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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次
第十章
狄公离濮阳去鄄城的同时,陶甘开始查访梁夫人的来龙去脉。梁夫人宅舍也在半月街,故陶甘先去拜访当坊里甲高正明。
高正明酒饭款待了陶甘后,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的户籍册。户籍上登录:梁欧阳氏,六十八岁;长孙梁珂发,三十岁。——他们两年前来濮阳定居。梁夫人登录时还注明梁珂发是个秀才。
高正明道:“那梁珂发虽说是三十岁,看去却象个二十岁出头的人,他们迁来半月街居住后,见他一不读书,二不经商,三不谋个糊口的生计,只一味在三街六市闲转晃荡。他最常去的是水北门、圣明观一带,有人几回见他沿着西城那条小河的河岸徘徊盘桓。
“大约一个月之后,梁老太太突然来告我说她的孙子有两天没有回家了。她担心梁珂发生了什么不测。我派人接连寻了好几天,并不见梁珂发一点讯息。梁老太太便会哭到州衙大堂,要冯老爷替她作主,她说她的孙子必是被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杀害无疑。她生怕口说无凭,曾拿出过许多昔时的讼诉状卷作证。她说广州林、梁两家,世代冤仇,不共戴天,她全家已遭林藩的毒手,如今林藩又暗地里谋杀了她唯一的孙子的性命。梁老太太神情激动,说得声泪俱下,奈何证据不足,冯老爷不予受理。
“如今梁老太太孤身住在一幢破旧的小宅院里,身边只有一个老侍婆服伺。她年事已高,官司屡次打不赢,悲耻交加,愤懑郁结,精神开始失常。梁珂发失踪之事至今悬挂着。有人说那梁珂发也许不慎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他不是经常沿着西城那河岸漫步徘徊么?”
陶甘点头称谢,告辞了高正明,便一径去半月街寻找梁夫人的宅舍。
梁夫人的小宅院座落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内,又狭窄,又幽暗,四周静悄悄,久久不见有人迹走动。
陶甘看得准,便走进宅院在一扇白坯柴门上敲了三下。柴门“吱轧”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个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的老婆子探出脸来。叱道:“客官,没事休要胡乱敲门!”
陶甘彬彬有礼问道:“正不知梁老夫人在家否?”
老婆子端详了陶甘那张不顺眼的长脸半晌,乃答道:“病了。不会客!”说着“砰”的一声关紧了门。
陶甘吃了闭门羹,心中老大不乐。转念想,看这老侍婆的举止便知梁夫人的行迹不无蹊跷。会不会她们一面哄瞒衙门,暗里却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一带人迹罕至,正是做罪恶勾当的好处所。如今她无意露面,也没可奈何,只自认晦气,心想不如就此去林藩家碰碰运气。
林藩家的宅址陶甘早就熟记在心,但他却费了老大周折才总算找到,一路不知拐了多少曲曲弯弯的小巷。林藩的宅邸宽大深邃,巍峨的雕砖门楼庄严古朴,黑漆大门及两边粉墙修葺得焕然一新。大门上的铜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门口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令人望而生畏。陶甘注意到林宅的右首与邻院的高墙亘绵衔接,而左首则是一片瓦砾场。
林宅的紧对面有一个小小的菜摊,搭着个凉棚。陶甘便凑上前去与那摊主搭讪。
“掌柜的,生意敢情不错。对面那两家大户。三五十口人,吃的菜蔬总是你独家的生意吧?”
那摊主噘了噘嘴叹道:“唉,客官有所不知,那一幢是空宅,多年来不曾有人居住。另一幢倒是有人,宅主姓林,却是广州人。说的话像唱歌一般,一句都听他不懂。他们亦从不与我搭话。林先生在城外有一处田庄,每隔十日八日便有新鲜的果蔬整筐整箩地抬来。——我哪里能赚到他们一文铜钱?”
陶甘笑道:“我正是广州来的裱褙匠,未知那林先生可有些古画宇屏的要揭裱。”
摊主道:“那你倒不妨一试,他们听见广州话便热络。这里走街串巷的小贩艺匠都从没有进去林宅一步的。”
陶甘点头,便摇摇晃晃走到林藩的宅邸前走上台阶那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半晌,门开了,露出一张尖头缩腮的脸。
陶甘操广州话问道:“我是几十年的裱褙匠,我的手艺是从广州学的,不知道贵府有否字画条屏的要揭裱。”
陶甘早年在江湖上以骗术为糊口生计,故三教九流都通晓一点,又因曾去过广州、潮州一带,故岭南许多方言都会凑合几句。
广州话果然灵验,那管家堆起笑脸让陶甘进了大门。说道:“待我去禀报总管,看有没有活给你做。”说罢,提脚便往里院急趋。
陶甘见林宅的前院花畦树木修营得十分齐正,房栊亭阁都新上了漆。然而陶甘发觉若大一个宅院内却不见有人走动,也不闻有人说话的声音,心中不由狐疑重重。他正待转过回廊往那琐窗里张望,却见一个又黑又矮的肥佬迎着他气虎虎走来。身穿薄玄绸上褂,下著白绸宽大灯笼裤。陶甘明白此人乃是林宅的总管了。
肥佬冲着陶甘打量一下,叱道:“给我滚出去!这里没有字画裱褙!”他操的是官话,但明显是广州人的语音。
陶甘躬身赔礼不迭,讪讪退出大门。刚下了三级台阶,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黑漆大门关死了,门上的那一对铜环摇震得叮当作响。
陶甘含忍了晦气,心想索性顺路绕北门去看看运河边上林藩的田庄。巴望能摸索着点林藩的头绪。出了北门他便向行人一路打听,濮阳的广州人寥寥,一问便知道了方位。
林藩的田庄紧挨着运河开辟,向东北延伸了约二三里路。运河岸边是一排整齐的栈库,栈库后黄叶一片露出农舍的屋脊和烟囱。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大帆船,三个庄客正在往船上搬运草包。陶甘—一看得仔细,并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便旋踵回去城里。
陶甘在街市上的一爿小酒肆内叫了一角酒两味菜,磨蹭蹭吃了一个时辰。看看捱到暮色降临,但付了账出店门,慢慢又转回林藩的宅邸。这时对面那小小的菜摊早收摊了。
他悄悄走近林宅左首的那片瓦砾场。原来这里也是一幢大宅子,只因年久无人居住渐渐荒败坍圯了。陶甘顺着瓦砾场靠林宅的院墙一边择路而行,果然他发现墙根下有一堆破砖。他擦了擦掌,轻轻踏脚在破砖上翻身上了墙头。选了一个适宜的角度窥视起林宅里院动静。
林宅里院如坟场一般荒冷,半晌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只除是那一溜房栊的槛窗闪出一点烛光。几乎是一幢空宅。——寻常人家此刻上灯时候正是一片最繁忙热闹的景象。
陶甘看了半日,没见有动静,兴味索然,便纵身向下一跳。不意正踩倒那堆破砖,“哗啦”一声,他跌倒在地上,伤了膝盖,撕破了长袍。——这时黑云正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漆黑。
他屏住了呼吸,蜷缩在破砖堆里警惕地窥视着周围。这时他隐约发现影影绰绰有人在监视他。伸长耳朵听了半晌,除了风声外并不见有人行动的迹象,于是他大着胆走了出来。
月亮又破云而出,清辉一派。陶甘猛发觉身后有两个影子在闪动。他想,寡不敌众,走为上策。刚穿出瓦砾场。迎面却见两个蒙面大汉正朝他追来。陶甘吓得毛发倒竖,如背脊浇了冷水,掉头便往回逃,两个大汉则急步直追。陶甘一转弯,却岔入了一条死胡同,刚回头想倒出来,两个蒙面大汉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陶甘大声叫道:“两位好汉,有话好说。”
两位大汉并不答话,一位上前就飞来一拳,陶甘眼尖,赶紧避闪。另一位一把揪住了陶甘瘦猴般的一条臂膊,向背脊后猛拧。陶甘一面挣扎,一面偷眼看那歹人,蒙面帔巾后只见到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陶甘明白:完了!——这两人必是林藩派遣来收他的命的!
陶甘虽使出了全身气力,哪里还可动弹?一个大汉一把撕开陶甘的长袍,一面从腰间掣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陶甘狂喊:“救命!”心想莫非真的今夜一命归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两眼不由垂下了眼泪。
忽然,只听得“当嘟”一声,那大汉手上的匕首跌落在地。两个歹人撇下他夺路而逃。黑暗中窜出一个人来,如天神一般威壮,只听他大喝一声,拔腿便追。

第十一章
陶甘惊魂甫定,抽回麻木的手掌正待拭擦额上的大汗。远远见马荣飞步跑来。
“陶甘哥,如何被人弄到这步田地?莫非又用锡箔纸当银子使化?”
陶甘乃知是马荣救了他性命,心中感激万分,说道:“哪里还有闲工夫消遣愚兄?那两名歹人抓到了没有?”
“没有。只见他们几个弯一转,就没了踪影。陶甘哥受惊了!”
“哎,我原以为明年今夜便是我的周年。谁知大难不死。对,那两名歹徒凶毒十分,必是林藩派遣来无疑,林宅正就在邻院。”
马荣点头:“我去圣明观会了沈八回来,转弯抹角刚疑心自己走错了路。忽听得小巷里有人大叫救命,二话没说便对准那明晃晃的尖刀飞去一脚。”
陶甘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柄匕首,反复观玩了递交给马荣。
马荣将那匕首拈在手上看了半晌,笑道:“寒刃闪闪比月光还阴冷三分。切陶甘哥的肚皮可真如切豆腐似的。”
陶甘沮丧道:“我奉老爷之命来监视林宅动静,不意反被彼等监视,险些折了性命。那匕首的形制正是广州的歹徒们爱佩带的那一种。我见其中一个似是林宅的总管。”
马荣道:“我们得赶紧回衙,老爷虽不在,将此事禀告洪参军。”
回衙的路上,陶甘问马荣,那对金钗是否有了眉目,沈八是否提供了有关肖纯玉案的重要线索。
马荣管道:“看来我的运数比你佳,沈八果然有些手段。今天他便告诉我说,有一个人正想脱手一枚金钗。沈八已安排了我明天晚上与那人会面。我思量来,那出脱金钗的人即便本人不是真凶,亦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探索出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如此说来,不等老爷鄄城回来,我们便可将杀害肖纯玉的凶犯拿获。马荣贤弟真是先抢了第一功。”
马荣道:“但愿如此。噢,陶甘哥,今天我还就圣明观的事探了探沈八一伙人的口风。原来那圣明观被官府封了后,里面的道士全被撵放走了。不久观里便出了鬼,沈八还加油添醋说,他曾亲见观里有绿头毛、红眼睛的妖精在大殿内歌舞欢宴。并说这些妖精全是野狐狸感受日月之精华变化而成,说得神乎其神,令人痒痒然,真想破门而入亲去看个究竟。”
陶甘道:“说不定那圣明观还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渊薮哩。凶恶的罪犯往往会利用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干出可怕的犯罪勾当来。”

第十二章
红日西沉,暮云四合。马荣从衙库里提取了三十两足色纹银,束袍裹帻,一番化装,便急匆匆赶去圣明观。
沈八已在圣明观外的大香炉边等候他了。老远见马荣摇晃而来,便粗着嗓眼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不心焦。原来那出脱金钗的是一个云游僧人。我见他一手托着个瓦钵,另一手不住地敲打木鱼,一件破裰,爬满了虱子。真没想到腰囊里还藏着若等值钱的劳什子……”
马荣赶紧摇手,示意他小声些。
沈八讪讪笑了一笑,继续说道:“今夜他在鼓楼后的王六茶肆里等候你。——他说他独个坐在一个隅角里。桌上两个空茶盅套叠着,正对着茶壶嘴。你去后只须将两个茶盅拆开平放了,各斟上一盅茶。然后问他是否可以同座吃茶。”
马荣连声称谢,匆匆辞了沈八便向鼓楼一径而去。
鼓楼是濮阳城里最高的建筑。马荣看得清楚,沿脚下一条大街笔直朝东便是。穿过鼓楼的门洞,马荣便见大红栅栏对面一幢平房,门口挂着“王记茶肆”的布招儿。
马荣掀开王六茶肆的珠帘,只听得店堂里嗡嗡一片。几乎每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都坐满了闲悠悠的茶客,桌上香雾袅袅,交头接耳。地下满是瓜皮果壳,腥臭一片。污黑的木板壁上居然还挂着几幅名人丹青和字屏。马荣眼尖,一抹儿扫过众茶客,便见西壁隅角临窗一副座头果然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袖裰满是油污,腰间系着一个大木鱼,项下挂着一圈佛珠。桌上两只茶盅叠起着,正对着茶壶嘴。
马荣心想果是此人,又觉十分疑惑,老爷不是明说那凶手是个身子轻捷,力量过人的汉子么?眼前却是这么一个浮胖虚廓的夯和尚。唉,管他怎样先上前去试探了再说。
马荣上前走到那胖和尚面前,轻轻将套叠着的那个茶盅放下,又用茶壶给两个茶盅都斟上了茶,问道:“师父,这空座头可以坐么?”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可坐之理?不知施主可带来了法华真经?”
马荣会意,伸出左臂往那桌上一搁,笑道:“三十卷捆作一札,全在这袖里藏着哩。师父可带了什么经来?我三十卷经换你一卷经。”
胖和尚伸手去马荣袖口一捏,果觉沉重,心中不觉大喜,乃笑道:“贫僧也有一经,系如来佛祖亲授,不落言筌,形同天书。正可与施主的换来参课。”说着从袍袖中抽出一簿册递与马荣。
马荣信手一翻,果然无字,心中不解:“无字天书,如何可读?”
胖和尚道:“读过十页便知。
马荣又将那簿册翻到了第十页,果然见一枚黄澄澄的金钗夹在纸页缝间。金钗打制成飞燕之状,十分精巧,与狄公给他看的那图像一模一样!
马荣合上了薄册,小心纳入衣袖。
“师父的天书果然妙不可言。”一面去袖中将出那包银子,恭敬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赶紧纳入袍袖,站起了身子。
“贫僧告辞了。”
马荣点头微笑,只顾呷啜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帘出了王六茶肆。马荣立即站起身来也跟着抢出了王六茶肆。
胖和尚绕过鼓楼大咧咧向北门摇摆而去。马荣则隔了一段路,紧紧后面跟定。
突然他见胖和尚拐进了城墙根的一条小巷。他马上飞步上前,隐到小巷口往里窥视。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待敲门。马荣一个箭步上去,反拧了胖和尚的一条胳膊,一手掐紧了他的脖颈。
“贼秃,借一步说话。哼出一声来,便送你的命!”
胖和尚大惊失色,又不敢出声。被马荣一条胳膊圈了脖子,拽到了邻近一条小巷的阴暗处。
胖和尚求饶道:“好汉,饶小僧一条性命,我将银子还与你。”
马荣迅速从他袍袖中抽出那包银子,纳入自己的衣袖,轻声叱道:“快说,这枚金钗从哪里来的?”
“是……是我在路边捡到的,也许是哪位贵妇人不慎失落的。”
马荣将胖和尚的头颅往墙上狠狠撞了两下。
“再不说实话,我此刻便宰了你!”说着从腰间掣出那一柄亮闪闪的匕首。
胖和尚一见匕首,吓得面如土色,筋麻腿酥。喘着粗气哀求道:“好汉饶命,我说实话。”
马荣稍稍松了松手。
“小僧原是庙里逃出来的,只因无处存身活命,投奔到一个名叫王三的无赖手下。那王三是个残忍寡情之人,小僧后悔不迭,每有逃脱之念。一日忽见王三的长袍缝间夹着一杖金钗。我乘他酒醉熟睡之机,偷了那金钗便逃了出来。我想发卖了,远走高飞。”
马荣心中暗喜,果然这胖和尚不是杀人的真凶。却不知王三是何等模样的魔王。说不定正是王三杀的肖纯玉,盗了那对金钗。
“今日姑且饶你一命,此刻便引我去找那王三。”
胖和尚心中发慌,哀求道:“好汉千万别将我送去王三手上,他会打死我的。”
“休得罗唣!王三敢放肆,我先摆布了他!”
胖和尚无奈,只得乖乖引着马荣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没理会处,却到了王三的宅子门首。胖和尚战兢兢道:“王三就住在这宅院里。”
马荣看得亲切,上前便“冬冬”擂鼓一般敲起门来,宅院里一声答应,有人拔了门闩,闪出一盏烛火来。
马荣见那人果然体躯魁伟,凶相毕露,心想必是王三无疑了。
“王掌柜,不知肯否将另一枚金钗卖与我。我已从这和尚手中买得了一枚。凡物总得要成对成双才好哩。”
王三一对三角眼紧盯着胖和尚,几欲放出火来。
“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兀自讲理,我们买卖彼此无欺,如今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了。’”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先让我撕揭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盏,卷了卷袖管刚待动手,马荣上前用身子一拦,又松手放了胖和尚,胖和尚象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地逃去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与那秃驴能论出什么道理来!”
王三道:“我也正想将那对金钗发卖。只是那秃驴偷去了我一枚。——论理你得付我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何价钱?”
马荣警惕地四下一望,只见新月如钩,银光泻地,周围并无人迹走动。
“王掌柜不怕闲人撞见,多生枝节?”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三街六市勾当哩,这里一向并无闲人。”
马荣变了脸色道:“我是衙门里做公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与你说了吧,可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吃一大惊,辩道:“我从未见过什么肖屠夫,莫非屠夫自己杀了人,倒来图赖我。衙门里的昏官寻不着犯人,拿我们小民百姓来顶缸。”
马荣大怒,伸手便来擒拿王三。王三也非等闲之辈,使出全身解数,抵挡马荣。论拳术武功,王三似也不亚于马荣,然究竟是犯事之人心虚胆怯,渐渐乱了路数,慌了手脚。而马荣则理正气壮,愈斗愈勇,虽几番处于逆势,终反败为胜。瞅着王三一个破绽,一脚飞去正中下颚,王三顿时口涌鲜血,吐出三四颗牙齿来,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马荣上前用一条绳索迅速将王三捆缚了,又去大街上叫来两名值巡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送去州衙。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
他先听了洪参军两日来州衙一应事务的详尽汇报。然后听了陶甘寻访林藩的那一番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了马荣讲述他如何与那胖和尚做买卖,井最终拿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言词铿铿道:“老爷,王三其人与老爷揣测的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与图样上描画的一模一样。想来半月街作案的必是这王三无疑。”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具结此案。——至于梁夫人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日再细细琢磨。”
衙门拿获了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第二日早衙升堂,外厅廊庑处挤满了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在案桌后坐定,朱笔一批,发了令签,不一刻,衙役将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满身伤痛,口中哼哼卿卿呻吟不休。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王三,快将你如何强奸、杀害肖纯玉之本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吃苦。”
王三阴沉着嗓眼答道:“老爷在上,明镜高悬。小人虽靠行乞糊口,一向规矩本份,哪敢去行那等强奸、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竟还敢狡辩,与我捆翻了重打五十板!”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如打雷一般。上前来按下王三,狠狠地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口忍着疼痛,五十板打完,屁股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五十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的头上摘下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起头来望了狄公一眼,喘着粗气答道:“老爷,休听那做公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那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了,做个屈死之鬼,也虚认不得。”
狄公见这王三果然刁横十分,且有撒赖的一股子拗劲,如东净(这下长见识了,原来唐朝管厕所叫东净)里的砖石又臭又硬。然而王三眸子里那闪烁浮露的目光,却使狄公深信,这是一个狡狯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拶指!”狄公吼了一声。
一个衙役拿了一副竹制的夹棍,将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了。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一示意,衙役便将夹棍的绳子使劲抽勒。
“哎唷——”玉三像杀猪一样惨号起来昏厥倒地。衙役松了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半日王三渐渐醒了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横蛮地用肘子一撞,茶盅跌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命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兢兢上来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恻然,口称“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道:“肖福汉,古人道,‘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还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且将那对金钗的来历细说一下。”
肖掌柜大悟,说道:“老爷,小民想来这罪孽之源莫非真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了家私的人手里贱价买进了这对金钗时,便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便有两名强人闯进了家里,杀人我祖母,盗去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勘破了案子,两个强人被斩了首,追出了赃物,于是那对金钗还给了我的父母亲。——我母亲便将那金钗插戴在头上。
“谁知没两个月,我的母亲便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挣扎了半年,延医吃药,把个家私全掏空了,一命呜呼。我父亲又悲又忧,落后也便亡故了。——我当时便隐隐觉察那对金钗是祸根,谁人得了谁遭殃。我说不如卖与质铺或金市,也可换买些生计柴米。谁知贱妻不从,反将金钗给了纯玉插戴。——如今果然坏了纯玉性命。老爷今番拿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官,千万别断与小民,小民福薄消受不起。——我敢说谁得了这对金钗,谁便晦气遭殃。”
狄公点头频频,从案桌上站起那对金钗正待开言。堂下王三忽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喟叹连连:“晦气,晦气。——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一面抬起头来,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狄公,轻轻叹道:“老爷,小人糊涂一时,致有今日。恐怕也是劫数,为之奈何?叹又何益?圣明在上,饶我不得,如今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白日昭昭,可见天理不假。倘是早招了,也免了这许多皮肉之苦。”
王三道:“小人一生从未得一快活,运命乖舛,屡遭坎坷。那日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谓转了运机,从此可以发达顺利。又谁知反落入法网。自知难逃一死,岂敢奢望侥幸。惟求老爷赐一具棺木,留个全尸。——好让小人酆都苦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从实招供,本堂替你做了这主。”
王三乃招道:“一日我赌输了钱,心中不快,便深夜晃悠悠上街去,只望遇上个财神菩萨。我刚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眼前一闪,我疑心是贼,便上前想逮住他,敲剥出他几两银子。可谁知那黑影闪过后,久久不见动静。我只得自认晦气,怪自己看花眼了。过了几日,我又走到了半月街那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的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了去,也可换了一两银子使化,便上前去轻轻一扯。谁知这一扯不打紧,楼上窗里灯光亮了,我正待拔脚逃去,却见窗户开处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儿在月光下十分的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必与奸夫半夜厮会。正可相机行事。于是我紧紧抓住那被单往上爬,那女子非但不叫唤,反用力相助往上提。
“待我爬进了窗户,那女子才知认错了人,正待发声叫喊,我岂是木石,便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恣意轻薄。那女子也恁的有些气力,奋力抗拒,惹得我火起,便扼死了她,然后又奸污了她。翻遍了箱柜、抽屉并不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猛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是值钱之物,便拔了下来,匆匆跳窗而逃。——至今日堂上乃知那女子的姓名是肖纯玉,端的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与小人一样,同是遭了那金钗的荼毒,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老爷高高在上,想来我的供词也可令你满意了吧!”
狄公令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转脸对肖掌柜道:“这王三的供词想来你也听明白了。你老俩口只纯玉如此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明言不要那副金钗,我便请金匠戥了分量,折作银子与你,庶几可保晚岁衣食无虞。”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命他退过一边,又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闻冤案昭雪,真凶伏法,心中却并不愉悦;愁眉攒紧,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略知个中滋味,乃温和地说道:“本堂原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谅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过三十棒笞,故从轻豁免了体罚。只是有一条本堂擅为你作主了:你须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你的元配正妻,待秋闱完毕,选个吉期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纯玉在天之灵;并去肖福汉家作半年女婿,小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倘能场屋得意,中举出仕,须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老人家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须你照顾,临终还须得个好断送。此两件事办到了,乃可再娶亲,生儿养女度光阴。但肖纯玉元配之位不可更变。”
王仙穹听罢怆然出涕,连连称谢。跪拜叩头再三,乃退下堂去。
狄公传命:“退堂。”
堂下外厅观审之百姓欢声迭起,喝采不已。

第十四章
午衙之后,狄公将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将梁夫人与林藩之间世代怨仇细细交代一遍。
“大约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都买卖兴隆,生意发达,他们的商船远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梁家生有一男一女,男的名梁洪、女的名梁英。那梁英便嫁给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自从做了亲眷,更是相敬互助,和睦融洽。不久林老先生故世。临死前,他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林藩却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无一不嗜。生意又屡遭挫折,大亏血本,渐渐把个家业败了。梁老先生年事已高,便将商号的业务全交给了儿子。那梁洪却是个勤俭之人,励精图进,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反比梁老先生在时更兴旺了。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其妹婿林藩。有时又推荐给几笔唾手可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哪抵得他挥金如土。梁洪也渐觉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那梁英也常规劝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觑了他林家人,全把梁洪兄妹一片拳拳好心当成恶意,故常切切于齿,骂声不绝。
“梁洪娶妻容氏,少年美貌。甫及五年,已生二男一女。那梁英却是久久不孕,林藩为之又火上浇油,更生怨恨。林藩见容氏貌美不觉心动,便生了邪念。他深知容氏乃大户人家日秀,不肯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来,乃心中慢慢生出一计,歹毒十分,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家私。
“一日林藩打听得梁洪要去番禹县金市收账,那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数额。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上的一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于是林藩跑去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着剪径的歹徒,抢去了金银又负了伤,被人抢救下抬到了附近的一座古庙里,如今已无生命之虞。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将他遭歹人抢劫之事遮瞒一阵,一俟他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数额凑齐补偿了,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事将大损其广州商号的信誉和他在广州的地位。林藩说梁洪要容氏当夜赶去那古庙与他相见,商定一个妥善的法子凑足那笔补偿的数额。
“容氏信以为真,便随着林藩去了那古庙。进了古庙,林藩便露出禽兽的真面目。他一面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面要求容氏改嫁于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则恃力强奸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便悬梁自尽了。
“林藩心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将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八字一行撕去焚毁,余剩又塞入容氏的衣袖。便又匆匆赶来梁家。
“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那林子里逃脱了性命,奔回家来报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泣了一阵,又安慰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一通。便问容氏何在,要她速去林子里收尸。梁老夫人道:‘容氏一早没了踪影,恐有意外。’林藩乃叹了口气说道:‘小婿有一事,久藏心中,如今不敢不告。容氏有一奸夫,见住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如今姻兄猝遇害,保不定她已去那古庙与奸夫商计后事了。’梁老先生一听,忙又急匆匆赶到那古庙里,果见容氏尸体悬在梁上,从衣袖口飘出一角绢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见是一封血书,读罢大恸。——儿媳容氏果然与人有奸,如今悔恨,乃一死了事。梁老先生又悲痛又耻羞,当夜回家服毒而死。
“梁老夫人——即如今来衙门告发林藩的梁夫人——却是一个十分精细之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坚韧,早年曾协力梁老先生撑起若大家业。她不信容氏会有如此污行,一面变折家业赔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钱银数额,一面暗里派人去那古庙查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容氏在古庙内的供案上写的绝命遗书,供案上一层灰土隐约留有‘林藩’两字的痕迹。且香炉内有绢帕焚烧后的余烬,与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便感此事来得蹊跷,她疑心正是林藩奸污了容氏,并又毁谤她的声誉,导致梁老先生自杀。
“梁夫人于是便去广州都督府衙门擂鼓喊冤,出告林藩。奈何广州都督府上下都得了林藩的贿金,且真有一个野头陀出来承认他与容氏有奸。——衙门驳回状纸,不予受理。
“与此同时,林藩的妻子也失踪了。林藩派人四处找寻,终不见影讯。人们纷纷猜测,必是林藩暗里杀了妻子,并毁去或藏过了尸身。他恨梁家的每一个人,梁英没有为他林家生嗣,自然也在他忌恨之列。——以上这些是第一份状卷的概略内容,具款日期是二十年之前。”
狄公一口吸干了一盅浓茶,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他的四位亲随,又继续往下说。
“梁家于是只剩下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了。变卖产业抵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二连三治办了几次丧事后,梁家的产业十停去了九停。多亏了梁夫人的惨淡经营,梁家的商号又死灰复燃,生意渐渐做大了。梁夫人一面监督孙子们求学读书,一面独立支撑着梁家的门庭。
“这时林藩将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织了一个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他走私行迹被官府注意。林藩又心生一计,一来可以转移官府对他的注意,二来乘机最后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了港湾市舶司的一个官员,将若干箱禁运物品打了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了两条行将出海的大帆船的底舱里。然后他又派人出首告梁夫人走私。官府闻报截船缉私,果然查获那几箱禁运物品。于是官府查封了梁记商号,籍没了梁家的所有财产。梁家顿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广州住不下去,梁夫人只得领了孙子孙女到乡下一个族弟的田庄中去避难。谁知半月之后又遭土匪洗劫,火光血影中只逃出梁夫人及她的长孙梁珂发——幼孙、孙女、管家及两个家仆全数被土匪惨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得了四个小土匪砍头示众。众怒也稍稍平复。但梁夫人并未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又能买通土匪。她已整理出林藩犯下的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一有机会,便投官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了一个广州新都督,都督之下的别驾、长史、司马等官员也一应移人。林藩心怯,便带了几名贴身家奴及一群如花似玉的侍妾,偷偷乘船离开了广州城。——广州商号的一应事务则委派一个管家照应。梁夫人闻讯林藩逃离了广州潜来濮阳隐居,便随后也追来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终于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劫了她的孙子梁珂发。——梁珂发一到濮阳,天天便去林藩宅邸周围明查暗访。当他正掌握了林藩大量的犯罪证据时,却突然失踪了。梁夫人心中明白她的孙子可能已经遇害,故她将林、梁两家的几十年夙怨全数倾倒了出来,目的是提醒我们留意到梁珂发的失踪与林、梁两家世仇有关联,是林藩九条人命之后又犯下的一桩新的杀人罪行。然而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有直接关联的证据。——难怪乎冯相公不肯受理这个案子了。至于二十年之前的世仇,那应是广州都督的事。他焉可越俎代庖?
“我将林藩的行迹前前后后反复思量了一遍,我问自己为何林藩要选拣濮阳这样一个小地方来作他的藏身之地,而不去京师大埠过纸醉金迷、放浪形骸的生活。联想到他贪婪的本性,我疑心他在濮阳做的是套贩私盐的勾当。陶甘说,他的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一向荒僻冷落,正是他做犯法勾当的好去处。水北门下虽有铁栅,但一包一包的盐则可化整为零,传送出铁栅之外,逃避官府的关卡缉查,由运河运出濮阳。林藩在水北门外不是有一田庄么,水路贯通,只须水门两边两条船互相接应便成。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有码头,更可证实他干的是什么勾当。
“然而林藩大概已觉察到了官府正在追缉他的罪行,故已将家财,侍妾送回了原籍,濮阳只留下寥寥几名家奴,他正在偷偷消灭一切走私的痕迹,最后悠然曳尾而去。——我担心的是我们不能及时拿获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看来梁珂发早已查清了他的犯法行径。我们不能设法找寻到梁珂发,再追出林藩的走私罪行么?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押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哩。”
狄公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思量这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间了!林藩性极残忍,他岂会让梁家一根苗裔独留在世上?那天他竟对陶甘敢下毒手,早是马荣及时赶到,要不然陶甘也同梁珂发一样死于非命了。”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已两年了,再要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是无望了。”
狄公道:“确是如此。我此刻要吓唬他一下,布下疑阵,弄得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安,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便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乱了阵法,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拿获归案。
“此刻我们先做这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一声林藩,说我明天要去他府上拜访,不妨让他知道官府已对他的行迹生疑,并明言告诉他暂且不要离开濮阳。然后再传令要守城门的士卒,盘查每一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伺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率一队民工去清理林宅隔墙那一片废墟,一面仔细监视林宅的动静。你还得去一次市舶司,要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一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则带上一二名士兵化了装,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上钓鱼,留心观察田庄的动静,林家的奴仆倘是生了疑心,则更好,正可扰乱他的阵脚,弄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声吓人,并不放箭,更不亮出刀枪。那林藩见此情状,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形。贸贸然来迎战,最终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道:“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金鳖不上钩,空折了香饵。”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后,狄公换过一件水青色旧袍,戴了一顶黑呢方帽,坐了轿子,悠悠然去林藩宅邸。
林藩已得洪参军通报,打扮得齐齐整整早在雕花门楼外恭候。
狄公下得轿来,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不胜惶恐,礼仪疏怠,望乞谅察。”
狄公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向的黑汉子,心想必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无疑了。
林藩引狄公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总管恭敬献上香茗及蜜饯。狄公一面呷茶一面仔细打量林藩。林藩约五十开外年纪,体态清癯,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灰须,鬓边微有几茎白丝,风采翩翩,神情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唯一对淡灰眸子闪出一种峻幽的熠熠冷光,令人往往不寒而栗。
狄公寒喧了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言道:“林掌柜或许亦有所闻,一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了你。前任冯相公虽已驳回了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了下官手里。且不说她状词上都写了些什么事。我见她神情恍惚,疑有疯病。待要驳回状纸,似觉不妥。故冒昧来宅上拜访,探问就里并与林掌柜商议个妥善的处置。”
林藩惨淡一笑,叹了一口气说道:“狄老爷见笑。说来也羞愧杀人,那梁欧阳氏乃是小民的岳母。连年来天灾人祸,她老人家百般磨难,受尽了委屈。小民一经纪人,看钱银太重,风尘仆仆,天南海北,连年奔走无休,不能奉侍孝敬,致有今日。——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辩,惟望老爷宽其心曲为重。小民虽受责罚决无怨词。此时衷曲,言语难尽。”说着低下了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
狄公听闻此言,暗吃一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林藩的话已堵死了自己前进的去路,他只得退回来,别开蹊径。
“林掌柜,至于如何公断此案,衙门自有王法公例。不过,下官只想打问一句,林掌柜因何离了广州来此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只因家父临死留下遗言,嘱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以作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此对濮阳别有厚情。我迁来濮阳已有两年,整日无所事事,商号买卖皆在岭南,故常觉不便。老爷亦可看到,舍下已搬迁一空,不日小民本人亦将回去广州。孝子做不成,心中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商人重利轻义,自古已然,老爷幸勿耻笑。”
狄公嘿然,半晌无语。
“老爷大驾既已责临,何不随意院内各处看看,家奴大多已去广州,礼数不周,望老爷恕察。”
狄公摇手婉然谢绝,无奈林藩已站起一手把定狄公衣袖,牵着他在虚廖空旷的宅院内匆匆溜看了一遭。狄公心里明白林藩要他知道林宅里并无隐藏的秘密,以打消官府对他的疑心。
狄公万万没料到反被林藩牵了鼻子,转了一个大圈。等草草看完了林宅,他感到自己应该告辞了。——第一个回合显然狄公没有获胜,但也难怪。林藩或许倒真是一个清清白白,拘谨正真的生意人呢?要不,必是一个极其狡黠的巨奸大恶。——至少他没有轻易跳进狄公布下的圈套。而狄公反觉自己吞了香饵。
狄公回到州衙后,心里闷闷不乐。刚坐到书案前想再研阅一番梁夫人的状卷,却见老管家匆匆进了内衙,脸色显得十分沮丧。狄公大惊,问道:“家中出了何事?”
老管家心神不安地望了一眼狄公,战兢兢地说:“太太问老爷,鄄城县派人送来两个女子是什么意思。”
狄公转忧为喜道:“我道是什么事了?你回府去告诉太太,好生看顾了这两位女子,将她们安顿在花园西面空着的荷香院里,那里的房舍清雅幽静。各派一名侍婢服侍衣食茶水,先别惊动了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领命,狐疑满腹地走了。
夜里狄公一回到府邸,不惊动侍仆便悄悄径去狄夫人房间。狄夫人行了跪拜之礼后,便默默坐在一边,粉面惨淡,画眉紧蹙。
狄公道:“那两位女子已在荷香院里安顿了?”
狄夫人“嗯”了一声,头都没有抬一抬。半晌才说:“我已派了春兰和秋菊两个侍婢去服侍那两位姑娘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狄夫人噘嘴又说:“老爷真的有心要纳小,亦应事先与我们三人商计商计。”
狄公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夫人难道以为我会选错了人品?”
狄夫人道:“老爷的眼光,我们女流之辈岂可擅加评议。只是我见那两个女子乃寒门陋质,日子一常,恐败老爷兴致。正不知她们读过诗书没有,会不会做女红针线。”
狄公站起身来,直捷地说:“这事我正要拜托于你,她们两今后读书识字、女红针线皆由夫人一手扶持监督。你记住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黄杏,一个叫碧桃。”
狄公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金元宝和两锭银元宝交给了狄夫人,说道:“这金子拿去与她们添置衣裙衫袜和一应佩戴首饰,脂粉铅膏,银子则与她们一人一锭分了使化。”
狄夫人跪拜领命,悒悒退下。
狄公回到外厅,心想麻烦还仅仅是开端哩。他赶紧穿出庭院,折过右首一阙月洞门,绕过花畦、假山,迎面一带逶迤粉墙。粉墙外的丹桂与粉墙里的菡萏竟香斗艳。荷花池畔一溜整齐房栊——那里便是荷香院了。狄公见黄杏和碧桃正立在一板桥上留连观赏荷池月色。她们见狄公走进院里,慌忙双双跪下。狄公和蔼扶起她们,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住下,衣食服侍有春兰、秋菊,针线读书,便由太太一手教授。”
黄杏、碧桃频频点头,含情脉脉地望着狄公。狄公望着月色喟叹了一声,肚内自语道:“难道这戏文真是演得过火了?”

第十六章
两天来林藩没有动静,好象躲在家里埋头读书,要不便是病了。
陶甘来禀告说,他利用清理林宅旁边那片瓦砾场的机会,一直监视着林宅。——只见那黑胖总管走进走出办理日常采买,并没有见到林藩的踪影。
乔泰来禀告说,林藩的花园里也没有什么异常征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倒钓到了两三条。
马荣负责监视梁夫人的动静,他在梁宅对面不远的丝绸庄楼上租赁了一间空房,教授几个弟子拳术棍棒。他来禀告说,这两天来梁夫人也未出门一步。梁宅周围也不见有可疑人物走动。
第三天,守镇南门的军校抓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广州人,他的褡膊里藏着一封给林藩的信函。
军校不敢怠忽,忙派士兵将那信函交到衙门。狄公细读了一遍,并无可疑之处,纯是林记商号与京师一商号的买卖单据,但单据上填写的钱银数目竟逾三千两的巨额。
第四天,乔泰在运河边装扮成强人,拦截了林藩的一个伙计,也搜出了一信札。——信是给京师户部一个大官的,信中还夹着五千两银子的飞票。——狄公小心藏了那飞票,猜度着这笔钱的用意。
七天里狄公也没有动静,只是躲在书斋内阅览各县送上的公文。——有时回府邸看看黄杏、碧桃,与她们闲话几句,顺便问问她们是否在认真读书或学做针线。
第十天,狄公忽见到一份临濮县送来的紧急公文,密报说,临濮的祟岗密林里啸聚了一伙山匪,屡次扰乱地方,抢劫民财。狄公不禁拍案而起,传命洪参军将折冲都尉李虎头叫来。
半日,李虎头赶来州衙会见了狄公。狄公与他寒喧了几句,便开言道:“李都尉,临濮县的山林里出了一伙山匪,气焰凶嚣十分,屡挫官军,危害地方,临濮县无力进剿,告急州衙,现命你赶紧调出镇军的全数人马,前去剿灭。期限半月,破贼捷闻,不得有误。”
李虎头听得明白,又不放心,问道:“濮阳城里倘有缓急,为之奈何?”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月之内必无滋乱之事,汝可安心前去剿贼,不必挂虑。”
李虎头受命而去,连夜发出军檄,传今镇军全数人马枕戈待旦,翌日拂晓开赴临濮。
狄公吩咐洪参军道:“这里我有四封重要信函,望你今夜立即去呈送。第一封送观察副使王文钧,第二封送军镇司马.鲍威远,第三封送致仕的学台大人温晓岚,第四封送濮阳市今凌风。——我要他们为我裁判一桩公案作证人。请他们四人备好轿马侍从,明日凌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换下陶甘、乔泰、马荣,由你亲率州衙全数衙员、差役,明日拂晓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备好我的官轿、轿内预先妥放我的官袍、皂靴、乌纱帽。多备下灯笼火把,但不许点亮。此刻我须回府邸料理一点小事。明天拂晓前在衙院外厅会面。”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觉,他便径往荷香院与黄杏、碧桃聊了几句,又讲述了些什么,两人不住微笑点头。他又回到房中,将自己乔妆打扮成一个卖卦算命的,擎起一幅青布招儿,上面书“彭神课”三个大字,下面则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八个小字。他将头上的逍遥巾系正,便摇着个金铎从府邸后院角门溜上了大街。
狄公乔装得果然很像。居然有人上前来要问卦算命,他都—一婉言谢绝,说是西城有一大户正预约了他去卜生死,不敢延误。
他在城里下三流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兜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并没有发见什么可疑之处。他忽觉肚内饥肠辘辘,便去一爿又小又脏的饭馆草草进了晚餐,又转上街来。正没兴头时猛想起日前听马荣绘声绘色讲述的圣明观来,那里还有沈八为团头的一伙乞丐无赖,此刻无聊,何不转去亲眼看看。他记得马荣说过,圣明观虽被官府封闭了,但观里却常常闹鬼。
狄公问清了路头,便一径向圣明观摇摆而去。不一刻,便到了圣明观——果然见观前那破旧的木棚下聚着一堆衣衫褴褛的赌徒在掷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道:“有劳众兄弟,打问个信儿,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号叫沈八的相公?”
沈八正靠墙坐着,嘴里哼着小曲,忽听得眼前这个卖卦的先生要找他,便猛地一下跳直了身子,摇晃着起向狄公:“你这算命的找他有何贵干?”
狄公一见他,心中顿时明白这人正是沈八了,便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道:“有个江湖弟兄委托我将这两吊钱交给他。”
沈八眯眼一笑,伸手抢过了那两串铜钱,往腰带上一缠,嘻嘻问道:“先生可真会算命?”
狄公道:“沈相公不信,可以一算,算得不准,任你将这青布招儿撕得粉碎。”
沈八道:“说来听听,看有无道理。”
狄公道:“人之相,苦乐观于手足,智愚决于皮毛。吾观沈相公项短头圆,必是福禄之人;体筋强健,也属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食无亏;地角圆厚,晚岁荣华无疑……”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贫窘如此,本分生理尚难料理,哪来福禄荣华,休得哄骗于我。”
狄公笑道:“我见相公滞色已开,鸿运将至,不过三月半载之事了。”
沈八正色道:“我从不相信这一套玩艺。你休想诓骗去我一文铜钱。不过先生真有本事,不妨替这观内的狐狸精算个命来。”
狄公惊道:“这圣明观内几时出了狐狸仙?实不相瞒,我与狐狸仙多少还有些缘份。这河北河南的狐狸仙我都见过,且都有交情。有时我算命遇到那命蹊跷的,一时报不准,还时时招它们来商计哩。凡经它们一指点,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去这圣明观内看觑一番?或许会遇有一二位旧相识的。”
沈八道:“先生果有本事,不妨自己进去。我辈尘世凡肉,哪敢去与妖精罗唣。”
狄公淡淡一笑,上前到那血红的观门下,升几步石阶,抬头见观门上交叉贴着两条盖了“濮阳州衙”印章的大封皮。签封的日期则是两年之前。狄公绕到左侧的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却有几处裂缝,还有一个蛀洞。狄公将眼睛贴近那蛀洞往里窥觑。
耳门里面黑幽幽阴森森,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狄公正待仔细看,忽听得殿阁的走廊下隐隐有脚步声。待侧耳听时,却又阒寂一片,只有夜风吹动铃锋的丁东声和野草偃伏的瑟瑟声。忽然狄公又听得远远有关门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脚步声和关门声虽不甚听真,但总不是凭空的幻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圣明观做一次认真的勘查。——观里的“狐狸仙”动静令人不可思议。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道:“先生,看见了狐狸精?”
狄公作色道:“沈相公听在下一言。这圣明观内端的是有妖精,只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灵一类的无名之辈,在下一概不认识。这圣明观前后左右一团鬼气,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留,匆匆告辞了。”
沈八大惊,呆呆愣了半晌。
狄公离了圣明观,便在不远的八仙旅店住下了。这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狄公沏了一壶茶,便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他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尔躲避在外。

第十七章
四更鼓刚敲,狄公悄悄起床,匆匆梳洗毕,便离开了八仙旅店。
狄公回到州衙庭院,见洪参军早将他的吩咐,付诸实施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官轿,在轿内换罢公服,便传命出发。——先至观察副使王文钩、军镇司马鲍威远、致仕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府邸将他们—一接来。
衙门的两名留守轻轻将州衙大门打开,队列偃旗息火,八抬官轿逶迤上了大街。马蹄都包裹了布条,一路行来,悄无声响。官轿前头乔泰、马荣雄赳赳全副戎装,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披上一层柔和轻薄的银霜。左手执戟,右手持弓,箭壶口露出色彩鲜艳的翎毛。
不一晌,王、鲍、温、凌四顶软轿及侍从都会齐了,跟在狄公的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的军校早已闻报,慌忙开启了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北门折向东,便浩浩荡荡飞奔普慈寺而来。赶到普慈寺山门外时,正五更鸡鸣,晓星寥落。
洪参军下马来,去山门上敲了三下,吆喝:“开门,开门。”半晌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沙弥开启了山门,提着个灯笼走了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里做公的,适才有一窃贼潜进了庙里躲藏。赶快开大了山门,让我们进去搜索。”
小沙弥正待细问,见是官府打扮,吓得欲往回跑,马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袈裟,撂到半边,叫衙役铁链锁了。乔泰率众衙役打开了大门,全部人马涌进了普慈寺山门,直至观音大殿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方丈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账,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用铁链锁了。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须臾之间,全寺上下六十来个和尚全数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嗦嗦打颤。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上各持刀枪棒棍绳索器械,周围立定。
狄公问道:“碧桃何在?”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走来到狄公面前,深深道个万福:“叩禀老爷,奴婢在此。”
“领我们去黄杏小姐宿夜的香阁。”
碧桃领命,便领着众人折过花畦假山向观音大殿右首的一幢香阁行去。
众人跟随碧桃来到西香阁前,酉香阁大门紧锁着,上面交叉贴了黄纸封皮,封皮上还盖了灵德的私印。
狄公命道:“东、南、北三幢香阁内宿夜女子的亲属侍从将各自门上的封皮撕揭了!”
三家的亲属侍从哪敢违抗?—一撕揭了各自香阁门上的封皮,掏摸出钥匙来,将阁门开启。三个妇人态度倦慵,慢慢出来香阁,见香阁外火把熊熊,人声鼎沸,不觉低下头站立一旁。
狄公道:“碧桃,如今你再去撕揭那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
碧桃领命,上前去撕揭了封皮,将钥匙拧开了大锁,用力一推。黄杏身穿一件杏红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她随手吹熄了手上的烛台。
狄公问道:“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去你这香阁。”
黄杏点头含泪道:“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当着众人她用手指去那阁门一个钢球上拧动几转,一扇暗门轻轻开启,其宽窄适足钻进一个人的身子。
陶甘大惊失色,心中懊恼不迭。
狄公沉下脸色:“吩咐开审!”
天已破晓,朝霞如血,一轮红日正跳弹而上。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里,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绕飞盘桓。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壳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
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
“将灵德押上台来!”
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街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
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
狄公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
灵德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账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启莲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

第十八章
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清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
“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多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账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上涂抹。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
“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强要与我行事。我哪有力量抗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朱砂红以为记印,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府。不意老爷明鉴查察,及时赶到。——可怜我被这帮奸恶的贼秃欺凌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恶气去哪里吐?望老爷替小妇人做主!”
狄公问道:“我见这香阁周围十分严密,小姐可知这帮和尚从哪里进来的。”
黄杏答道:“最后那个贼秃出去时,我见他将香阁门上的一个铜球转动了几下,便有一暗门可出入。”
狄公点头道:“我已亲自查验了四幢香阁,见只有两幢香阁设有暗门。可见并非在香阁宿夜的女子均遭欺凌,亦有清白身子回家去的。黄杏小姐,你先退过一边。”
狄公对庭院内跪着的众增人道:“此案在这里一时难审理得明白,委屈众僧人随我去州衙候审。哪个有罪,谁人清白,自可分辩清楚。”一面飞眼示意马荣、乔泰。
乔泰、马荣会意,率众衙役、团丁、民壮蜂捅而起,绳索铁链一齐动手,将六十来个和尚一并锁了,鱼贯押向州衙而去。狄公留下陶甘及几个掌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浮财。
狄老爷亲率军马衙役去普慈寺捉拿贪淫犯奸的和尚的消息,像干柴烈火一样,燃得濮阳城里里外外一片炽热。愤怒的百姓全都涌到北门里外,待押解和尚的行列进城时,土块、泥石、狗屎纷纷向和尚们投掷来,也有当面泼污水的。衙役差官则吆喝着,叱骂着,不时用皮鞭、火棍拨打他们。可怜这班和尚一向清闲受用,饱暖思淫欲,犯出大事来,如今成了过街的老鼠,龟缩着精光葫芦,忍气吞声一步一步被逼着趋去州衙牢门。
狄公一回到州衙,便命洪参军派两乘轿子将黄杏、碧桃抬回府邸。并告诉他说,她俩是鄄城县买来的妓女,她们的身价和一应衣裙首饰正费去灵德送贿的那笔赃钱。——灵德化钱正买得了千夫指骂,斧钺加身!黄杏、碧桃两人大功告成之日,便由官府做主,毁契从良,择吉日各自觅婿完婚。狄公将从普慈寺庙产中分拨田地、房舍、钱银与她俩,以为此举的酬报。洪参军这才恍然大悟,也顾不得年迈,策马跟随黄杏、碧桃的软轿一齐回狄公府邸,将这内里真情细细向狄夫人作了禀报。并解释说这一切都是狄公负重细心之处。——狄公担心州衙里有释门的耳目,若是过早透出黄杏、碧桃的内情去处,灵德闻报,岂肯轻易上钩?
午衙升堂,狄公鞫审那两名半夜恣淫的僧人。濮阳满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州衙大门内外。愤怒的人群吆喝着,喧嚷着,声言要将犯淫的和尚全部处死。
两名僧人招出了另外十七名犯奸的僧人。——连灵德法师共二十名正犯,被重枷枷了暂押在镇军营盘的马厩里。——因镇军全数开赴临濮剿灭山匪去了,故马厩空着。狄公委派乔泰率八名兵士看管。一面备文申详上司,呈请京师刑部作出最后裁断。呈文内狄公盖了州衙朱印,王、鲍、温、凌四位证人分别郑重签押私章。——国家法度如此,狄公当然不敢擅专。
黄昏,乔泰气急败坏来内街禀报:“濮阳百姓成千上万涌到了镇军营盘。又冲进了马厩。——守卫在那里的几名壮兵见势不妙,都纷纷避逃,不敢凌犯众怒。”
狄公心中暗喜,马上又急忙派人会齐了证人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一齐乘轿匆匆赶到关押二十名正犯的军营马厩。
马厩早被拆毁一空,地上血肉模糊卧躺着二十具和尚的尸体!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2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9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7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3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6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7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8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5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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