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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案》八回合辑(六) 3030次
第四一回 入山门老衲说真情 寻暗室道婆行秽事
却说马荣、乔太两人,听那僧人说道:“那人不来,许多贞节好人,为他困在里面,岂不是天下事太不公平?即如我,虽不敢说是真心修行,从前在这寺中为主持,从不敢一事苟且。来往的僧人,在此挂肠,每日也有七八十人,虽然不比有势力,总是个清净道场。自他到此,干出这许多事来,怕我在里面看见,又怕我出去乱说,故意奏明武则天,令我在此做这看山门的僧人,岂不鹊巢鸠占么?而且那班戏子,虽是送进宫中,无不先为他受用。你看昨日那个女子,被他骗来,现在百般的强行。虽然那人不肯,特恐那个贱货,花言巧语,总要将她说成。”老者听了此言,不禁长叹一声说道:“你也莫要怨恨,现在尼姑还做皇帝,和尚自然不法了。朝廷大臣,哪个不是武张两党,连庐陵王还被他们谗间贬出房州。他母子之情,尚且不问,其余别人,还有何说?,我看你,也只好各做各事罢。”马荣听得清楚,将乔太拖到房边,低声说道:“我等此时,何不将此人喝住,令他把寺内的细情说明,然后令他在前引路,岂不是好。”乔太也以为然。
 当时马荣拔出腰刀,使乔太在外防备,恐有出入的人来,自己抢上一步,左脚一起,将那扇门踢开,一把腰刀向桌上一拍,顺手将和尚的衣领,一把揪住,高声喝道:“你这秃驴,要死还是要活?”那个和尚正在说话,忽然一个大汉冲了进来,手执钢刀,身穿短袄,满脸的露出杀气,疑惑他是怀义的党类,或是武则天手上宠人,命他来访事,方才的话,为他听见。此时早吓得神魄失散,两手护着袈裟,浑身发抖,嘴里急了一会,乃道:“英、英、英雄,僧、僧、僧人不、不敢了,方才、才是大意之言,求、求英雄饶命,随后再不说他坏处。”马荣知他误认其人,喝道:“汝这秃驴,当俺是谁?只因怀义这秃驴,积恶多端,强占人家妇女,俺路过此地,访知一件事,特来与他寻事。方才听汝之言,足见汝二人非他一党,好好将他细情,并那藏人的所在,细细说明,俺不但不肯杀你,且命你得个极大的好处。若是不说,便是与他一类,先将你这厮杀死,然后再寻怀义算帐。”和尚听了此言方才明白,乃道:“英雄既是怀义的仇家,且请松手,让僧人起来,慢慢的言讲。难得英雄如此仗义,若将这厮置之死地,不但救人的性命,国家大事,也要安静许多。且请英雄释手,僧人总说便了。”
 马荣听了此言,将腰刀举在手内,说道:“我便松开,看汝有何隐掩!”当时将手一放,只听“咕咚”一声,原来和尚身体极大,不防着马荣松手,一个筋斗,栽倒在地。马荣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他害怕,乃道:“你好好说来,俺定有好处与你。究竟这怀义住在何处?方才你两人说,那人未来,究是谁人?”和尚扒起来说道:“僧人本是这寺中住持,十年前来了这怀义,在寺中挂锡,当时因他是个游方和尚,将他留下……”说到此时,复又低声说道:“英雄千万出莫要声张,我虽说出,可是关着人命,你若声张起来,我命就没有了。只因当今天下,武则天被太宗逐出宫闱,削发为尼,彼时见怀义品貌甚好,命老尼暗中勾引,成了苟旦之事。后来高宗即位,武后收入宫中,不时到这庙中烧香,已是不甚干净。那时因关国体,虽知其事,却不敢说出。谁知高宗驾崩,她把太子贬至房州,登了大宝,竟封这怀义做了寺中主持,命我着这山门。从此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前日见村前王员外家的媳妇,有几分姿色,他自己便假传圣旨,到他家化缘,说太后欲拜四百八十天黄仟,令他到王公大臣家募化福缘。王员外见他前去,知他来历不轻,当时给了五千银子。他又说银子虽然送出,还要合家前去看礼,若是不去,便是违旨。次日王员外只得领着合家大小男女,入庙烧香,他便令人将他媳妇分开,骗到暗室里面。随后王员外回去,不见他媳妇,前来寻找,他反说人家扰乱清规,污浊佛地,欲奏知朝廷,论法处治。王员外不敢与他争论,只得抱头鼠窜的回去。听说连日在家寻死觅活,说这冤情没处伸了。谁知怀义将他媳妇藏入暗室,面般强污。所幸这李氏竭力抗拒,终日痛骂,虽然进来数日,终是不能近身。现在怀义无法,将平时那个相好的王道婆找来,先行出火,然后许她的钱财,命向李氏言劝。说若李氏答办,遂了心愿,遂将她两人作为东西夫人。昨日在此一夜,午前方走,约定今晚仍来,故此山门尚未关好,”
 马荣道:“既有此事,你且带我进去,先将这厮杀死,岂不除了大患!”和尚忙道:“英雄切勿粗莽,此去岂不白送了性命?他自大殿起,直至他内室暗室,各处皆有关键,而且临室前面,有四人把守。听说这四人是绿林大盗,犯了弥天大罪,当该斩首,他同武则天讲明,宽他不杀之罪,命他在此把守暗室,以防外人入内。武则天视他如命,岂有不依之理。当时便派这四人前来,马上步下,明来暗去,无不皆精。只要进了大殿,无意碰上暗门,当即突陷下去,莫想活命。四人听见响动,立刻下来,杀成两段,游人在此,无故送命的,也不知多少,何能前去?我看你休生妄想,你这样虽有本领,恐不是他的对手。这是我一派直言。那个王道婆要来了,若是见有生人,你我一齐没命。我话虽说明,你可赶快出去吧!”马荣道:“你放心,包不累你,我去便了。”当时将腰刀插入了鞘内,出了房门,将门带好,然后与乔太说道:“你我且躲在龛内等候,且待道婆前来,随她进去,方访得明白。两人计议已毕,一前一后,蹿上神台,在龛内藏躲。
 未有一个更次,果然门外有人谈心道:“今晚这个月色,正是明亮,怀义大约同热锅蚂蚁一般,在那里盼望呢。”后面一人又道“本来你也太装腔做势的,人家昨日同你千恩万爱的,叫你今晚早来,你到此时,方才动身。我看你也是挨不过去了。”那人道:“你知道拿我垫闲!一经将那个好的代他说上,你抱着他,就他也不问你的。今日总要叫他认得我,方才知我的利害。”说着咯咋一声,已将山门推下,高声问道:“净师父哪里去了?这半夜三更不在此看守,若有歹人攒了进来,岂不误了大事!”里面和尚赶着答道:“李婆婆来了!我方才进房有事,可巧你便来了。”马荣向外面一看,见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虽是大脚,却是满身的淫气。见和尚出来,向着后面那个女子说道:“你回去吧,明日不见得回去。本欲领你同我进去,那个馋猫见了你,又要动手动脚的了。随后有便,我再代你上卯,这几日先让我快活快活。”外面那人,啐了一声,果然回去。这里道婆命沙弥将山门关好,自己提着个灯笼,向大殿而去。
 乔太听她这派言语,已是气不可遏,欲想上前就是一刀,结果她性命,马荣赶快拦住,低声说道:“正要随她进去,访明道路,此时杀死,岂不误事!”两人见他进入大殿,跳出神龛,捏着脚步,随后赶来。只见在大殿口站定,左脚向门槛上两蹬,忽然一阵响声,顷刻之间,里面出来几人,见是道婆,齐声笑道:“你这老蕙子,如此装腔!他在那里乱来了,前后不分,揪着人胡闹。”当时说笑着,向里面而去。马荣、乔太欲想随她而行,又恐众人转身,为其看见,彼此没有退步,而且这班人,皆非善类。当时两人只得蹿身上了房屋,在上面随着灯光,一路而去。穿过几处偏殿,见前面有个极大的院落,院左边有个月洞门,并不推敲,但将门外那块方石一敲,两扇门自然开来,里面却是个花园,梅、兰、竹、菊、杨柳、梧桐,无不齐备。两人在墙头伏定,但见前面一带深竹,过了竹径,乃是三间方厅,众人到了厅内,道婆喊道:“秃子还不出来迎接!你再在里面,我便走了。”这话还未说完,好像一人道:“我的心肝,你再走,我便死过去了。”正说之间,众人哄然大笑。马荣不知何事,当时蹿身下来,隐在竹园里面,向厅前一看。只见一个少年和尚,精赤条条,站立在前面。因道婆说要回去,他来不及穿衣服,便这样出来,所以引得众人大笑不止,马荣虽是愤气,只得耐着性子,向里面望去,见怀义同那道婆,手搀手,到了那上首房间里去,众人顷刻间,全然不见。遥想此时,这奸僧干那苟且之事,不忍听那淫秽之声,只得又等了一会。约计干毕之后,走到窗下侧耳细听,闻得道婆说道:“你这没良心的种子,现在无人,竟拿我垫闲,今日火自出了,日后怎样说法?我们是下贱人,比不得你上至武后,下至官人,皆可亲热的。今日不允我个神福,那件事你也莫想上手,我这利口,你也应该知道。”怀义道:“你莫要这样说,昨晚已允过你了,若把她说妥,这两个房间,一东一西,为你两人居住。若武则天前来,横竖她也不在这里,另有那个地方。听说我们的那班戏子,无不个个如意,加之薛敖曹又入宫中,她已是乐不可支,一时也未必想起我来。即便我间或进宫,也是躲躲藏藏,焉能同你们如此忘形。你看我这小怀义,又怒起来了,你可再救我一救。”说着便搂抱起来。马荣听到此时,实在忍耐不住,拔出腰刀便想进去动手,忽听里面隐隐的露出哭声,知是李氏困在里面,复又按着性子,想道:“我此时进去,就要将这狗男女杀死,设若误入暗室,岂不反误了大事!”只得转身到了院内,命乔太在竹园等候,自己顺着声音,暗暗听去。却是在地窖里面,走了两趟,只不见有门路。
 忽然奸僧与道婆一阵笑声,出了厅门,马荣反吃了一惊,深恐被他看见,正要躲避,复又铃声一响,许多男子齐行出来,向道婆说道:“李婆婆,我们下面说了两天,为他骂了无限,只是不依。你现在人浆也吃过了,火已平了,可以将此事办成,免我们寻人乱闹。”道婆道:“你们这许多人垫垫上,也不为过,若再向我取笑,便显个手段你看。”众人道:“我等如此说,须也是为的你日后做二夫人,岂不快活。”说着,道婆一笑,将那门槛一踹。众人顷刻复又不见。马荣甚是诧异。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二回 王虔婆花言骗烈妇 狄巡抚妙计遣公差
却说马荣见怀义同众人忽然不见,知是下入地窖,见四下无人,当即走身出来,与乔太并在一处,侧耳细听。但听道婆到了里面说道:“王家娘子,还在这里么?我看你们这些人,为什不打盆面水来,快为娘子净面?就是想娘子在此,也该殷勤殷勤些,令人心下舒服。常言道,不怕千金体,三个小殷勤。人心是肉做的,她看你这温柔苦求,自然生那怜爱的心了,而况怀义有这样品貌,这样人物,还有这样声势富贵,旁人还想不到呢。目下虽是个和尚,可知这个和尚,不比等闲,连武后也是来往的,王公大臣,哪个不来恭维?只要武则天一道旨意,顷刻便官极品,那时做了正夫人,岂不是人间少有,天上无双。到那时我们求夫人让两夜,赏我们沾点光,恐也不肯了。总是你们不会劝说。你看哭得这可怜样子,把我们这一位都疼痛死了。你们快去,取盆水来,好让我为娘子揩脸。凡事总不出情理二字,你情到理到,她看看这好处,岂有不情愿之理?”
 正说之间,忽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吃了一惊,赶着用了个蝴蝶穿花势,蹿至竹园里面隐身。向原处一望,早有两个人来,捧着一个磁盆,向东而去。马荣道:“你听虔婆这张利口,说得如此温柔,想必取水之后,便要动手了,你我索性在此听个明白。”两人在私下议论。未有一会工夫,那人已取了水来,依然铃声响动,入内而去。马荣复又出来,但听道婆又道:“娘子且清净面,即便要去,如此夜深,也不好出庙,我们再为商议。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娘子既来此地,就是此时出去,也未必有干净名声,若是清洁,最好不来。现在至此,你想怀义的事情,谁不知道?那时落个坏名,同谁辩白?我看不如成了好事,两人皆有益处。这样一块美玉似的人,还不情愿,尚要想谁?我知道你的意思,昨日进来,羞搭搭的不好意思,故此说了几句满话,现在又转脸不过来,其实心下早经动情了。只总是怀义不好,不能体察人的意思,我来代你收拾好,让你两人亲热亲热的在一处。”说着好像上前去代她揩脸解衣的神情。
 马荣正是怒气填胸,只听得“光”一声,打了一个巴掌,一个高声骂道:“你这贱货,当着我是谁,敢用这派花言巧语?可知我乃金玉之体,松柏之姿,怎比得你这蝇蛆逐臭的烂物!今日既为他困在此地,拼作一死,到阴曹地府,同他在阎王前算帐。若想苟且,也是梦话。他虽是武则天来往,可知国家也有个兴败!何况这秃厮罪不容诛,等到恶贯满盈,那时也要碎骨粉身,以暴此恶!你这贱货,若再动手,先与你拚了死活。打量我不知你的事情?半夜三更,乱入僧寺,你也不怕羞煞!”乔太向马荣耳边说道:“这个女子,实是贞烈,若果这虔婆与怀义硬行,也只好冒险的前去了。”马荣道:“怕的怀义到别处去了,这半时不闻他言语。且再听一会,看是如何。”乔太只得将腰刀拔出,专候厮杀。
 谁知虔婆被她这一顿痛骂,并不动气,反哈哈笑道:“娘子你也太古怪了,我说的是好话,反将我骂这一顿。我就不叨手,看你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样子,几时是了。我且出去,免得你生气。”说罢向众人道:“你们在此看守,我去回信。遥想秃驴,不知怎样急法呢!”当时又听铃声一响。马荣两人疑惑里面有人出来,复又隐入竹内,谁知听了一会,并不见有动静。马荣道:“这下面地方,想必宽大。方才怀义下去,不听他的言语,此时铃声一响,虔婆又不出来,想是另有道路,到别处去了。你我此时,且到后面寻觅一番,看那里有什么所在。现已打四更了,去后也可回城通报。你我两人在此,虽知其事,终于无益。”二人言定,由竹园内穿出院墙蹿上厅房,向后而去。但见瓦屋重重,四面八方,皆有围墙护着,欲想寻个门路,也是登天向日之难。看了一会,知是他的暗室,当时只得出来,蹿过护河,向城内而去。
 到了衙前,却巧天色已亮,自己吃了饮食,正值狄公起身,当即到了书房,狄公问道:“汝等去了一夜,可曾访出什么?”马荣道:“大人听了此事,也要气煞!世上有这等事件,岂非是君不成君,臣不成臣。”当时两人便把白马寺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狄公自是气不可遏,忙道:“今夜汝等可如此如此,先将这老虔婆杀死,本院一面命陶干前去,将王家的原主唤来,本院自有章程。”马荣领命出来。登时狄公将陶干喊进,又将刚才的话,诉说了一番,命他立刻出城,如此如此。
 陶干当时出了衙门,飞马向城外而来,一路问了乡人,约至辰牌之后,已到了王员外庄上。赶紧下马,在树上挂好,自己走到庄前,是有四五个庄丁,在那里交头接耳,不知说什么东西。陶干上前问道:“你这庄可是姓王?你且进去通报一声,说是有个陶干,特由城内而来,同他有机密商议。从速前去,迟则误事矣。”
 却说那些庄丁,见他是公门中打扮,不知是好是歹,乃说:“天差到此,虽是正事,可巧我主人现卧病在床不要见客,且请改日来罢。”陶干知他是推倭,乃道:“你主人的病由,我是知道的,若能见我,不但可以治病,而且可以伸冤。这句话,你可明白么?近日你家庄上,出了何事,你主人的病,就因此事而起。是与不是,快去快去,莫再误事。这个地方,非谈心的所在,到了里面,你们便知我来历了。”众人见了他如此说法,明明指着白马寺之事,当时只得说道:“且请天差稍待一刻,我进去通报一声,看是如何。”说着那人走了进去,稍停一回出来,向着陶干道:“我主人问你是何处衙门的天差?”陶干道:“俺乃巡抚衙门的狄大人那里前来,还不知道么?”那人听了此言,遂说道:“既然是巡抚衙门,我主人现在厅前,就此请见吧。”陶干当即跟他进去,穿过了几处院落,来至厅前。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老者,站在厅前,见那陶干来,赶着说道:“天差光降,老朽适抱微恙,未克远迎,且请坐奉茶。”陶干当时说道:“小人奉命前来,闻得尊处现有意外之事,且请说明,敞上或可代为理恤。但不知员外是何名号?”王员外道:“老朽姓王名毓书,曾举进士,只因钝朽无能,家中有些薄产,可以度日,因此不愿为官,居于是乡。然村庄田户,见老朽有些薄产,妄为称谓,此庄唤王家庄,遂称老朽为员外,其实万不敢当。但狄大人雷厉风行,居一官清正,实是令人钦慕。此时天差前来,有何见教?”陶干见他不肯说出真情,乃道:“当今朝廷大臣,半皆张武两党,狄大人削除奸佞,日前已将两人惩办。小人前来,正为白马寺之事,何故员外见外,尚不言明?岂不有负来意!”王毓书听了此事,不禁流下泪来,忙道:“非是老朽隐瞒,只因此事关着朝廷统制,若是走漏风声,性命难保。目下哪一个不是奸党的爪牙,独恐冒充前来,探听虚实,以致未敢直言。其实老朽这冤枉,无处伸诉的了。”说罢流泪不止。
 陶干道:“员外且莫悲伤,这其中细情,俺俱已知悉,幸而令媳此时并未受污。”当时将马荣乔太,昨夜去访的话,说了一遍,然后道:“大人命我来此授意员外,请员外如此这般,大人定将此事办明,所有沉重,皆在大人身上。外面耳目众多,实是要紧,千万勿误。小人不能在此久待,回衙还有别的差遣。”说毕,起身告辞而去。王毓书听毕,心下万分感激,虽然犹豫不决,不敢就行,复又想了一会道:“我家不幸出了此事,难得狄公为我出力,若再畏首畏尾,岂不是自取其辱么?”当时千恩万谢,将陶干送出大门之外,依议办事。
 且说陶干回转城中,禀见狄公,各人在辕门伺候。到了下半天,忽然堂上人声鼎沸,有许多乡人,拥在大堂之上,狂喊伸冤,一个中年老者,执着一个鼓槌,在堂上乱敲不已。当时文武巡捕,不知为何事,赶紧出来问道:“你这老人家有何冤抑事,为何带这许多人前来喊冤?明日堂期,可以呈递控状,此时谁人代你回禀?”那老者听了此言,抓着鼓槌,向巡捕拚命说:“来击鼓鸣冤,说是白马寺僧人,将他媳妇骗入寺内,现在死活存亡,全未知悉,特来请大人伸冤。”狄公道:“白马寺乃怀义住持,是武后常临之地,岂得有此不法之事!他的犯词何在?”巡捕道:“小人向他索取,他说请大人升堂,方才呈递。不然就要轰进来了。”狄公假意怒道:“天下哪有这样事件?若果没有此事,本院定将这干人从重处治,若是怀义果真不法,本院也不怕他是敕赐僧人,也要依律问罪。既这原告如此,且传大堂伺候。”巡捕领命出来,招呼了一声,早见许多书差皂役,由外进来,在堂上两旁侍立。顷刻之间,暖阁门开,威武一声,狄公升堂公座,值日差在旁伺候。狄公问道:“且将击鼓人传来。”下面听了这句言语,如海潮相似,异口同声,八九十人,一齐跪下,口称大人伸冤。为首一个老者,穿着进士的冠带,在案下跪下,身边取出呈子;两手递上。狄公展开看了一遍,与马荣回来说那山门的和尚所说的话无异,然后问道:“汝叫王毓书么?”老者道:“进士正是王毓书。”狄公道:“你呈上所控之人,可是实事么?怀义乃当今敕赐的住持,他既是修行之人,又是武后所封,岂不知天理国法?何故假传圣旨,到汝家化缘,勒令你出五千两银子?又命你合家入庙烧香,将你媳妇骗入在里面,此是罪不容诛之事,若控不实,那个反坐的罪名,可是不轻。汝且从实供来。”
 王毓书听了此言,说道:“进士若有一句虚言。情甘加等问罪。只求大人不畏权势,此事定可明白。”说罢放声大哭。不知狄公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三回 王进土击鼓鸣冤 老奸妇受刀身死
却说狄公见王毓书说,大人如能不畏权贵,决可将此事明白,当时拍案怒道:“汝虽不入仕途,也是科名之士,岂不知国家立官,为达民隐?本院莅任以来,凡事皆秉公评断,汝何故出此不逊之言?且将汝交巡捕看管,本院访明再核。若果不实,便将汝重处!余人一律开释。”说罢拂袖退堂。所有那些百姓,听见此事,无不切齿痛骂,说怀义这秃驴,平日干的事件,已是杀不胜杀,只因有关国体,朝廷大臣,无奈何他,近又将王毓书媳妇,骗入里面,还敢假传圣旨,这样大罪还可容得么?可惜这老人家,只控了一番,这狄公但问他是虚是实,那个意思,也不敢办,这岂非有心袒护么?你言我语,私下议论不了。当时王毓书随巡捕而去,众农户见狄公如此发落,齐向王员外道:“员外在此,且耐心两日,若大人再不肯办,我们明日再来。”说罢,齐声而散。
 你道狄公何故说这松懈的话,只因怀义党类甚多,就要今晚马荣、乔太两人事情办成,明日方可奏知武后,严加惩办,若此时在堂上过于决裂,满口要办怀义,设或有人与怀义一党,当时前去报信,走漏风声,反为不美。因此但将控告的原因,在堂上细问了一遍,使百姓知道,又见自己不肯替王毓书伸冤,此乃他禁止人通报信息的意思。此时退堂之后,将控告收好,已是上灯时候。命陶干去喊马荣,说他二人已经前去,当晚也不安寝,专等马荣的回信。
 谁知马荣与乔太,早就吃了晚饭,出衙门,由原路向白马寺来,约至二鼓左右,已到面前。两人走的是熟路,直至寺口,依旧将山门轻轻一推,幸喜又未掩着。两人挨身进去,复又掩好,来至和尚房内。那个和尚见他又来,忙道:“昨晚你们几时出去?里面的事情,曾访明白?”马荣道:“全晓得了,但问你昨晚山门不关,是等那个道婆,昨日听得说今晚不回去,为何此时仍将山门开着?”和尚道:“英雄不知,她每日皆如此说法,到了次日,便自回去。因她那个庵中,也是个龌龊世界,所有的尼姑,把持京城中少年公子,不知坑害了多少。她每日回去,仍要办那些牵马打龙等事。今日巳正之后,方才出去,言定三更复来。英雄此时又来何干?”马荣道:“可真来么?”和尚道:“僧人岂敢说诳?”马荣当即说道:“你且在里面静坐,若山门外有什么声响,千万莫出来询问,切记切记!”说毕,仍然与乔太出寺,在牌坊口站定。
 看看天色尚早,复又在周围一带,游玩了一回,约致三鼓,月色已是当头,心下正是盼望,远远的见松林外面,有团亮光,一闪一闪的。马荣招呼乔太道:“你看对面可是来了么?”乔太说:“这树枝挡住看不清楚,且待我前去看明白了。”当时捏着脚步,向松林内走来,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少年女子,提着个灯笼,照着那道婆前来。乔太赶忙出了树林,来至牌坊前面,低声向马荣道:“这贱货来是来了,你我在哪里动手?”马荣道:“就在这山门前结果她姓命。”当时背着月光,倚着牌坊的柱子,掩住身躯。只听树林二人说道:“王道婆婆,你何以认知怀义?听说他与别人不同,浑身全滩在身上,惟有那件东西,如铁棍子相似,两下一来,便令人筋骨苏麻,可是真的么?你天天如此受用,可惜我未尝过这滋味,你哪一天也松松手,给点好处与我。每天送你来,便不许我进去,岂不令人想煞?不听这妙事,也就罢了,既然晓得,不能身入其境,你想可怪难受的。”王婆婆听了笑道:“你这臊货,每日两三个男人上下,还要得陇望蜀,想这神仙肉吃。可知他虽是如此,也要逢迎的人有那种本领,软在一处,滩在一堆,方有趣味。不然独脚戏唱得来,也无意味。”两人一头走着,嘴里只顾混说这邪话,不防着已到了牌坊前面,马荣将腰刀一举,蹿身出来,高声喝道:“老虔婆,做得好事,今日逢着俺了!”说着左右将头发揪住,随手一拖,早跌倒地下。那个少年女子,正要叫喊,乔太早踢了一脚,将灯笼踢去,露出明晃晃钢刀,向着两人说道:“你们如喊叫一声,顷刻就送你的狗命。”
 虔婆见是两个大汉,皆是手执钢刀,疑是劫路的贼盗,早已唬得魂不附体,当时说道:“大王饶命,我身边没有银钱,且放我进寺,定送钱财与你。”马荣两人,也不开口,每人提着一人,直向松林而来。到了里面,咕咚摔下,乔太向马荣道。“大哥,我们就此开刀,先将她那个残货剥下,究竟看她什么形象,就如此淫贱。就后挖出她心来,就挂在这树上,让鸟雀吃了吧。再将头割下,为那烈妇报仇。”马荣故意止住说道:“这不是怪她一人,总是怀义这狗钻秃驴造的这淫孽。若是这虔婆肯将那地窖的暗门,何处是关键,何处是埋伏,何处是怀义淫秽的地方,共有几个所在,她能说明,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仍寻怀义算帐,与她二人无涉。”乔太听了此言,向着王婆婆说道:“你这虔婆可听见么?爷爷本欲结果你们的性命,这位大哥替你们讨情,饶你狗命,你还不赶快说么?”王道婆听了此言,心下想道:“这两人是何处而来,为何与怀义有这仇恨?我且谎他一谎,只要将此时过去,告知怀义,命他明日进宫奏知武后传出圣旨,捉拿这两个盗匪,还怕他逃上天去么?”当时说道:“大王要问他地窖,此乃是自己的埋伏,外人焉能知道?我不过偶然到此烧支香,哪里知道他的暗室?”马荣冷笑道:“你这刁钻的贱婆,死在头上,还来骗人,打量爷爷们不知道?昨日夜间打洗脸水是谁叫的,东西夫人是谁要做的,我不说明,你道我未曾看见么?你既偏护着孤老,爷爷就要得你性命,先送点滋味你尝尝。”说着刀尖一起,在虔婆背臂上,戳了一下,登时“哎哟”一声,满地的乱滚,鲜血直流,嘴里喊道:“王爷千万饶命,我说便了。”马荣说:“爷爷叫你说,我偏要谎我,现在不要你说,你又求饶。要说快说,不说就下手了!”当时将钢刀竖起,刀背子靠在颈项上,命她直说。
 王道婆到了此时,已是身不由主,欲待不说,眼见得性命不保,只得说道:“他那个厅口的门槛,两面皆有口子,在外边一碰,便陷入地窖,下面皆是梅花桩、鱼鳞网等物,陷了下去,纵不送命,已是半死。由里一得脚,那门槛下面有两块砖头,铺嵌在木板上面,用铁索子系在槛上,只要一碰铁索子,便落了下来,当时两块石板,左右分开,下面露出披屋。由此下去,底下有十数间房屋,各是各的用处。我那日在那里是第二间房内,李氏娘子,是第五间,其余皆是他娈童顽童的所在。将这房屋走尽,另有五大间极精美的所在,便是武后的寝宫了。这全是真实的言语,并无半句虚词,求大王饶命吧。”马荣听完,乃道:“爷爷倒想饶你,奈我伙伴不肯。”王道婆疑惑的看乔太,也就向乔太求道:“是这位大王,也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乔太笑道:“他有伙计,俺也有伙计,只问我伙伴肯饶你,便没有事。”王道婆道:“大王不要作耍,统只有你两人,哪里再有伙计?”乔太将刀一起喝道:“就是这伙计,饶你不得!”王道婆哎哟一声,早已人头两处。那个少年女子,见道婆被杀,自分也是必死,只得求道:“大王如不杀我,我便把身上这金镯,与你两人。”马荣骂道:“你这臊货,也饶你不得!你且说来,庵在何处,里面共有多少尼姑?”女子道:“此去三里远近,有座兴隆庵,便是武后从前为尼之所。这道婆与怀义,是多年的情人。现在共有三四十间暗房,此三四十个尼姑,专门招引王公大臣、少年子弟,在内顽笑。凡有人家暧昧之事,不得遂心的,也来此处商议。我是去年方才进庵,专随这道婆出入,有时她迎接不上,便命我替代,因此知道这里面的滋味。不料今日此处遇见大王,但求大王饶命。”马荣听了骂道:“汝这贱货,留着你也非好事!你既同她前来,一齐再同她前去。”当时也是一刀,把那女子杀死。马荣道:“你我此事是干毕了,明日怀义出来,自必奏知武后,捉拿凶手。尸骸山门前面,岂不有累这看门的和尚?你且进去,对他说知,我这两颗人头,送到怀义那个厅上去,先把点惊吓与他。”说着起手在地下将两颗首级提起,一路蹿房过屋,向那竹园而来。
 到了里面,见了下面有人说道:“这个老东西,此时又不来了。每日夜间,总不得令人早早安歇,她不来,这一个便逢人胡闹。”马荣见四下无人,捏着脚步,顺着道婆所说的身径,走到里面,轻轻把两颗首级,一里一外,在那开键处摆好,随即蹿身上房,连蹿带纵,到了山门口,向里喊道:“乔太,你我快点回去。顷刻里面警觉,便走不去了。”乔太正值里面出来,两人一齐向城内而去。半路之间,马荣问道:“你如何同他说?”乔太道:“我同他说明,是巡抚衙门来,若是怀义在他身上追寻凶手,命他到辕门控告,但说怀义骗奸人家妇女,致杀两人。他见我是狄大人差来,感激不尽,说代他出了冤气。虽是他的私意,遥想也不甚有误。”当时两人赶急入城,已是四更以后。
 进了衙门,却巧狄公正拟上朝,见他两人回来,知是事情办妥,问明原委,上车来至朝房。此时文武大臣,尚未前来,幸喜元行冲已到,狄公当将王毓书的事,告知与他。行冲道:此事惟恐碍武后情面,难以依律惩办,只得切实争奏,方可处治。”狄公道:“本院思之已及,稍停金殿上如有违拂之处,尚望大人同为申奏。”元行冲道:“大人不必烦虑,除武后传旨免议,那时无法可想,若是武三思、张昌宗等人阻挠,下官定然伏阙力争。”二人计议已毕,从臣陆续已来。稍待,景阳钟响,武后临朝,文武两旁侍立,早有值殿官上前喊道:“有奏事出班奏驾,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狄公俯代金阶,上前奏道:“臣狄仁杰有事启奏。兹因进士王毓书昨投巨衙门击鼓呼冤,说有媳妇李氏为白马寺僧人怀义骗人寺内中,肆行强占,目下不知生死如何。臣因该地是敕赐的所在,恐其所控不实,当即在堂申驳。谁知此事合境皆知,听审百姓齐齐鼓噪,声言此案不办,便欲酿成大祸。臣思若果王毓书诬告,何以百姓众口一词,如再不奏明严办,不但有污佛地,于国体有关,且恐激成民变。求陛下传旨,将白马寺封禁,俾臣率领差役,前去搜查一番,方可水落石出。若果没有此事,这王毓书诬控僧人,扰乱清规,也须一律惩办。”
 武则天听了此言,不禁吃惊道:“怀义是寡人的宠人,准是因薛敖曹现入宫中,他不能前来,加之寡人久不前去,因此忍耐不住,做出这不法事来。但此事有碍我的情义,设若被他审出,如何是好?”当时要想阻止他不办,一时又不好启齿。武后想来……不知所说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四回 金銮殿狄仁杰直言 白马寺武三思受窘
却说武后听狄公奏怀义骗诱王毓书媳妇,请传旨交他查办,心下难以决断:欲待不行,显见碍于私情,恐招物议,而且狄公非他人可比;若是他前去搜出实据,那时更难挽回。若遽然准告,此去怀义定然吃苦,那种如花似玉的男人,设若用刑拷问,我心下何以能忍?况此事也不能怪怀义,总因薛敖曹、张昌宗等人,日在宫中,便令我将他忘却,以致他心火上炎,难以遏止。此事惟有推倭在别人身上。若果他实事求是的认真起来,那时也只好如此这般,传道旨意,开赦便了。当时答是:“狄卿家所奏,王毓书击鼓呼冤,孤家虽不知怀义果有此事,但此寺乃是先皇敕建,加以寡人允了神愿,偶往烧香,见怀义苦志修行,不愧佛门子弟,因此命他为这寺中住持。此时既有此事,固不能因他是敕封的僧人,违例不办,但也要访明,惟恐别处僧人,冒充其事,那时坏了国体是大,坏了佛法是小。卿家是明白之人,也应知寡人的意见。此去但将王毓书媳妇,查访清楚,令其交出便了。余下若能宽恕,看他是出家之人,容饶一二。”狄公心下骂道:“这个无道昏君,金殿上面,竟命我违例饶恕他,明是袒护的怀义,我且不问如何,你既命我去,当时也不怕你有什么私意,也要奏上一本,不然全没有天理国法。”随即奏道:“臣定仰体圣意!若怀义果真不法,也只好临时再看轻重了。”
 当时正要退朝,忽然黄门官奏道:“现有白马寺住持怀义报道,山门前不知何人,杀死两口女尸,首级不知去向。特命人来报官,转请代奏。”武则天听了此言,心下疑道:“莫非怀义真是个妄为!两个女子是他骗来行奸不从,致将他杀死,反来奏朕发落?现在狄仁杰在朝,如何遮掩得过来?”当即怒道:“白马寺乃敕建的寺院,何人敢在此行凶?若不严办,法律安在!且山门有人看守,僧人静慧,岂不听见!莫非他干出不端之事,抵赖在怀义身上?”狄公心下明白,当时并不再奏,领旨下来,退朝而去。
 且说怀义何以知山门前有了死尸?只因他与众娈童,在暗室内胡闹了半夜,轮流更替,皆不得王道婆那件顺意。一看玉杵如钢炭一般,真是无处安放。等到三更,仍是不来,欲想与毓书媳妇勾当,见她那样哭骂,深恐她拚命寻死,反而断了妄想。直到四更,疑惑道婆真是不来,不得已揪着了极少的道童,硬行干了一会,勉强出了点火,心下终不舒服,向着众人道:“这个老蕙子骗得我好去!她明知我熬不过去,偏是不来。此去她庵中不远,你们带我寻她,究竟看她去那里何事。莫非又遇见个妙人儿,舍不得前来?”那些娈童,皆是百说百依的,随即三四个人,由暗室出来。才将铜铃一抽,将那暗门开下,忽然一个滚圆的物件,如西瓜一般,骨碌碌的由台坡上,直滚下来,把众人吃了一惊。皆定神向前一看,叱诧一声,未曾喊得出口,早又咕咚栽倒在地。怀义忙道:“你们怎样了。”那人早已吓僵,但听说道:“人、人、人头!”怀义再仔细一望,正是血淋淋一颗首级,当时亦魂飞天外,忙喊道:“前面英雄赶快出来,此地出了命案了。”
 原来门槛外面那个陷人坑,四面有四个绿林大盗,在那里把守,日间无事,夜间专在此处,恐有人来陷入坑中,他四人便一齐上前乱刀砍死。此时听见怀义叫喊,知又出了事了,也就将铜铃抽起,开下暗门,依然一样,早有个如西瓜大小东西,从上面滚了下来。为首一人正望上走,不防着正滚在自己头上,吃了一惊,也不知何物,顺手一摔滚了过去。但觉头额冰凉,再用手一抹,不看犹可,再举手一看,乃是鲜红的人血,忙呼道:“这事奇了,”此地哪里有人头。”四人不解其故,只得一起攒身上来,过了门槛,复到里面暗室,见那边一人,已吓昏在地下,忙道:“你等不要慌,此事必仇家所为,而且是个好汉,方有胆量,干得出这事。且取个灯台来照一照,看是何人。”怀义连忙移过烛光,这一吓,非同小可,忙道:“不、不、不好了,就是王道婆,为人杀了!我的心肝,你死得好苦,这来我怎么得过?”大汉道:“你们莫要大惊小怪的,可知我那边还有个人头。一同看清楚了,再想这凶手是谁。”说着过去,两人把那颗首级取来,众人一看,正是道婆的伙伴。怀义道:“这明是她两人前来,行至半路,被仇人所杀。这事如何得了?”
 正闹之间,忽听前面又叫喊起来,说道:“你们里面快点出来,现在山门口,杀死两人尸骸,不知由何处而来。这事不是儿戏,有关人命哪!”怀义听道:“不好了!这分明是静慧狂叫,莫非赵老儿也被人杀死?”四个伙伴听得此言,忙道:“只要凶手在此,也不怕他逃上天去,我等且去将他擒获。”说毕四人如飞一般,穿碰纵跳,到了前面。见静慧面如土色,还在那里叫喊,忙问道:“净师父,凶手在哪里?”静慧道:“我与赵老儿在山门内等候道婆,直不见她前来。因是天色不早,正要小解,一人出去瞧望,见有一个大汉,肩头上背着两件东西,向牌楼前一摔。我正要上前去问,那人大喝一声:‘你来便送汝狗命!’我见他手中执着一把亮刀,一吓一个筋斗,昏了过去。过了半会,方才醒来,那人已不知去向。因此前来喊叫,不知我们里面如何?”四人齐道:“这事奇了,里面只有两颗人头,莫非与山门前那个尸骸是一人?我们赶快追去。”四人各执兵器,蹿出山门,果见牌房前,两口尸骸,横在下面。向脚下一望,却是两个女尸,知是身首两分。四人在左近追寻了一回,不见有人影,只得依旧回寺,来到里面,告知怀义。
 怀义道:“这事如何是好?若他今夜再来,哪里有这许多人防备?可见这人本领非常,一人杀死两人,还敢将人头送至里面,竟无人知觉,遥想我们这内里的事,他皆知道了。似此若何办法?”四人道:“你何必这样惧怕?此时赶快命人至武三思衙门,报知此事。现在天已将亮,请他立刻上朝,奏”明武后,传旨刑部衙门九门提督,一体严拿凶手。如此雷厉风行,还怕他逃脱么?这个人头,从速在后面掩埋灭迹。就说是无头的命案,在别处杀人之后,将尸身移在寺前,有意拖害。武后听了此奏,岂有不办之理!”怀义听了此言,甚有主见,随即命人赶快入城。谁知到了城内,武三思已去上朝,那人只得到黄门官处,禀知此事,请他随即代奏。
 此时武后退朝,赶命武三思入宫,说道:“怀义干出此事,现为狄仁杰奏明寡人,他乃先皇的老臣,而且孤家见他便有三分惧怯。这事若被他审出真情,为祸不浅。王毓书控告之事,还未明白,复又闹出命案,岂非叠床架屋,令人难救。你此时赶先到白马寺去,命他将所有的罪名,移卸在净慧身上,孤家便可转圆了。”武三思本是他们一类,听说狄仁杰承办此事,也是为怀义担心,当时领旨,由后宰门出去,骑马出城,由小路飞奔白马寺来了。
 下了牲口,果见山门前横着两口女人的尸首,地甲等人,在那里看守,仍有许多百姓,来来往往,拥在那里观看。武三思恐有议论,当时进了山门,直向内厅而去。正是怀义与众人谈论,说命人前去,何以仍未回来,不知武后如何发落。忽见武三思匆匆而进,正是喜出望外,忙道:“皇亲请坐!寺中闹出这项事件,如何是好?”三思笑道:“本来你们也太乐极了,日夜的在此快活,可知有人告了师父?”怀义道:“这是何说?有谁告我?”三思正色道:“此来正奉武后的密旨。现在王毓书在老狄辕门击鼓鸣冤,说你将他的媳妇李氏骗困在里房内面,而且假传圣旨,勒令出五千两饷。方才老狄上朝,奏明武后,武后正如此这般,为你掩饰,谁知黄门官又启奏说,寺前杀死两人。这明是你因奸不从,下这毒手。稍顷老狄便来相验,武后特命我来,命你推在净慧身上,随后方好转圆。”怀义听了此言,也是吃惊不小,忙道:“这不是冤煞人了?王毓书所控,虽有此事,只因我久不进宫,故一时妄为,可知杀死的人,并非什么百姓,乃兴隆庵的王道婆。她与我的事件,你也晓得,何忍将她杀死?这定是仇家所为。现在老狄前来,惟恐这事不能掩饰,却是如何是好?”武三思:“横竖有武后作主,尚无大碍,但不可与他硬辩。从前我与张昌宗尚吃他大苦,何况你是出家之人。虽看这私情在内,可知外面说不出口。我还不能在此久坐,设若他来两下对面,反为不美。他来后怎样,只赶快命人到我那里送信,好进宫复奏。这个地方,也不能久坐,他进来径在前殿上,请他起坐,免得露行迹。”说着匆匆起身而去,就出了山门,正望小路上走来。
 谁知前面呜锣开道,纷纷而来,许多百姓,齐声让开,说道:“巡抚狄仁杰大人来了,稍顷便要相验。”武三思见狄公已来,只好站立一旁,挤在人丛里面。谁知狄公在轿内,早经看见,心下骂道:“这厮前来,必有什么密旨传教怀义,我且将他拘在此地,令他亲目所睹,方无更变。”随即命人住轿,走出轿来,高声喊道:“武大人在此何干?莫非怕下官徇情,相验不实,从旁监视么?”武三思被他喊了两声,彼此转不过脸来,只得上前答道:“下官因有己事上乡,路过此地,特来一瞧。大人乃清正之官,何必生疑?大人且请办公,下官即告退了。”狄公见他如此,心下笑道:“你也大乖巧了,既来如何能去!”忙道:“下官正恐一人照应不到,欲请一位亲信大人,同办此事。既然大人在此,且请同为查验,稍缓一刻何妨。”武三思心下正是着急,明知他是有意缠缚,忙道:“大人乃奉旨而来,下官未奉主命,何敢越分行事。”狄公正色道:“汝未奉命办此案件,难道私下至此,便行得么?此乃案情重大之事,你此时前来,非通消息而何?食君之禄,理合报君之恩,为何徇私废公,不办国家之事?今日虽未奉旨,且越分一次,所有罪名,老夫奏知圣上,自请处分便了。若不在此同办这案,便是汝有意欺君!”武三思被他抢白了一顿,只是回答不来,只道:“下官何敢如此?奉陪大人便了。”当时两人一齐进了山门。早有人通信,告知怀义。
 怀义平时妄自尊大,任凭你何人,也不出来迎接,此时有亏心的事件,加以狄公清正刚直,无人不知,早已心中惧怕,迎接出来,在大殿前侍立。见了狄公,待行礼已毕,邀入前厅上坐下,怀义也就入座。狄公当时喝道:“汝是何人,竟敢与钦差对坐?即此一端,可知目无法纪。平日汝是敕建的住持,稍为宽待,胆敢将良家妇女,骗固寺中!本院奉旨查办,汝是为首的钦犯,还不向我跪下,从实供来!王毓书的媳妇现在何处?山门外两人,汝何时所杀?”这番话早将怀义吓得满身乱战。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五回 搜地窖李氏尽节 升大堂怀义拷供
却说怀义见狄公说了一番言语,吓得浑身乱抖,乃道:“僧人奉圣命在此住持,何得谓之钦犯?王毓书媳妇,是谁骗来,大人何能听一面之词,以为情谳?”武三思在旁道:“大人且待相验之后,再为讯审。此时未分皂白,也不能命御赐僧人,便尔下跪。”狄公道:“不然。王毓书也是个进士,断无不顾羞耻,捏控于他人之理。以命案看来,在他寺前,无论他是谋与否,杀人之时,未有不呼救之理。他既为寺中住侍,为何闻听不救?照此论来,也不能置身事外。而况王毓书所控,又是被告,虽未讯质,也须下跪。本院又是奉旨的钦差,他虽是敕赐住持,乃敕赐他在这寺中修行,非敕赐他在此犯法,或以‘敕赐’二字,便为护符,难道他杀人也不治罪么?可知王毓书之事,合境皆知,若不严审明白,设若激成民变,大人可担当得住?”这番话,把武三思说得不敢开口。狄公又向怀义大喝道,“汝这奸僧,所作所为,本院尽所知悉。今日奉旨前来,还想恃宠不跪么?若再有违,本院便将万岁牌请来,用刑处治!”怀义见此时,武三思已为他抢白得口不出言,只得双膝跪下。狄公道:“汝犯重罪,谅也难逃。且将大概说来,这两口尸骸是谁家妇女,为何因奸不从,将她杀死?”怀义忙道:“这是僧人实是冤屈。若谓我见死不救,这个寺院,不下有二三十进房屋,山门口之事,里面焉能听见?此事显系看山门的僧人净慧所为。自从僧人奉旨住持,便命他在山门看守,平日挟仇怀义,已非一朝一夕。近闻他奸骗妇女,在山门前胡行,僧人恐所闻不确,每日晚间,方自去探访。谁知昨夜三更,便闹出此事,只求大人将他传来,问明此事。”狄公道:“汝既知有此事,为何不早为奏明,将他驱逐出寺?可见是汝朋比为奸,事前同谋,事后推卸在他身上。本院且待相验之后,再向汝询问。”说着起身,与三思同出了山门。
 早见件役书差,在那里伺候,当时升了公座。仵作如法验毕,喝报是刀伤身死,填明尸格,复又进入庙中。狄公命将净慧带来,净慧到了厅前,早已跪了下去。狄公喝道:“汝这狗秃,圣上命汝看守山门,乃是慎重出入之意,汝何故挟仇怀义,胆大妄为,做出这不法之事!此两人是谁家妇女,因何起意将她杀害?”净慧本受了乔太的意思,乃道:“大人明见!僧人自从入庙,皆是小心谨慎;从不敢越礼而行。昨日三鼓时分,山门尚未关闭,当时出去小解,忽见有此死尸,明是仇人所为。求大人明察。”狄公当时怒道:“汝这狗秃,还说不关己事,为何半夜三更,尚不关闭?此言便有破绽,还不从实招来!”净慧道:“这事仍不关我事,求大人追问怀义。”狄公道:“怀义你听见么?庵观寺院,乃洁静地方,理合下昼将寺门关闭,何故夜静更深,听其出入?”怀义听了此言,深恐净慧说出真情,连忙道:“净师父,你不可混说。现在狄大人同武皇亲,同在此间,乃是奉旨而来,你可知道么?你管的山门,自不关闭,为何推在我身上?”
 狄公知他递话与他,说武三思由宫中出来,叫他先行任过的道理,连忙喝道:“净慧,你是招与不招?若再不说,本院定用严刑!”净慧道:“大人明见!这事虽僧人尽知,却不敢自行说出,所有的缘故,全在前面厅口。请大人追查便知。”狄公听了此言,向着武三思道:“本院还不知他有许多暗室,既然净慧如此说法,且同大人前去查明。”说着使命马荣、乔太,并众差役,一齐前去。
 此时武三思心下着急,乃道:“里面是圣上进香之所,若不奏明,何能擅自入内?这事还望大人三思。”狄公冷笑道:“贵皇亲不言,下官岂不知道?可知历来寺院,皆有驾临之地,设若他在内谋为不轨,不去追查,何能水落石出?此事本院情甘任罪,此时不查,尚待何时!”武三思道:“既然大人立意要行,也不能凭净慧一面之词,扰乱禁地。设若无什么破绽,那时如何?”狄公道:“既皇亲如此认真,先命净慧具了甘结,再行追究。”当时书差将结写好,命净慧画押已毕,随即穿过大殿,由月洞门,抽铃进去。净慧本是寺内的僧人,岂不知道他暗室?况平时为怀义挟制,正是怀恨万分,此时难得有此干系,拼作性命不要,与他作这对头。当将月洞门抽开,怀义已吓得魂不附体,心下想道:“若能他陷入坑内,送了性命,那时死无对证,武后也不能将我治罪。”谁知马荣早已知道这暗门,先命净慧进去,自己与众人,站在竹林里面。只见净慧将门槛一碰,铃声响亮,早将两扇石门开下,向外喊道:“皇亲大人,此便是怀义不法的所在,现在李氏还在里面痛哭呢!”狄公凝神,果然一派哭声,隐隐的由地窖内送出,随向武三思道:“贵皇亲曾听见么?若因禁地不来,岂不令妇女冤沉海底。”武三思直急得无可回答。只见狄公向怀义怒道:“你这贼秃,竟敢如此不法!且引我等入内。究竟里面有多少暗室,骗人家多少妇女?”怀义欲想不去,早被马荣揪着左手,向前拖来,此时身不由己,只得同马荣在前引路,由坡台而下。
 狄公入了地窖,但见下面如房屋一般,也是一间一间的排列在四面,所有陈设物件,无不精美。狄公道:“清净道场,变作个污秽世界了。李氏现在哪间房内,还不为我指出!”怀义到了此时,也是无可隐瞒,只得指着第二间屋内说道:“这便是她的所在。”当时狄公命马荣同净慧,将门开了,果见里面一个极美的女子,年约二十以外,真乃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见有男子进去,当时骂道:“你这混帐种子,一又前来何事!我终久拚作一死,与怀义这贼秃,到阎罗殿前算帐。”马荣道:“娘子你错认人了。我等奉狄大人之命,前来追查这事。只因王毓书在巡抚衙门控告,说怀义假传圣旨,骗奸娘子,因此狄大人奏明圣上,前来查办。此时钦差在此,赶快随我出去。”李氏听了此言,真是喜出望外,忙道:“狄青天来了么?今日我死得清白了。”说着放声大哭。走出房来,抬头见两位顶冠束带的大臣,也不知谁是狄公,随即随身下拜道:“小妇人王李氏,为怀义这奸僧假传圣旨,骗我家公公合家入庙烧香,将奴家骗人此处,强行苦逼,虽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妇人遭此羞辱,也无颜回去见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来,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惜,留得好名声。”说罢对那根铁柱子,拚命的碰去。早把狄公吃了一惊,赶命马荣前去救护,谁知又是一下,脑浆并裂,一命呜呼。把个武三思同怀义,直吓得浑身的抖战,狄公也是叹惜不已,又向武三思道:“此是贵皇亲亲目所睹,切勿以人命为儿戏。”当时命差役将怀义锁起,然后各处又查了一番。所有那里娈童顽仆,以及四个大盗,早由地道内逃走个干净。
 狄公查了一会,明知前去还有房屋,因碍于武后的国体,不便深追,正要出来,忽见坡台下许多鲜血,随向怀义喝道:“汝这没王法的秃贼,奸盗邪淫,杀人放火,这八字皆为你做尽了!现有形迹在此,还想哪里抵赖!人是汝所杀,首级弃在何处?”怀义急道:“此事僧人实系不知。现已自知犯法,但求大人开一线之恩,俯念敕赐的寺院,免予深追,僧人从此改过,决不再犯!”狄公哪里容他置辩,随命先将怀义同净慧一齐带回衙署,自己与武三思回转头来,所有寺内僧众,全行驱入偏殿,将月洞门各处发封。
 到了辕门,先传巡捕,将王毓书带来,向他说道:“汝先前控告之人,本院已经带来了,依例严办便了。但是汝媳妇节烈可嘉,自裁而死,汝且赶速回去,自行收殓,明日午堂前来听审。”王毓书听了此言,不禁放声大哭道:“可怜我媳妇,硬为这奸僧逼死!若非青天追究,水落石出,岂不冤沉海底!”当时叩头不止,起身退出。此时王家庄早已得信,毓书的儿子已在辕门等候,父子抱头大哭。当时回家,备了棺木,连夜又来辕请起标封。次日一早,大殡已毕,抬回庄上不表。
 且说狄公将武三思留在衙门,当时命人摆了酒饭,与武三思吃毕,然后说道:“下官即将怀义带回,又是彰明实据之事,非得先审一堂,问实口供,明日奏明圣上不可。”武三思此时恨不能立刻出街,好急往宫中送信,无奈被他困住,不得脱身,心下甚觉着急。现又见他要审,格外着忙道:“大人虽是为民伸冤,可知他乃是御赐的住持,若过于认真,恐圣上面上,稍有关得。还望大人三思。”狄公道:“有圣明之君,始有刚正之臣,下官今日追究此事,正欲为国家驱除奸恶。贵皇亲所言,也只看了一面。”当时命人在大堂伺候。顷刻间书差皂役,排列两班。狄公犹恐怀义刁猾,当时又将万岁牌位供在大堂,然后升堂公座,传命将净慧带来。两边威武一声,早将净慧带至堂上。狄公问道:“汝且将怀义的事,悉数供来,好在这堂上对证。”净慧道:“僧人本在这寺内住持,自从看这山门,凡里面的细情,虽不知悉,至他奸淫妇女,却日有所闻。久已思想前来控告,总因他势力浩大,若是不准,反送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大人既究出这根底,其余之事,已自包罗在内。惟山门前这两口尸骸,没有事主,求大人将怀义带来,交出人头,好收殓掩埋。如此惨暴寺前,实于佛地有碍。”狄公听罢,明知他隐藏武后的事件,不敢直说,当时也不过问,但提出怀义对质。巡捕答应一声,将奸僧带到。狄公喝道:“汝这秃厮,胆敢在寺内立而不跪,若非本院寻出这暗室,随后更是目无王法了。现在当今牌位供奉于此,汝且跪下,从实供来。究竟那两颗首级,藏置何处?”怀义道:“这事僧人实不知情,总求大人开恩,追问净慧。昨夜是他开门小解,叫喊起来方才知道,当时便没有人头了。这是他亲口所说。”净慧道:“昨夜是你们哄闹出来,我方才开门出去,彼时你等众人,怎么说杀人了,人头滚到地窖去了,安知你们已将人杀过,故意哄闹出来,不然为何说有人头呢?”狄公听罢,将惊堂一拍,喝道:“你这秃囚,至此还敢抵赖!可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汝是个僧人,难道本院不能用刑审问?左右,先将他重打六十,然后再问他口供。”
 你道狄公是命马荣将王道婆杀死,除了兴隆庵之患,为何反有意在怀义身上拷问,岂不是狄公冤人么?殊不知狄公除恶,正是务尽的意思,若不将道婆杀死,虽然搜寻出这事,王道婆定要出入宫闱,随通消息,将怀义救了出去。而且兴隆庵又是武则天出家之所,若再如白马寺这样严办,于武后面上,万下不去,因此暗中除了此恶,随后再办那三四十房的尼姑。现令怀义招供,也是恐武后赦罪,故意将此事推到他身上,好令武后转不过口来。有这件道理,所以命人拷打。
 不知怀义肯招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六回 金銮殿两臣争奏 刑部府奸贼徇私
却说狄公见怀义不肯招认,命人重打六十大板,当时威武一声,拖了下去,顷刻间吆五喝六,将六十板打毕。可怜怀义虽是个僧人,自从到白马寺以来,为武后朝亲夕爱,住的高房大厦,吃的珍肴百味。与公主大臣一般,十数年来,皆是居移气养移体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恼大刑?此事之后,早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哼声不止。狄公命人将他拖起,仍到公案跪下,喝道:“汝这狗头,妄自尊大,哪里将国法摆在心上,一味的奸盗邪淫,无恶不作。除了本院,谁还敢同你如此?!你究竟招与不招?不然本院便用大刑夹起。”此时怀义也是无法,忙道:“大人乃堂堂大臣,何故有意刻薄,苛责僧人?大人欲我招供不难,先将我敕赐白马寺主持,这几个字奏销,那时再想我认供。你说我国无法纪,我看你也目无君上呢。皇上御封的僧人,擅敢用刑拷问,今日受汝摆布,明日金殿上,再与汝谈论!”狄公听了此言,哪里忍耐得住,大声喝道:“汝这派胡言,前来吓谁!可知本院执法无私,欲想依阿权贵,坏那国家的法纪,也非本院的秉性。汝既是御赐的主持,知法犯法,理合加等问罪。本院情愿领受那擅专的罪名,定欲将汝拷问!”当时把惊堂拍了数下,命左右取夹棍伺候。
 马荣、乔太知道狄公的性情,随即连声答应,噗咚一响,摔了下来。武三思连忙说道:“怀义之罪,固不可恕。且求大人宽恕一日,俟明日奏明圣上,再行拷问。”狄公怒道:“贵皇亲也是朝廷命官,本院办这案件,情真确实,尚有何赖!这秃僧胆敢挺撞大臣,种种不法,该当何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院已将这万岁牌供奉在上面,今日审问,正是为国家办事。若有罪名,本院一人承任。”说着连连命人将他夹起。下面众役,见狄公动了真怒,赶着上来数人,将怀义拉下,脱出僧鞋,将两腿放入圆眼里面,一声吆喝,将绳索一收。只听怀义喊叫连天,大叫没命。狄公冷笑道:“你平时不知王法,令你受些苦楚,以后方不敢为非。”随命再行收紧。下面又一声威武,绳子一收,只听怀义“哎哟”两声,昏了过去。众差役赶着止刑,上来回报狄公,命人将他扶起,用火酸醋缓缓抽醒。众人如法泡制,未有顿饭工夫,复听怀义忽叫一声:“痛煞我也!”方才醒转过来。
 狄公命人扶着怀义,在当堂两边走了数下,此时怀义已痛入骨髓,只是哼声不止。狄公命人推跪在案前,喝到:“这刑具谅汝还可勉强挨受,若再不招,本院使用极刑了!”怀义听了此言,不禁哭道:“求大人勿用刑,僧人情愿招了。两颗人头,现在竹林下墙根底下。此人乃兴隆庵两个道婆,不知为何人杀死在寺前,致将两颗首级,送在暗室外面。僧人昨夜开门,忽然一个人头,滚入地窖,已是诧异万分,谁知外面地窖,也有一个人头。再命人提起一看,方知王道婆同庵中使用、的那个女子,因此叫喊起来。此乃实情,全无一句虚言,求大人再为探访。僧人这苦刑,实受不下去了。”狄公道:“只要有了首级,便是实在的形迹。谁教你埋在下面。”当时命招房录了口供,命他在上面画押已毕,仍交巡捕看管,然后退堂。到了书房,向三思说道:“方才供认之事,非本院一人私行,贵皇亲亲目看见。明日早朝,请大人一同面圣。”武三思满口应允,见他审问已毕,随即告辞。
 出了辕门,天色将晚,当时并不回府,直由后宰门,到了宫内。虽说天色夜晚,所幸那些太监,无不认得三思,每每的穿宫入内。这时到了武则天宫中,却巧张昌宗为则天洗足,只听则天问道:“你两人自入宫中,你封为东宫,薛敖曹封为西宫如意君,每日无忧无虑,在此快乐。可怜怀义是孤家的旧交,许多时日,未尝亲近。今日上朝,为狄仁杰奏他一本,说有进士王毓书,控告怀义将他媳妇骗入庙中,意在强行,死活存亡,不知如何。狄仁杰奏知寡人,委他亲自入寺搜查。你看那个人的性情,甚是刚直,若去查出破绽,狄仁杰非别人所比,一点不看情面,此去惟恐他总要吃苦。孤家已命武三思前去报信,不知何故此时尚未回来。”
 三思在外听见,忙道:“姑母不必过虑,臣儿已回来了。”当时便将在山门前如何会过狄公,如何为他围困在寺内,以及搜出暗室,李氏寻死,怀义带回衙门,用刑拷问,前前后后的说了一遍。武则天听毕,吃了一惊,忙道:“怀义那种雪白如玉的皮肉,焉能受这重刑!如将他拷死,如何是好?狄仁杰又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辩论,令孤家如何处治?”武三思道:“现有计在此,王道婆被人杀死,此案未有凶手,怀义亦未认供,明日圣上说他二人各执一词,难以定谳,着交刑部问讯。刑部大堂,乃是武承业管理,他是臣儿的兄弟,又是圣上的侄儿,岂有不偏护怀义之理?”张昌宗在旁奏道:“这老狄在朝中,终不是好,不但与我们作对,专与圣上怒言怒色。即如怀义这事,明知朝廷敕赐的地方,可恨他偏要寻出暗室。似此办理,国体岂不有亏!陛下说是刚直,我等看他,明是瞧不起陛下,故意如此。若不将他革职退朝,我等诸人,何能久在宫内?陛下隆恩万分亲爱,奈他只是不容,岂不令陛下日后冷清,无人在宫中陪伴?”武则天道:“汝等所言,朕岂不知。只因狄仁杰乃先皇旧臣,平日又无过处,何能轻意革职。而且你我在此,尽是私情,他办的乃是公事,何能因私废公。且待明日上朝,再行定夺。”
 不说众人在宫中私议,单言狄公当晚退堂后,随至书房,写了一道极长极细的表章,将怀义的恶迹,全叙在上面,预备早朝奏驾。灯下写毕,次日五鼓,来至朝房,却巧景阳钟响,当时入朝,俯伏金阶。山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臣狄仁杰,昨日奉旨查办白马寺案件,所有恶迹,诛不胜诛,当时在暗室里面,将王毓书媳妇搜出,该媳节烈可嘉,触柱而死。山门前两口尸骸,也是怀义所杀,首级被他埋藏在地窑里面。此两案皆臣与武三思二人,亲目所睹,又有净慧僧人为证。似此奸僧,显违王法,动以敕赐的住持恃为护符,将天理公法全行不惧,岂不有坏国体,有污佛地,百姓遭其奸害。臣于昨日回辕之时,升堂讯问,胆敢恶言挺撞,有辱大臣。此时因他不吐实情,以故将他重打六十大板。此虽臣擅责御僧,却是为国体之故,依法处治。强逼一妇,杀害两人,又是御赐的僧人,知法犯法,理合凌迟处死。今特奏明圣上,请旨发落。”
 武后听毕,将他奏摺细看了一遍,乃道:“卿家所奏,固是实情合理将他问罪。但间原奏,怀义虽将人头掩埋,并非是他所杀。这事恐尚有别情,何能逐行定谳。”武三思也出班奏道:“昨日臣在狄仁杰衙门,也恐此事另有别故,只因狄仁杰立意独行,他乃奉旨的大臣,故不敢过问。但恐怀义为仇家所害。”狄仁杰听了此言,忙道:“姑作这两人非他所杀,人头何以在地窖里面?白马寺清净地方,何故造这地窑暗室?显见平日无恶不作。即以王毓书媳妇而论,这事乃武大人亲目所睹。强逼良家妇女,须当何罪?而况此妇人尽节而死,就此而言,也该斩首,岂得因他所供不清,便尔宽恕?于国体何在,于法律又何在!从来国家大患,皆汝等这班党类,估恶欺君,送至酿成大祸,今日不将怀义斩首,恐王家庄那许多百姓,激成大变。臣实担忧不起,且请陛下三思。”
 武三思直不开口,等他言毕,乃言道:“狄大人,你虽痛恨这怀义,在我看来,说他骗困李氏有之,若说强逼她,又未尝成奸,那李氏自己触柱而死,于怀义何涉?”狄公听了此言,愈加怒道:“汝这欺君附恶的狗头,李氏不为他强逼,为何自己寻死?她死正为怀义罗唣,此事不依例论斩,且请圣上,将国法注销,免得徒有虚文。罪轻者无辜受杀,罪重者反逃法外,何能令百姓心服!”武则天见他两人争辩不已,乃道:“此案情重大之事,两人各持一见,一人疑难偏信,且将怀义发交刑部审问。问实口供,再行论罪。”狄公还要再奏,武则天早卷帘退朝。
 狄公闷闷不已,出了朝堂,高声骂道:“武三思,汝这狗头,护庇奸僧,如此妄奏!你仗武承业是你兄弟,将此案驳轻,可知法律俱在,那怕你有心袒护,本院也要在金殿申奏!”武三思只是淡笑不言,各自回去。狄公到了辕门,早有刑部差役,前来提人。当时狄公又大骂不止,只得命巡捕将怀义交出,一人进了书房。心下暗想:“不将武承业这狗头痛辱一番;也不能将怀义除去。今日武承业必不讯问。准是将他送入宫中,哭诉武后,若不如此如此,何以除这班奸党!”
 却巧王毓书来辕探信,听说怀义为武承业要去,不禁大哭不止,说此血海冤仇,不能报复了。当时便在堂痛不欲生,恨不能立刻寻个自尽。狄公在里面听见,命马荣如此这般对王毓书说了,叫他赶快回去。马荣依命,出来将王毓书拉在旁,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毓书自是感激不尽,遵命而去。这里狄公换了便服,带了马荣、乔太,以及亲身的差役,来至刑部衙门左近,等候动静。约至午后,忽然一乘大轿,由衙门抬出,如飞似的向东而去。马荣远远看见,赶着上前喊道:“汝这轿内抬的何人?也不是上杀场去的,这样飞跑,将我肩头碰伤,如何说法?”那人认不得马荣,大声骂道:“你这厮也没有神魂,访访再来胡缠。俺们在刑部当差,抬的是皇亲国戚,莫说未曾碰你,便将你这厮打死,看有谁出头,敢说个闹字!?你这厮敢来阻挡,这轿内乃是武皇亲的夫人,现在武后召见,立刻进宫,若得误了时候,你这狗头莫想牢固。爷爷今日积德,不与你作对,为我赶快滚去吧。”马荣听了此言,心下实佩服狄公,当时怒道:“你这厮用大话吓谁,我也不是没来历的。你说抬的武皇亲的夫人,我还说你是抬的钦犯呢!莫要走,现在巡抚衙门,来了许多百姓,闹得不了,说武承业卖法,将怀义放走。我们大人还说不信,特地命我前来探信,究竟刑部可曾审讯。哪知你们通同作弊,竟将怀义抬走。我等且看一看,若果是他的夫人,情甘任罪,若是怀义,此乃重大的钦犯,为何将他释放?且带将抚院,请狄大人定夺。”说着走了上来便掀轿帘。
 那轿夫听了此言,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前来阻止。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七回 众百姓大闹法堂 武三思哀求巡抚
却说马荣正要掀那轿帘,那几个轿夫,听了此言,赶着喝道:“你这人没肝量,皇亲国戚,汝等可乱着的么!莫要动手,你冒充抚院的差人,先将你打个半死。”马荣哪里睬他,见他来阻止,随即高声喊道:“你们众人前来。这轿内明是怀义!”此时乔太、陶干,以及书院皂役,全围将上来。狄公也就上前喝道:“汝这两人受谁指使,里面究是何人?本院的声名,汝等也该知道?且从实说来!”四人见是狄大人亲自前来,这一吓魂不附体,也不答应,赶着便转身逃走。早有差役并陶干等人,每人上前揪住一个。马荣把轿帘掀起一看,正是怀义,随即命人将原轿抬起,回转衙门。狄公随即来至辕门,升堂审讯。此时王毓书早带了许多百姓,在衙门哄闹,说:“怀义如此不法,小民受害不堪,若今日不将他斩首,我等拚死在此处,看巡抚大人如何发落。不然我等到午门去了。”
 当时正闹个不了,忽见狄公回来,许多人揪了轿夫,抬了一乘轿子。狄公在大堂坐下,命人先将轿夫提案,陶干一声答应,早将四人在案前跪下。狄公喝道:“汝四人好大胆量,敢在刑部衙门,去劫钦犯!左右先将他们重责一百,然后斩首示众。”轿夫听了,无不魂飞天外,连忙在下面叩头不止道:“此事非小人之意,大人若将小人等斩首示众,皆有老小,那就活活饿死了。此皆刑部武皇亲,命我等将怀义抬出,送入宫中。若半途有人询问,便说是他夫人,因此小人方敢如此。现在大人若将小人们治死,岂不冤煞!”狄公道:“胡说!武皇亲乃是朝廷的大臣,奉旨承办此案,未经审讯,何故把他送入宫中?这明是汝等不法!”那些百姓,听了此言,无不齐声说道:“世上有如此坏官,一味偏护情面,不照顾百姓!我们也是民不聊生,不如到刑部,将武承业揪出打死,拚作死罪。”说着,一哄而去,皆到了刑部衙门。
 此时武承业正命人将怀义送入宫中,预备哭诉武则天,商议个善策,将这事完结。去了好一会,直不见原人回来。忽听门外如鼎沸相似,无限人声,蜂拥而来。正是诧异,命人出去探问,早已外面有人来报道:“现在许多百姓,将大堂挤满,说大人将怀义放去,半路为百姓拦住,逼令狄大人带了回去。说大人徇私卖法,不将怀义治罪,他们便要哄堂到宅门内来,与大人讲论。”武承业听了惊道:“我将怀义送入宫中,正是想他躲藏,请武后传旨释放,那怕狄仁杰再为认真,也便无事。谁知又为众百姓知道,现在带至抚院衙门吃苦,明日老狄定与我有一番纠缠,这便如何是好?”
 正说之间,忽听喧嚷一声,早将暖阀门挤倒。只听百姓喊道:“他是刑部,理该为民伸冤,何故私放怀义?他既徇得私,我等便打得他!横竖民不聊生,打出祸来,拚得将我百姓杀尽了,好让和尚为皇帝。”说着已来了四五十人,见了武承业齐声叫抓住。承业见动了众怒,不敢出去禁止,正要由旁边逃走,早为一人抓住。接着上来五六人,你打一拳,他踢一脚,早把武承业打得头青脸肿。承业深恐送了性命,只在地下求道:“诸位百姓,我定将怀义严办便了,你们意下如何?千万不可再打!”内有几个做好做歹的人说道:“你们权且住手,等我向他说话。”众人都道:“还同他说什么?他不顾我们百姓,百姓要这狗官何用!”武承业忙道:“这位百姓,要说何话,武承业总尊命如何?”那人复又将众人止住道:“你既为朝廷大臣,昨日白马寺的暗室,以及李氏碰死。皆是你哥哥亲目所睹。你也不是狼心狗肺,何故因一个和尚,如此枉法?今日你要活命,除非你将狄大人请来,在此公同审讯,定成死罪,所有白马寺的暗室,一概拆毁,我众人等便随时散去。若非如此,我等逃不了殴辱大臣的死罪,你也休想活命!”武承业见众人汹汹,不敢答应,忙道:“我随汝等所言,立刻请狄大人去。”随即命人拿帖子,到巡抚衙门。一面命人到各衙门送信,以便带兵前来,将这干人驱逐,为首的治成死罪。那些众家人,领命出来,分头而去。
 先说狄公见众百姓到了刑部,当时他就退堂,仍将怀义交巡捕看管,四个轿夫录了口供,交差役带去,自己在书房静候。过了一刻,忽见巡捕带进一人,到了书房,取出一个帖子,向着狄公道:“刑部武大人,特命着差官,请大人赶速前去。现在百姓闹堂,万不得了,若再不去,便有大祸!”狄公故意说道:“此乃武皇亲自不小心,干犯众怒,我现为他已受累。自从圣上将怀义交他审讯,此事已是不干我事,忽然百姓闹至辕门,说武皇亲询私枉法,把怀义释放,逼令我提获,只得同他前去。遥想断无此事,谁知走到半途,百姓已将轿子掀开,将怀义抱出。彼时面面相觑,只得将人带回,虚问一堂;谁知轿夫说明真情,乃是武皇亲将他释放,所以动了众怒,到刑部衙门而去。此时来请本院,本院何能前去?又未奉旨会审,若皇亲不能制度百姓,反说本院有意把持,越阻行事。此欺君之罪,如何能当?”那个差官见狄公不肯前去,赶着说道:“此事武大人亲命来请,现有名帖在此,岂能致累大人?务恳大人前去一趟,不然百姓闹出祸来,在京皆遭其累。”狄公道:“本院未曾奉旨,万不能去。汝何不到武三思处那里去报信,请他去排解,不然便将怀义请你带去,看百姓如何说项。”那个差官,怎敢答应将怀义带回,岂不为众人打死,只得退了出来,飞奔回衙。早见合城官员,带着许多官兵,拥在门口,随即分开众人,挤入里面。只见百姓高声喊道:“武承业,你这狗头,还调兵来恐吓我们!”说着许多人上前,将武承业举起,向外说道:“汝等若进这门来,便将他请你开刀!”众官员见了如此,哪个还敢动手,连忙说道:“汝等权且放下,命兵了退去便了。”武承业已吓得尿滚屎流,满口喊道:“诸位大臣不必进来,且等狄大人来发落。”
 正是扰乱一堆,那个差官只得说道:“狄大人不肯前来,说此事不关己事,又未奉旨,不能越阻而谋,现在已经为大人受累。说为众百姓在辕门争闹,并拟将怀义送来,仍听大人审讯。”武承业还未开言,只见许多百姓说道:“巡抚大人如此偏护?他如送来,一齐将他治罪。”说着复又争闹不已。武承业赶忙喊道:“此乃他不肯前来,非关下官之事。诸位百姓,便将下官治死,也无好处,何不仍到巡抚衙门去,向怀义理论。”众人骂道:“汝这奸贼例会推诿,狄大人不来,乃是怕你谎奏朝廷,此时这许多官员在此,为何不令他们前去同请,用这些兵丁来吓我何事?若再不去,我等爽性不畏王法了。”说着两人将武承业倒举起来,头朝下脚朝上,如同摔流星一般,摔来摔去,把个武承业摔得头晕眼花,如猪喊相似,直是乱叫。众官见了如此,真是进退两难,欲想上前阻止,反怕送了性命;若待不去,武承业又乱叫。适武三思此时已来,只得高声叫道:“我与众大人一同前去,汝等可勿动手。”众人道:“限你三刻,不来便摔。”说罢,咕咚一声,摔于地下。
 武三思只得领着众人,飞奔而去。到了巡抚衙门,也等不及巡捕通报,直至书房而来。狄公见众人到此,知是乃为怀义的事件,不等武三思开口,忙道:“这事叫下官怎样?众怒难犯,这许多百姓,来辕门哄闹,设若激出大变,下官怎担任得住?令弟乃承审大臣,为何又将怀义释放?四名轿夫,异口同声,皆说刑部大人指使的。不是下官虚张声势,怀义几为百姓治死。现在贵皇亲前来,下官适巧得以解脱,好者是圣上命令弟承审,将人犯请贵皇亲带去,免后百姓又来此地乱闹。”武三思见狄公用这封门的言语,忙道:“大人乃是先皇的老臣,久为小民信服。现在舍弟命在顷刻,务请大人前去一行,先将怀义的罪名定下,好让众人散去。随后若开活怀义,再为计议。此时且看一殿之臣的情面,免得酿成大祸。”狄公连忙言道:“贵皇亲岂不害杀老夫!令弟审讯,乃奉旨而行的,老夫前去,乃是越分。设若圣上说我多事,那欺君专擅的罪名,那还了得?贵皇亲尚要原谅,此事万不能越。”武三思道:“大人此去,救我兄弟之命,圣上知道,一正要加思,岂有问罪之理?”狄公道:“任凭诸公言语,老夫不敢遵命。可知人心总难问,现为此事,已受累不浅,设事后奸臣妄奏一本,说我唆令百姓,大闹法堂,将怀义抢回,那时圣怒之下,如可辨别?岂不反送了性命?诸位如果要下官前去,且请在此立一凭单,将武承业如何私自放怀义,为众百姓哄闹法堂,以致来请的话,写成凭单,各位签字在上面,老夫或可前往。不然事不关己,何必多管。”武三思明知狄公有心推辞,只得依他,匆匆忙忙写毕,许多官员皆是武氏奸党,全行执押在上面的,然后狄公同众人,乘轿坐至刑部。
 百姓正在那里说:“武三思未曾去请,大约也躲避去了,不然此时也该来了。他把我们作叛民看,待用兵来挟制我等,便摔死他再说。”说罢一齐呐喊,如潮水涌来的一般,顷刻又把武承业头朝下,脚朝上,当流星摔。狄公赶着上前,抢到里面,高声说道:“汝等在此,还要为王李氏伸冤,还是趁此作乱?”众人见狄公前来,齐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巨。谁人没有身家性命,何敢作乱?只因平日为这般奸党,虐害生民,奸淫妇女,已是民不聊生。昨日王毓书媳妇在白马寺自尽,乃是大人同武三思搜查,彰明较著,罪无可逃,为何不将他问罪,反交刑部里来,被这狗官,将他私放!不是我等闻风前来,岂不又漏法网?如此发落,百姓焉能安处?此时既大人前来,只求将王氏冤枉伸雪,怀义治罪,我等情愿认大闹公堂之罪。若不这样,断难散去。”狄公道:“本院既到此地,汝等尚有何虑!立刻会提怀义,汝等且将武皇亲放下,方成体统。似此哄乱在一处,尚有什么上下?”百姓道:“此地万不能审!怀义到了此间,我等不能时时看守,若他晚间仍然放去,至何处与他要人?若要审问,仍到巡抚衙门去,方妥当。”狄公听了此言,故意说道:“汝等为何如此横暴?武大人乃奉旨的钦差,岂能到巡抚衙门审问?如此次再行私放,汝等皆向本院要人便了。”随向武承业道:“贵皇亲,今日下官前来,可知要将怀义的罪名拟定,不然,下官也承任不起。”武承业此时只想众人走散,无不满口应允,说:“大人为下官做主,无论如何,一同奏知圣上便了。”当时百姓听了他如此说定,方将他放下。
 狄公命人去提怀义,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八回 武承业罪定奸僧 薛敖曹夜行秽事
却说狄公命人回辕,去提怀义,顷刻之间,人已提到。狄公命武承业公服升堂,自己坐在一旁,听他审讯。承业道:“众百姓请大人前来,本望从公拟罪,此时大人何以一言不发?”狄公笑道:“怀义之罪,列有明条,贵皇亲也非不知法律之人,他所犯何罪,依何律处治,百姓尚有何言?下官此来,不过替大人解和,何敢越俎审问。”武承业此时逼得前后为难,若不审问,堂下这许多百姓,断不答应;一经定了罪名,怀义便无生路了。想来想去,实在为难。谁知他还未开口,众百姓早将怀义纳跪下来,向上面说道:“狄大人如不定了罪?我等又要动手了。”狄公复向武承业道:“皇亲呀,事已到临头了,若再存私袒护,下官便不好在此。圣上命你承审,为何此时还不开口?”武承业恐又于众怒,只得向怀义问道:“那两人究竟是否汝所杀?可知下官为汝之事,也是情非得已,乃汝亲目所睹,现在实逼处此,权且供来,你可明白么?”狄公听了此言,心下骂道:“这个奸贼,几乎送了性命,现又递话与怀义。打量我不知你心下的话,教他权且认供,将此时挨了过去,便可哭诉武后,赦他重罪。岂非是梦想!你是乘的拚将吃苦,直不审问,百姓当真不知王法,将汝治死么?你既害怕,只要说定罪名,哪怕你再依仗武后,欲想更改,也是登天向日之难。”
 只见怀义见武承业如此说法,知不说也不得过去,当时只得供道:“所杀两人,乃是兴隆庵道婆,平日时常入寺,四下搜寻,恐她将暗室看破,走露风声,因此起这不良之心。昨夜在半路等候,却巧她路过此地,将她杀死。又恐日后追寻凶手,因此将人头带入寺中,埋于竹林墙脚下面灭迹。不料为狄大人看出破绽,致尔败露。以上所供,悉是实话,求大人从宽发落。僧人自知有罪,总求俯念是敕建的地方,免致有伤国体。”武承业听毕,向狄公道:“例载挟仇杀害,本身拟抵,怀义杀毙二人,罪加一等,加以王李氏受逼身死,此乃凌迟重罪。惟念他是敕封的住持,恐于圣上情面有关,且拟一斩监候罪名。嗣后入秋,再为施刑,此时权行收入天牢。在大人意下如何?”狄公道:“贵皇亲所拟的当之至,但怀义虽然供认,却未画供;贵皇亲拟定罪名,且未立案,何能成为定谳?且命书差录供,使怀义印模,那时下官命众百姓退散。”武承业听毕,心下恨道:“老狄你也太狠了,定然欲做得无可挽回,将怀义置之死地,这是何苦!也罢,这时便如你心愿,随后一道圣旨,将怀义赦去,看你究有何说?”当时便命书差,将怀义的口供录下。画供已毕,狄公道:“汝等众百姓,本为王毓书媳妇伸冤而来,现在已蒙武大人,定成斩监候罪名,实是依例严办。汝等此时还不退去,又是何干?可知未定罪之先,将人私放,乃武大人一时之误。既定罪之后,汝等仍在此地取闹,并不为死者伸冤,乃是有意叛逆,挟制大臣。似此叛民,国家岂能容恕?便调兵前来,将汝等一律处死,看汝等能成何事?还不赶快回去,各人各勤农事!将王毓书带来,好备此案。”那许多百姓,见狄公如此吩咐,随即一哄而散,出衙回去。
 顷刻功夫,将王毓书带进来,见怀义跪在下面,当时也不问是法堂上面,抢上来将怀义揪住,对定背心一口咬着。只听怀义“哎呀”一声,众差役忙上来拦阻,已咬下一块肉来,嘴里还是骂道:“汝这秃驴,月前怎样说项?说武后命你前来化五干银子,要拜黄仟。你假圣旨,骗去银两,这事还小,何故起那不良之心,致将我媳妇逼死?若不是狄青天审问,这冤枉何时得伸?此时还要哀求奸人,私行释放,岂不是无法无天么!”说罢大哭不止,怒气填胸,又要上来揪闹。狄公连忙喝道:“王毓书,你既是进士出身,为何不早来听审?现已发办依例定罪,汝此时无理取闹,全不听官解说,天下哪有这糊涂书生?”说罢命人将怀义录的口供,念与王毓书听毕,他也在原呈上,执了押,随后命他回去听信。王毓书千恩万谢,回头下来。然后狄公将案件原呈,一并收好,两人退堂,将怀义带了进去。
 狄公向武承业道:“贵皇亲今日受辱,实是自取其咎,岂有要紧的钦犯,私下释放之理?国家以民为本,大兵调来,难道全将他们杀死不成?从来得天下者,得民心,失天下者,失民心。小民无知,岂能于犯众怒?今日下官若是不来,岂不将贵皇亲任性乱摔的,虽不致身死,那头晕眼昏,肚肠作呕,这些丑态,无不百出。朝廷的大员,皇家的国戚,为徇私存人,致被这羞辱,岂不愧煞!照此看来,我等虽不能算好官,也不落坏名,被人笑骂。”这番话把武承业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说道:“似大人之言,何尝不是,只因碍于圣上的国体,故此稍存私见。谁知百姓竟不能容,还是大人来禁阻,实是感激不尽了。”狄公知道他是嘴上的春风,冷笑道:“同是为国为民之事,有什么感激。在人居心而已,百姓也是人,岂没有个知意感激的?你待他不好,他自向你作对。下官此时,也要紧回转,怀义现在堂上,贵皇亲可莫私心妄想,这许多蠢民,照常仍在左近访问,若再为他们知悉,本院虽再来,恐亦无济了。”说罢起身,告辞回辕而去。
 不说武承业与怀义私下议论,单表狄公来至书房,做了一道奏稿,次日五鼓上朝,好奏明武后。
 谁知武承业见众人散去,心虽放下,浑身已为众人摔得寸骨寸伤,动弹不得,向着怀义哭道:“下官为汝之事,几乎送了性命,现在如何是好?狄仁杰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辩论,叫我如何袒护?他已将口供案件,全行带去。”怀义已知难活,不禁哭道:“现在惟有请大人私往宫中,请圣上设法,总求他看昔日之情,留我一命。”武承业忙道:“你这话,岂不送我性命?日间因送你入宫,为百姓半途揪获,我此时出去,设若再为他们碰见,黑夜之间,打个半死,有谁救我?我现在吃苦,已经非浅,若再遭打,便顷刻呜呼。”怀义急道:“武皇亲,你我非一日之义,今日我死活,操之你手,除得圣上救我,更有何人挽回?你不肯去,如何是好?”武承业也是着急,只得向武三思说:“此事还是哥哥进宫一趟,将细情奏明圣上,请她设法,只要将狄仁杰一人阻止,余下便可无事。”武三思因怀义是武后的宠人,恐怕伤了情面,当时说道:“愚兄此时姑作回街之说,径入宫中,今夜却不能来回信,好歹总求武后为力便了。”随即乘轿出来,故意命轿夫说道:“汝等闲人让开,武大人回衙。“说罢如飞而去,由后宰门进去。
 到了里面,小太监连忙止住道:“武后现在宫中,与如意君饮酒呢,连我们皆不进去。请皇亲在此稍待罢。”武三思知薛敖曹在里干事,只得站在纱窗外面等候。耳边但听薛敖曹吁吁呼呼的,武后也是那种沉吟的声音,把个武三思听得忍耐不住,只得移步走远过去。停了一回再来,仍然如此情形,如是两三次,方听武后说道:“我封你这‘如意君’三字,实是令我如意。可怜怀义,昨日受狄仁杰一顿恶打,两腿六十板,打得皮开肉绽,今日交我侄儿审讯,不知如何了结。”武三思在外听见,知他们事情完毕,故意咳了一声,里面武后问道:“是谁在此?”早有小太监走去,说是武三思在帘外听候多时了。武后道:“我道是谁,他还无碍。且令他进来。”武三思听了此言,随即进去,与薛敖曹见礼坐下,并将武承业如何送怀义,如何百姓哄闹,如何请狄仁杰定罪的话,说了一遍。武后吃惊道:“这事还当了得,狄仁杰是铁面御史,如此一来,岂得更改?端端的好怀义,将他送了性命,使孤家心下何忍。”武三思道:“臣等无法可想。怀义特命臣连夜进宫,求请陛下,看这昔日的恩情,传旨开赦。不然便难见陛下之面了。”武后踌躇半会,乃说道:“孤家早朝,也只好顺着狄仁杰的言语,如此这般发落,或可活命。汝且前去,命他安耐心思便了。”武三思见武后应允,只得出宫而去,回衙门。
 到了五鼓上朝,早见狄仁杰坐在朝房里面,见武三思进来,连忙问道:“昨日之事,乃是贵皇亲众目所睹,本院乃事外之人,反又滥予其间了。”当时听景阳钟响,文武大臣,一齐入朝。三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昨日武承业激成民变,陛下可曾知道么?”武后见他用这重大的话启奏,忙道:“寡人深处宫中,又未得大臣启奏,哪里知道?”狄公道:“陛下既然不知,且请将武承业斩首,以免酿成大祸,然后再将怀义所犯所拟的罪名,照律使行。武承业乃是承审的人员,竟将钦犯徇私释放,致为百姓在半途拦截,送入臣衙,哄闹刑部。若非武三思同众大臣议,将臣请去压住,几乎京畿重地,倏起隙端。求陛下宸衷独断,将徇私枉法之武承业治罪,于国家实有裨益。”武后道:“百姓哄闹法堂,此乃顽民不知王法,理该调兵剿斩,于武承业何涉?”狄公道:“陛下且不必问臣,兹有凭字,并各人手押,以及怀义所拟定的罪名,均誊录在此,请陛下阅后便知。”说罢将奏折递了上去。
 武后展开细阅了一遍,欲想批驳,实无一处破绽,只得假意怒道:“外间有此大变,武承业并不奏闻,若非卿家启奏,朕从何处得悉?私释钦犯,该当何罪!本应斩首,姑念皇亲国戚,加思开缺,从严议处。怀义拟定斩监候罪名,着照所请。交刑部监禁,俟秋决之期,枭首示众。王毓书之媳,节烈可嘉,准其旌表。”狄公复又奏道:“白马寺虽是敕建地方,既是怀义所污,神人共怒,此秽亵之所,谅陛下也未必前去。请陛下将厅院地窖,一律拆毁,佛殿斋室,一并封禁,所有寺中田产,着充公,永为善举。”武后见他如此办理,虽恨他过于严刻,只是说不出口,也就准了退朝。狄公回辕,分别措置,百姓自是感激不尽。
 谁知武后进宫之后,薛敖曹上前奏道:“陛下今日升殿,怀义之事,究竟如何?”武后见问,闷闷不乐,乃道:“寡人同汝恩同夫妇,无事不可言说。自从早年在兴隆庵与怀义结识,至今一二十年。云雨之恩,不可胜数,今为狄仁杰拟定罪名,斩监候,虽俟秋间施行,此仍掩耳盗铃之意,随后传一道旨意,便可释放。惟恐不知寡人的用意,反误为寡人无情,岂不可恨!”敖曹道:“这事他岂不知道,可以不必过虑。惟是狄仁杰如此作对,我等何能安处?现有一计,与陛下相商,不知陛下可能准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狄公案】作者:〔清〕佚名著
原名《武则天四大奇案》,又名《狄梁公全传》、《狄梁公四大奇案》,是写于清末的一部公案传奇小说。该书以唐武则天时代为背景,写狄仁杰任昌平县令时平断冤狱及任宰相时整肃朝纲的故事。
【作者介绍】无名氏,作者姓名、生平年代俱不可考
本书章节列表: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一) 3031
  • 《狄公案》八回合辑(二) 2842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三) 2901
  • 《狄公案》八回合辑(四) 3393
  • 《狄公案》八回合辑(五) 3067
  • 《狄公案》八回合辑(六) 3030
  • 《狄公案》八回合辑(七) 3247
  • 《狄公案》八回合辑(八) 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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