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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三) 3620次
第九章 邦斯给庭长夫人送了一件比扇子还贵重几分的艺术品
第二天,庭长早早出了门,以便去法院之前看望一下他舅舅。茜博太太通报德·玛维尔庭长先生驾到,他的出现简直是一件大事。邦斯平生来第一次得到这种荣誉,预感到他是赔礼来了。
“亲爱的舅舅,”庭长照例寒暄了几句之后,说道:“我终于了解到了您不出门的原因。您的行为可以说增加了我对您的敬重。关于那件事,我只跟您说一句话。我的那些仆人全给辞了。我妻子和女儿感到非常痛心;她们想来看您,跟您作个解释。舅舅,在这件事上,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就是我这个老法官。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想上博比诺府上吃饭,做了离谱的事儿,请不要因此而惩罚我,更何况我亲自上门求和,承认所有过错都在我们这一方……三十六年的交情了,即使觉得受到了伤害,情总该还在吧。算了吧!今晚请上我们家吃饭,讲和吧……”
邦斯语无伦次地支吾了一阵,最后告诉外甥说他乐队里有一位乐手要摔掉笛子去当银行家,他今晚要去参加这位乐手的订婚礼。
“那就明天来吧。”
“我的外甥,博比诺公爵夫人很看得起我,给我来了封信,很客气,请我去吃饭……”
“那么后天吧……”庭长又说道。
“后天,我那位笛师的合伙人,一个叫布鲁讷先生的德国人要回请那对未婚夫妇,对他们俩今日邀请他表示答谢……”
“您人缘真够好的,大家都这么争着请您赏光。”庭长说道,“那就下个星期天吧!八天之内……就像法院里说的那样。”
“可那天我们要在笛师的丈人格拉夫先生家吃饭……”
“那就在星期六!这期间,您抽时间去安慰一下那个小姑娘吧,她已经洒过不少眼泪,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忏悔了。上帝也只要求人们忏悔。您对那个可怜的小塞茜尔莫非比上帝还更严厉?”
邦斯被触到了弱处,很快说了一番远远不仅是客套的话,把庭长送到了楼梯平台。一个小时之后,庭长家的那些下人来到了邦斯家;他们一个个露出了仆役的本性,显得卑怯而又虚伪,居然哭哭啼啼的!玛德莱娜把邦斯先生拉到一旁,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下,死活就不起来。
“先生,全都是我做的,先生,您知道我是爱您的,”她痛哭流涕,说道,“先生,那件倒霉的事情,只怪我报复心重,一时昏了头脑,现在我们把年金都要丢了!……先生,我当时是气疯了,可我不愿意让我的同伴因为我一时糊涂受到连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生来没有这个好命,配不上先生。我现在脑子清醒了,我真是痴心妄想,可我永远都是爱您的,先生。整整十年来,我一直梦想有幸让您幸福!……啊!要是先生知道我是多么爱您!也许先生透过我做的那些缺德事,早就已经看到了我的心。要是我明天死了,人家会找到什么东西呢?……一份全为了您的遗嘱,先生……是的,先生,那遗嘱就放在我箱子里的首饰底下。”
一旦拨动了这根情弦,玛德莱娜便勾起了老单身汉的自尊心,触得他心花怒放,一个有心的女人总能达到这个目的,哪怕她并不讨喜。邦斯大度地宽恕了玛德莱娜,也原谅了所有人,说他会去和他的外甥媳妇庭长夫人说情,让所有的人都留下来。见自己能不失体面,重享昔日的快乐,邦斯真有难以言表的欢喜。这次别人是上门求情,他的尊严自然是得到了维护;可是,当他把自己得意的事情细细地跟好友施穆克说时,发现他神情悲伤,充满疑惑,但却憋在心里不说,让邦斯觉得很难过。
不过,见邦斯突然间眉开眼笑,变了一个模样,善良的德国人不是感到欣慰,尽管牺牲了近四个月来独占好友而饱尝的幸福。心病较之身病有个巨大的长处,那就是欲望一旦得到满足,它就会立刻痊愈,就像欲望得不到满足,它说发就发一样。这天上午,邦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愁容满面,一副病态的老头复又变成了志满意得的邦斯,如当初给庭长夫人送去蓬巴杜侯爵夫人的扇子时一模一样。可是,对这一现象,施穆克感到莫名其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因为真正的禁欲主义是永远也无法领悟法国阿谀逢迎那一套的。
邦斯是个名符其实的帝政时代的法国人,集上世纪的风流雅致与为女人的牺牲精神为一身,这种精神曾在《启程去叙利亚》等浪漫歌曲中广受称道。施穆克把悲哀埋在心底,用德国哲学之花遮盖起来;可一个星期里,他便变得脸色蜡黄,茜博太太耍了点手腕,把居民区的医生请到施穆克的住处。医生担心他患上了黄疸,说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医学名词“ictère(黄疸),把茜博太太给吓呆了!
两个朋友一道去外边吃饭,这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对施穆克来说,这无异于回德国观光了一次。确实,莱茵饭店的老板约翰·格拉夫和他女儿埃米莉,裁缝沃尔冈格·格拉夫和妻子,弗里茨·布鲁讷和威廉·施瓦布都是德国人。邦斯和公证人是喜筵上唯一的两个法国人。裁缝在新小田街和维埃多街之间的黎希留街上有一座华丽的宅第,他们的侄女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因为来旅店的人太杂,做父亲的担心她跟他们接触多了。可敬的裁缝夫妇非常爱这个孩子,待她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他们把房子的底层让给了小两口。布鲁讷—施瓦布银行也将设在这里。这些事情的安排都是在近一个月前决定的,对喜事临门的布鲁讷来说,要接受遗产,也得需要这段时间。赫赫有名的裁缝师傅把未来的小两口的住房修缮一新,还配置了家具。银行的办公室设在侧面的屋子里,一边是一座漂亮的临街出租的房子,另一边就是旧宅,宅子的前后有院子和花园。
从诺曼底街去黎希留街的路上,邦斯从心神不定的施穆克那儿详细地打听到了有关那位浪子的新故事,知道了是死神替浪子灭掉了肥得流油的旅馆老板。邦斯刚刚才跟亲戚言归于好,便又燃起了欲望,想把弗里茨·布鲁讷和塞茜尔·德·玛维尔结成一对。说来也巧,格拉夫兄弟的公证人正好是卡尔多的女婿和继承人,以前,此人曾在卡尔多事务所任首席书记助手,邦斯常在他府上吃饭。
“啊!是您呀,贝尔迪埃先生。”老乐师朝从前常招待他吃饭的公证人伸出手去,说道。
“您怎么不再让我们高兴,到我们家吃饭了?”公证人问道,“我妻子一直挂念着您。我们在《魔鬼的未婚妻》的首场演出见过您,之后我们便不仅仅是挂念,而且感到奇怪了。”
“老人们都很敏感。”老人回答道,“他们错就错在落后了一个世纪;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作为一个世纪的代表就足够了,是不可能再跟得上眼看着他们死去的新世纪的。”
“对!”公证人一副精明的神态,说道,“谁也不能同时追赶两个世纪。”
“是的!”老人把年轻的公证人拉到一边问道,“您为什么不替我小外孙女塞茜尔做媒呢?……”
“啊!为什么?……”公证人反问道,“在我们这个世纪,奢华之风都刮进了门房,巴黎王家法院庭长的千金只有十万法郎的陪嫁,年轻人都不敢冒然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样一位小姐的命运结合在一起。谁要成了德·玛维尔小姐的丈夫,在他所处的那个阶层里,根本就找不到一年只花丈夫三千法郎的妻子。十来万陪嫁的利息勉强只能支付一位新娘梳妆打扮的开销。一个单身汉,如有一万五千或两万法郎的年金,住一个精致的中二楼的小寓所,谁也不会上门向他借钱,他也只消雇一个下人,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享受,除了裁缝师傅要他穿着体面之外,用不着再守任何别的规矩。任何有先见之明的母亲都会对他抱有好感,他在巴黎交际场中简直像是个王子。可要是结了婚,妻子就会要求有座像样的房子,要一辆她独自享用的马车;若她去看戏,就得有个包厢,而单身汉只消花钱买个单人座位就够了;总而言之,从前是单身汉自己掌管自己的钱,现在所有的钱得由妻子管。假定夫妻俩年金三万,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有钱的单身汉会变成穷鬼,连上尚蒂伊去也得看看车钱多少了。要是再有孩子……手头就拮据了。玛维尔先生和玛维尔太太都才五十来岁年纪,得等十五或二十年才可望得到他们的遗产;没有任何单身汉会有耐心把遗产搁在钱包里放这么长时间;那些在玛比尔舞厅跟妓女们跳波尔卡舞的楞小伙子们要是计算一下,心就会凉半截,所有未婚的年轻人都会研究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用不着我们向他们多作解释。咱们之间说句实话,德·玛维尔小姐不能让求婚的男子动心,无法让人内心冲动,他们见了她只会打定不结婚的主意。要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头脑清醒,又有两万法郎的年金,心底里想结一门能满足他勃勃雄心的亲事,那德·玛维尔小姐就很难让他称心……”
“为什么?”音乐家惊诧地问。
“哎!”公证人回答说,“如今的年轻人,哪怕长得像您我这么丑,亲爱的邦斯,几乎都自不量力,想要一份六十万法郎的陪嫁,小姐还得是名门望族出身,长相要很漂亮,人又要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总之要完美无瑕。”
“那我小外孙女很难嫁出去罗?”
“只要她父母不下决心把玛维尔的田地作为陪嫁给她,那她就嫁不出去;要是他们早下决心,她早成了博比诺子爵夫人了……噢,布鲁讷先生来了,我们要去宣读布鲁讷公司的合同和婚约了。”
彼此介绍、客套了一阵之后,邦斯在家长的要求下,为婚约签了字,接着听公证人宣读了合同,在下午五点半钟左右,进了餐厅。晚餐十分丰盛,就像批发商谈妥了买卖,摆了那种盛宴。再说,这桌酒席也证明了莱茵饭店的老板格拉夫与巴黎第一流的食品供应商交情不浅。邦斯和施穆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酒菜。有的菜肴简直让人心醉神迷!那面条细得妙不可言,胡瓜鱼炸得无与伦比,日内瓦的白鲑鱼配上名符其实的日内瓦沙司,还有布丁上的乳脂,连传说在伦敦发明了布丁的那位名医见了也会惊叹不已。直到晚上十点,众人才离开酒席。喝的莱茵酒和法国酒之多,连公子哥们也会吃惊,因为德国人可以不动声色地喝下多少酒,谁也说不清楚。必须到德国吃饭,亲眼看一看多少酒一瓶接一瓶地端上来,就像地中海美丽的沙滩上的滚滚潮水,又眼看着多少酒瓶给撒下去,仿佛德国人有着沙滩和海绵一样的巨大吸收力,是那么和谐,全无法国人的喧闹;他们说起话来也总是很有分寸,像放高利贷者的闲谈,脸红起来如科内利乌斯或施诺尔壁面上画的未婚夫妻,也就是说令人难以察觉;而往事的回忆,如同烟斗飘出的烟雾,悠悠忽忽。
在十点半钟光景,邦斯和施穆克来到花园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把笛手夹在中间,不知是谁促使他们诉说起他们各自的性情,观点和不幸。在这大杂烩似的知己之言中间,威廉倾吐了自己想要弗里茨结婚的愿望,而且还乘着酒意,说得铿锵有力,动人心弦。
“对您朋友布鲁讷,我这儿有个计划,不知您有何看法?”邦斯凑到威廉的耳朵上问道,“有个迷人的姑娘,通达事理,今年二十四岁,出身名门,父亲在司法界占有最高的职位之一,陪嫁十万法郎,而且可望获得一百万的遗产。”
“等等!”施瓦布说,“我这就去跟弗里茨说。”
于是两位音乐家看着布鲁讷和他的朋友在花园里绕着圈子,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俩眼前走过,倾听着对方的意见。邦斯的脑袋有点儿沉,但并没有完全喝醉,只是身子非常沉重,而思想却很轻灵,他透过酒精布起的薄雾,打量着弗里茨·布鲁讷,想在那张脸上看到某些向往家庭幸福的痕迹。片刻后,施瓦布把好友兼合伙人介绍给了邦斯先生,弗里茨非常感谢老人屈尊对他表示关切。接着便交谈起来。施穆克和邦斯这两个单身汉对婚姻大加颂扬,而且还不带任何讽刺的意味,提起了那句双关语:“结婚是男人的终极。”等到在未婚夫妻的未来洞房里端上冰、茶、潘趣酒和甜点供大家享用时,那些差不多全都醉意醺醺的可敬的大商贾听说银行的大股东也要效法他的合伙人准备结婚,顿时笑声一片,热闹非凡。
施穆克和邦斯在凌晨两点沿着大街往家走,一路上得意忘形地大发议论,说这天下的事情安排得就像音乐一样和谐。
第二天,邦斯便去外甥媳妇庭长夫人家,为自己以德报怨而满心欢喜。可怜这可爱高尚的灵魂!……确实,他已经达到了崇高的境界,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持异议的,因为处在我们这个世纪里,凡是按照福音书的教导履行自己义务的人,都被授予蒙迪翁奖。
“啊!他们这一下欠吃白食的情可就大了。”邦斯拐过舒瓦瑟尔街时心里暗暗说道。
要是一个人不像邦斯那样自我陶醉,懂得人情世故,凡事都留个心眼,那他回到这个人家时,一定会注意观察庭长夫人和她女儿的神色;可惜可怜的音乐家邦斯是个孩子,是个十分幼稚的艺术家,只相信道德之善,就如他只信艺术之美;塞茜尔和庭长夫人对他百般殷勤,把他给迷住了。十二年来,这位老好人只见一出出杂剧、悲剧和喜剧在眼前晃过,竟看不透社会喜剧中那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嘴脸,恐怕是因为他早就麻木了。庭长夫人的灵魂和肉体一样冷酷,唯独热衷于荣耀,拼命显示出贤德,由于在家里指使人惯了,性情高傲,但却假装虔诚,凡是混迹于巴黎上流社会,了解庭长太太的人,都自可想象到,自从她认错之后,对丈夫的舅舅该是深藏着何等的仇恨。庭长太太和女儿的一切表演无不带着强烈的复仇欲望,当然,暂时不便发作。阿梅莉平生第一次向任她指使的丈夫认罪;虽然丈夫让她吃了败仗,可她还得向他表现出亲热!……可与此种情形相比的,只有红衣主教团或宗教领袖教务会上多年来始终存在的虚伪劲头。三点钟,庭长从法院回到家里,这时,邦斯差不多才刚刚说完了他结识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奇妙经过,从昨天夜里一直吃到今日凌晨才结束的盛宴以及有关上述的那位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一切情况。塞茜尔开门见山,直问弗雷代利克·布鲁讷的穿着方式如何,个子有多高,外表怎样,头发和眼睛是什么颜色,等她估摸着弗雷代利克肯定是气度不凡时,便对他性情的豪爽大加赞美。
“给一个不幸的朋友送上五十万法郎!噢,妈妈,马车和意大利包厢,我是肯定会有的……”
一想到母亲为她的种种盘算终将变成事实,那令她绝望的种种希望也将得到实现,塞茜尔几乎变得娇美动人了。
至于庭长太太,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亲爱的小丫头,你在十五天之后就可结婚。”
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女儿都二十三岁了,可都管她们叫小丫头!
“不过,”庭长说道,“还需要有点时间去打听一下情况;
我决不把女儿随便嫁给一个人……”
“要打听情况,那就上贝尔迪埃家,合同和婚约都是在他家签的。”老艺术家回答道,“至于那个年轻人,我亲爱的外甥媳妇,您过去跟我说过的,您肯定都知道!他呀,年纪已过四十,脑袋上有一半没有头发。他想成个家,找到一个躲避风雨的港口,我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人各有情趣……”
“这就更有理由要去见见弗雷代利克·布鲁讷先生了。”庭长反驳道,“我可不乐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病怏怏的人。”
“噢,我的外甥媳妇,要是您愿意,五天后您自己去看看我介绍的小伙子;照您的意思,只要见一面就足够了……”
塞茜尔和庭长太太表示出很高兴的样子。
“弗雷代利克是个与众不同的鉴赏家,他求我让他仔细看看我的那套小收藏品。”邦斯舅舅继续说道,“你们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那些油画,那些古董,你们也来看看吧。”他对两位亲戚说,“就装作是我朋友施穆克带来的女士,跟对方认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弗雷代利克绝对不会知道你们是谁。”
“妙极了!”庭长赞叹道。
昔日遭人白眼的食客如今倍受尊敬,这是可以想象的。这一天,可怜的邦斯真成了庭长太太的舅舅。幸福的母亲把仇恨淹没在欢乐的浪潮之下,以各种眼神,微笑和言语,令老人狂喜不已,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做了善事,也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前景。将来在布鲁讷、施瓦布·格拉夫府上,不是可以吃到像签订婚约的那天的晚餐一样的酒席吗?他看到了一种理想的幸福生活,看到了一道又一道出人意外的佳肴,令人惊叹的美食和妙不可言的玉液!
“要是邦斯舅舅给我们把这件事做成了,”邦斯走后,庭长对太太说,“我们该送他一份年金,数目相当于他当乐队指挥的薪俸。”
“当然。”庭长太太说。
如果塞茜尔看中了那个小伙子,那就由她出面让老音乐家接受他们赐给的这笔肮脏的小钱。
第二天,庭长想得到有关弗雷代利克·布鲁讷先生拥有巨富的真凭实据,便到公证人府上去了。庭长夫人早已给贝尔迪埃打了招呼,他把他的新客户,原先当笛手的银行家施瓦布叫到了公证处。施瓦布听说他朋友可以攀上这样一门亲事,简直高兴极了(大家都知道德国人非常重视社会地位!在德国,做太太,就得是将军太太,参事太太,律师太太),对什么条件都很通融,仿佛一个收藏家自以为让做古董生意的上了当似的。
“首先,”塞茜尔的父亲对施瓦布说,“我将在婚约上把玛维尔的地产许给女儿,我希望女儿的婚嫁采取奁产制度。这样,布鲁讷先生要投资一百万来扩充玛维尔田产,构成一份奁产,保证我女儿和她的孩子们将来不至于受银行不测风云的左右。”
贝尔迪埃摸着下巴,暗自想道:
“他可真行,这个庭长先生!”
施瓦布让人解释清楚了何为奁产制度之后,立即为朋友应承了下来。这一条款恰正满足了他对弗里茨的希望,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种办法,防止弗里茨以后重新陷于贫困的境地。
“现在正好有价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农庄和草场要出手。”庭长说道。
“我们有法兰西银行一百万的股票,作为我们银行与法兰西银行交易的保证,这足够了。”施瓦布说,“弗里茨不愿意超过二百万的生意投资。庭长先生提出的要求,他会满足的。”
庭长把这些消息告诉了家里的两位女人,她们听了高兴得简直都快疯了。从来没有过这么肥的鱼心甘情愿地往婚姻这张网里钻。
“那你就做定了布鲁讷·德·玛维尔太太了。”父亲对女儿说,“我一定会替你丈夫争取到这个姓,以后他还会获得法国国籍。若我当上法国贵族院议员,他以后还可以继承我的位置!”
庭长太太整整用了五天时间为她女儿做准备,见面那一天,她亲自给塞茜尔穿衣,亲手替塞茜尔打扮,处处是那么用心,简直像是“蓝色舰队’的司令亲手装备英国女王的游船,供她乘船去德国访问。
邦斯和施穆克那一边,则收拾起收藏馆,住房和家具来,他们又是扫地,又是抹灰尘,就像是水兵以巧手擦洗旗舰。木雕中不见一粒灰尘。所有铜器都熠熠闪亮。保护色粉画的玻璃让人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地观赏到拉图尔、格勒兹和利乌塔尔的作品,利乌塔尔是《巧克力女郎》的杰出作者,可惜他那幅奇迹般的杰作生命短暂。佛罗伦萨铜雕上那无法模仿的珐琅光芒闪烁。彩绘玻璃呈现出细腻的色彩,绚丽夺目。在这场由两位诗人一般的音乐家组织的的杰作音乐会上,一切都有着闪光的形式,将一个个音乐短句,投向你的心灵。

第十章 一个德国人的想法
两位女人相当精明,为了避免出场时的尴尬,便抢先登场,想占住自己的地盘。邦斯把他的朋友施穆克介绍给这两位亲戚,可在她们眼里,他简直是个呆子。两位无知的女人一心想着拥有四百万家财的新郎,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实人邦斯作艺术讲解。她们的目光也很泠漠,瞧着两个精美的框子里错落有致地放置在红丝绒上的珀蒂托珐琅。无论是梵·于伊索姆,大卫·德·海姆的花卉,还是亚伯拉罕·米尼翁的昆虫,或是凡·艾克兄弟,阿尔布鲁希·丢勒,真正的克拉纳赫,乔尔乔涅,塞巴斯蒂亚诺·德·皮翁比诺,贝克赫伊森,霍贝玛和热里科的旷世之作,都不能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因为她们等待的是该能照亮这些财富的太阳;不过,当她们看到某些伊特鲁立亚首饰如此精美,发现一些烟壶的实际价值,也感到非常惊奇。正当她们讨好地用手拿着佛罗伦萨铜雕出神的时候,茜博太太通报布鲁讷先生驾到!她们丝毫没有转动一下身子,而是借着一块镶在巨大的乌木雕花框中的威尼斯镜子,细细打量着那位盖世无双的求婚者。
弗雷代利克事先得到威廉的提醒,把剩有的那几根头发拢在一起。他下着一条颜色深暗,但色调柔和漂亮的裤子,上穿一件式样新颖,非常雅致的丝绸背心,一件弗里斯女子手工制作的细布透孔衬衣,系一条白条纹蓝领带。表链和手杖柄出自弗罗朗—夏诺尔老店。至于外衣,是格拉夫老爹挑最漂亮的呢料亲手裁剪的。那一双瑞典手套,说明此人早已吃光了他母亲的遗产。如果两位女人没有听到诺曼底街的车轮声,只要看一看他那双油光闪亮的靴子,就可想象出银行家乘坐的双马低篷马车。
如果说二十岁的浪子就已经有了银行家的胚胎,那么到了四十岁上,自然便会脱胎成为一个精明干炼的观察家,布鲁讷心里清楚,一个德国人完全可以凭他的天真获得一切好处。这天早上,他全然一副茫然的神态,仿佛处于人生的关口,不知应建立家庭生活,还是应继续过着单身汉花天酒地的日子。在一个法国化的德国人身上,这种表情让塞茜尔觉得他是个再也典型不过的传奇小说人物。她把维尔拉兹的后代看作是少年维特。天下哪有年轻的姑娘不把自己的婚姻故事当作是一部小小说的?布鲁讷一看到那四十年来耐心搜集的美妙作品,立即兴致盎然,评价起来,邦斯也非常高兴,因为第一次有人看到了这些作品的真正价值,此时,塞茜尔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是个诗人!”德·玛维尔小姐心里想,“在他眼里,这值几百万。诗人是不会计算的,会让他妻子去管理家产;这种人很容易摆弄,只要让他玩玩无聊的小东西就满足了。”
老人邦斯卧室的两扇窗户上,每一块玻璃都是瑞士产的彩色玻璃,最不起眼的一块也值一千法郎,而这样的精品,他总共有十六块,如今鉴赏家们都在到处寻访。一八一五年,这种彩色玻璃只卖六法郎至十法郎一块。在他的这一神奇的收藏馆中,还有六十幅画,全都是纯粹的杰作,百分之百的真迹,没有修补过一笔,其价钱只有在拍卖行热闹的竞价中才能得知。每一幅画,都配有衬框,框子绚烂夺目,价值连城,而且式样齐全,有威尼斯画框,大块的雕花装饰,像是现代英国餐具上的画样;有罗马画框,以艺术家所说的“精心雕琢”,而显得别具一格;有西班牙画框,衬以大胆的叶漩涡饰,还有佛来米的,德国的,上面刻着天真的小人像;另有嵌着锡、铜、螺钿或象牙的玳瑁框;有乌木框,黄杨框,黄铜框,以及路易十三式,路易十四式,路易十五式和路易十六式的框子,总之,全套收藏绝无仅有,集中了世上最美的式样。邦斯比德累斯顿和维也纳的艺术珍品馆的馆长还更幸运,竟藏有大名鼎鼎的布鲁斯托隆制作的框子,布鲁斯托隆可谓木雕界的米开朗琪罗。
每见到一件新古董,德·玛维尔小姐自然都要求解释。她请布鲁讷授艺,教她识别这些奇妙的珍宝。每听到弗雷代利克介绍一幅画,一件雕器,或一件铜器的美之所在和价值,她都发出天真的啧啧赞叹声,显得那么幸福,连德国人都活跃了起来,脸也变得年轻了。结果初次见面,双方都比原来希望的更进了一步,这自然是因为偶然相遇的缘故。
这次见面前后共三个小时。下楼时,布鲁讷把手伸给了塞茜尔。塞茜尔精明地放缓脚步,慢慢从楼梯上往下走,一边仍然谈论着美术,见这位求婚的男子对邦斯舅公的那些小玩艺儿赞叹不已,感到十分诧异。
“您果真认为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玩艺儿很值钱?”
“噢!小姐,如果您舅公愿意把他的收藏品卖给我,我今晚就可以出八十万法郎,而且还是桩不坏的买卖。若公开拍卖,那六十幅画就不止这个数。”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信了。”她说道,“那肯定是真的,因为这最让您动心。”
“噢!小姐!……”布鲁讷嚷叫起来,“对您的这一责怪,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请求您母亲允许我到她府上去,让我有幸再见到您。”
“我的小丫头,多机灵啊。”紧跟在女儿身后的庭长太太心里想,可嘴里高声回答道,“那真太高兴了,先生。希望您能跟邦斯舅舅一同来吃饭;庭长先生一定会很高兴与您认识……谢谢了,舅舅。”
说着,庭长夫人用力一把抓住邦斯的胳膊,真是意味深长,连“我们可是生死在一起了”这样的誓言都不及她这一抓有力。她拥抱了一下邦斯,边说“谢谢了,舅舅”,边朝他递了个媚眼。
等把姑娘送到车上,出租马车消失在夏尔洛街上之后,布鲁讷便跟邦斯谈起古董来,可邦斯却只提亲事。
“您看没有什么问题吧?……”邦斯问道。
“噢!”布鲁讷回答道,“小姑娘没什么分量,她母亲人有点儿一本正经……我们再看看吧。”
“将来可有一大笔财产。”邦斯提醒道,“一百多万呢……”
“星期一见!”百万富翁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您愿意卖您收藏的那套画,我可以出五六十万法郎……”
“啊!”老人惊叫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富有,“可它们给了我幸福,我舍不得……要卖也只能在我死后交货。”
“那我们以后再说……”
“这下两桩事都开始在办了。”收藏家说道,可他心里只想着亲事。
布鲁讷给邦斯行了礼,便坐上华丽的马车走了。邦斯看着小篷车快速离去,没有注意到雷莫南克正抽着烟斗,站在门口。
当天晚上,德·玛维尔庭长太太便去公公家讨教,发现博比诺一家人也在那儿。做母亲的要是没有能猎获到一个亲戚的儿子做女婿,自然会存有几分报复心,正是为了满足这种心理,德·玛维尔太太透露说塞茜尔有了一门绝好的亲事。
“塞茜尔嫁给谁呀?”大家都迫不及待地问。于是,庭长太太自以为守着秘密,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又咬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再经贝尔迪埃太太一证实,第二天,在邦斯因好吃而历尽甘苦的那个资产阶级圈子里,便出现了这样的传说:
“塞茜尔·德·玛维尔要嫁给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小伙子纯粹是出于仁慈之心才当银行家的,因他有四百万的家产;他简直是个小说人物,是个名符其实的少年维特,人长得可爱,心地又善良,过去也做过荒唐事,可现在迷上了塞茜尔,几乎都快发疯似的;真是一见钟情,再说塞茜尔赛似邦斯画中的那一个个圣母,这桩亲事肯定是十拿九稳。”
又过了一天,有几个人上门向庭长太太贺喜,可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所谓的金牙齿是否确实存在。而庭长太太变换着各种辞令,令人赞叹不已,做母亲的完全可以像过去查阅《文书大全》一样,拿她的话作参考。
“要等出了市政厅和教堂,婚事才算办成,”她对施弗勒维尔太太说,“目前我们还处于见面阶段;为此,还得靠您的情份,千万别张扬我们期望中的事……”
“您真有福气,庭长太太,如今结门亲事可难了。”
“是的!这次是碰上了运气;不过结亲往往是靠运气。”
“那您果真要把塞茜尔嫁出去了?”卡尔多太太问道。
“是的。”庭长太太回答道,她当然听得出“果真”两个字的讽刺含义。“我们过去要求太苛刻,把塞茜尔的婚事耽搁了。现在什么条件都有了:财产,和蔼的性情,善良的品格,人长得又帅。我亲爱的小姑娘也完全配得上这一切。布鲁讷先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气度不凡。他喜欢阔气,知道生活,疯似地爱着塞茜尔,那是真诚的爱。虽然他有三四百万的家产,可塞茜尔还算是接受了他……我们并没有这么高的奢望,可是……有钱并不坏事……”
“促使我们下决心的,倒不是男方钱多,而是对我女儿的感情。”庭长太太又对勒巴太太说,“布鲁讷先生太着急了,他要求法定期限一满就结婚。”
“他是外国人吗?”
“是的,太太;可我承认我真太幸福了。我得到的不是一个女婿,而是个儿子。布鲁讷先生感情细腻,真的很有魅力。谁也想象不到他会那么乐意接受奁产制度来结这门亲事……这对家属来说是最大的安全保障。他要买下价值一百二十万法郎的草场,以后全归入玛维尔的田产。”
第二天,她又以同一个题目,变换着做了别的文章。于是,布鲁讷先生成了王爷,无论做什么事,完全是王爷气派;他从来不计较什么;要是德·玛维尔先生可以为他取得彻底的法国国籍(司法部完全应该为他破这个小例),那女婿以后也能成为法国贵族院议员。谁都不知道布鲁讷有多大的财产,他有巴黎最俊的马,最漂亮的马车,等等。
卡缪佐一家如此兴奋地到处张扬他们期望中的事,恰正说明这桩得意的大事原来是想也不敢想的。
在邦斯舅舅家见面不久,德·玛维尔很快在太太的催促下,正式请司法部长,法院首席院长和总检察长在那个盖世无双的新婿上门的日子到家里来吃饭。尽管约的日子很仓促,三位大人物还是答应了。他们也都明白这位家长让他们起的是什么作用,于是欣然相助。在法国,人们都比较乐意救肋那些想钓个有钱女婿上门的母亲。博比诺伯爵夫妇虽然觉得这样请客味道不正,但还是听凭安排,同意为那天的安排补个缺。客人总共有十一位。既然如上文所看到的,布鲁讷先生被说成一个德国最富有的资本家,情趣高雅(他爱小丫头),是纽沁根,凯勒,杜蒂勒等人未来的竞争对手,那这次聚会的目的,就是要以贵宾的地位来迫使布鲁讷先生最终拿定主意,所以,塞茜尔的祖父,老卡缪佐和他的太太不可能不出场。
“今天是我们会客的日子。”庭长太太以非常讲究的直爽口气对被她视作女婿的人说,一边向他介绍客人,“来的都是熟人。首先是我先生的父亲,您知道,他就要晋升为贵族院议员了;再就是博比诺伯爵夫妇,尽管他儿子没有相当的家产,配不上塞茜尔,可我们照旧还是好朋友;还有我们的司法部长,我们的首席院长,我们的检察长,总之,都是我们的朋友……由于议院开会要到六点钟才结束,我们用晚餐的时间不得不迟一点。”
布鲁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邦斯,邦斯搓着双手,仿佛在说:“都是我们的朋友,我的朋友!……”
庭长太太是个十分机灵的女人,她想让塞茜尔单独与她的维特呆一会儿,说有点儿特别的事要跟她舅舅说,塞茜尔十分健谈,还故意让弗雷代利克看到她藏起来的一部德语词典,一本德语语法和一部歌德的作品。
“啊!您现在学德文?”布鲁讷脸一红,问道。
只有法国女人才会设出这种圈套。
“啊!”她说,“您真坏!……先生,翻我藏起来的东西,这可不好。我想读歌德的原著,”她补充说,“我学德语已经两年了。”
“德语语法肯定很难懂吧,这书还只裁了十页……”布鲁讷天真地指出。
塞茜尔不知所措,扭过身去,不让他看见她发红的脸色。德国人是经不起这种表示的,他挽起塞茜尔的手,拉过她的身子,用目光盯着她,她一声不吭,两人就像是奥古斯都·拉封代纳小说中的未婚夫妻一样,难为情地你看着我,我望着你。
“您真可爱!”他说。
塞茜尔装出怪嗔的样子,像是在说:“您呀!谁见了您会不爱呢?”
“妈妈,一切都很顺利!”她凑到刚和邦斯一起过来的母亲耳边,说道。
处在这样一个夜晚的一个家庭的情景是无法描绘的。人人都为做母亲的给女儿抓到了一门好亲事而感到高兴。大家尽说些一语双关或双管齐下的道喜的话,布鲁讷装着不明白,塞茜尔心领神会,而庭长则巴不得有人多说好话。塞茜尔以再也巧妙不过的手段,悄悄地告诉邦斯,说她父亲想送给他一份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邦斯一听,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耳根,嗡嗡作响,仿佛看见戏台边所有的煤气灯霍地全都亮了起来。他一口回绝,说经布鲁讷指点,他知道自己有的是财产。
部长、首席院长、检察长、博比诺夫妇和所有忙前忙后的人一个个全都走了。屋里很快只剩下了老卡缪佐,退休的公证人卡尔多和他的女婿贝尔迪埃。邦斯老人见都是家里人,便愚不可及地向庭长夫妇表示谢意,感谢塞茜尔刚才的提议。心肠好的人都是这样,凡事都好冲动。布鲁讷觉得给邦斯的这笔年金像是一笔奖赏,马上就像犹太人一样,考虑起自己的一份来,于是摆出一副姿态,显示出精于盘算的小人那种远远不仅是冷漠的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的收藏品或它们卖的价钱,不管我跟我们的朋友布鲁讷做成交易,还是我留着不卖,将来总是要归到你们家的。”邦斯说道,告诉亲戚家他拥有巨大的财富,他们听了非常吃惊。
布鲁讷看到所有这些无知的人物顿时对从贫困境地跃入富豪圈子的邦斯表示出好感,在这之前,他已经发现塞茜尔是全家的偶像,她父母非常宠她,于是,他存心逗一逗这些体面的布尔乔亚,逗得他们惊讶不已,连连发出赞叹声。
“我跟小姐说过,邦斯先生的画对我来说值这个价;可就独一无二的艺术珍品的价值而言,任何人都不能断言在公开拍卖时这套收藏品到底值多少。光那六十幅画就可卖一百万,我看其中有好几幅单价就可卖到五万法郎。”
“要是您的继承人就好了。”前公证人对邦斯说道。
“可我的继承人,是我的小外孙女塞茜尔。”老人只认他的亲戚关系,回答道。
顿时激起一片对老音乐家的赞美之情。
“她将来一定是一个很富有的继承人。”卡尔多走时笑着说。
最后只留下了老卡缪佐,庭长、庭长太太,塞茜尔,布鲁讷,贝尔迪埃和邦斯。大家都以为下面就要举行向塞茜尔的正式求婚仪式。果然,等到就剩下这些人在场时,布鲁讷开口问了一句,在亲戚们听来,这一句可是个好征兆。
“我想小姐是独生女吧……”布鲁讷问庭长太太。
“当然是的。”她骄傲地回答道。
“这样您就不会跟任何人发生纠葛了。”老人邦斯说道,他一心想让布鲁讷拿定主意,开口求婚。
布鲁讷却变得心事重重,可怕的沉默造成了极度异常的冷场,仿佛庭长太太方才招认了她的小丫头患有癫痫病似的。庭长觉得女儿不该在场,朝她递了个眼色,塞茜尔马上明白,走了出去。布鲁讷还是缄口不语。大家面面相觑。局面变得十分尴尬。老卡缪佐毕竟经验丰富,把德国人领到庭长太太的卧室,说要让他瞧瞧邦斯寻觅到的扇子,他猜想肯定是出现了什么难题,便示意他儿子,儿媳和邦斯让他单独跟孙女的未婚夫呆一会儿。
“瞧瞧这件杰作!”老丝绸商拿出扇子说道。
“值五万法郎。”布鲁讷细看之后,回答道。
“先生,您不是来向我孙女求婚的吗?”未来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问道。
“是的,先生。”布鲁讷回答说,“我请您相信,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亲事了。我再也不可能找到比塞茜尔更漂亮,更可爱,更让我称心的姑娘,可是……”
“啊!不要说什么可是,”老卡缪佐说,“要不,让我们马上看一看您的‘可是’的含义,我亲爱的先生……”
“先生,”布鲁讷严肃地说,“我很高兴我们彼此没有什么承诺,因为对大家来说,独生女是个非常珍贵的条件,可对我来说则不然,请相信我,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好处,反而是个绝对的障碍……”
“怎么,先生,”老人惊诧不已,说道,“您竟把巨大的利益看作是个缺点?您的品德实在不凡,我倒想知道其理由所在。”
“先生,”德国人冷静地说,“我今天晚上来,是带着向庭长先生的女儿求婚的愿望的。我多么想给塞茜尔小姐一个辉煌的前程,只要她同意,就把我的所有财富都献给她;可是,一个独生女,是个被父母宠惯了的孩子,养成了随心所欲的习惯,从来没有被入违拗过。在这里和在许多人家一样,我发现都有着对这类女神的崇拜:您的孙女不仅是全家的偶像,而且庭长太太还把她捧到……您知道我的意思!先生,我亲眼见过我父亲那个家正是由此原因而变成地狱的。我的继母造成了一切灾难,她也是独生女,受人疼爱,结婚前可谓是最迷人的姑娘,可结婚后变成了魔鬼的化身。我不怀疑塞茜尔小组可能是这一套观点的一个例外;可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已经四十岁,年龄的差异会造成困难,是不可能会让一个年轻的姑娘获得幸福的,她已经习惯于庭长太太对她百依百顺,对她的话,庭长太太简直是像接圣旨一般。我有什么权利要求塞茜尔小姐改变她的思想和习惯呢?过去,对她的反复无常,她父母都乐于迁就,可将来面对的,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四十岁的男人;若她坚持不改,那失败的就是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因此,我还是做个诚实的人,我先撤走。再说,倘若非要我对仅来此拜访一次的原因价出解释,那我愿意完全牺牲自己……”
“如果这就是您的原因,”未来的贵族院议员说,“那不管它们有多么古怪,还是有道理的……”
“先生,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布鲁讷有力地打断对方的话,说道,“如果您认识一位可怜的姑娘,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群,尽管没有家产,但却很有修养,这样的姑娘法国就有很多,只要她的性格能给我保证,我就娶她为妻。”
这番表白之后,出现了一阵沉默,弗雷代利克趁机离开了塞茜尔的祖父,客客气气地向庭长夫妇行了礼,告辞走了。塞茜尔跑了出来,只见她脸色煞白,像死人一般,以此对她的维特的告退方式作出了生动的评价。她刚才一直躲在母亲的藏衣间里,所有的话她都听到了。
“被他拒绝了!……”她凑到母亲耳边说。
“为什么?”庭长太太问公公,公公很为难。
“借口很漂亮,说独生女都是些被宠坏了的孩子。”老人回答说,“不过他并没有全错。”老人又补充说道,他抓住这个机会,指责起儿媳来,二十年来,儿媳实在让他感到厌烦。
“我女儿是死定了!您是要了她的命!”庭长太太扶着女儿冲着邦斯说,塞茜尔觉得应验母亲的话其妙无比,于是顺势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庭长和他妻子把塞茜尔扶到一张椅子上,她终于晕了过去。祖父连忙打铃叫来下人。

第十一章 掩埋在沙砾下的邦斯
“我发现全是先生策划的阴谋!”愤怒的母亲指着可怜的邦斯说。
邦斯直起身子,似乎听到最后审判的号角在他耳边奏响。
“先生,”庭长太太继续说,两只眼睛仿佛喷射出绿色的毒汁,“别人跟您开了个玩笑,并无恶意,先生却想以侮辱来报复。让谁会相信那个德国人没有丧失理智?他要不是进行残酷报复的帮凶,就是疯了。邦斯先生,您想方设法,要让我们这个家丢脸,蒙受耻辱,那么,希望您以后好自为之,免得让我在这里看到您生气。”
邦斯简直成了一尊雕像,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毯上的玫瑰花饰,转动着大拇指。
“怎么,您还站在这里,忘恩负义的魔鬼!……”庭长太太吼叫道,一边转过身去。“要是先生上门,就说我们不在家,我丈夫和我都不在。”她指着邦斯,对下人们说,“快去请医生,让。您,玛德莱娜,把鹿角精拿来!”
在庭长太太看来,布鲁讷提出的理由不过是借口而已,里面肯定还隐藏着秘不可宣的理由;不过,正为因如此,这门亲事算是必断无疑了。在重大关头,女人们往往主意来得特别快,德·玛维尔太太找到了补救这次失败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把一切都归咎于邦斯,说他是早有预谋,存心报复。这一想法对邦斯来说,实在恶毒,可却能保住家庭的面子。德·玛维尔太太对邦斯始终怀有刻骨仇恨,于是把女人家常见的疑心变成了事实。一般来说,女人们都有特别的信仰,特有的伦理道德,凡是对她们的利益和爱好有利的,都被认为是现实。庭长太太走得就更远了,整个晚上,她都在说服丈夫相信自己的那一套,到了第二天,法官也对他舅舅的罪过确信无疑。大家一定会觉得庭长太太的所作所为实在卑鄙可恨,可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一个做母亲的都会效法卡缪佐太太,宁可牺牲一个外人的名誉,也不能让女儿的名誉受损。手段当然会有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
音乐家快步走下楼梯;可到了街上,便步履缓慢地走着,一直走到戏院,像机器人似地进去,又像机器人似地走到指挥台上,机器人似地指挥起乐队来。幕间休息时,他对施穆克都似理非理的,施穆克只得掩饰住内心的不安,心想邦斯准是疯了。在一个像邦斯一样孩子气的人身上,刚刚发生的一幕不啻是一场灭顶之灾……本来他想给人以幸福,可却激起了可怕的仇恨,这世界存在的一切不是彻底颠倒了吗?在庭长太太的眼睛、手势和声音里,他终于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第二天,卡缪佐·德·玛维尔太太作了一项重大的决定,这是逼出来的,但庭长还是同意了。他们终于决定,把玛维尔田产,汉诺威街的住宅,外加十万法郎,作为塞茜尔的陪嫁。早上,她便动身去见博比诺伯爵夫人,因为她心里明白,只有拿一门现成的亲事才能弥补这样的失败。她谈起了邦斯可怕的报复和他存心策划的可鄙的阴谋。当人家听到对方借口姑娘是独生女,断了这门亲事,那德·玛维尔太太所说的一切也就可信了。最后,庭长太太巧妙地炫耀起拥有博比诺·德·玛维尔这样一个姓氏的好处之多和陪嫁的数目之大。按诺曼底的田产百分之二的利计算,玛维尔那处不动产约值九十万法郎,汉诺威街的房子估价为二十五万。只要是通情达理的,哪一家都不会拒绝结这样一门亲事的。因此,博比诺伯爵夫妇答应了亲事。另外,既然成了一家人,为了这个家的荣誉,他们答应一定帮助对前一天发生的倒霉事作出解释。
就这样,在塞茜尔祖父老卡缪佐的府上,前几天的那帮人又聚到了一起,那一次,庭长太太曾为布鲁讷大唱颂歌,今天又同样是这位庭长太太,由于谁都怕跟她开口,她只得勇敢地主动作一番解释。
“真的,”她说道,“如今只要涉及到婚姻,总是防不胜防,尤其是与外国人打交道。”
“为什么呢,太太?”
“您遇到什么事了?”施弗勒维尔太太问。
“您没听说我们跟那个布鲁讷的倒霉事?那个人斗胆想向塞茜尔求婚。……可他父亲是个开小酒店的德国人,舅舅是个卖兔子皮的。”
“这怎么可能?您目光可是很亮的!……”一位太太说。
“那些冒险家太狡猾了!不过,我们通过贝尔迪埃,还是了解他的一切底细。那个德国人的朋友是个吹笛手的穷鬼!跟他来往的有一个是在玛伊街开小客栈的,还有一些裁缝……我们还了解到他过的是荒淫无度的生活,他已经吃光了母亲的遗产,像这样的怪物,再多的家产也不够他败的……”
“不然,您家小姐可真要吃大苦了!……”贝尔迪埃太太说。
“那人是怎么介绍给您的?”年迈的勒巴太太问。
“是邦斯先生要报复我们;他给我们介绍了那个漂亮的先生,想让我们丢脸!……那个叫布鲁讷的,德文是‘小井’的意思(他们把他当作王爷介绍给了我们),可他身体相当糟糕,秃脑袋,烂牙齿;我见了他一面,就对他不相信了。”
“那您跟我说过的那一大笔家财呢?”一位年轻的妇人怯生生地问。
“他的家产并不像说的那么大。做裁缝的,开旅馆的,以及他本人,刮尽了钱箱,凑钱开了一家银行……如今,开银行意味着什么呢?那简直是一张倾家荡产的许可证。做太太的睡觉时有一百万,可一觉醒来,有可能只剩下‘自己的私房钱’。一见他的面,听他一开口,我们就已经看透了那个先生,他对我们的习惯一无所知。看他戴的手套,穿的背心,就知道他是个做工的,父亲在德国开小酒店,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就能喝啤酒,抽烟!……啊!太太!每天要抽二十五烟斗的烟!我可怜的莉莉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我现在还心悸呢。是上帝救了我们的命!再说,塞茜尔也不喜欢那人……一个亲戚,我们家的一个常客,二十年来每星期要到家里来吃两顿饭,我们待他好极了,他还真会演戏,当着司法部长,检察长,首席院长的面,宣布塞茜尔是他的继承人,我们哪能料得到他竟然会耍这样的诡计呢?……那个布鲁讷和邦斯先生串通一气,互相吹嘘拥有几百万!……不,我敢说,太太们,你们也会上这种艺人的当的!”
短短几个星期,博比诺家,卡缪佐家,再加上那些主动参战的人家,轻而易举就在上流社会获得了胜利,因为谁也不替邦斯辩护,邦斯这个可怜虫,吃白食的,阴谋家,吝啬鬼,伪君子,经受着众人的蔑视,被视作伏在旁人家中取暖的毒蛇,极其邪恶的小人,危险的江湖骗子,应该把他彻底忘掉。
假维特回绝亲事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一直经受神经性高热病折磨的邦斯才可怜巴巴地第一次下床,由施穆克扶着,在太阳底下沿着大街散步。在坦普尔大街,看到这一对榛子钳一个病得这副样子,另一个令人感动地照顾着正在恢复健康的朋友,再也没有人笑话他俩了。等到了普瓦索尼埃尔大街,邦斯一闻到生机勃勃的闹市气息,脸上也有了血色;在这条大街上,人很多,空气流动,富有活力,所以在罗马那个又挤又脏的犹太人居住区,连疟疫都不见了。也许是以前他看惯了这场面的缘故,反正见到巴黎这热闹的景象,确实对病人起了作用。在杂耍剧院的对面,邦斯跟施穆克分了手,方才,他俩一直肩并肩往前走,可病体正在恢复之中的邦斯时不时撇下他的朋友,仔细瞧着小店里才摆出来的新玩艺儿。没想到他迎面撞见了博比诺伯爵,这位前部长是邦斯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士之一,所以,他毕恭毕敬地跟伯爵打了招呼。
“啊!先生,”法国贵族院议员冷冷地回答说,“你存心要侮辱人家,让人家丢脸,想不到你还变着法子来跟那个人家的亲戚打招呼,你那种报复手段,只有艺人才想得出……先生,请记住,从今天开始,我们谁也不认得谁了。你在玛维尔家的所作所为,激起了整个上流社会的愤怒,博比诺伯爵夫人也同样很气愤。”
前部长说罢便走,把邦斯丢在那儿,像遭雷击一般。无论是情欲,法律,政治,还是社会当权者,他们打击别人的时候,是从来不问对方的情形的。这位国务活动家,为了家族的利益,恨不得把邦斯碾个粉碎,自然丝毫看不到这个可怕仇敌的身体是多么虚弱。
“你怎么了,我可怜的朋友?”施穆克问,他的脸色跟邦斯的一样苍白。
“我的心口刚刚又挨了一刀。”老人扶着施穆克的胳膊,回答道,“我想只有善良的上帝才有权利行善,所以,所有想掺和做这种苦差事的人都受到极其残酷的惩罚。”
艺术家的这句讽刺话,实际上是这个好心的老人为消除出现在朋友脸上的恐惧神色而作出的最大努力。
“我想也是。”施穆克简单地附和道。
对邦斯来说,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事,塞茜尔结婚,卡缪佐家和博比诺都没有给他送请帖。在意大利人大街上,邦斯看见卡尔多先生朝他走来。由于法国贵族院议员早已有话在先,邦斯极力避免耽搁这位人物走路,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去年,邦斯每隔半个月都要去卡尔多府上吃饭,可如今,这位区长兼巴黎议员却怒气冲冲地看了邦斯一眼,没有给他还礼。
“你去问问他,他们到底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老人对施穆克说。对邦斯遇到的倒霉事,施穆克实际上连细枝末节都清楚。
“先生,”施穆克机智地对卡尔多说,“我朋友邦斯刚刚生了一场病,您恐怕没有认出他来吧?”
“当然认得。”
“可您有什么好责怪他的呢?”
“您那个朋友是个忘恩负义的魔鬼,他这种人,如果说还活着,那完全是如俗话所说,杂草除了也会长的。对那些艺人,人们确实有必要多提防点,他们一个个像猴子一样,很刁,也很邪恶。您那个朋友想方设法要糟蹋他那个家族,让一个年轻的姑娘丢脸,只是因为别人开了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他要报复。我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我会尽量忘记我认识这个人,忘记他的存在。先生,这些想法是我全家所有人的想法,也是他的家庭,以及过去所有看得起邦斯,接待过他的人的想法……”
“可是,先生,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您允许的话,请让我给您解释一下事情的经过……”
“要是您乐意,您尽管做他的朋友好了。”卡尔多回答说,“可不要多说了,我觉得有必要先把话跟您说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试图为他开脱,辩护,我都不答应。”
“为他分辩都不行?”
“对,他的行为是可耻的,所以是无法分辩的。”
说罢,塞纳省议员便抬腿继续走他的路,不想再听别人一个字。
“已经有两个当权的跟我过不去了。”等施穆克把所有那些野蛮的诅咒告诉给邦斯之后,邦斯微微一笑,说道。
“所有人都跟我们过不去。”施穆克痛苦地说,“我们走吧,免得再碰到别的畜生。”
施穆克这一辈子简直像羊羔一样温顺,他是生来第一次骂出这样的话。他那几乎超凡脱俗的宽容之心从不曾受到过骚扰:即使世间的一切灾难都落在他的头上,他也会天真地一笑了之;可是如今看到别人欺侮灵魂高尚的邦斯,欺侮这位默默无闻的亚里士多德,这位逆来顺受的天才,这个洁白无瑕的灵魂,这个慈悲的心肠,这块纯洁的金子……他像阿尔塞斯特一样,实在太气了,气得把邦斯以前的那些东家叫作畜生!在这个温和的人身上,这份激动无异于罗朗的狂怒。施穆克唯恐再碰到什么人,让邦斯转身往坦普尔大街方向走去;邦斯任他引路,因为这位病人所处的境地,就像是那些陷入绝境的斗士,已经不在乎挨多少拳了。可偏偏命中注定,人世间的一切都不放过这位可怜的音乐家。滚落到他头上的泥石恐怕无所不包:有贵族院议员,有国会议员,有亲戚,有外人,有强者,有弱者,也有头脑简单的人们!
邦斯往家里走时,在普瓦索尼埃尔大街上看见卡尔多女儿迎面走来,这位女人年纪轻轻但吃过不少苦头,所以还是比较宽容的。她曾因做了一桩至今仍未公开的错事,成了丈夫的奴隶。在邦斯过去常去吃饭的人家中,贝尔埃迪夫人是他唯一直呼其名的女主人,他叫她“菲利茜”,而且往往觉得她是理解他的。这位性情温柔的女性为迎面遇到邦斯舅舅显得有点尴尬;因为尽管邦斯跟老卡缪佐第二位妻子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可他还是被当作舅舅看待的;菲利茜·贝尔迪埃见躲不过邦斯,索性在病人面前停下脚步。
“舅舅,我并不相信您是恶人;可要是我听到的有关您的传闻中,有四分之一是真的话,您这人就太虚伪了……噢!您别为自己分辩!”看见邦斯做了个手势,她急忙补充说道,“这用不着,原因有二个。一是我没有任何权利去谴责、评判或控诉什么人,因为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最有罪过的人往往都可以为自己申辩;二是您的申辩无济于事。为德·玛维尔小姐和博比诺子爵办理婚约的贝尔迪埃先生对您非常生气,要是他知道我跟您说过什么,知道我还跟您说话,他一定会指责我的,现在大家都跟您过不去。”
“我看得一清二楚,太太!”老音乐家声音激动地说,向公证人的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接着,他又步履艰难地继续往诺曼底街走去,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施穆克的胳膊上,让德国老人觉得邦斯是硬撑着已经衰弱的身体。邦斯的这第三次遭遇,不啻是躺在上帝脚下的羊羔发出的判决;羊羔是可怜人的天使,平民的象征,它的愤怒,传达了上天的最后判决。两个朋友回到家中,一路上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时候只能感觉到有个朋友在自己身边。安慰的话要说出来,只会刺痛伤口,让人看到那伤口是多么深。老钢琴家如您们看到的一样,天生重友情,又有着吃过苦头的人特有的敏感,知道什么是痛苦。
这次出门散步恐怕是老人邦斯最后一次了。老人一病未愈,又得了一场病。由于他是多血质兼胆质的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因此患了严重的肝炎。除了这连续两场病,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得过其他的病,所以他不认识医生。忠诚而富于同情心的茜博太太出于好心,甚至带着慈母的爱,喊来了本区医生。在巴黎,每个居民区都有一个医生,他的姓名和地址只有本区最下等的阶级,如布尔乔亚和看门人才知道,他们都称他为本区医生。这种医生既管接生,也管放血,在医学界属于《小广告》中那种无事不包的打杂佣人之类。可这样的医生由于长期实践,医术较高,而且也不得不对穷人好一点,所以一般来说,都受到人们的爱戴。布朗大夫被茜博太太领到病人家,施穆克很快认出了医生。医生不太经意地听着老音乐家诉苦,说他整个夜里,一直搔着皮肤,那皮肤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老人的双眼黄黄的一圈,跟他说的症候恰正相符。
“您这两天来肯定有过十分伤心的事。”大夫对病人说。
“唉!是的!”邦斯回答说。
“您害的病,这位先生上次也差点害上。”大夫指着施穆克说,“是黄疸病。可这不要紧。”布朗大夫一边开着处方,又补充了一句。
尽管这最后一句话给人很大安慰,但大夫给病人投出的是希波克拉底①式的目光,虽然以通常的同情心为掩饰,但其中深藏的死刑判决,是所有想了解真情的人都能看出来的。茜博太太用她那双间谍式的眼睛直逼大夫,对布朗大夫那种要医学辞令的口气和假装的表情已经悉心领会,便跟着大夫走了出去。
① 古希腊名医,被誉为医学之父,首次提出医生要尽其所能为病人服务,并保守在给病人诊疗中得悉的秘密等。
“你觉得这不要紧吗?”茜博太太在楼台上问大夫。
“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先生已经死定了,不是因为胆汁进了他的血中,而是因为他精神已经垮了。不过,要是精心照顾,您的病人还有可能救过来;但得让他离开这儿,带他去旅行……”
“用啥旅行?……”女门房说道,“他只有靠戏院的那个位置挣点钱花,他的这位朋友也只是靠几位贵夫人施舍给他的一点年金过日子,据说,他以前为那几位好心的太太效劳过。这两个孩子,我都照顾了九年了。”
“我这一辈子尽看见一些人死去,他们并不是病死的,而是死于不可救药的致命伤,死于没有钱。在多少顶楼小屋里,我不仅没有让人付诊费,反而不得不在人家的壁炉架上留下百来个铜子!……”
“可怜又可爱的布朗先生!……”茜博太太说,“啊!街上有些守财奴,真是些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鬼,他们却有十万镑的年金,要是您有这些钱,那肯定是大慈大悲的上帝派到人间的代表!”
大夫因为深得本区看门人的敬重,总算也有一些主顾,可以勉强过日子,他朝上苍抬起眼睛,活像达尔杜弗似的一撅嘴巴,向茜博太太表示感谢。
“我亲爱的布朗先生,您说只要精心照顾,我们这位心爱的病人还有救?”
“是的,只要他别太伤心,精神上不受到过分的打击。”
“可怜的人啊!谁能伤他的心呢?这人呀,可是个好人,世界上除了他的朋友施穆克,再也找不出来了!我倒要去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谁气坏了我先生,让我去好好骂他一顿……”
“请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大夫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又说道,“您先生的病有个主要的特点,就是常常会为一件小事而烦躁不安,看样子他不可能找人看护,只有您照顾他了。
这样的话……”
“你们是在说邦斯先生吗?”那个做废铜烂铁生意的咬着烟斗问。
他说着从门槛上站了起来,加入了女门房和大夫的谈话。
“是的,雷莫南克老爹!”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说。
“他呀,比莫尼斯特洛尔先生,比所有玩古董的老爷都富……我很在行,可以告诉你们,可爱的邦斯有的是宝贝!”
“噢,那一天,趁两位先生出门,我让您看所有那些古玩艺儿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是在讥笑我呢。”茜博太太对雷莫南克说。
在巴黎,路石长耳朵,大门长舌头,连窗户的铁栏都长着眼睛,所以在大门口谈话,是再也危险不过的事了。他们说的这最后几句话,就像是一封信末尾的附言,走露了风声,无论对说话的人,还是对听话的人来说,都是个危害。只要举一个例子,就足以印证这一故事介绍的情况。

第十二章 黄金是个怪物,斯克利布先生词,梅伊比尔曲,雷莫南克景
在帝政时代,男人都很注意修饰自己的头发。一天,当时的一位第一流的理发师从一幢房子里走出来,他刚刚在那里为一位漂亮的女人做完头发,楼里那些有钱的住户也都是他的主顾,其中有一位老单身汉,雇的女管家恨死了先生的继承人。这个单身汉年纪还不大,但重病在身,刚刚请了几名名医会诊,当时,他们还没有被称为医界之王。这几位医生碰巧和理发师一起出门,他们演戏似的会诊之后,既然科学和真理在手,照例都会交换一下看法,所以在大门口分手的时候,他们议论了起来。“这人死定了。”奥德里大夫说。
“他活不到一个月了……”代斯甫兰接着说,“除非发生奇迹。”这番话全被理发师听到了耳朵里。此人跟所有理发匠一样,跟当佣人的都有联系。在邪恶的贪心支配下,他很快跑到单身汉的家里,答应给女管家一笔相当诱人的奖赏,条件是她得鼓动主人下决心,把大部分家产押作终身年金。重病在身的老单身汉五十六岁,但看上去要老一倍,因为他过去的风流事太多了。在他的家产中,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座落在黎希留街,当时价值二十五万法郎。理发师对这座房子垂涎欲滴,最后还真以三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得了手。这是发生在一八○六年的事。理发师后来退了休,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直到一八四六年还在付那笔年金。可那单身汉已经九十六岁了,还像是在童年似的,跟他的女管家埃弗拉尔太太结了婚,看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理发师当初给了女佣人三万法郎,整座房子总共花了他一百多万,可今天也不过值八九十万法郎。
奥弗涅人跟这位理发师一样,把盖世无双的小伙子布鲁讷跟塞茜尔见面那一天在门口跟邦斯说的最后几句话,全听到了耳中。此后,他便一心想潜进邦斯的收藏馆去看一看。雷莫南克跟茜博家关系密切,不久便趁两位朋友出门的时候,被领进了他们的屋子。雷莫南克被那么多值钱玩艺儿看昏了头,觉得该亮一手,这是生意人的行话,意思是说,这笔财富值得下手。五六天以来,他脑子里尽打着这个主意。
“我这人很少开玩笑,”他对茜博太太和布郎大夫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要是那位老实巴交的先生愿意接受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我就送你们一箱家乡酒,只要你们对我……”
“是真话?”医生对雷莫南克说,“五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可要是老人真这么有钱,有我给他看病,有茜博太太照料他,他的病一定能好……因为肝病对体格健壮的人来说,只是小毛病……”
“我是说五万法郎吧?可有位先生就在这门口跟他提过七十万法郎呢,还只是那些画,嗨!”
听到雷莫南克这“嗨”一声,茜博太太以异样的神色看了看布朗大夫,桔黄色的眼睛里被魔鬼点了一道邪恶的光芒。
“算了!别听这种胡话了。”医生嘴里说道,可得知他的病人完全付得起他的出诊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大夫医生,既然先生病在床上,如果可爱的茜博太太愿意让我把我的那位行家领来,我敢肯定不要两个小时,就能弄到那七十万法郎……”
“好了,朋友!”大夫回答说,“噢,茜博太太,注意千万不要让病人生气,您得有耐心,因为弄不好就会惹他生气,让他心烦的,甚至您对他过分关照也不行;您得有思想准备,他会觉得什么都不称心……”
“那就实在太难了……”女门房说道。
“噢,请听我的,”医生口气威严地说,“邦斯先生的命就捏在照顾他的人手中了;我因此每天得来看他,也许一天两次。我今天出诊就从这里开始……”
医生看那投机商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病人真有可能发财,于是突然一改面对穷苦病人的命运时内心深处的冷漠,变得一腔温情,关怀备至。
“他一定会像皇上一样得到照料。”茜博太太假装出热情,回答道。
女门房等医生拐进夏尔洛街,便又跟雷莫南克谈了起来。做废铜烂铁生意的背倚小店的门框,正在抽着烟斗里最后几口烟。他摆出这副姿态,并不是无意的,他是想让女门房到他这儿来。
这家小店以前是家咖啡店,奥弗涅人承租之后,小店一直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和所有现代的铺子一样,玻璃橱窗上有个长长的横招牌,上面的诺曼底咖啡馆几个字还清晰可见,奥弗涅人恐怕没有花一个子,让建筑行业的某个油漆徒工在诺曼底咖啡馆下面的空档里用刷子刷了一行黑字:雷莫南克,废铁商,收购旧货。不用说,诺曼底咖啡馆的玻璃杯,桌子,高脚凳,搁板等所有家具都给卖了。雷莫南克以六百法郎租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店面,以及后间、厨房和中二楼的一间卧室。这间卧室以前是咖啡馆的领班住的,因为诺曼底咖啡馆还另租了一套独立的住房。咖啡店领班原来还着实装饰了一番卧室,可如今只剩下了与铺里一样的浅绿色墙纸、橱窗外坚固的铁栏杆和插销了。
七月革命后,雷莫南克在一八三一年来到这儿,起初摆摊子,摆出一些破门铃,裂了缝的盘子,废铁,旧天平和被法律禁用的旧秤,法律采用了新度量衡,可偏偏国家不执行,因为仍然公开流通的货币中有路易十六时代制作的一个苏和两个苏的硬币。后来,这位奥弗涅人以抵过五个同乡的力气,收购厨房器具,旧框子,旧铜器和缺角断把的瓷品。买进卖出多了,小店不知不觉地像是尼古拉的滑稽戏,货物的品质越来越好。废铜商用这种神奇但却稳妥的赌法,连本带利地把钱投下去,其效果在较有哲学头脑的过客眼里是很明显的,这些人对那些精明的店家不断增加的价值都要琢磨一番。画框和铜器渐渐取代了白铁器、油灯和瓶瓶罐罐。接着又出现了瓷器。小铺一时成了旧画店,又很快转为博物馆。最后有一天,布满灰尘的玻璃橱窗擦得雪亮,店铺里也装饰一新,奥弗涅人脱下了呢裤和上衣,穿上了礼服;在人们的眼里,他就像一条守着宝物的龙;他身边聚了许多珍品,他本人也成了精明的行家,资本下得越来越大,但从不上任何阴谋诡计的当,因为对这一行的诀窍,他全都十分熟悉。这魔鬼就呆在那儿,就像一个老鸨守着她供顾客挑选的二十位年轻姑娘。对这个人来说,艺术的美和奇迹是微不足道的,他既精明又粗俗,盘算的是利润,盘剥的是外行。他简直成了一个做戏的,装出对他的画,对他的嵌木细工家具依依不舍,或装出为难的样子,编造收购价,甚至主动让人看购货清单。总之,这家伙变化多端,同时扮演各种角色,如若克利斯①,丑角雅诺②,蒙多尔③,阿巴贡④或尼哥底母⑤。
① 法国十八纪家喻户晓的戏剧人物,均为常受愚弄的小丑。
② 法国十八纪家喻户晓的戏剧人物,均为常受愚弄的小丑。
③ 出处不详。
④ 莫里哀笔下的吝啬鬼形象。
⑤ 圣经人物,法利赛人。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是他帮助约瑟埋葬了耶稣。
到了第三年,便在雷莫南克店里看到了较为漂亮的座钟,盔甲和古画;他出门时,总叫他的妹妹,一个极为丑陋的胖女人步行从乡下赶来帮他看店。这个雷莫南克女人简直像是个白痴,目光呆滞,穿着打扮像个日本偶像,凡是她兄弟定下的价钱,她连一个生丁也不让;另外,她还兼管家务,并且解决了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竟能靠塞纳河上的雾过日子。兄妹俩吃面包,鲱鱼以及一些开饭店的扔在饭店拐角垃圾堆上的烂蔬菜叶子。连面包在内,他们两个每天的开销不超过十二个苏,而这点钱,女雷莫南克还要靠缝衣纺线把它挣回来。
雷莫南克初到巴黎时,只是给人家当差,在一八二五至一八三一年间,他专为博马舍街的古董商和拉普街的锅商跑腿,许多古董商的历史一般来说都是像这样开始的。犹太人,诺曼底人,奥弗涅人和萨瓦人这四个人种具有同样的天性,他们发财的手法也如出一辙。不花一个钱,什么绳头小利都得挣,连本带利地聚钱,这就是他们的发财宪章。而这一宪章确实很实在。
那时,雷莫南克已与他从前的东家莫尼斯特洛尔重修于好,跟一些大商人做生意,常到巴黎郊区去做旧货买卖(寻找机会,专捡一些手头有货但却外行的人做挣大钱的买卖),大家都知道,巴黎郊区方圆有四十古里。干了十四年之后,他有了六万法郎的财产,还有一个货物充足的小店。诺曼底街的房屋租金低,他一直住在那儿,也没有额外的收入,只管把自己的那些货卖给商人,赚一些薄利。他谈生意用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奥弗涅土话。他绐终有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到大街上去开店;他想成为一个有钱的古董商,能直接跟鉴赏家们打交道。确实,他骨子眼里是个很厉害的商人。由于他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脸上厚厚的一层,灰不溜秋的,都是铁屑和汗碱,再加上他习惯于干体力活,久而久之像一七九九年的老兵那样能吃苦,处事不惊,使得他的表情愈发显得不可捉摸。就长相而言,雷莫南克看去瘦瘦小小的,两只小眼睛长得像猪眼睛一样。配上那冷嗖嗖的蓝色,显示出犹太人的贪得无厌和刁钻尖滑,然而却没有犹太人表面的谦卑和内心深处对基督徒的无比鄙视。
茜博家和雷莫南克家的关系就像是恩主与受恩人的关系。茜博太太对奥弗涅人的一贫如洗深信不疑,常把施穆克和茜博吃剩下的东西卖给他们,价格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雷莫南克家买一磅硬绑绑的面包头和面包心,只付两个半生丁,一盆土豆一个半生丁,其他东西也如此。狡猾的雷莫南克在人家眼里从来都不是为自己做生意的料。他总是为莫尼斯特洛尔做买卖,说自己的一点钱都被那些有钱的商人扒走了。因此,茜博一家真心实意地为雷莫南克家鸣不平。十一年来,奥弗涅人始终穿着他那身呢上衣、呢裤和呢背心;不过奥弗涅人特有的这三件行头已经是补丁叠补丁,那都是茜博免费一手修补的。大家可以看到,犹太人并不都在以色列。
“您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雷莫南克?”女门房说,“邦斯先生真的会有这么一笔财产,却过现在这种日子吗?他家里连一百法郎都没有!……”
“收藏家们都是这个德性。”雷莫南克说教似地回答道。
“那您真觉得我先生有七十万法郎?”
“这还只是他的那些画……其中有一幅,要是他要五万法郎,即使让我去上吊,我也要把钱弄到。放肖像的那个地方,有一些嵌珐琅的小框子,里面铺着红丝绒,您知道吧?……那呀,是珀蒂托珐琅,有个以前当过药材店老板的政府部长每块出价一千埃居……”
“两个框子里总共有三十块呢!”女门房说道,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
“那您就算算他的宝物值多少钱吧!”
悲博太太一阵昏眩,身子转了半圈。她很快起了一个念头,要让老人邦斯在他的遗嘱上提上自己一笔,就像所有女管家那样,一个个都享有年金,惹得玛莱区多少人起了贪心。她想象着自己住到巴黎郊区的一个乡镇上,在自己的一座乡村屋子里扬眉吐气地过日子,精心养些家禽,拾掇园子,度过自己的晚年,让人服侍得像是王后;还有她那可怜的茜博,也该像所有不被理解、遭人遗弃的天使一样,好好享一享福了。
看到女门房这一天真而又突然的动作,雷莫南克确信此事必定能成。在收旧货这一行(就是专门上门搜集旧货的行当)中,难就难在要能进得人家的家门。人们实在难以想象,为了能进布尔乔亚的家,收旧货的如何耍尽司卡班式的诡计,斯加纳雷尔式的手段,又如何像多利纳似的去勾引人家上钩。那一出出喜剧,完全有资格搬上舞台,而且哪一部剧都像这儿一样,总是以仆人们的贪婪为基础。尤其在乡下或外省,为了三十法郎的现金或东西,仆人们会不惜促成让收旧货的净赚一两千法郎的买卖。比如为了得到一套古塞夫勒软瓷餐具,那故事讲起来会让你看到,比起收旧货的商人,明斯特国际会议上竞相耍弄的一切外交手腕,奈梅亨,乌得勒支,列斯维特和维也纳会议上发挥的一切聪明才智,都要逊色得多;收旧货的商人的可笑之处,也要比谈判者的更为实在。他们有的是手段,可让任何人一头扎进个人利益的深渊,就像那些外交使节,绞尽脑汁,以种种计策拆散最为牢固的联盟。
“我把茜博太太的心都说动了。”雷莫南克见妹妹回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张散了架的草垫椅子上坐定后,对她说道,“所以,我现在就想去问一问那个独一无二的行家,请教一下我们那个犹太人,那可是个好犹太人,借我们的钱只收百分之十的利息!”
雷莫南克看透了茜博太太的心。这种脾性的女人,只要想到,就能做到:她们会不择一切手段以达到目的;会在倾刻间从百分之百的诚实变成极端的卑鄙。再说,诚实和我们的各种情操一样,可一分为二:有反面的诚实和正面的诚实。
反面的诚实便是茜博家的那一种,只要发财的机会还没有落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是诚实的。正面的诚实,便是那种处于诱惑之中而不堕落的诚实,如收账员的诚实。
废铁商那番魔语打开了利益的闸门,各种坏念头如潮流般通过这一闸门流进女门房的脑中和心里。茜博太太从门房奔到了那两位先生的住处,说得确切一点,她简直是飞去的;邦斯和施穆克正在屋里哀声叹气,她脸上罩起同情的面具,出现在他们房门口。施穆克见打杂的女人进来,便示意她不要当着病人的面说出大夫讲的实话,因为这位朋友,情操高尚的德国人,早已在大夫眼里看出了真情;茜博太太点了点了头,表示回答,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
“噢,我亲爱的先生,您感觉怎么样?”茜博太太问。
女门房站在床跟前,双拳顶着腰,两只眼睛充满爱怜地瞅着病人,可从中迸射出灼灼金星!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这是多么可怕,仿佛是老虎的目光。
“差极了!”可怜的邦斯回答道,“我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啊!这世道!”他紧紧握着施穆克的手,施穆克坐在病人的床头,抓着邦斯的手,刚才病人恐怕正在跟他谈自己病倒的原因:“我的好施穆克,我当初要是听你的劝告就好了!打从我们住到一起后,就该每天在家吃饭!就该跟那个社会断绝来往,那个社会就像一车石子压鸡蛋似的在我头上碾过,到底为什么呀?……”
“噢,算了,我的好先生,不要抱怨了。”茜博太太说,“大夫跟我说了实话……”
施穆克扯了一下女门房的裙子。
“噢!您完全可以恢复的,可得精心照顾才是……您放心吧,您呀,身边有个好朋友,不是我吹嘘,还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像母亲照顾儿子一样照料您。茜博以前得过一场病,布郎大夫说他没救了,就像俗话说的,给他遮上个裹尸布,当死人丢下不管了,可我还是把他救过来了!……您呀,还没有病到这个地步呢,感谢上帝,虽然您病得不轻,但请相信我……凭我一个人,就能把您养好!放心吧,不要这样惊慌失措的。”
她拉了拉被子,盖好了病人的手。
“噢,我的宝贝儿子,”她说道,“施穆克先生和我呀,我们会在您床头陪您过夜的……包您比王子侍候得更周到……再说,您也有钱,为治好您的病,该要用的不要推辞……我刚刚跟茜博商量妥了;哎,那个可怜的人,没有我能做什么呢?……噢,我刚刚跟他讲了半天道理,我们俩都非常喜欢您,他已经同意我夜里在这里过……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这实在是了不起的牺牲,是的!因为他还像新婚第一天那样爱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是因为门房里两人整天守在一起的缘故吧!……您不要这样露在外边!……”她冲到床头,把被子拉到邦斯胸上盖好。“要是您不乖,不听布朗先生的话,我就不管您了,您知道,布朗先生就像是人间的好上帝……得听我的话……”
“对,茜博太太!他一定会听您话的。”施穆克回答道,“就是为了他的好朋友施穆克,他也会好好活着的,我敢担保。”
“千万不要烦躁。”茜博太太说,“因为您的病会惹您动肝火,即使您自己不闹脾气。我们得的病都是上帝传来的,我亲爱的好先生,上帝在惩罚我们的罪过,您呀,准是犯过值得指责的小过错!……”
病人微微摇了摇头。
“噢!算了吧,您在年轻时也许爱过女人,有过荒唐事,也许在什么地方还留下了爱情的果子,现在没有吃,没有穿,也没有住的地方……男人都是魔鬼!今天爱你,明天就把什么都给丢到了脑后,连奶**工钱都会给忘了!……可怜的女人啊!……”
“可这辈子只有施穆克和我可怜的母亲爱过我。”可怜的邦斯伤心地说。
“得了!您不是圣人!您过去也年轻过,您二十岁的时候肯定是一个英俊小伙子……我呀,您人这么好,我也会爱上您的……”
“我一直丑得像个癞蛤蟆!”邦斯绝望地说。
“您说这话是谦虚,您呀,只会谦虚。”
“不,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我再跟您说一遍,我向来都很丑,我从来就没有被人爱过……”
“啊!就您?……”女门房说,“您想让我相信,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您还是像个贞洁的少女一样……让别人都信去吧!一个音乐家!又是在戏院里做事!即使是个女的跟我这样说,我也不会相信。”
“茜博太太,您会惹他生气的!”施穆克见邦斯像条虫似地在床上乱扭,高声说道。
“您也给我住嘴!你们俩都是老风流……丑也不碍事,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配不上锅的丑锅盖!茜博都让巴黎最漂亮的牡蛎女给爱上了……你们要比他强多了……你们人又好!……算了吧,你们都做过荒唐事!上帝惩罚你们抛弃了你们的孩子,就像亚伯拉罕一样!……”
病人已经很虚弱,可还是挣扎着做了个否定的姿势。
“可您放心吧,这并不会妨碍您跟玛土撒拉①一样长寿。”
① 据《圣经·旧约》,玛土撒拉活了九百六十九岁。
“可您让我清静一下。”邦斯嚷叫道,“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被人爱!……我从来没有过孩子,我在这世上孤单一人……”
“喏,是真话?……”女门房问,“您人这么善良,您知道,世上的女人就爱善良,是善良勾住了她们的心……所以我觉得您在年轻的时候不可能没有……”
“把她带走!”邦斯凑在施穆克耳旁说,“她烦死我了!”
“那施穆克先生,是有过孩子的吧?……你们这些老单身汉,全都是这个德性……”
“我!”施穆克撑起双腿猛地站起来,嚷叫道,“可是……”
“算了,您也一样,您呀,也没有继承人,是不是?你们俩一个样,都像地上长的蘑菇……”
“瞧您说的,走吧。”施穆克回答道。
说着,善良的德国人英勇地拦腰抱住茜博太太,不管她怎么喊叫,硬把她拖到客厅。

【邦斯舅舅】《邦斯舅舅》是巴尔扎克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的精品,中外许多著名学者都把这部作品视为“巴尔扎克的后期代表作”,“是他的最大成就”,“他的艺术的最高峰”。
邦斯舅舅是音乐家,一个诚实而高尚的自食其力的人。他非常喜欢绘画艺术,为了丰富自己所收藏的名画,他不惜付出一切精力,挖空一切心思。当人们不知道他家中有这一切宝藏时,谁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当获悉这些名画的价值时,为了夺取孤独老人邦斯的遗产,以卡缪佐为首的一些上流社会的人们便千方百计,使尽种种手段谋取他的财富。
【作者介绍】巴尔扎克(1799~1850)生于法国中部的图尔城。15岁随父母迁居巴黎。17岁入法科学校就读,课余曾先后在律师事务所和公证人事务所当差,同时旁听巴黎大学的文学讲座,获文学学士衔。20岁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以笔名发表过许多不成功的剧本和小说。为维持生计,1825-1828年期间先后从事出版业和印刷业,皆告失败,负债累累。经过探索和磨炼,巴尔扎克走上现实主义文学创作道路。182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舒昂党人》,初步奠定了在文学界的地位。1831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驴皮记》为他赢得声誉,成为法国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他早有把自己的作品联系成一个有机整体的设想。1841年他在但丁《神曲》的启示下,正式把自己作品的总名定为《人间喜剧》并在《“人间喜剧”前言》中宣称要做社会历史的“书记”;认为社会环境陶冶人,因此应着力于“人物和他们的思想的物质表现”;要求作家具有“透视力”和“想象力”;注重对地理环境和人物形体的确切描写。从1829-1849年,巴尔扎克为《人间喜剧》写出了91部作品,包括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和随笔等,分为《风俗研究》、《哲学研究》和《分析研究》三个部分。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1833)、《高老头》(1834)、《幻灭》(1837-1843)、《农民》(1845)、《贝姨》(1846)等。
本书章节列表: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一) 3605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二) 3575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三) 3620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四) 3468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五) 3747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六) 3596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七) 3699
  • 《邦斯舅舅》四章合集(八) 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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