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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案》八回合辑(四) 3393次
第二五回 以假弄真何恺捉贼 依计行事马荣擒人
却说马荣躲在屋上,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那少年跑到书房,忙忙的点了个烛台,转身到了正宅,向着那老人喊道:“你也不是死人,有贼人走你面前经过,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睡死过去了?”那老人被他骂了两句,直是不敢开口。众人拥进房中,惟听那少年人,走到床前,高声说道:“这瘟贼,也不过将床帐拖倒下来,我道你偷取不计外,还见什么要紧地方呢。”众人说道:“你的物件未曾偷去,已是幸事,还说什么戏德话。现在先生尚坐在书房,吓得不敢出来,我们且去告知他一声。”说着,大众在里面照了一番,又回书房而去。马荣在屋上,听得清楚,随即心生一计,扒过墙头,招呼洪亮,两人蹿身下来,来至何恺家内,三人一齐到了客高,将以上的话禀明了狄公。如此如此,议论了一会,狄公心下大喜,随命何恺,依计而行去。
 三人复行到了汤家门口,何恺敲门喊道:“里面朱老爷快来开门,你家可是闹贼么?现在已被我们捉住了,快来帮我捆他。”里面听了这话,正是贼走之后,未曾睡觉,听是何恺敲门,众学生甚是得意,也不告知汤得忠,早将大门开了。
 只见何恺揪着一人骂道:“你这厮也不访问,这地方是谁人的管下,他家是何等之人?不是为我看见,你得手走去,明日汤先生报官究治,我便为你吃苦了。今朝县里狄太爷还来请他老人家办地方的善举,汤先生方且不去,明日早上太爷便亲自来此。若是知道这窃案,我这屁股还不是扳子山倒下来么?”何恺在门外揪骂,众学生不知是计,赶着里面报与汤得忠知道。汤得忠随即出来,果见何恺还揪那人在门口乱骂,见了汤先生出来,连忙说道:“其人现在已获到了,你先生如何发落?这是我们的责任,明早县太爷还要到此,请你老人家要方便一句,小人这行当方站得稳。”汤得忠见何恺如此说项,也是信以为真,取了烛台,将马荣周身一看,骂道:“你这狗强盗,看你这身材高大,相貌魁梧,便该做出一番事业,何事不可吃饭,偏要做这偷儿,岂不可恨。我今积点阴功,放你去吧。”何恺见汤得忠如此说项,乃道:“你老人家是个好心,将他放走,他又随即到别处去做案了,这事断不能。若要放这贼,等县太爷来放,今夜权且扭在这门口,以见我们做保甲的,平时尚不松懈怠。但有一件,地方才在哪里惊走的,请你们带我进去看一看。”说着向马荣道:“你们跟我进来,好好实说,由什么地方进门,走哪里出去的?”一面说,一手扭着马荣,向门里走来,他的意思,就想趁此混进里面,好寻那床下的着落。
 哪知道里面听了这话,赶着出来一个少年人,马荣将他一看,正是那个姓徐的,向着何恺阻道:“你这人,也太固执了,我们先生尚且叫你放他,你哪不行这方便,一定要惊官动府,以见你的能为。若说县太爷明日前来,我家又未报案,要他县太爷来踏勘何事。若说你的责任,汤先生已知道了,即便在县太爷面前保举你两次,也不过得点儿犒赏,这贼人就吃了大亏,何必如此!我同先生说,譬如为他偷去,失了钱财,给你二两银子,吃酒去。这事可以算罢了。”马荣听了暗暗骂道:“你这狗头,不是你有欺心之事,你肯这样慷慨!”只见何恺问道:“你这位相公尊姓,还是在此宿馆,还是府上的住宅?请汤先生在家教读呢?”这人还未开口,旁边学生笑道:“你这毛贼,到会捉当地人家,还不知他姓徐,这房子便是他家的,近因家眷不在此,故请本地汤先生,来此教馆。他一人在此附从,所以门口单帖汤家板条。此时既徐相公如此说项,你们可便将这人放去了吧。”何恺笑道:“原来他相公姓徐,这就是了。听说县里出了一条人命案子,也是姓徐的。今日无论是与不是,且请你同我去一趟。”说着脸色一变,向汤得忠说道:“杨先生,我实对你说,你道他真是窃贼,我真是送贼来的么?你老人家虽是个举子,何以育化不严,令学生做出这非礼之事?间壁巷内,毕顺的案子至今未曾明白,官今自己请到上宪的处分,现已摘去顶戴,我们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日前太爷宿庙,说凶手是个姓徐的,密令我们访查,方知在你家内。请你二人前去一见,辩个明白,便不关我们的事了。”说毕,将马荣一松,向前一把,将那少年相公,上前揪住,马荣一同也就上去,拖了汤得忠。那先生汤得忠,正欲分辩,只见何恺高喊一声,外面早有乔太、洪亮二人,一齐进来迎接,不由分说,簇拥着汤先生徐相公二人,向街前走去。到了客店,狄公正恐他二人维持不住,已带着许多差役,执着灯球,前来接应。见已将人拿到,随命差役,同洪亮分身前往,将毕周氏立刻提来,以免她逃走。洪亮领命而去,暂且不提。
 单说何恺揪着那个少年,前来见了狄公,回禀了各节,狄公即道:“此人乃是要犯,汝同乔太、马荣,先行将他管押,明早俟踏勘之后,再行拷问。”何恺答应下来,马荣、乔太随即取出刑具,将他套上。汤得忠是一榜人员,不敢遽然上刑,狄公命将他一人,带入店内,先行询问。马荣只得将汤得忠交与值日原差。自己与乔太到何恺家内管押正凶。狄公就趁此到了汤得忠家,在书房坐下。所有众学生,见先生皆被地甲捉去,以免牵涉在案内,留下几个远处寄馆的学生,一时未能逃走,只得坐在里面,心胆悬悬。不知竟为何故,忽然见许多高竿的灯笼,走了进来,一个个穿的号衣,嘴里说道:“我们太爷来了,你等可要直说,他如何同周氏同谋?”众人也不知何事,听了这话,俱皆哑口无声。但见一人当中坐下,青衣小帽,儒服儒巾,向着上首那个学生问道:“你姓什么,从汤先生有几年了?那个姓徐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你等从实说来,不关你事。”那学生道:“我姓杜,名叫杜俊夫,是今岁春间方来的。那姓徐的名叫德泰,乃是这里的学长,先生最欢喜他,与先生对书房住。我等就住在这书房旁边那间屋内。”狄公当时点点首,起身说道:“既为本县将他捉下,你等且同我到他房内看视一番,好作凭证。”众人不敢有违,当即在前引路。到了房内,狄公命差人将床架子移到别处,低身向前一看,果是方砖砌成。在地下,床下四角有四条麻绳,扣于下面。狄公有意将绳子一绊,早见床前两根床柱,应手而倒,“噗咚”一声,磕在地下。再仔细一看,方知那绳子系在柱脚之上,柱脚平摆在床架上面,以至将绳子轻轻一绊,便倒了下来。狄公看毕,复取了烛台命人找觅了一柄铁扒,对着中间那两块方砖,拚力地撬起。忽听下面铜铃一响,早已现出一方洞,如地穴相仿。再向下面望去,向着陶干道:“里头黑漆漆的,辨不出个道理,本县恐下面另有埋伏,不敢命人下去。地下既有这个暗道,这人犯就是不错了。你且在此看守,待天明再来察看。”说毕将所有的学生,开了名单。只见众学生无不目瞪口呆,彼此呆望,不知房内何以有这个所在。狄公一一问毕,命众学生,兼服侍人等:“与你们无涉。”吩咐之后,回转店内。
 此时已转四鼓,乔太上前禀道:“太爷走了半时,小人将汤得忠盘问了一番,他实不知此事。看他那样,倒是个古道君子。此刻已是夜深,太爷请安歇一会。好在奸人已缉获,拿齐再问不迟。”狄公说道:“本县已知道了,但是洪亮已去多时,毕周氏何以仍未提来?莫非毕周氏闻风逃走不成?”两人正在客店闲谈,早听门外人声喧哗,洪亮忽忙进来说道:“毕周氏已是提到。请太爷示下,还是暂交官媒,还是小人带回衙门?”不知狄太爷后来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发解。

第二六回 见县官书生迂腐 揭地窑邑宰精明
却说狄公听得毕周氏已是提到,命洪亮先在客店内里看押,俟明早带回衙内,讯问奸情。洪亮领命下来。狄公已是困倦,当时进房,和衣而睡。次日辰牌时分,起身净面。诸事已毕,先令陶干,将汤得忠带来。狄公将他一看,却是一个迂腐拘谨之人,因为他是一个举人,不敢过于怠慢,当时起身问道:“先生可是姓汤名叫得忠么?”汤得忠说道:“举人正是姓汤名叫得忠,不知父台夤夜差提,究竟为何缘故?举人自乡荐之后,闭户读书,授徒乐业,虽不敢自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那逾矩犯规之事,从不敢开试其端。若举人之为人,仍欲公差提押、官吏入门,正不知那刁监劣生,流氓奸宄,更何以处治?举人不明其故,尚求父台明示。”狄公听他说了这派迂腐之言,确是个诚实的举子。乃道:“你先生品学兼优,久为本处钦敬。可知熏获异类,玉石殊形,教化不齐,便是自己的过失。先生所授的门生,其品学行为,也与先生一样么?”汤得忠听道:“父台之言,虽是合理,但所教之学生,俱属世家子弟,日无暇暮,夜读尤严,功课之深,无过于此。且从来足不出户,哪里有意外之事?莫非是父台误听人言么?”狄公笑道:“本县莅任以来,皆实事求是,若不访有确证,从不鲁莽从事。你先生说所授门徒,皆世家弟子,难道世家的子弟,就是循规蹈矩的么?且问你姓徐的学生从你先生几载了?他的所做所为,皆关系人命案件,那等行为,不法已极点了,你先生可否知道么?”汤得忠回说道:“这更奇了,别人或者可疑,惟徐学生断无此事,不能因他姓徐便说他是命案的凶手。方才贵差说那姓徐的命案,父台宿庙,有一姓徐的在内,此乃梦幻离奇之事,何足为凭?而且此事实是父台孟浪,绝无形影之案。遽行开棺检验,以至身遭反坐,误了前程,此时不能够顾全自己,便指姓徐的,就为凶手。莫说他父台是在籍的缙绅,即以举子而论,地方有此殃民之官,也不能置之不理了。”狄公见汤得忠矢口不移,代那徐德泰抵赖,不禁大怒道:“本县因你是个举子,究竟是诗文骨肉,不肯牵涉无辜,你还不知,自己糊涂,疏以防察,反敢挺撞本县。若不指明实证,教你这昏愦的腐儒岂能心服!”说完,命人仍将他看管,即带徐德泰奸夫上来审问。陶干答应一声,随命值日差人,到何恺家内,将人犯带来。差人奉命前去,不多一刻,人已带到。
 狄公见他跪在地下,细细将他一看,那副面目,却是一个极美的好男子。心下思道:“无怪那淫妇看中于他。可恨他这人,一表人材,不归于正,做了这犯罪之事,本县也只得尽法惩治了。”当即大声喝道:“你就是徐德泰么?本县访得你已久,今日既已缉获,你且将如何同毕周氏通奸,如何谋害毕顺,一一从实供来,免致受刑吃苦。可知本县立法最严,既已前次开棺,自行请处,若不将这事水落石出,于心也不肯罢休!你且细细供来,本县或可施法外之恩,超豁你命;如若不然,那真凭实证,也不容你抵赖的!”徐德泰见狄公正言厉色,虽是心下惧怕,当此一时审问,总不肯承认,乃回答说道:“学生乃世家子弟,先祖生父,皆作外官。家法森严,岂敢越礼?而况有汤先生朝夕相处,饮食同居,此便是学生的明证。父台无故黑夜提质,牵涉奸情,这事无论不敢胡行。连日观耳闻,皆来经过。还求父台再为明察侦访,开释无辜,实为德便。”狄公笑道:“你这派巧语胡供,只能欺你那个昏愦的先生,本县明察秋毫,岂容你饰词狡赖?此案若不用刑拷问,定难供认。且同你前去,将地窑揭起,究竟通于何处,那时众目昭彰,虽你百喙千言,也不容你辩赖。”说完即忙起身,令马荣同众差役,带回汤得忠,并徐德泰两人,前去起案。
 众人出去之后,忽然外面哭喊连声,一路骂入里头,只听那妇人言道:“你这狗官,将我媳妇儿放回,还未曾有多日,果曾是缉获凶手,提来对质,倒也罢了,忽又无影无形的,牵设好人,半夜更深,有许多男子,拥入家内来。这是什么缘故?提人是你,放人也是你!今日不将这此事办明,莫说我年老无用之人,定与你到兖州扭控,预借当这忤逆官长的罪名,横竖也不能活命了。”一头哭着向里面走来。狄公知是唐氏,赶着说道:“你来的正好,可将你一起带去,免致你不知这暗昧的地方。”又命人役,到何恺家中,将毕周氏提来。吩咐已毕,然后众人出了店门,来至汤得忠家内。此时皇华镇上无不知道这事,前来看破此案,纷纷拥挤,站在门前。狄公先走进去,在书房坐定,等群人到齐,随后来至徐德泰房中,指着那个地窑问道:“你既是读书世家子弟,理应安分守己,为何在卧房床架之下,挖这一个地窑,有何用处?下面还有什么害人之物么?”徐德泰到了此时,全不开口。马荣上前禀道:“太爷既已将那方砖挖起,下面无非是个暗门,通于别处。小人且再去探一探。”说着向乔太手中取了烛台,到里面一照。只见有二三尺深,一个深塘直通那墙壁,上下皆是木板切成,并无泥土。见那个铜铃惟在空中,知是个暗号,便将铃绳一抽,响亮一声。见前面有块木板,忽然开下,却是一个小小的圆洞,有四五层被台。马荣举步由技台上去,约有四尺见方一个所在。四面俱看不出门路,不知由何处通着隔壁。正在各处观看,将头一抬,早见上面有块方砖为头顶起,心下不好欢喜,随将烛台递与乔太,两手举过头顶,将那方砖取过。隐隐的上面射进亮光,再伸头向洞外看去,正是那毕顺房中床柱之上。马荣见案已破,自己站在房内,命乔太开了房门,由毕家大门,绕至街上,到了汤家大门口。
 众人见他由外面进来,心下无不诧异,只见他向唐氏说道:“尊府的后门,已经瞻仰了。请你前来观看吧。”狄公正在房中,等下面的消息,正在静坐之下,忽听乔太在面前进来说话,知已通到间壁,有意如此,特使众人观望。当即问道:“乔太上来。可是通到那边?”乔太回道:“正在那床脚之下,且请太爷下去一看。”狄公道:“你且将汤先生同毕唐氏带来,陪本县一齐下去,方令他两人心下折服。”说着众差人役,已将两人提到,陆续地由床脚原处,到了毕家房中。此时汤得忠,直急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刻身死。狄公向他说道:“这事你先生亲目所观见么?不必出门,可是干了那人命案件,岂不是你知道故昧,教化不严?”复向毕唐氏道:“你儿子仇人,今已拿获,这个所在。你媳妇房中寻出,怪不得她终日在家,闭门不出,却是另有道路。岂非你二人心地糊涂,使毕顺遭了弥天大害?”毕唐氏到了此时,方知为媳妇蒙混,回想儿子身死,不由痛入骨髓,大叫一声,昏于地下。汤得忠见徐德泰这个学生,做出不法极顶之事,自己终日同处,不知这件隐情,明知罪无可倭,也是急得两眼流泪,向着狄公说道:“此事举人实在不知,若早知有此事件,断不能有意酿成。现在既经父台揭晓,举人教化无方,也只得甘心认罪,请父台将徐德泰究办就是了。”狄公见他这样情景,反去安慰两句,然后命人用姜汤将唐氏灌醒。见他咬牙切齿,扒起身来要去她媳妇找徐德泰拼命,狄公连忙阻道:“你这人何以如此昏昧,从前本县为你儿子伸冤,那样向你解说,你竟执迷不悟,此案现已揭晓,人已获到,正是你儿子报仇之日,便该静候本县拷问明白,然后治刑抵罪,为何又无理取闹,有误本县的正事。”毕唐氏听了这句话,只得向狄太爷面前哭说道:“非是老妇人当太爷面前取闹,只因被这贱货害得我儿子大毒。先前不知道,还以为太爷是仇人,现在彰明昭著,恨不得食她淫货之内。若非太爷明察秋毫,是个清官,我儿子的冤孽,真是深沉海底。”说话未完,当见眼泪直流,痛哭不已。狄公命差人将毕唐氏扶出,吩咐汤得忠将所有的学生,概行解馆,房屋暂行发封,地窖命人填塞,毕唐氏无须带案,俟审明定罪后,再行到堂。
 吩咐已完,早有马荣、何恺,将闲人等一概驱逐出去,所有的人犯,俱皆提来,将奸妇交与官媒看押,奸夫收监。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七回 少年郎借助供认不讳 淫泼妇忍辱熬刑
却说狄公将地窖填满,将一干人犯,带回衙门,到了下昼,已至城内。众差人投进行,狄公先命将汤得忠交捕厅看管,奸夫淫妇,分别监禁,以便明早升堂拷问,自己到了书房静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梦,前半截俱灵验了,上联是“寻孺子的遗踪,下榻空传千古谊”,哪知这凶手便是姓徐,破案的缘由,又在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马荣扮贼进房,到他床下搜寻,哪里知道?还隔着墙壁,就是通奸之理,由这个地窖,确是在他床柱之下,此真所谓神灵有感应了。一人思想了一会,然后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毕周氏是个狡猾的妇人,暂时必不肯承认,先命人将徐德泰提出。众差答应一声,即将徐德泰提来,当堂跪下。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的地方搜出,看你是年幼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了毕顺的,你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格外施恩。”徐德泰道:“此事学生实未知情,不知道这地窖从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从前地主为埋藏金银起见,以致遗留至今。只因学生先祖出仕为官,告老回家,便在这镇上居住,买下这房屋。其初毕家的房子,同这里房子,是一时共起,皆为上首房主赵姓执业。自从先祖买来,以人少屋多,复又转卖了数间,将偏宅与毕家居住,这地窑之门,因将此而有,亦未可知。若说学生为通奸之所,学生实冤枉,叩求父台格外施恩。”狄公听了冷笑道:“看你这少年后生人,竟有如此的巧辩,众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干干净净,归罪在前人身上。无怪你有此本领,不出大门,便将人害死了,可知本县也是个精明的官吏!你说这地窑是从前埋藏金银,这数十年来,里面应该尘垢堆满,晦气难闻,为何里面木板一块未损,灰尘也一处没有呢?”徐德泰道:“从前既用木板砌于四面,后来又无人开用,身然未能损坏。”狄公道:“便算作他是为埋藏金银,何以又用那响铃呢?这种事情,不用大刑,谅你断不招认。吩咐左右,用藤鞭笞背!”两旁一声吆喝,早将他衣服褫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见他仍不招认,命人住手,推他上来,勃然怒道:“这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备受刑惨。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国法森严,不可以人命为儿戏。”随即命人将天平架子移来。顷刻之间,众差人已安排妥当。只见众人将徐德泰发辫扭于横木上面,两手背绑在背后,前面有两个圆洞,里面接好的碗底,将徐德泰的两个膝头直对在那碗底上跪下,脚尖在地脚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极粗极圆的木棍,在两腿押定,一头一个公差,站定两头,向下的乱踩。可怜徐德泰也是一个世家子弟,哪里受得这个苦楚,初跪之时,还可咬牙忍痛,此刻直听得喊叫连声,汗流不止,没有一盏茶时,即渐渐的忍不住疼痛,两眼一昏,晕迷过去。狄公命手下差人止刑,用火醋慢慢地抽醒,将徐德泰搀扶起来,在堂上走了数次,渐渐的可以言语,然后复到狄公台前跪下。狄公问道:“本县这三尺法堂,虽江洋大盗,也不能熬这酷刑逃过,况你是年少书生,岂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难容,据实供来,免致受苦。本县准情料理,或非你一人起意,你且细细供来,避重就轻,未为不可。”
 徐德泰到了此时,已知抵赖不去,只得向上禀道:“学生悔不当初,生了邪念。只因毕顺在时日子,开了一个绒线店面,学生那日至他店中买货,他妻子周氏,坐在里面,见了学生进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时尚不在意,数次之后,凡学生前去买货,她便喜笑颜开,自己交易,因此趁毕顺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后来周氏设法命毕顺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内,心想学生可以时常前去。谁知他母亲终日在家,并无漏空,以此命学生趁先生年终放学之后,暗赂一匠人,开了这一个地道,由此便可时常往来,除匠人外,无一人知觉。无奈毕周氏心地大毒,常说这暗去暗来,终非常久之计,一心要谋害她的丈夫。学生屡屡执意不肯,不料那日端阳之后,不知如何将他丈夫害死。其时学生并不知,到次日这边哭闹起来,方才知道,虽晓得是她害死,哪里还敢开口。迨毕顺棺柩埋后,她见学生数日未至,那日夜间忽然前来,向学生道:‘你这冤家,奴将结发丈夫结果,你反将我置之脑后,不如我趁此时出首,说你主谋行事。你若依我主见,做了长久夫妻,只要一两年后,便可设法明嫁与你。’学生那时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满口应允,从此无夜不到她那里。至前父台到门首破案,开棺检验,学生已吓得日夜不安,不料开棺检验无伤,复将周氏释放。连日正同学生算计,要择日逃走,不意父台访问明白,将学生提案。以上所供,实无虚词半句。至如何周氏将毕顺害死,学生虽屡次问她,毕周氏终不肯说,只好请求父台再行拷问。此皆学生一时之误,致遭此祸,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说完在地下叩头不止。
 狄公命刑房录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对质,随即又提毕周氏,差人取监牌,在女监将毕周氏提出,当堂跪下。狄公向周氏说道:“你前说你丈夫毕顺暴病身亡,丈夫死后,足不出户,可见你是个节烈女人,但是这地窖直通你床下,奸夫已供认在此,你还有何辩说呢?今日若再不招供,本县就不像前日,摆布你了。”毕周氏见徐德泰背脊流红,皮开肉绽,两腿亦是流血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小妇人的丈夫身死,谁人不知暴病,又经太爷开棺检验,未有伤痕,已经自行请处。现在上宪来文,摘去顶戴,反又爱惜自己前程,忽思平反,岂不是以人命为儿戏?若说以地窖为凭,本是毕家向徐家所买,徐姓施这所在,后人岂能得知?从来屈打成招,本非信谳,徐德泰是个读书子弟,何曾受过这些重刑?鞭背踩棍,两件齐施,他岂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妇人实是冤枉。若太爷爱惜前程,但求延请高僧,将我先生超度,以赎那开棺之咎,小妇人或可看点情面,不到上宪衙门控告;太爷的公事,也可从轻禀复,彼此含糊了事。如想故意苛求,便行残害,莫说德泰是世家子弟,不肯干休,即小妇人受了血海冤仇,亦难瞑目。生不能寝汝之皮,死必欲食汝之肉,这事曲直,全凭太爷自主,小妇人已置生死于度外不问了。”狄公听毕周氏这番话头,不禁怒气冲天,大声喝道:“汝这贱淫妇,现已天地昭彰,还敢在这法堂上巧辩,本县如无把握,何已知这徐德泰是汝奸夫!可知本县日作阳官,夜为阴官,日前神明指示,方得了这段隐情。你既任意游词,本县也不能姑惜于你了。”说毕,命人照前次上了夹棒,登时将她拖下,两腿套入眼内,绳子一抽,横木插上,只听得“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狄公在上面看见,向着徐德泰说道:“此乃她罪恶多端,刑狱未满,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国法。当日毕周氏究竟如何谋害,你且代她说出。即便你未同谋,事后未有不与你言及,你岂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时,已是受苦不住,见狄公又来追问,深恐复用大刑,不禁流下泪来,向狄公说道:“学生此事实不知情,现已悔之无及,若果同谋置害,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敢再肯以身试法?求父台再向毕周氏拷问,就明白了。”狄公见徐德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醒。过了好一会的功夫,方才转过来,慵卧地下,两腿的鲜血,已是淌满脚面。
 徐德泰站立旁边,心下实是不忍,只得开言说道:“我看你如此苦刑,不如实供吧。虽是你为我,若当日听信我的言语,虽然不能长久,也不至今日遭此大祸。你既将他害死,这也是冤冤相报,免不得个将命抵偿,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听他言语,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一番,足见得男子情意刻薄,到了此时,反来逼我招认,你既要我性命,我就要你肝肠,也怪不得,反言栽害你了。当时“哼”了一声,开言骂道:“你这无谋的死狗,你诬我同你通奸,毕顺身死之时,你应该全行知道,何以此时又说不知呢?若说你未同谋,既言苟合在先,事后岂有不问不知的道理?显见你受刑不过,任意胡言,以图目前免受酷刑。不然便受此狗官的买托,有意诬害我了。若问我的口供,使毕顺丈夫如何谋害身死,也是半句没有的。”这番言语,不知狄公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八回 真县令扮作阎王 假阴官审明奸妇
却说周氏在堂上,任意熬刑,反将徐德泰骂了一回,说他受了狄公买托,有意诬害,这番言词,说得狄公怒不可遏,即命差人当下打了数十嘴掌,仍是一味胡言。狄公心下想道:“这淫妇如此熬刑,不肯招认,现已受了多少夹棒,如再用非刑处治,仍恐无济于事,不若如此恐吓一番,看她怎样,想毕,向着毕周氏道:“本县今日苦苦问你,你竟矢口不移,若再用刑,深恐目前送你狗命,特念你丈夫毕顺已死,不能复生,且有老母在堂,若竟将你抵偿,你那老人无依无靠。你若将实情说出,虽是罪无可道,本县或援亲老留养之例,苟全你的性命。你且仔细思量,是与不是,今日权且监禁,明日早堂,再为供说。”言毕命人仍将奸夫淫妇带去,各自收入监禁,然后退入后堂。
 到了书房坐定,传唤马荣、乔太等四人,一齐进来。当时到了里面,狄公向马荣等说到:“这案久不得供,开验又无伤痕之处,望着奸夫淫妇,一时不能定案,岂不令人可恼。现有一计在此,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行事。惟有毕顺在日的身影,你等未经见过,不知是何模样,若能访问清楚,到了那时,也不怕她不肯招认。”马荣道:“这事何难,虽然未曾见过,那日开棺之日,面孔也曾看见。若照样寻貌,不过难十分酷肖,若依样葫芦,这倒是一条好计。”狄公道:“你既说不难,此时可便寻找,虽不十分恰肖,那一时更深之际,也可冒充得来。”马荣等答应下去,自来办理。狄公又命乔太、陶干、洪亮三人,分头办事,二更之后一律办齐,以便狄公审讯,众人各自前去不提。
 且说毕周氏在堂上,见狄公无礼可谕,复用这几句骗言,以便退堂,心下暗想道:“可恨这徐德泰无情无义,为他受了多少苦刑,未曾将他半字提出,他今日初次到堂,便直认不讳,而且还教我招供,岂非我误做这场春梦么?”又道:“你虽不是有心害我,因为熬刑不过,心悔起来,拼作一死以便抵命,不知你的罪轻,我的罪重;你既招出我来,横竖那动手之时,你不知道,无论他如何用刑,没有实供,没有伤处,他总不能治定我何罪。”一人在牢禁中胡思乱想。
 哪知到了二鼓之后,忽然听得鬼叫一声,一阵阴风飒飒吹到里面来,周氏不禁地毛发倒竖,抖战起来,心下实在害怕。谁知正怕之间,忽然牢门一开,进来一个蓬头黑面的,到了前面,一个恶鬼,将周氏头一把揪住,高声骂道:“你这淫妇将丈夫害死,拼受苦刑,不肯招认,可知你丈夫告了阴状,现在立等你到阎王台前对质,赶速随我前去。”说着伸出极冷极冰的手来,拖着就走。周氏到了此时,已吓得魂魄出窍,昏昏沉沉,不由自己的,随那恶鬼前去。只见走了些黑暗的所在,到了个有些殿阁的地方,许多青面獠牙的人站在阶下,堂口设了多少刑具,刀山油锅炮烙铁磨,无件没有。当中设了一张大大的公案,中间也无高照等物,惟有一对烛台上点着绿豆大的绿蜡烛,光芒隐隐,实在怕人,周氏到了此时,知是森罗殿上,不可翻供,心下一阵阵地同小鹿一般,目瞪口呆,半句皆不敢言语。再将上面一望,见当中坐着一个青面的阎王,纱帽黄须,满脸怒色;上首一人,左手执着一本案卷,右手执定一枝笔,眼似铜铃,面如黑漆,直对自己观望;下面侍立着许多牛头马面,各执刀枪棍棒,周氏只得在堂口跪下。见那提她的阴差,走上去,到案前便落膝禀道:“奉阎王差遣,因毕顺身死不明,冤仇未报,特在案下控告他妻周氏女谋害身亡。今奉命差提被告,现在周氏已经到案,特请阎王究办。”只见中间那个阎王开言怒道:“这淫妇既已提到前来,且将她叉下油锅受熬阴刑,再与她丈夫毕顺对质。”话犹未了,那些牛头马面,舞刀动枪,直从下面跑来,到了周氏面前,一阵阴风忽然又过,周氏才要叫喊,肩背上早已中了一枪,顷刻之间,血流不止。两旁正要齐来动手,忽听那执笔的官吏喊道:“大王且请息怒,周氏纵难逃阴谴,且将毕顺提来,到案问讯一番,再为定罪。”那阎王听完,遂向下面喊到:“毕顺何在?将他带来!”两旁一声答应,但见阴风飒飒,灯火昏昏,殿后走出一个少年恶鬼,面目狰狞,七孔流血,走到周氏面前,一手将周氏拖住,吼叫两声:“还我命来!”周氏即抬头一望,正是她的丈夫毕顺前来,不禁向后一栽,跌倒在地下,复听上面喊道:“毕顺你且过来。你妻子既已在此,这森罗殿上,还怕她不肯招认么,为何在殿前索命?你且将当日临死时,是何景象,复述一遍,以便向周氏质证。”
 毕顺听了这话,伏于案前,将头一摔,两眼如铜铃大,口中伸出那舌头,有一尺多长,直向上面禀道:“王爷不必再问,说起更是凄凉,那犯词上面尽是实情,求王爷照状词上面问她便了。”那阎王听了这话,随在案上翻了一会,寻出一个呈状,展开看了一会,不禁拍案怒道:“天下有如此淫妇,谋害计策,真是想入非非,设非她丈夫前来控告,何能晓得她的这恶计?左右,与我引油锅伺候!若是周氏有半句迟疑,心想狡赖,即将周氏叉入油锅里面,令她永世不转轮回。”两旁答应一声,早有许多恶鬼阴差,纷纷而下,加油的加油,添火的添火。专等周氏说了口供,即将她叉入。
 周氏看了这样光景,心下自必分死,惟有不顾性命,自认谋害事情,上前供道:“我丈夫平日在皇华镇上开设绒线店面,自从小妇人进门后,生意日渐淡薄,终日三餐,饮食维艰。加之婆婆日夜不安,无端吵闹,小妇人不该因此生了邪念,想别嫁他人。这日徐德泰忽至店内买物,见他年少美貌,一时淫念忽生,遂有爱他之意。后来又访知他家财产富有尚未娶妻,以至他每次前来,尽情挑引,遂至乘间苟合。且搬至家中之后,却巧与徐家仅隔一墙,复又生出地窑心思,以便时常出入。总之日甚一日,情意坚深。但觉不是长久之计,平日只可处暂,未克处常,以此生了毒害之心,想置毕顺丈夫于死地。却巧那日端阳佳节,大闹龙舟,他带女儿玩耍回来,晚饭之后,又带了几分酒意。当时小妇人变了心肠,等他昏然睡熟之后,用了一根纳鞋底的钢针,直对他头心下去,他便一声大叫,气绝而亡。以上是小妇人一派实供,实无半句虚言。”只见上面喝道:“你这狠心淫妇,为何不害他的别处,独用这个钢针钉在他的头心上呢?”周氏道:”小妇人因别处伤痕治命,皆显而易见,这针乃是极细之物,针入里面,外有头发蒙护,死后再有灰泥堆积,难再开棺检验,一时检验不出伤痕。此乃恐日后破案的意思。”上面复又喝道:“你丈夫说你与徐德泰同谋,你为何不将他吐出,而且又同他将你女儿药哑?这状呈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为何不据实供来?显见你在我森罗殿上,尚敢如此狡猾!”
 周氏见了阎罗王如此动怒,深恐又一声吆喝,顿下油锅,赶紧在下面叩头道:“此事徐德泰实不知情,因他屡次问我,皆未同他说明。至将女儿药哑。此乃那日徐德泰来房时,为她看见,恐她在外旁混说,此事露了风声。因此想出主意,用耳屎将她药哑。别事一概不有,求王爷饶命。”周氏供罢,只听上面喝道:“你一妇人,也不能逃这阴曹刑具。今且将你仍然放还阳世,待禀了十殿阎王,那时且将要你命来,受那刀山油锅之苦。”说毕仍然有两个蓬头散发的恶鬼,将她提起,下了殿前,如风走相似,提入牢内,复代她将刑具套好。周氏等那恶鬼走后,吓出一身冷汗,抖战非常,心下糊糊涂涂,疑惑不止:若说是阴曹地府,何以两眼圆睁;又未熟睡,哪里便会鬼迷?若说不是,这些牛头马面恶鬼阴差,又何从哪里而来?一人心思,心下实是害怕,遥想这性命难保。
 看官你道这阎王是谁人做的,真是个阴曹地府么?乃是狄公因这案件审不出口供,难再用刑,无奈验不出伤痕,终是不能定谳,以故想出这条计来,命马荣在各差里面,找了一人有点与毕顺相同,便令他装作死鬼毕顺。马荣装了判官,乔太同洪亮装了牛头马面,陶干同值日差,装了阴差,其余那些刀山油钢,皆是纸扎而成。狄公在上面,又用黑烟将脸涂黑,半夜三更,又无月色,上面又别无灯光,只有一点绿豆似的蜡烛,那种凄惨的样子,岂不像个阴曹地府么?此时狄公既得了口供,心下甚是欢悦,当时退入后堂,以便明日复审。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九回 狄梁公审明奸案 阎立本保奏贤臣
却说狄公扮作阎罗天子,将周氏口供吓出,得了实情,然后退入后堂,向马荣道:“此事可算明白,惟恐她仍是不承认,便又要开棺检验,那时岂不又多此周折。你明日天明,骑马出城,将唐氏同那哑子,一并带来。本县曾记得古本医方,有耳屎药哑子,用黄连三钱,入黄钱五分,可以治哑。因此二物乃是凉性,耳屎乃是热性,以凉治热,故能见效。且将她女儿治好,方令她心下惧怕,信以为真,日间在堂下供认。”马荣答应下来,便在街中安歇一会,等至天明,便出城而去。狄公当时也不坐堂,先将夜间周氏的口供,看了一会。
 直至下昼时分,马荣将唐氏同她孙女二人带回,来至后堂。狄公先向毕顺的母亲说道:“你儿子的伤处治命,皆知道了,你且在此稍等一刻,先将这孩子哑病治好,再升堂对质。惟恨你这老妇,是个糊涂人,儿子在日,终日里无端吵闹,儿子死后,又不知其中隐情,反说你媳妇是个好人。”当时便命刑房,将徐德泰的口供,念与她听。老妇人听完,不禁痛哭起来:“媳妇终日静坐闺房,是件好事,谁知她有此事多月,另有出入的暗门呢。若非太爷清正,我儿子虽一百世也无人代他伸之冤仇。”狄公道:“此时既然知道,则不必噜苏了。”随即命人去买药煎好,命那哑子服了。约有一二个时辰,只见那哑子作哎非凡,大吐不止,一连数次,吐出许多淡红鲜血在地下。狄公又令人将她扶睡在炕,此时如同害病相似,只是吁喘。睡了一会,旁边差人送上一杯浓茶,使她吃下,那女孩如梦初醒,向着唐氏哭道:“奶奶,我们何以来至此地?把我急坏了!”老妇人见孙女能开言说话,正是悲喜交集,反而说不出话来。狄公走到她面前,向女孩说道:“你不许害怕,是我命你来的。我且问你,那个徐德泰徐相公,你可认得他么?”女孩见问这话,不禁大哭起来,说道:“自从我爹死后,他天天晚间前来。先前我妈令我莫告诉我奶奶,后来我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瞒我了。你们这近来的事,虽是心里明白,却是不能分辩。现在我妈到哪里去了?我要找妈去呢。”狄公听了这话,究竟是个小孩子,也不同她说什么,但道:“你既要见你妈,我带你去。”随即取出衣冠,传命:“大堂伺候!”
 当时传令出去,顷刻之间,差役俱已齐备。狄公升了公堂,将周氏提出,才到堂口跪下,那个小女孩,早已看见,不无总有天性,上前喊道:“妈呀,我几天不见你了!”周氏忽见她女儿前来,能够言语,就这一惊,实是不小,暗道昨夜阎罗王审问口供,今日她何以便会说话?这事我今日不能抵赖了。只见狄公问道:“周氏,你女儿本是一个哑子,你道本县何能将她治好?”周氏故意说道:“此乃太老爷的功德。毕顺只有一女,能令她言语通灵,不成残废,不但小妇人感激,谅毕顺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的。”狄公听了笑道:“你这利口,甚是灵敏,可知非本县的功劳,乃是神灵指示。因你丈夫身死不安。控了阴状,阎罗天子,准了阴状,审得你女儿为耳屎所哑,故指示本县,用药医治。照此看来,还是你丈夫的灵验。但是他遭汝所害,你既在阴曹吐了口供,阳官堂上,自然无从辩赖。既有阴府牒文在此,汝且从实供来,免得再用刑拷问。”
 周氏到了此时,心下已是如冷水一般,向着上面禀道:“大爷又用这无稽之言,前来哄骗。女儿本不是生来就哑,此时能会说话,也是意中之事。或说我阴曹认供,我又未曾死去,焉能得到阴间?”狄公听毕,不禁连声喝叫,拍案骂道:“掌嘴!”众差役答应一声,当时数一数十打毕,狄公复又怒道:“本县一秉至公,神明感应,已将细情明白指示。难道你独怕阎王,当殿供认,到了这县官堂上,便任意胡言么?我且将实据说来,看你尚有何说!你丈夫身死伤处,是头顶上面;女儿药哑,可是用的耳屎?这二件本县何从知道?皆是阴曹来的移文,申明上面,故本县依法行事,将这小女孩子治好。你若再不承认,则目下要用官刑,恐不能半夜三更,难逃那阴谴了。不如此时照前供认,本县或可从轻治罚。”这派话早已将周氏吓得魂飞天外,自分抵赖不过,只得将如何谋害,如何起意,如何成奸,以及如何药哑女儿的话头,前后在堂上供认了一遍。狄公命刑房将口供录就,盖了手印,仍命入监收禁。
 当时将汤得忠由捕厅内提出,申斥一番,说他固执不通,疏于访察,“因你是个一榜,不忍株连,仍着回家中教读。徐德泰虽未与周氏同谋,究属因奸起见,拟定徐德泰绞监候的罪名。毕顺的母亲,同那个小女孩子,赏了五十千钱,以资度活。”吩咐已完,然后退堂,令他三人回去,这也不在话下。
 单表狄公回转书房,备了四柱公文,将原案的情节,以及各犯人的口供,申文上宪。毕周氏拟了凌迟的重罪,直等回批下来,便明正典刑。
 谁知这案件讯明,一个昌平县内无不议论纷纷,街谈巷议,说:“这位县太爷,真是自古及今,有一无二,这样疑难的案情,竟被他审出真供,把死鬼伸了冤枉。此乃是我们的福气,地方上有这如此的好清正官。”那一个说:“毕顺的事,你可晓得么?”这一个说:“胡作宾为华国祥一口咬定,说他毒害新人,那件事,格外难呢!若是别的个县官,在这姓胡的身上,必要用刑拷问,狄太爷便知道不是他,岂不是有先见之明么?而且六里墩那案,宿庙烧香,得了梦兆,就把那个姓邵的寻获,诸如这几件疑案,断得毫发无讹。听说等公文下来,这毕周氏还要凌迟呢,那时我们倒要往法场去看。”谁知这百姓私自议论,从此便你传我,我传你,不到半月之久,狄公的公文未到山东,那山东巡抚已知这事。此人乃姓阎名立本,生平正直无私,自莅任以来,专门访问民情,观察僚吏。一月之前,狄公因开棺验毕顺的身尸,未得毕顺的治命伤处,当时自请处分,这件事上去,阎公展看之后心下想道:“此案甚属离奇,岂能无影无踪地便开棺相验,无非他苛索贫民,所欲不遂,找出这事,恐吓那百姓的钱财。后来遇到地方上的绅士,逼令开棺,以致弄巧成拙,只得自请处分。”正拟用批申斥,饬令革职离任,复又想道:“纵或他是因贪起见,若无把握,虽有人唆使,他亦何敢开棺相验,岂不知道开验无伤,罪干反坐?照此看来,倒是令人可疑,或者是个好官,实心为民理事雪冤。你看,他来文上面,说私访知情,因而开棺相验。究或闻风有什么事件,要实事求是办理的,以致反缠扰在自己身上。这一件公事,这人一生好丑,便可在这上分辨。我且批:‘革职留任,务究根底,以便水落石出。俟凶手缉获,讯出案件,仍复具情禀复。’”这批批毕,回文到了昌平,狄公遂日夜私访,得了实情,现已例供实情详复。
 这日间立本得了这件的公事,将前后的口供推鞫一番,不禁拍案叫道:“天下真有如此的好官,不能为朝廷大用,但在这偏州小县,做个邑宰,岂不可惜!我阎某不知便罢,今日既然晓得,若是知而不举,岂非我蔽塞贤路!”随起了一道保举奏稿,八百里马递,先将案情叙上,然后保举狄公乃宰相之才,不可屈于下位。
 此时当今天子,乃是唐高宗晏驾之后,中宗接位,被贬房州,武则天娘娘坐朝理政。这武后乃是太宗的才人,赐号武媚,太宗驾崩,大放宫娥,她便削发为尼,做了佛门弟子。谁知性情阴险,品貌颇佳,及高宗即位之后,这日出外拈香,见了这个女尼,心上甚是喜悦。其时王皇后知道高宗之意,阴令她复行蓄发,纳入后宫,不上数年,高宗宠信,封为昭仪。由此她便生不良之心,反将王皇后同萧皇后害死,她居了正宫之位。以后便宣淫无道,秽乱春宫。高宗崩后,她便将中宗贬至房州,降为卢陵王,不称天子。所有武则天娘娘家中的内侄,如承嗣、三思等人,皆封为极品之职,执掌朝政;而将前头先皇的旧臣诸人,即如徐敬业、骆宾王这一班顾命的诸大臣子,托孤的元老三公,皆置之不用。其时武则天娘娘,日夜荒淫无道,中外骚然,把一个唐室的江山,几乎改为姓武。而且武则天娘娘,自立国号,称为后周……种种恶习,一笔总难尽述。所幸者有一好处,凡是在朝有才有学之人,她还肯敬重十分。阎立本知道这武后娘娘为人敬贤爱士,阎立本虽想欲整理朝纲,无奈一人力薄,此时见昌平县知县狄仁杰例如此清正,兼有才学,随即具了一奏本,申奏朝廷之上。特请武则天娘娘,不同资格,升狄仁杰的官职。
 不知武则天可听所奏,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赴杀场三犯施刑 入山东二臣议事
话说阎立本将狄仁杰的人才,并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奏。这日武后娘娘临朝,启事官将山东巡抚阎立本原折呈上,武后娘娘展开看毕,乃说道:“狄仁杰乃是山西太原人氏,高宗在位,曾举明经。此人本是先皇巨子,应该早经大用,此时既已阎立本保奏,着升汴州参军之职。邵礼怀毕周氏两案,分别斩首凌迟。俟此案完结,立即克赴新任。”这圣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东巡抚转饬到昌平。狄公得着这信,当即在大堂上设了香案,望阙谢恩。
 次日传齐合县的差役,置了一架异样的物件,名叫木驴——此乃狄公创造之始,独出其奇,后来许多官吏,凡是谋杀亲夫的案件,屡用这套刑具,以儆百姓中的妇人。你道狄公置这样的器具,是何用意,为这毕周氏将毕顺害死了,乃是极隐微极秘密之事,除去奸夫徐德泰、淫妇毕周氏二人外,并无一人知道,尚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无作有,审出真情,可见世上的男子妇人,皆不可生了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性不得周知,虽然听人传说,总不若日见为真,因此想出这主意,置出这个木驴。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多长、六寸宽一个横木。面子中间,造有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杵,却是可上可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一个驴头驴尾,差人领了式样,连夜打造成了。等到了三日上,狄公绝早起来,换了元服,披了大红披肩,传齐了差役,以及刽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后发了三梆,升了公堂。标毕监牌,捆绑手先进监内,将那邵礼怀提出,当堂验明正身,赐了斩酒杀肉,捆绑已毕,插好标旗,命人四下围护。随即又将徐德泰由监内提出,可怜他本是一个世家子弟,日前在堂上受刑,已是万分痛苦,此日坐在监内,忽见两个公差,一个执了牌,一人上前,将他肩头一拍说道:“恭喜你喜日到了!”说着两手一分,早将红衣撕去,随即揪着发辫,拖出监来。徐德泰到了此时,知是要我身首异处,回想父母坐在家中,无人侍奉,只为我一时顿生邪念,送至今日正法典刑,”一阵心酸,悔之已晚,不禁大哭连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捆绑起来,标了“绞犯”二字,着人看守。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插了标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她抬坐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凳上,将木杵向下。此时周氏已是神魂出窍,吓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变作了灰黑的骷髅,听人摆布。
 狄公见她上木驴之上,先命两人执着拖绳在前,旁边两人,左右照应,然后命城守营守备兵卒,并本衙门的小队,排齐队伍,在前面开路,随后众差役执着破锣破鼓,敲打向前而行。狄公等这许多人去后,方命人先将邵礼怀推走,中间便是徐德泰,末后是那只木驴,两人牵着出了衙门。狄公坐在轿内,押着众犯,刽子手举着大刀,排立轿前,后面许多武官,骑马前进。此事城里城外,无论老少妇女,皆拥挤得满街满巷,争先观看,无不恨这周氏说:“你这淫恶的妇人,也有今日。这样的出丑,我料她提出监时,已经吓死;那日谋害之时,何以忍心下手!到了此时,依然落空,受了凌迟的重罪。你看这面无人色的样子,如死一般,若是有气,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顶,岂不将尿屎全行撒下。”旁边一人听他们这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们倒说得好,真是她今日极快活煞了,不知她此时即便欲撒尿屎,也撒不出来了。不然那旁边的两个人,岂不遭污秽么?”他两人正是谈笑,此时后面有一个老者说道:“他们已是悔之不及了,你们还是取笑呢。古人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道。’她这个人,也是自找的死门。可知人生在世,无论富贵贫贱,皆不可犯法。他们如安分守己,同毕顺耐心劳苦,虽是一时穷困,却是一夫一妻的同偕到老呢,安见得不转贫为富?她偏生出这一个邪念,不但害了毕顺,而且害了那徐德泰,不独害了那徐德泰,竟是害了自己。这就说个祸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们只可以她为戒,不可以她取笑。”众人在此议论,早见三个犯人,已走过去,内中有多少些豪兴的人,跟他在后面,看他们三犯人临刑,纷纷拥挤不堪,直至西门城外。
 到了法场之中,所有的兵了列排四面,当中设了两个公案,上首知县狄公,下首城守营守备。狄公下轿入坐,只见刽子手先将邵礼怀推倒于地下,向那两块土堆跪好,前面一人,拖了头发,旁边刽子手执了大刀,只听阴阳生到了案前,报了午时,四面炮声一响,人头早已落地。刽子手随即一腿推倒尸首,提起人头,到了狄公案前,请县太爷验头。狄公用朱笔点了一下,然后将那颗人头,摔去多远。复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着那样跪下,取出一条绵软的麻绳,打了一个圈子,在徐德泰头颈上套好,前后各一人,用两根小木棍,系在绳上,彼此对绞起来。可怜一个世家子弟,又兼文人书生,只因误入邪途,送至遭此刑死。只见三绞三放,他早已身死过去,那个舌头伸出,倒有五六寸长,拖于外面,至于眼睛突出,实令人可怕。刽子手见他气绝,方才住手放下。这才许多人将周氏推于地下,先割去首级,依着凌迟处治。此时法场上面,那片声音,犹如人山人海相似,枪炮之声,不绝于耳。约有半个时辰,方才完事。除邵礼怀外,皆有人来收尸,那两家的家属,俱备了棺木,预备入殓,惟有德泰的父母,同汤得忠先生,乃痛哭不已。
 狄公见施刑完竣,同城守营守备回城中,到郡庙拈香后,回至署中。升堂座,门役进来报道:“现到有抚院差官,在大堂伺候,说道:奉抚宪台命,特奉圣旨前来,请大爷到大堂接旨。”狄公听了这话,心中甚是诧异,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命人摆设了香案,自己换了朝服,来至大堂,行了三跽九拜礼。那个差官,站立在一旁,打开一黄布包袱,里面有个黄皮匣子,内中请出圣旨一道,在案前供奉,等他行礼已毕,方才请出开读。乃是武则天娘娘,爱才器使,不等狄公赴并州新任,便升为河南巡抚,转同平章事。狄公接了此旨,当时望阙谢恩,即将圣旨在大堂上供好,然后邀那差官,到书房入座,献茶已毕,安歇一宵。
 次日早晨,新任已到,当即交代印绶,择了日子起行。所有合郡的绅士,以及男女父老,无不攀辕遮道,涕泪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而去。
 在路上非止一日,这一日到了山东,禀知卸任。阎立本巡抚见他前来,随即命人开了中门,迎于阶下,狄公连忙上前见礼。已毕,向阎立本言道:“大人乃上宪衙门,何劳迎接!如此谦光待下,令卑职狄某,殊抱不安。”阎立本道:“阁下乃宰相之才,他日施转乾坤,当在我辈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分为僚属,今日是河南抚台,已是敌体平行,岂容稍失礼貌。”狄公谦逊了一回,然后入座献茶。叙了一会寒喧,狄公方才问道:“下官自举明经之后,放了昌平县宰,只因官卑职小,不敢妄言,现虽受国厚恩,当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诸臣谁邪谁正?”阎立本见他问了这话,不禁长叹一声,见左右无人,当即垂泪言道:“目今武后临朝,秽乱春宫,不可言喻。中宗遭贬,远谪房州,天子之尊,降为王爵。武承嗣、武三思,皆是出身微贱之人,居然言听计从,干预朝政,还有那张昌宗等这班狐群狗党,伤心逆理,出入宫闱,丑迹秽言,非我等为臣下所敢言,亦非我等为巨下所敢禁。目前如骆宾王、张柬之这班老臣宿将,皆是心欲效忠,无能为力之人。眼见得唐室江山,送与这妇人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后,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举,想望同心合力,补弊救偏,保得江山一统。那时不独先皇感激,即上天百姓,也是感激的。”说着眼睛眶里不禁流下泪来。狄公听完言道:“大人暂且放心,古人有言:‘君辱臣死。’目前武后临朝,中宗贬谪,既迁下官为平章之职,正我尽忠报国之秋。此去不将那武三思、张昌宗等人,尽治施行,也不能对皇天后土。”说着,也不是从前颜色,闷闷不已。
 谁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前,适值张昌宗出了一件祸事,他便照例而行,受了一番窘辱,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一回 大巡抚访问恶棍 小黄门贪索赃银
却说狄公听了阎立本一番言语,心下也是不平,当时在巡抚衙门,住宿一宵,杯酒谈心,自必格外许多亲近。次日狄公一早起程,辞别阎公,只带了马荣诸人,几个随身的仆众,长亭一揖,径直登程。渡过黄河,已到河南境内。只因唐朝承晋隋之后,建都在汴梁,河南一省,乃畿辅要地。武后虽荒淫无道,也知都城一带,非有一个人才出众、德望泰著的人,不能坐镇,因此命狄公仁杰为河南巡抚。这一日,狄公车马行李,已到境内,当时不便声张,深恐沿路的各官郊劳迎送,那时不但供应耗费,且各地知新巡抚前来,那些奸宄流氓,士豪恶棍,以及贪官污吏,反而敛迹藏形,访问不出。因此只带有仆众数人,在客店中住下。当时住宿一宵,次日命众人在寓所守候,自己只带了马荣一人,出门而去,沿乡各镇,私访一回。
 一日来至清河县内,此县在汉朝时名为孟津县,晋朝改为当平县,唐朝改为清河县两字。这县地界在洛阳偃师,两县毗连,皆是河南府属下。当时清河县令姓周,名卜成,乃是张昌宗家的家奴,平日作奸犯科,迎合主人的意思,谋了这县令的实缺,到任之后,无恶不作。平日专与那地方上的劣绅、刁监狼狈为奸。百姓遭他的横暴,恨不能寝其皮,而食其肉,虽经列名具禀,到上宪衙门控告,总以他朝内有人,不敢理论,反而苛求责备,批驳了不准。
 狄公到了境内,正自察访,忽到一个乡庄地方,许多人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在那里谈论。当时不知何故,同马荣到了,只听众人说道:“你这个人,也不知其利害,前月王小三子,为妻子的事件,被他家的人打了个半死,后来还是不得不回来。胡大经的女儿,现在被他抢去,连寻死也不得漏空。你这媳妇,被他抢去,谅你这人,有多大的本领,能将这个瘟官告动了?这不是鸡蛋向石卵上碰头么!我们劝你省一点力气,直当没有这个媳妇罢了。横竖你儿子又没了,你这小儿子还小,即使你不顾这老命,又有谁人问你?”狄公听了这话,心下已知大半,乃向前问道:“你这老头儿姓甚名谁,何故如此短见,哭得这样如此利害?”旁边一人说道:“你先生是个过路的客人,听你这口音,不是本地人氏,故不妨告诉你听听,谅你们听了,也是要呕气的。这县内有个富户人家,姓曾,名叫有才,虽是出身微贱,却是很有门路……”随低声问道:“你们想该听见现在武后荒淫,把张昌宗做了散骑常侍,张易之做了司卫少卿。因他二人少年美貌,太平公主荐入宫中,武后十分喜悦,每日令他二人更衣傅粉,封作东宫,这武承嗣、武三思诸人,皆听他的指挥,代他执鞭牵蹬。现在只听见称张易之为张五郎,张昌宗为张六郎,皆是承顺武后的意旨。因此文武大臣,恭维为王子王孙,还胜十倍。这个姓曾的乃是张家的三等丫头的儿子,不知怎样,得了许多钱财,来这地方居住。加之这县官周卜成,又是张家的出身,故此首尾相应,以故曾有才便目无法纪,平日霸占田产,抢夺妇女,也说不尽的恶迹。这位老人家姓郝名干庭,乃是本地良民,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有霖,次子名叫有霁。这有霖于去年七月间病故,留下那吴明川之女。这郝吴氏,虽是乡户人家,倒还申明大义,立志在家,侍养翁姑,清贫守节。谁知曾有才前日到东庄收租,走此经过,见她有几分姿色,喝令佃户将她抢去,现在已两日。虽经他到县里喊冤,反说他无理诬栽,砌词控诉。他只道这县官同他一样,还欲去告府状。若是别人做出这不法事来,纵然他老而无能,我们这邻舍人家也要代他公禀申冤,无奈此时世道朝纲,俱已大变,即便到府街去告状,吃苦花钱,告了还是个不准,虽控了京控,有张昌宗在武后面前,一言之下无论你的血海冤仇,也是无用。现在中宗太子尚且无辜的遭贬谪呢,何况这些百姓,自然受这班狐群狗党的祸害了。你客人虽是外路的人,当今时事,未有不知道理的。我们不能报复此事,也只好劝他息事,落得过两天安静日子,以终余年,免得再自寻苦吃。所以我们这合村的人,在此苦劝。”狄公听了此话,不由的忿气填胸,心下道:“国家无道,一至于此,民不聊生,小人在朝,君子失位。你听这班人的言语,虽是纯民的口吻,心中已是恨如切骨了。我狄某不知此事便罢,既然亲目所观,亲耳所闻,何能置之不问?”乃向那老人说道:“你既受了这冤枉,地方官又如此狼狈,朋比为奸,我指你一条明路,目下且忍耐几天,可知道本省的巡抚,现在放的狄大人了。此人脾气,惯同这班奸臣作对,专代百姓伸冤,特为国家除害。目下他已经由昌平到山东,渡黄河到京,不过半月光景,便可到任。那时你可到他衙门控告,包你将这状子告准,一定不疑。方才听你众人所言,还有两个人家,也受了他的害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为他抢去,你最好约同这两人,一齐前去,包你有济。我不过是行路的人,见你们如此苦恼,故告知你们听听。”众人忙问道:“这个人可是叫狄仁杰么?他乃是先皇帝的老臣,听说在昌平任上,断了不少疑难案件。若果是他前来,真是地方上的福气了。”狄公当时,又叮嘱了一番,同马荣走去。沿路上又访出无限的案情,皆是张昌宗这党类俱多。当时一一记在心上,然后回到客寓,歇了一日,这才到京。
 先到了那黄门官那里挂号,预备宫门请安,听候召见。谁知各官自武后坐朝以来,无不贪淫背法。这黄门官乃是武三思的妻舅,姓朱名叫利人,也是武三思在武后面前,极力保奏。武则天因是娘家的亲戚,便令他做了这个差使,一则顺了武三思的意思,二则张昌宗这班人出入,便无阻隔。谁知朱利人莅事以来,无论在京在外,大小官员,若是启奏朝廷,人见武后,皆非送他的例银不可。自巡抚节度使起,以及道府州县,他皆有一定的例银。此时见狄公前来上号,知他是新简的巡抚,疑惑他也知道这个规矩,送些钱财与他。当时见门公前来禀过,随即命人去请见。狄公因他是朝廷的官员,定制虽是品级卑小,也只得进去,同他相见。
 彼此见礼坐下,朱利人开言说道:“日前武后传旨,命大人特授这个河南巡抚,此乃不次之拔摆,特别之恩典。莫非大人托舍亲保奏么?”狄公一听,心下早已不悦,明知他是武三思的妻舅,故意问道:“足下令亲是谁,下官还求示知。”朱利人笑道:“原来大人是初供京职,故尔未知。本官虽当这个黄门差使,也添在国威之列,武三思乃是本官的姐丈,在京大员,无人不知,照此看来,岂不是国戚么?大人是几时有信到京,请他为力?”狄公听说,将脸色一变,乃道:“下官乃是先皇的旧臣,由举明经授了昌平知县,虽然官卑职小,只知道尽忠效力,爱国为民,决不能同这一班误国的奸臣,欺君的贼子为伍。莫说书信贿赂,是下官切齿之恨,连与这类奸徒见了面,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治以国法,以报先皇于九泉之下。至于升任原由,乃是圣上的恩典,岂你等这班小人所知!”朱利人见狄公这番正言厉色,知道是个冰炭不入的,心下暗想道:“你也不访访,现在何人当国,说这派恶言,岂不是故意骂我么?可知你虽然公正,我这个规矩,是少不了的。”当时冷笑说道:“大人原来是圣上简放,怪不得如此小视。下官这差使,也是朝廷所命,虽然有俸有禄,无奈所入甚少,不得不取润于清官。大人外任多年,一旦膺此重任,不知本官的例银,可曾带来?”狄公听了此言,不禁大声喝道:“你这该死的匹夫,平日贪赃枉法,已是恶迹多端,本院因初入京中,未便骤然参奏,你道本院也同你们一类么?可知食君之禄,当报君恩,本院乃清廉忠正的大臣,哪有这银与你?你若稍知进退,从此革面洗心,乃心君国,本院或可宽其既往,免其追究。若以武三思为护符,可知本院只知道唐朝的国法,不知道误国的奸臣,无论他是太后的内任,也要尽法惩治的。而况汝等这班狗党乎?”
 朱利人为狄公大骂一顿,彼一时转不过脸来了,不禁老羞变成怒,乃道:“我道你是个现在的巡抚,掌管天下的平章,故尔与你相见,谁知你目无国戚,信口雌黄。这黄门官,也不是为你而设,受你的指挥的!你虽是个清正大员,也走不过我这条门径,你有本领去见太后便了。”说着怒气冲冲,两袖一拂而起,转入后堂而去。狄公此时,哪里容得下去,高声大骂了一番,乃即说道:“本部院因你这地方乃是皇家的定制,故尔前来,难道有了你阻隔,我便不能人见太后么?明日本院在金殿上,定与你这个狗畜生辨个是非!”说毕后,正是怒气不止,也是两袖一拂,冲冲出门而去,以便明日五鼓上朝见驾。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二回 元行冲奏参小吏 武三思怀恨大臣
话说狄公为朱利人抢白,口角了一番,家丁马荣上前问道:“大人何故如此动怒?“狄公说道:“罢了罢了,我狄某受国厚恩,升了这个封疆大臣,今日初次入京,便见了这许多不法的狗徒,贪婪无礼。无怪乎四方扰乱,朝政日非,将一统江山,败坏在女子妇人之手,原来这班无耻的匹夫,也要认皇恩国戚,岂不令人苦恼!”当时命马荣择了寓所,先将众人行李安排停妥,然后想道:“目今先王驾崩,女后临朝,所有年老的旧臣,不是罢职归田,便是依附权贵。明日若不能入朝见驾,不但被这狗头见笑,他必谎奏于我,陷害大臣。”自己想了一会,惟有通事舍人元行冲,这人尚在京中,不与这班狗党为伍,此时何不前去访拜一回,同他商议个良策,以便将朱利人惩治。想毕仍然带了马荣,问明路径,直到元行冲衙门里来。到了前面,先命马荣递进名帖,家人见是新简放的巡抚,平日又闻他的名,不敢怠慢,进内禀明主人。
 元行冲这连日正是为国忧勤,恨不能将张昌宗、武三思罢职出朝,复了中宗的正位,无奈势孤力薄,少个同力之人,因此在书房纳闷,长吁短叹。忽见家人来呈上名帖说道,现新任巡抚来拜。元行冲抬头一看,见是狄公仁杰名字,心下好不欢喜,随命人开了中门,自己迎接出来。彼此见礼已毕,携手同行,到了厅堂,相邀入座。元行冲开言说道:“自从尊兄授了县令,至今倏忽光阴,已有数载。近日公车到此,访闻德政,真乃为国为民,古今良吏,莫及我兄。目下圣心优渥,不次遴选,放了畿辅大臣,此乃君民之福,国家之幸。谁知这数年之内,先皇崩驾,母后临朝,国事日非,荒淫日甚,凡先皇的老成硕望,大半凋零。我等生不逢辰,遇了无道之世,虽欲除奸去佞,启沃后心,无奈职卑言轻,也只好腼颜人世了。”说到此处,不禁声悲呜咽,直流下泪来。狄公见他如此情形,乃说道:“下官今日虽受了这重任,可知职分愈大,则报效愈难。武后荒淫,皆由这一班小人在朝煽惑,下官此来奉拜,正有一事相商。不知大人果可能为力?”当时就将朱利人的话,说了一遍。
 元行冲听毕,说道:“此人就是武三思的妻舅,可恨在廷诸巨子,谄媚求荣,承顺他的命令。平时觐见不有一千,便要八百,日复一日,竟成了牢不可破之例。不然便谎君欺臣,阻挽觐见。前番虽有据实参奏,皆为武三思将本章抽下,由此各官,竟畏其权力,争相贿赂。京中除了下官、张柬之等四五人,没有这陋规赃款,其余请人,无不奉承。我兄既欲除此弊端,下官无不欲成,必待下官明日入朝,然后大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可令朝廷得悉其情,自后这狗头也可稍知敛迹。”当下商酌已定,便留狄公在街内饮酒,杯盘肴核,备极殷勤。席中谈论,无非些乱臣贼子。到了二鼓之后,方才席散回寓,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五鼓起来,具了朝服,也不问朱利人带他启奏与否,公然到了朝房,专待入朝见驾。此时文武大臣,见他是新任的巡抚,无不欲同他接见。方未见完,忽然朱利人的小黄门进来一望,然后高声大叫:“今日太后有旨,诸臣入朝启奏,俱各按名而进。若无名次,不准擅入。违者斩首,以示将来。”说毕,当时在袖内取出一道旨意,上面写了许多人名,高声朗诵,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其中独没有狄公的名字。狄公知他是假传圣旨,随上前问道:“你这小黄门,既然在此当差,本部院昨日前来挂号,为何不奏知圣上,宣命朝见?”那个小黄门将他一望,冷笑道:“这事你问我么?也不是我不令你进去,等有一日,你见了圣驾,那时在金殿上询问,方可明白。这旨意是朱国戚奏的,圣上谕的,你来问我,干我甚事!”狄公听了如此言语,恨不能立刻治死,只因圣驾尚未临朝,不便预先争论,但说道:“此话是你讲的,恐你看错了,本院部那时在圣驾面前,可不许抵赖。”说着,元行冲也来了朝房,众人也不言语。不多一会,忽听景阳钟一响,武后临朝,众人臣皆起身入内。
 狄公俟众人走毕,然后也起身,出了朝房,直向午门而去。那个小黄门看见,赶着上前喝道:“你是个新任的巡抚,难道朝廷统制,都不知道么?现有圣旨在此,若未名列,不准入见,何故。许逆圣旨,有意欺君!我等做此官儿,不能听你做主,还不为我出去!”说着抢上一步,伸手揪着狄公的衣拎,拖他出去。当时狄公大怒不止,举起朝笏对小黄门手掌上,猛力一下,高声喝道:“汝这狗头,本院乃是朝廷的重臣,封疆大吏。圣上升官授职,理应入朝奏事,昨日前来挂号,那个朱狗头滥索例规,贪赃枉法,已是罪无可逭,今又假传圣旨,欺罔大臣,该当何罪!本部院预备领违旨之罪,先同你这狗头入朝见驾,然后同那个狗头朱利人分辩。”说着举起朝笏,直望小黄门打来。小黄门本朱利人命他前来,见狄公如此动怒,不禁有意诬栽,高声喝道:“此乃朝廷上的朝房,你这如此无礼,岂不欲前来行刺么!”里面值日的太监,听见外面喧嚷,不知为着何事,随即命人奏知武后,一面许多人出来询问。
 此时元行冲与众大臣,正是山呼万岁已毕,侍立两旁,见武后在御案上,观各大臣的奏本。忽有值殿官上前奏道:“启奏我主万岁,不知何人紊乱朝纲,目无法纪,竟敢在朝房向小黄门揪打。似此欺君不法,理合查明议罪。请圣上旨下!”武后正要开言,早有元行冲俯伏金阶,向武后奏道:“请陛下先将朱利人斩首,然后再传旨查办。”武后道:“卿家何出此言?他乃黄门官之职,有人不法,闯入朝门,他岂有不阻之理,为何反欲将他斩首?”元行冲道:“臣奏陛下,新任河南巡抚,现是何人?封疆大吏入京陛见,可准其见驾么?”武后道:“孤家正思念此人,前山东巡抚阎立本保奏狄仁杰,在昌平县任内,慈道惠民,尽心为国,颇有宰相之才。朕思此人,虽为县令,乃是先皇旧臣,因此准奏。先授并州参军,未及至任,便越级升用,简了这河南巡抚同平章事。此旨传谕已久,计日此人也应到京。卿家为何询问?至于大臣由职进京,凡要宫门请安的人,皆须在黄门官处挂号,先日奏知,以便召见,此乃国家定例,卿家难道尚不知道么?”元行冲道:“臣因晓得,所以请陛下将朱利人斩首。此时朝房喧嚷,正是简命大臣狄仁杰。因昨日往黄门官处挂号,朱利人滥索例规,挟仇阻当,不许狄仁杰入朝,以故狄仁杰同他争论。朱利人乃是宫门小吏,便尔欺君枉法,侮辱大臣。倘在延诸臣,皆相效尤,将置国法于何地?臣所以请陛下先斩朱利人首级,以警将来臣僚,然后追问从前保奏不实之人,尽法惩治,庶几朝政清而臣职尽。惟陛下察之。”
 武后听元行冲之言,心下想道:“朱利人乃武三思妻舅,即是我娘家的国戚。前次三思保奏,方将他派这件差事,此时若准他所奏,不但武三思颜面有关,孤家也觉得无什么体面,且令三思出去查问,好令他私下调处。”当即向下面说道:“卿家所奏,虽属确实,朱利人乃当今的国戚,何至如此贪鄙?且今武三思往朝房查核。若果是狄卿家入朝见孤,就此带他引见。”武三思知道武后的意思,当时出班领旨,下了金阶,心下骂道:“元行冲你这匹夫,朱利人同狄仁杰索规要费,干汝甚事!你同张柬之请人,平日一毛不拔,已算你们是个狠手,为什么还帮着别人,不交银两?众人全不开口,你偏要奏一本,不独参他,还要参我。若非这天子是我的姑母,见顾亲戚情分,我两人的性命,岂不为你送去!你既如此可恶,便不能怪我等心狠了。早退定有一日,总要摘你短处,严参一本,方教你知道我的手段,随后不敢藐视于我。”一人心下思想,走了一会,已到朝房,果见一小黄门同一大员朝服朝冠,在那里争论。一面说道:“我是钦命的大臣,理应带领引见,为何所欲不遂,便假传圣旨,使我为大臣的不得陛见?”一个说道:“你要想见天子,必须先交例规,方可走这条门路,得见圣上。如不有这个例规交来,纵要欲面圣上,也是如登天向日之难。我不妨说与你听听,你有本领,你见了圣上,我家老爷也不当这个差使了。你若不有银子孝敬,还如此在这里威武么,纵有天大的胆,终不能越此范围。”向前把狄公揪住。狄公只是举朝笏乱打,口中大叫大骂不止。此时武三思正来看见,连忙只得上前来问。不知后事究竟如何了局,且看下回分解。

【狄公案】作者:〔清〕佚名著
原名《武则天四大奇案》,又名《狄梁公全传》、《狄梁公四大奇案》,是写于清末的一部公案传奇小说。该书以唐武则天时代为背景,写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时平断冤狱及任宰相时整肃朝纲的故事。
【作者介绍】无名氏,作者姓名、生平年代俱不可考
本书章节列表: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一) 3031
  • 《狄公案》八回合辑(二) 2841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三) 2901
  • 《狄公案》八回合辑(四) 3393
  • 《狄公案》八回合辑(五) 3067
  • 《狄公案》八回合辑(六) 3029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七) 3247
  • 《狄公案》八回合辑(八) 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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