的想法是同他的所有计划、语言和行为融合在一起的。
他在各地来往的时候,在一个小市镇的外面看见了一则红蓝两色的广告,上面细述了想到国外种庄稼的人去巴西帝国的种种好处。那儿的土地是以意想不到的优越条件提供的。到巴西去,这就成了吸引他的新想法。将来苔丝也可以到巴西去和他生活在一起,也许在那个国家里,风气、习惯、人情、礼俗,和这儿的截然相反,传统习俗在这儿使他不能和苔丝一起生活,到了那儿,他和苔丝一起生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简而言之,他非常想到巴西去试试,尤其眼下正是去巴西的季节。
他就是带着这种想法回爱敏寺的,他要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的父母,还要尽量解释为什么他不能同苔丝一起去,同时对他们实际上分离了的事也一字不提。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一轮新月照在他的脸上,在他新婚那天午夜过后的晚上,他抱着新娘子过河来到寺庙的墓地,月亮也是这样照着他的脸;不过他的脸现在消瘦了。
克莱尔这次回家事先并没有通知他的父母,所以他的回家在牧师住宅里引起的震动,就像翠鸟钻进平静的池塘引起的震动一样。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客厅里,不过他的哥哥一个也不在家。克莱尔走进客厅,轻轻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可是——你的妻子在哪儿呢,亲爱的安琪尔?”他的母亲大声问。“你真是让我们感到惊喜呀!”
“她在她母亲家里——暂时在她母亲家里。我这次急急忙忙地回家,是因为我决定到巴西去。”
“去巴西!巴西可都是信的罗马天主教呀!”
“他们都信罗马天主教?我可没有想到那些。”
不过即使儿子要去一个信奉教皇的地方,他们感到新奇,感到难过,但是他们很快就忘了,因为他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婚事。
“三个星期前我们收到你写来的一封短信,信中说你已经结婚了,”克莱尔太太说,“你的父亲派人把你教母的礼物给你送去了,这你是知道的。当然,我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参加你的婚礼,尤其是你宁肯在奶牛场里和她结婚,而不是在她的家里,无论你们在哪儿结婚,我们都没有去。那样会使你感到为难,我们也不会感到痛快。你的两个哥哥尤其觉得这样。现在既然结了婚,我们也不埋怨了,特别是你选择了种庄稼,而不是做牧师,如果她适合你所选择的事业,我们也不能反对了……不过我们希望先见见她,安琪尔,我们想对她的情况知道得多一些。我们还没有给她送去我们自己的礼物,也不知道送她什么她才高兴,你不要以为我们不送她礼物了,不过推迟一些日子罢了。安琪尔,你要明白,我和你的父亲在心里并没有因为这场婚事生你的气;但是我们想,最好在见到她之前,我们还是把对她的爱保留着。你这次怎么没有把她带来。这不是有点儿奇怪吗?发生什么事了?”
他回答说,他们觉得在他回家的时候,她最好还是先回娘家去。
“我不妨告诉你,亲爱的妈妈,”他说,“我一直在想,她先不要回这个家,直到我觉得你可以接纳她了,我才带她回来。不过我到巴西去的想法,是最近才有的。如果我真的去巴西,第一次出远门就把她带上,我想这是不可取的。她要留在她娘家,直到我回来。”
“那么在你动身以前,我是见不着她了?”
他说他们恐怕见不着了。他已经说过,他以前的计划也没有想到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来,怕的是他们有偏见,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另外,现在有了新的原因,他就更不能带她到这儿来了。要是他立刻就走的话,在一年内他就会回家来看望他们;在他动身第二次出去时,也就是带着她一块儿出去时,他就能带她回家见他们了。
晚饭急急忙忙地准备好了,送进了房内。克莱尔进一步讲述了自己的计划。他的母亲因为没有见到新娘,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感到失望。近来克莱尔对苔丝的热情影响了她,在她心里对这桩婚事产生了种种同情,在她的想象里,差不多都要认为拿撒勒也能出好人了——泰波塞斯奶牛场也能出一个美貌的姑娘。在儿子吃饭的时候,她就用眼睛看着他。
“你不能把她的样子描绘一下吗?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很漂亮的,安琪尔。”
“她长得漂亮那是没有问题的!”他说的时候,热情的态度掩盖了他的悲伤情绪。
“还有,她的品行贞清也是没有问题吧?”
“当然,她的品行和贞洁也是没有问题的。”
“我现在能够清楚地想象出她来了。有一天你说她的身材很苗条;长得也很丰满;像丘比特的弓一样弯弯的嘴唇红红的;眼睫毛和眉毛是黑色的,一头乌发就像一堆锚绳一样;一双大眼睛既有点儿紫,又有点儿蓝,还带点儿黑。”
“我是那样说过的,妈妈。”
“我能够更加清楚地想象出她的样子了。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自然在遇见你以前,她是很少遇见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别的青年人了。”
“很少见到。”
“你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吗?”
“当然。”
“有许多妻子可比不上农村这种单纯、健壮的漂亮姑娘呢。自然我也想过——唉,既然我的儿子一定要做一个农业家,那么他娶一个适应户外生活的妻子也许更合适些。”
他的父亲倒是很少过问这件事;不过在晚上祈祷以前,他们常常要从《圣经》里选择一章来读,于是当父亲的牧师对克莱尔说——
“我想既然安琪尔回来了,我们就不读我们应该经常读的那一章了,读《箴言》第三十一章是不是更合适些呢?”
“不错,当然不错,”克莱尔夫人说。“读利慕伊勒的话吧”(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能够背诵那一章那一节)。“我亲爱的儿子,你的父亲决定读《箴言》里赞扬有德行妻子的那一章。我们不必提醒,这些话是可以用在那位不在这儿的人身上的。愿上帝保佑她的一切!”
听了这话,克莱尔觉得好像有一块东西堵在喉咙里。两个年老的仆人走进来,把轻便的读经台从墙角搬出来,摆在壁炉的正中间,克莱尔的父亲就读前面提到的那一章的第十节……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必不缺少利益。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食物分给家中的人。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她的灯终夜不灭。……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
在晚祷结束的时候,他的母亲说——
“我不禁想到,你父亲刚才读的那一段,在某些具体的地方,运用到你选择的那个女人身上真是太合适了。你应该懂得,一个完美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勤劳的女人;不是一个懒惰的女人;也不是一个娇气的小姐;而是一个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头脑、用自己的心血为别人谋福利的人。‘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唉,我真希望我能够见到她,安琪尔。既然她纯洁贤淑,我也就不会嫌她教养不足了。”
听了这些话,克莱尔再也忍受不了啦。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就像一滴滴熔化了的铅液。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向这一对老人道了声晚安,回自己房间里去了。这一对老人真诚质朴,得到他的挚爱;在这两位老人的心里,既无世故,又无人欲,也无魔鬼;对于他们,这一切都是虚无的身外之物。
他的母亲也跟着他走了,去敲他的房门。克莱尔把房门打开,看见母亲站在那儿,满脸的焦虑神色。
“安琪尔,”她问,“你这样快就离开了,出了什么事是吗?我敢肯定你不大自然。”
“没有,完全没有,妈妈!”他说。
“是因为她吗?唉,我的儿子,我知道一定是的——我知道一定是为了她!这三个礼拜里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确实没有吵架,”他说。“但是我们有点儿不同的——”
“安琪尔——她是不是在做姑娘的时候有什么事需要追究?”
凭着母亲的直觉,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令她的儿子激动不安的根源。
“她是清白无瑕的啊!”他回答说。同时他也感到,即使他要下万劫不覆的地狱,他也得说这句谎话。
“既是这样,其它的也就无关紧要了。说到究竟,世上能比一个贞洁的农村姑娘更纯洁的人是很少的。她的粗俗的行为举止,起初你也许感到缺少了教养,但是我敢肯定,在和你朝夕相处的影响下,再加上你的教导,她都会改变的。”
家里这种盲目的宽大,叫克莱尔听了,感到真是可怕的讽刺,这又使他认识到,这次婚姻是完全把他的事业毁了,而在当初她自白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不错,就他对自己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事业怎样;但是为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哥哥,他希望至少要有一个体面的事业。此时他看着面前的蜡烛,蜡焰似乎在向他默默地表示,烛光本来是要照耀那些明智的人的,它讨厌照在上当受骗的傻瓜身上。
当他的那一阵激动冷静下来以后,他又对他那位可怜的妻子生起气来,是因为她才造成了这种情势,逼得他不得不对他的父母撒谎。他几乎是在生着气和她说话,仿佛她就在他的房间里。接着,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亲切的细语,忧郁悲苦的怨恨,暗夜里的烦恼不安,感觉到了她那天鹅绒般的嘴唇吻遍了他的前额,他甚至能够在空气中分辨出她呼吸的温暖气息。
那天夜里,被他蔑视和贬低的那个女人,却正在那儿想,她的丈夫有多伟大,有多善良。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却笼罩着一片阴影,比克莱尔认识到的还要阴暗,那就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这个具有先进思想和善良用心的青年,一直想把自己从偏见中解脱出来,是最近二十五年里产生出来的一个典型,但是当他遭到意外事故打击的时候,就又退回去接受了自幼以来所接受的教训,做了传统和习俗的奴隶。没有一个先知告诉过他,他自己也不是先知,因此也不能告诉自己,其实他的这位年轻的妻子,对于利慕伊勒王赞扬所有那些爱憎分明的女人的话,她都当之无愧,因为对于她的道德价值的判断,应该根据她的倾向,而不应该根据她做过的事。还有,在这种情形下,近在眼前的人物就要吃亏,因为阴影遮不住他们的悲哀,容易显露出来;而在那种情形里,远处的模糊人物却受到尊重,他们的缺点变成了艺术上的优点。他考虑的是苔丝缺少的一面,忽视了她身上的优点,从而忘记了有缺陷的是可以胜过完美的了。

第四十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家谈的话题都是巴西,既然克莱尔提出来要到巴西的土地上去试试,于是大家就尽力用充满希望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尽管听说有些农业工人去了那儿还不到十二个月就回来了,带回来令人失望的消息。早饭过后,克莱尔就到一个小镇上去,处理与他有关的一些琐事,从本地银行里把他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回家的路上他在教堂旁边遇见了梅茜·羌特小姐,她似乎就是从教堂的墙壁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她为她的学生抱了一大堆《圣经》出来,她的人生观是这样的,别人感到头疼的事情,她也能在脸上带着有福的微笑——这当然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成就,不过在克莱尔看来,这是极不自然地牺牲人生而相信神秘主义的结果。
她听说了他要离开英格兰,就对他说,这看来似乎是一个非常好的和大有希望的计划。
“不错;从商业的意义上看,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划,这是没有疑问的,”他回答说。“但是,我亲爱的梅茜,这却要打断我生活的连续性了。也许还不如进修道院好呢!”
“修道院!啊,安琪尔·克莱尔!”
“什么呀?”
“唉,你是一个邪恶的人了,进修道院就是当修士,当修士。就是信罗马天主教呀。”
“信了岁马天主教就是犯罪,犯罪就意味着下地狱。安琪尔·克莱尔,你现在可处在危险的状态中呀。”
“我还是觉得信新教光彩!”她严肃地说。
这时候克莱尔苦闷到了极点,产生出来一种着魔似的情绪,在这种情绪里,一个人就不再顾及他的真实原则了。他把梅茜小姐叫到跟前,在她的耳边恶魔似地低声说了一通他所能想到的离经叛道的话。他看见她的脸吓得苍白,露出了恐怖,就哈哈大笑起来,但看到为了他的幸福她脸上的痛苦又带上了焦急的神情的时候,他就不再笑了。
“亲爱的梅茜,”他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想我是发疯了!”
她也以为他发疯了;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克莱尔又回到牧师住宅。他已经把珠宝存到了银行,等到以后幸福的日子来到时再取出来。他又付给银行三十镑钱——让银行过几个月寄给苔丝,也许她需要钱用;他还给住在黑荒原谷父母家里的苔丝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这笔钱加上他以前已经给她的一笔钱——大约五十镑——他相信这笔钱在目前足够她用的了,他特别告诉过她,如有急需她可以去找他的父亲,请求他父亲的帮助。
他觉得最好不要让他的父母和她通信,因此就没有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由于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分开的,所以他的父母也没有问她的地址。就在那一天,他离开了牧师住宅,因为必须实现的事情,他就希望快点儿去实现。
在他离开英格兰之前,他必须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拜访井桥的农舍,在那座农舍里,他们举行婚礼后最初的三天是在那儿度过的,他要去那儿把不多的房租付给房主,还有他们住过的房门的钥匙也得还回去,另外,他还有离开时留在那儿的两三件小物品要取回来。正是在这座农舍里,最暗的阴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阴影的忧郁笼罩着他。他打开起居室的房门向里面看去,首先出现在心里的记忆就是在一个相同的下午他们婚后来到这儿的幸福光景,就是他们同屋而居的新鲜感觉,就是他们一起吃饭和握着手在炉边细语的情形。
他去拜访的时候,房主和他的妻子正在地里,克莱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一时间百感丛生,心乱如麻,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就上楼进了她那间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房问。床铺整整齐齐的,这是那天早上他们离开时她用自己的双手整理的;槲寄生还是照样挂在帐子的顶上,那是他挂上去的。槲寄生在那儿挂了三四个星期了,现在已经变了颜色,叶子和浆果都枯萎了。安琪尔把它取下来,塞到了壁炉里。他站在那儿,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是不是明智,更不用说怀疑他是否宽厚了。但是,他不是也被残酷地欺骗了吗?他怀着各种混杂的感情,含着眼泪在床边跪下来。“啊,苔丝!要是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也许就宽恕你了啊!”他痛苦地说。
他听见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就站起身来,走到了楼梯口。在楼下的亮光里,他看见有一个女人站在那儿,在她转过脸去的时候,他认出那是白脸黑眼的伊茨·休特。
“安琪尔先生,”她说,“我来这儿看你和安琪尔太太,来向你们问好。我想你们很快就要回这儿的。”
这个姑娘到这儿来的秘密他已经猜着了,不过她没有猜着他的秘密;爱着他的一个痴情的姑娘——这个姑娘也可以做一个和苔丝一样好,或者差不多一样好的讲究实际的农家妻子。
“我一个人在这儿,”他说;“你从哪条路回家去,伊茨?”
“我的家现在不在泰波塞斯奶牛场了,先生。”她说。
“为什么不在那儿了呢?”
伊茨低头看着地上。
“我在那儿感到太忧郁了!我现在住到那边去了。”他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正好是他要走的路。
“哦——你现在回那儿去吗?如果你愿意搭便车,我可以载你走。”
她那橄榄色的脸上添了一层红晕。
“谢谢你,克莱尔先生!”她说。
他很快就找到了房主,和他算清了房租和其它几项因为突然离开而应该考虑在内的账目。他们走到克莱尔的马车跟前,伊茨就跳上车坐在他的身边。
“我要离开英格兰了,伊茨,”他说,一边赶着车往前走。“我要到巴西去了。”
“克莱尔太太喜欢到那个地方去吗?”她问。
“现在她还不去——就是说一年左右时间吧。我自己先到那儿去看看——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打着马向东边跑了老远一段路,伊茨什么话也没有说。
“其他几个人怎么样啊?”他问。“莱蒂怎么样?”
“我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人也瘦弱不堪了,腮帮子也塌下去了,好像是病倒了。再也不会有人爱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丽安呢?”
伊茨放低了她的声音说。
“玛丽安开始酗酒了。”
“真的吗?”
“真的。奶牛场老板已经不要她了。”
“你呢?”
“我不喝酒,也没有生病。可是——现在早饭前我是没有再唱歌了!”
“为什么呢?在早上挤牛奶的时候,你总是唱《在爱神的花园里》和《裁缝的裤子》,唱得多好听呀,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那是你刚来的那几天我唱的歌。你到这儿来了,我就一句也不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呢?”
她有一会儿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放出亮光来,算是作了回答。
“伊茨!——你多么软弱啊——就像我一样!”他说,说完就陷入了深思。“那么我问你——假如我当初向你求婚,你答应我吗?”
“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你的,你自然要娶一个爱你的女人呀!”
“真的吗?”
“一点儿也不假!”她满怀激情地悄悄说。“啊,我的天呐!你以前从来就没有想到过啊!”
走着走着,他们走到了通向一个村子的岔路口。
“我必须下车了。我就住在那边,”伊茨突然说,自从她承认她爱他以来,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克莱尔放慢了马。他一时对自己的命运生起气来,对社会礼法也痛恨不已;因为它们已经把他挤到了一个角落里,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为什么将来不去过一种自由放荡的家庭生活向社会报复呢?为什么偏要去作茧自缚,去亲吻那根教训人的大棒呢?
“我是一个人去巴西的,伊获,”他说。“因为个人的原因,并不是她不愿意漂洋过海,我同我的妻子已经分居了。我再也不会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也不能够再爱她了;可是——你愿意取代她和我一起生活吗?”
“你真的希望我和你一起去?”
“真的希望。我已经受够了,真希望解脱出来。你至少是毫无私心地爱我。”
“不错——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会儿后说。
“你愿意吗?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伊茨?”
“那就是说你在巴西期间我要和你住在一起——那我也觉得挺好啊。”
“记住,你现在在道德上不要相信我了。可是我应该提醒你,在文明的眼睛看来——我是说西方的文明,你这样就做错了。”
“我不在乎那个;一个女人,走到了痛昔的顶点,又无路可走,才不会在乎那个呢!”
“那么你就不要下车了,坐在你坐的那儿好了。”
他赶着车走过了十字路口,一英里,两英里,一点儿也没有爱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爱我吗,伊茨?”他突然问。
“我非常爱你——我已经说过我非常爱你!当我们一块儿在奶牛场里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呀!”
“比苔丝更爱我吗?”
她摇了摇头。
“不,”她嘟哝着说,“我的爱比不过苔丝。”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有人比苔丝更爱你的!……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伊茨·休特就像毗珥山上的先知,在这种时候本来想说一些违心的话,但是好像苔丝单纯淳朴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赞扬苔丝。
克莱尔沉默了;他从这个意外的无可怀疑的来源听了这番坦白直率的话,他的心立刻被感动了。他的耳边重复着一句话:“她是可以为你去死的呀。但是我做不到。”
“把我们瞎说的话忘了吧,伊茨,”他说,突然勒转了马头。“我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那条路去。”
“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就这样对我呀!啊——这我怎么受得了呢—一我怎么—一怎么——”
伊茨·休特嚎啕大哭起来,明白了她刚才的事,用手直打自己的脑袋。
“你为那个不在这儿的人做了一件正当的事,是不是后悔了?啊,伊茨,别后悔,一后悔就不好了啊!”
她慢慢地镇静下来。
“好吧,先生。哦——也许当我同意和你一起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啊!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为我已经有一个爱我的妻子了。”
“是的,是的!你已经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了。”
他们走到了半个小时前他们经过的那条篱路的岔路口,伊茨跳下车。
“伊茨——请原谅我一时的轻浮吧!”他喊道。“我说的话太欠考虑了,太随便了!”
“把它忘掉吗?永远永远也忘不掉!啊,对我那不是轻浮!”
他感到他完全应该受到那个受到他伤害的人的谴责了,他内心里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跳下车来,握住她的手。
“啊,可是,伊获,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像朋友一样分手好吗?你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她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姑娘,后来再也没有露出更多的怨恨来。
“我原谅你了,先生!”她说。
“现在,伊茨,”他勉强自己做一个他远没有感觉到的导师的角色,对站在他身边的伊茨说:“我想请你在见到玛丽安的时候告诉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子,不要自暴自弃。答应我吧,告诉莱蒂,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请你告诉她,为了我的缘故,请她好自为之——请你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为了我的缘故。请你把我这个话带给她们,就算是一个要死的人对别的要死的人说的话;因为我再也见不着她们了。还有你,伊茨,你对我说了对我妻子真实的话,因而把我从一阵冲动中产生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中拯救出来。女人也许有坏的,但是她们不会比世界上的坏男人更坏啊!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以前就是一个诚实的好姑娘,就要永远做一个诚实的好姑娘;你要把我看成一个一无所值的情人,同时也要看成一个忠实的朋友。答应我吧。”
她答应他。
“上帝保佑你,赐福于你。先生,再见吧!”
他赶车走了;不久伊茨也走上了那条篱路,克莱尔走得看不见了,她就痛苦不堪地倒在路边的土坡上了。等到深夜,她才满脸不自然地走进她母亲的那间小屋。在安琪尔·克莱尔离开她以后和她回家之前这段时间里,没有人知道这段黑暗的时间伊茨是怎样度过的。
克莱尔在同伊茨告别以后,也是伤心痛苦,嘴唇发抖。不过他的伤心不是为了伊茨。那天的晚上,他几乎都要放弃到附近的车站去,而要勒转马头,转身穿过南威塞克斯那道把他和苔丝的家分开的高高的山脊。但是阻止他没有去的不是他看不起苔丝的天性,也不是他的可能发生变化的心境。
都不是;他是这样想的,固然不错,像伊茨说的那样,她很爱他,但是事实并没有改变。当初如果他是对的,那么现在他依然是对的。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惯性的力量还要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这条路的更强大、更持久的力量,才能把他扭转过来。他不久也许会回到她的身边。当天晚上他就上了去伦敦的火车,五天以后,他就在上船的港口同他的哥哥握手告别走了。

【德伯家的苔丝】《德伯家的苔丝》是哈代著称于世的“威塞克斯系列”中的一部力作。小说描述了一位纯洁姑娘的不幸命运。主人公苔丝是一位美丽的农家少女,因受东家少爷诱迫而失身怀孕。从此,这一耻辱的事实剥夺了她接受真正爱情的权利,致使新婚之夜遭丈夫遗弃。后来,万般无奈之中,她重回了少爷的怀抱,不料,就在这时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拖着病驱千里归来,苦苦寻觅。苔丝为了自己真正的爱,毅然杀死同居的少爷,在与丈夫短暂欢聚后,走上了绞刑台。
【作者介绍】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他是横跨两个世纪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创作以小说为主,继承和发扬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传统;晚年以其出色的诗歌开拓了英国20世纪的文学。 哈代1840年6月2日生于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毗邻多塞特郡大荒原,这里的自然环境日后成了哈代作品的主要背景。他的父亲是石匠,但爱好音乐。父母都重视对哈代的文化教育。1856年哈代离开学校,给一名建筑师当学徒。1862年前往伦敦,任建筑绘图员,并在伦敦大学进修语言,开始文学创作。哈代一生共发表了近20部长篇小说,其中最著名的当推《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还乡》和《卡斯特桥市长》。诗8集,共918首,此外,还有许多以“威塞克斯故事”为总名的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史诗剧《列王》。
本书章节列表: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一) 382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二) 3344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三) 3511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四) 474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五) 2939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六) 278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七) 3883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八) 3253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九) 3400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 4902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一) 3285
  • 《德伯家的苔丝》五章本(十二) 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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