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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2次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叶泰忍不住也说:“老爷,潘丰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潜逃在外,万望老爷替小民作主,将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姓高的里甲现在何处?”
叶彬道:“他此刻正守着出事的现场,不能脱身来公堂见老爷作证。他说那宅子倘不严加看守,案情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少顷我便与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随你兄弟赶去现场勘查。此刻你先将潘丰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图写备案。我立即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本州所属各县协力捉拿。你们弟兄尽管放心,想来这潘丰不消两日便可拿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道:“死者没有了头,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爷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许卧房内大暗,叶彬眼光闪失,没看仔细。想来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头。少顷到了那里便见分晓。”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在前厅外庭院里备下。狄公同洪亮揭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高头大马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军健轿后跟随,一路往城南迤逦行来。路上行人见是官府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河朔边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兴盛气象。
过了将军庙,几处转弯抹角,市景渐渐荒凉,道路两旁白杨萧萧,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于今早空废了。军械库对面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于今也已搬进了好些平民住户——潘丰夫妇便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轿。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赞许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问道:“一个骨董商因何选择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是开豆腐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来这里买骨董。”
狄公点点头,眼望着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这地方固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门兜售,无需主顾屈尊来此选购。商谈妥了,他便上门送货。”
狄公点头,使命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便见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那小小院落说道:“老爷,你看,这中间一间便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是厨房,右边这一间是仓库,储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昔也堆囤些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便亲自守住这院落的门户,不许闲人进去。”
狄公一干人等进了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一个大炕,炕上凌乱摊着条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缚在一起,两腿僵直伸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都是干凝了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眼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这卧房的布置。他见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堆栈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此盛放四季衣服的。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未干时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不觉又回到了那具尸体上。突然,他问道:“我没见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春季服装之外,并不见有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道:“将四只衣箱全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将衣箱全数搬下,—一打开搜寻,仍不见有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正狐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道:“老爷你看!我在这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道:“潘丰是个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宝首饰的生意,有这些东西本属寻常。你且将它们放回原处,我们将查封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感兴趣的是尸体身上原来穿著的衣服,而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将衣箱按原样叠放后随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见仓库地上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箱和纸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这里将所有这些箱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些衣服之外,还有那颗人头!我与洪亮去间壁店铺里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将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架着三层搁板。搁板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器、玉器,最高一层搁着一函函的书帙,都厚厚地盖着一层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泥塑木雕的菩萨和石鼓铁鼎等粗笨什物。
狄公拉开柜台的抽屉,却见几本旧账册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十分惊慌的情况下仓皇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走首饰也不及携带走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他俩又细细搜索了厨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刚待要转出去仓库,正撞见陶甘从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将仓库里每一个箱盒都—一翻看了,尽是些铜炉铁瓦之类的东西,墓葬里的古砖还藏着不少哩。仓库里阴霉潮湿且积满了尘土,看来多时间没人进去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他那大胡子,暗暗纳罕。
巡官、里甲及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官道:“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一番,再随里甲去借一副担架来,将这女尸抬回衙里。最后封了此宅院,留下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不得撤离。如有可疑人物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谁,一律拿获了押来衙门。”狄公转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胞妹确实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可惜尚未搜寻到她的头颅。”叶彬嘶哑着声音叫道:“必是潘丰这恶魔携去无疑,他生怕官府认出俺妹子面目。高先生亲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狄公命里甲:“你如实将昨日见到潘丰的情景细述一遍。”里甲干咳了一声,答道:“昨日中午我在街上碰见潘掌柜,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无魂,脚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门急走。嘴里好象咕哝说是要离城去几天。我见他并不曾穿皮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他右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凸鼓鼓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胞妹曾诉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答道:“小人实说,俺妹子妹婿一向相处十分和睦,并不曾有过争吵口角之事。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续弦,故年纪比俺妹子大了不少。他早先有一个儿子,已长大成人,目下在京师谋生。人究竟是到了迟暮之年,早露出了龙钟衰老之态,身子也常闹病痛。我过去一直认他是志诚老实,谁知竟是一条杀人害命的恶棍,瞒了我这许多时间。”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子常与我说潘丰这厮老是折磨她,殴打她!”叶泰禁不住插上话来。
叶彬吃惊,问叶泰:“因何一向不曾听你说起?我还以为他们夫妇间很是恩爱哩。”
“我不想令贤兄忧伤,故此一直瞒着。”叶泰道。“今番倘是拿住了他,定不轻饶。”
狄公问叶泰:“今天早上你又为何去你妹子家?”
叶泰犹豫了一下,答道:“我闲常无事便转去看望他们,并无什么紧要之事。”
狄公道:“好吧!此刻我们便一并回衙门去,听了仵作验尸结果,再上公堂细细审议。”
狄公的大轿抬到“济生堂”生药铺前停下,狄公吩咐扈从在外等候,他亲自进去见郭掌柜。郭掌柜是州城里第一等的大夫,医道高明,自已开着这丬生药铺。衙里但有验伤、验尸之事,他便兼作仵作。故狄公特意亲自来请。
狄公推门进了“济生堂”,便闻到一股生药特有的香味。郭掌柜正挽起双袖用铡刀切削着一支人参。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但背已驼,两鬓已花白。身高虽不满四尺,肩膀却十分宽阔,浓眉下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柜一见狄公走进店堂,赶忙撇下铡刀,掸了掸身上的药末细屑,搓了搓手,鞠躬施礼道:“狄老爷大驾降临寒舍,小民失于拜迎,怠慢疏忽,幸乞恕察。”
狄公道:“下官特来府上央烦郭掌柜屈尊去衙门相助验尸。掌柜或许已经听说,南城有个女子被歹人杀害,且携去了人头,案情有些蹊跷。”
郭掌柜答允,将手中人参小心收藏进药橱,上了锁。
狄公好奇地问道:“掌柜适间手上拿着的莫非是人参?”
郭掌柜笑道:“老爷猜的正是。这人参俗名曰别直,只生在城外药师山的悬崖峭壁下,受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长成,故能治愈百病,延年益寿,最能卖得高价。这一支是贱妻昨日亲自上山挖得,足足有二两重,端的名贵。因此不忍割爱,想自己受用了。时值腊冬,正是进补的时令,故切削了准备与贱妻煎汤喝。”
狄公频频点头,对他们夫妇间的恩爱十分赞赏。
郭掌柜解了围兜,正待随狄公出店铺,忽见一只小白猫一瘸一拐爬来郭掌柜脚下,缠绵厮恋,低声呜咽。郭掌柜弯腰将它小心抱起。
“老爷,这小白猫折了腿,是我从街上抱回来的。哪日得空闲想去请蓝大魁师父帮忙将它腿骨接合了。”
狄公道:“我常听衙里的亲随说,这蓝大魁是北州最孚众望的角抵大师,河北道几次角力擂台,都是他夺的魁,最是一方英雄人物。”
郭掌柜道:“蓝大魁师父不仅体魄雄伟,相貌轩昂,人品也极是清正端直。他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故四方仰慕,深受人敬爱。”
他说着将小白猫放下地。这时帷帘一掀动,走进一个身材颀长的艳丽女子,风姿翩翩,手上端着个茶盘,脚后跟着四只大白猫。她向狄公道了个万福,敬上一盅香茶。狄公认得是郭夫人。郭夫人是州衙女牢的典狱,闲常对狄公也甚是敬畏。狄公平昔很少留意她,今日乍见之下乃发现她眉如春山,目如秋水,肌肤如雪,体段袅娜,别有一种迷人的格调。
狄公长揖施礼,说道:“下官不止一次听衙吏说起郭夫人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不意家中还是郭掌柜的贤内助。”
郭夫人答道:“狄老爷过奖了。事实上州衙女牢平昔就很少有犯人关押,北镇军遣散的那批营妓被老爷妥善安置之后,女牢几乎是常常空着。说来也是狄老爷治理有方,故地方靖安,奸宄敛迹,百姓安居乐业。虽是塞北朔方之地也不亚中原礼乐风化、繁荣富庶。”
狄公听言。心中更生一层敬意。郭夫人不仅端庄矜持且吐言不俗。郭夫人回房中取出一件貂皮大氅与郭掌柜披了,又细细吩咐了几句。狄公一面呷着幽香精郁的茉莉花茶,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妾,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郭掌柜又戴上了一顶大皮帽,便随狄公出了“济生堂”。——官轿正在大门口等候。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立即吩咐当值文书传命,少顷便在衙堂后厅验尸,非本案有关人等一律回避。验尸时允许尸亲叶氏兄弟在旁监伺。
洪参军、陶甘跟随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递上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
狄公呷了一口,叹息道:“这茶与我在郭掌柜家喝的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啊!我见郭掌柜夫妇不甚相配,但他们之间倒相敬如宾,很是和睦。”
陶甘道:“郭夫人名志英,她的前夫原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屠夫,好像是姓王,五年前在一次狂饮烂醉后死去。他伸脚去时还背着一屁股的债,欠债最多的是妓馆。妓馆老鸨胁逼志英卖身典押,志英抵死不从。正没奈何时,老郭慷慨解囊,替志英偿还了所有债务并娶下了她。志英从此便顺顺调调地当她的郭夫人了,对她丈夫自然十分敬爱,日子也愈过愈有味。当了女牢典狱后,她更显出胸中不平凡的识见,故衙里上下对她无不敬重称许。”
狄公道:“郭夫人看来颇有涵养,想必也是知书识礼的。”
陶甘答:“只是嫁了老郭之后才读了些书,赖了根性颖慧,故能过目不忘。她从老郭那里也学得不少医道,对药草有非凡的鉴别能力。古时传说神农尝百草,郭夫人却真的亲自尝过所有药草,故对各味药草的品性甚是精熟。她经常独个上药师山去采药,目下州城里已有不少大户人家找她看病,尤其妇道人家有难言之病痛,都来找她。她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故益发受人敬重。”
狄公道:“由她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来管理州衙的女牢,我当然十分放心。”
正说话间,乔泰、马荣回到街舍。自将一身雪花拂了,叩见狄公,禀报了市廛酒肆里酗酒斗殴之事。他们已将酒后肇事之人带来衙里拘押,只等狄公亲自审讯裁处。狄公点头称是,又问道:“你们可捉到了农夫们恨之入骨的那条野狼?它咬死了这里农夫们的许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爷。”马荣答道。“这次狩猎相当成功,朱员外也帮助我们一起去围剿那条野狼。老爷知道朱员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百步穿杨,从来箭无虚发。今天正是他第一个发现那条野狼,但他射了三箭却都落了空,令我迷惑不解。倒是乔泰哥一箭就射穿了那野狼的喉咙。”
乔泰道:“朱员外必是故意谦让,作成我立功。从不见朱员外射箭有过闪失,比起他来我与马荣都自叹不如。”
马荣道:“朱员外他每天在后院习射,以一个大雪人为靶垛。他骑马疾驰,跑过半圈连发三箭,每箭必中那雪人的头。骑马射箭最是朱员外的嗜尚。”
马荣停顿了一下,忽然改了话题:“呵,老爷,听说城南发生了杀人案,一路上人人都在议论。”
狄公脸色阴郁:“嗯,我们此刻便去后厅看郭掌柜验尸吧。”
乔泰、马荣随狄公进了行堂后厅。后厅里方桌上已铺下了一张雪白的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桌一边站定洪参军。陶甘,另一边站着叶彬、叶泰兄弟。桌前早备下铜盆、沸水、手巾及各色器具。
郭掌柜去那铜盆沸水里拧干了毛巾,将僵硬的尸身擦了一遍。干凝的污血拭净了,皮肉也渐呈松驰,胳膊稍可挪动。他解下了捆住死者双手的绳索,从死者手指上摘下一枚银指环,放在桌边的一个瓷盆里,于是开始细细验查尸身各部位。
洪参军压低嗓子将发现这女尸前后之事告诉了马荣、乔泰。两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都紧皱起眉头。
郭掌柜在尸身血肉模糊的脖颈口细看了好久,乃填写了尸格,递上给狄公,说道:“死者已婚,尚未生育。并无先天胎记和形体缺陷,双肩及背部有鞭痕,系被人砍去头颅而死,凶器是厨刀或利斧。”
狄公在尸格上画了押,盖了大红印,纳入袖中。随之从瓷盆中拿起那枚银指环交给叶彬。
叶彬接过一看,惊奇地叫道:“老爷,作怪!指环上怎的不见了红宝石?前天我见她时还亲眼看到这枚指环上缀着颗红宝石。”
狄公听得明白,便问:“叶彬,你妹子生前还佩戴过其它的指环吗?”
叶彬摇了摇头。
狄公道:“你于今回去先用一具棺木将令妹这尸身收厝了,等此案勘破,找到令妹的头,再择吉日盛殓安葬。衙里将尽力找寻到那颗人头,并拿获真凶为令妹雪冤报仇。”
狄公回到衙舍,马荣见火盆将熄,赶忙向里边加添了些炭块。火星“噼啪”几声,火苗又袅袅升起。衙舍里很快又暖和起来。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无语,慢慢地捋着他的胡子。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围着火盆议论开了。
陶甘道:“这起杀人案端的新奇,凶手杀了人还特意携去人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是怕人认出死者真面目?”
马荣道:“潘丰这恶魔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究竟要去哪里?人头不在家中,不在井里,难道插翅飞了不成?老爷,不管怎样先得将潘丰这个最大嫌疑拿获了才可问出真情。”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突然大声说道:“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潘丰不可能是杀人犯。这个女子的所有衣衫裙袄都被拿走,连鞋袜都不见踪影。试想潘丰杀了妻子匆匆离去时,将妻子的衣裙鞋袜包裹了装入皮囊,又将人头装入皮囊,却为何不将箱子里贵重的金首饰和店铺里的一大堆碎银携带在身?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洪参军道:“老爷的意思是这起杀人案有第三者的介入,而潘丰是无罪的。但他又为何要潜逃呢?”
狄公答道:“究竟潘丰何由外出,而今虽尚未弄明,但要用厨刀或利斧砍下一颗人头决非易事。身强力壮者尚且要费些大力,这潘丰已是上了年纪之人,一个衰弱多病的身子能胜任吗?何况他妻子又如此年轻,她能不反抗?马荣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将潘丰找到!拿住了潘丰,不愁这无头疑案不解,也不愁那颗人头找不到。”
这时老管家匆匆进衙舍来禀报说,狄夫人得了太原驿使飞报,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危急,夫人问老爷能否抽出时间陪同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潘叶氏的无头案没有勘破,我如何能离开北州?噢,今夜我已答应朱员外的邀请去他府上作客。你们四位天黑之前都来衙舍等候,我们一同去拜访这位北州的首富,尝尝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陈年佳酿。”
狄公转脸吩咐管家先行回府邸,他从朱员外家赴宴回来即与夫人整治行装。

第四章
北国的冬天薄暮时分早已浑黑一片。狄公的官轿出了州府衙门向朱达元宅邸缓缓而去。同时,乔泰、马荣两骑则分道去邀角抵大师蓝大魁一同赴宴。他俩最近已拜蓝大魁为师,认真学着角力、拳术。蓝大魁对他俩也甚是看重,故彼此已成了密友。
狄公坐在轿里对洪参军道:“太原来了令人烦恼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夫人为之放心不下。她明天便启程回太原,我让二夫人、三夫人也乘便一同回太原省亲,我也可吃住在衙舍,专一对付眼下这案子。今夜正不巧凑上这宴会,朱达元盛情邀请,我早已答允,岂可因内眷之事,不守信约,贻笑州民。”
洪参军道:“平昔我见乔泰、马荣与朱达元过往甚密,衙里无事时经常相邀一起去村间山里打猎,或是上他宅邸聚饮。朱达元为人豪爽慷慨,不拘小节,与他两人最是投契。我听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尚未生下一个儿女,这委实也是朱员外的一块心病。”
狄公听罢,半晌无言。他掀开轿帘向外一张望,见远远鼓楼上白皑皑一片积雪,彤云密布下显出黑黝黝巍峨的轮廓。
“朱达元的宅邸马上就要到了。”狄公道。
官轿在一幢重歇山檐的雕砖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红灯笼显赫明亮,一排侍役角巾皂服门边站定。衙役掀开轿帘让狄公、洪亮下轿。陶甘骑马也随后跟到。朱达元早在门楼前盛装恭候。狄公见朱达元身穿狼皮大氅,头戴紫貂皮帽,伟干丰躯,体魄雄壮。
朱达元鞠躬恭请狄公大安,狄公欠身长揖以示还礼。朱达元亲自掌灯为狄公一行引路,朱达元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于康则在影壁后二门肃立恭迎。
狄公见此两人不由微微一怔。他早已听说于康就是廖莲芳的未婚夫。莫非这岳婿两人乘今夜酒宴之际催衙里尽快寻人,想到此心里不免有些扫兴。
朱达元将他们引到一个露天的青石平台。平台四周用毡幕围了一圈,点起了几十支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平台上早摆下四张桌子。四张桌子隔开相同的距离,正组成一个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盆里炭火熊熊,上面支着的铁架上垂下一个一个的铁钩,正熏烤着野猪、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淌下到火盆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铁架下放着铁叉、铁签和牛耳尖刀。
四张桌上早坐下了许多来宾,只是还未动杯箸。狄公一登上平台,四张桌上的宾客慌忙站立,纷纷向狄公表示敬意。热气腾腾的菜肴,开始一道一道从后院的厨房里端上桌面。
朱达元笑吟吟说道:“狄老爷见笑了,北鄙乡野之民无什么款待老爷,今夜备下这精肴薄酒聊表小民敬仰之意,伏望老爷及街里诸位相公赏光则个。”
朱达元让狄公坐了首席,他本人与廖文甫分坐狄公左右。其他人等也纷纷就座。大家一番寒喧,相互斟了酒正待动杯箸,乔泰、马荣拥着蓝大魁到席。酒席上一阵喝彩鼓掌,马荣、乔泰在狄公后首一桌坐下,蓝大魁坐了狄公左首一桌,与洪亮、陶甘为邻。
狄公第一眼见蓝大魁,不禁一声喝彩,心里先信了乔泰。马荣眼力。蓝大魁人材雄伟,风神俊爽,果然丰采非凡。一张光光的脑袋不蓄一点头发,手臂和腿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凸出着,配上浓眉下一对大眼,正如一尊威武的天神。听乔泰、马荣说,他尚未娶妻,但不近女色,过着十分节制的生活,倾全力在拳术、角抵上。教授徒弟也以正心诚意为则,但谋自卫和健身,不许恃力作恶,更不可为豪门鹰犬凌虐弱小。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为乔泰、马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交上像朱达元、蓝大魁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事实上,这对于他治理一州政事至为重要。
朱达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狄公一尝,辣得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一面强忍了,又笑脸向东道主回敬了一杯。朱达元仰脖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狄公见他手上戴着一副白手套。
朱达元道:“狄老爷,听说南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杀了一个女子。为此我的朋友廖文甫先生深感不安,担心他的女儿也会撞上歹徒生出不测。老爷无论如何得赶快想法子找到廖小姐。这不仅是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而且是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于康。老爷,你知道廖小姐早已许配给了于康,而今她突然失了行踪,弄得这后生整日神思颠倒、有心没魂的。”
狄公料到东道主有这番话要说,也早腹中打了草稿,应景说了些衙里正作努力的话。
尽管天气异常寒冷,酒席上却热气盎然,笑语欢声一片。狄公觉得周围浓烈的土酒味和大蒜味呛得他恶心阵阵,腹中翻腾,肠子“咕咕”直叫。又怕廖文甫和于康亲自再来苦苦纠缠,便告个方便说要去茅厕。
一个侍仆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穿过曲曲弯弯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后边正是茅厕。狄公进入茅厕,吩咐侍仆自去,说他完了想在院子里散散气,慢慢自回酒席。
狄公完事出了茅厕,乘着月色摸索着转过小院,沿来时那条走廊往回走。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一扇圆洞门。信步出了这圆洞门,却见是一个花园,四周竖起着一排木栅;木栅前高大的树木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弯下了枝条。——来时他并未经过这个花园,他明白自己走错了路。月色皎洁,他索性独个慢慢走走,乘便也可舒散舒散喉咙间的腥膻。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花园里的树木飒飒乱响,狄公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听到风声里似有“呜呜”的鬼哭声,鼻子也似乎闻到有血腥之味。他猛见花园墙角堆起一个大雪人,活像是一个和尚盘着腿在那里坐禅。那雪人的一对眼睛没有插上木炭,两个空窟窿瞅着狄公正咧着嘴傻笑。
狄公心中好一阵不安,只觉昏沉沉神情恍惚,他疑心自己得了病,或是烈性土酒吃坏了肚子。他蹒珊着循原路摸索着回酒席,刚拐到走廊尽头,见一个侍仆正打着灯笼向走廊寻来。
侍仆搀扶着狄公重新走上平台,朱达元见状忙问:“老爷为何脸色难看?”
“大概是感了点风寒,无甚大事。噢,朱员外你后花园里那个雪人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朱达元哈哈大笑,说道:“那雪人是我习射的靶垛,一天不知要吃我多少支箭,老爷倒被它吓了?来,我再敬你一杯酒暖暖身子,驱了寒气,再发一身热汗便好了。”
正说话间,一个侍仆引着衙里巡官来酒席上见狄公。巡官见了狄公忙叩头禀道:“巡骑在州城去山羊镇的路上抓到了潘丰,此刻已押回衙里大牢监禁。”
狄公大喜,回头对朱达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赶紧回衙问理此事,诸位先生务必尽兴。”说着,示意洪亮随他回衙。——陶
甘、乔泰、马荣正酒酣耳热,姑且让他们酒足饭饱尽兴再归。
狄公回到州衙便问典狱:“从潘丰身上搜得何物?”
典狱道:“他两手空空,只有几两散银。”
“有没有见到一个皮囊?”
“没有。”
狄公点头,命典狱引他去大牢。
典狱打开牢门,狄公见潘丰已用大枷枷了,老态龙钟,两鬓斑白,低垂着头好像在自怨自艾,他的左颊上新落了一道鞭伤。
潘丰看了狄公一眼,叹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只是沉默不语。
狄公问道:“潘丰,你知罪吗?”
潘丰抬眼看着狄公,嗫嚅道:“我早猜出是什么事了,必是叶泰他上衙里诬告了我。他老是缠住我要借钱,我拒绝了他,他怀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诬告了我什么?”
狄公道:“讼诉鞫审要待明日公堂上进行,此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近来你与你妻子发生过争吵没有?或是闹了别扭?有什么不快?”
潘丰口中叫苦,说道:“看来她也参与一起诬告我了,难怪她近来神色慌张,鬼鬼祟祟,却原来日日与叶泰一起商议着法子算计找——”狄公觉得潘丰果然不像是杀人犯,便挥手止住潘丰的话,命典狱锁了牢门。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赶来衙舍。他的四名亲随早在那里等候。
狄公精神困倦,脸色苍白。昨夜他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装,今天一早拨出四名军健,骑马荷戈护送她们出了州城。如果一路不遇下雪,三天便可到达太原。
狄公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强打起精神,说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丰,果然与我头里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杀人犯,似乎对家中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陶甘问道:“那么,前天潘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规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里私自鞫审,待会儿上了公堂再问他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没要你们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问问你们在酒宴上见到有什么异常之处吗?我自己也许是有点头晕恶心,总感到朱员外的宅院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还有,我在他的后花园里还闻到一股血腥之味。”乔泰、马荣互相看了看,不由都耸了耸肩。陶甘捻了捻颊上三根长毛,慢慢开口道:“昨夜碰巧我与蓝大魁坐了邻座,彼此又都不好喝酒,故闲聊了不少话。蓝大魁听说潘丰被缉拿很不以为然,他虽未正面评说潘丰,但却说叶泰不是一个行正路的人,不过,叶彬人倒不坏。”
狄公问:“蓝大魁熟悉叶泰?”
“嗯,叶泰曾拜蓝大魁为师学拳术,但只学了一个月蓝大魁斥退了他,不认他作徒弟了。他说叶泰心术不正,只想学几路伤害人的绝招。”
狄公又问:“他还说了叶泰什么没有?”
“没有。后来他便与我玩七巧板。我几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惊讶地说,“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种七巧板?用七块硬纸板可拼出各种各样的图形。”
马荣道:“正是。这是蓝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闪念间将见到的东西拼出来。”
陶甘点点头:“马荣弟说得对,蓝大魁往往拿这一绝招与人赛赌,没有不赢的。他拼出的图形维妙维肖,极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几个图形与我看看。”
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七块硬纸板,合成一个正方形,说道:“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蓝大魁送我的。”
他将七块纸板搅乱,说道:“我先让他拼出一座鼓楼。他三下两下就拼了出来。我又让他拼一匹奔驰的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个在公堂上跪着告状的人和一个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他也拼了出来。这时,我不得不认输。”
狄公不禁大笑。又说道:“既然昨夜你们都不曾感觉有什么不安,想来是我自己过敏了。不过,朱达元的宅邸大得确非寻常,生人进去恐怕都会迷路。”
乔泰道:“朱家在那里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觉愈多,神秘的气氛愈浓,也最易给人有不安的感觉。”
陶甘道:“适才我倒忘了说了,昨夜我见于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异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肯定认为他的未婚妻随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点头说道:“我们得赶紧问问他,多从他口里打听些廖小姐近来的情况。廖文甫来衙里总是为他女儿吹嘘,适足反证廖小姐的品行还需好好访查。此外,你们可向街坊邻里打听一下叶氏兄弟的情况,尤其是那叶泰的行径,看看蓝大魁对他的评议是否正确。不过,千万不要鲁莽造次,惊动了他反而误事。”
早衙升堂,廊庑下早挤得水泄不通。潘丰杀妻携去夫人头的消息不径而走,早传遍了整个州城,故早衙看审的人十分拥挤。朱达元和蓝大魁也在看审人群之中。
狄公发下令签,不一刻被告潘丰便被带上公堂。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叶氏兄弟俩原告则在公堂另一边跪定。看审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嘘嘘”的叫喊。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令“肃静”,堂下当即鸦雀无声。
狄公喝道:“潘丰,本堂问你,前天你因何离家外出?”
潘丰小声答道:“回老爷问话,小人本是老实的生意人,靠买卖骨董为生,从不敢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镇的一个农夫在他马圈后挖出一尊青铜炉,约我去看货议价。我知道那里原有一个汉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气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饭便出州城向山羊镇赶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问:“你离家前的上午都干了些什么?你妻子又在干什么?”
潘丰迟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将卧房中的一张骨董漆几添刷了两道新漆,贱妻则去市廛上买些果蔬,然后回家来为我准备午饭。”
狄公点点头:“那么,吃了午饭又怎样?”
“吃了午饭我将我的皮袍卷起塞入一个大皮囊,因为山羊镇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最怕冷,故预先备下这皮袍好防寒冻。出门刚上了街正好遇见一个马店的伙计,他说马店里出租的马匹不多了,我听了便匆匆往西门赶。运气还不错,租到了最后一匹骟马,接着我便……”
“你在街上还遇见过什么人没有?”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丰想了想,答道:“噢,我还在街上遇见过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误了租马,只与他寒喧了两句便向马店走去。”
狄公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黄昏时分我赶到了山羊镇,找到了那农夫,看了货。我见那铜炉是汉朝开国时铸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农夫见我性急便漫天索价。我一气之下便割了爱。这时天色已晚,我便去山羊镇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转到那农夫的家,一番讨价还价,蘑菇了半日总算拍板成交。我签押了银号的批子,将那铜炉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赶。
“约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闪出两个剪径的强人。我心中发慌,赶紧夺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里发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骑一身是汗,等逃脱了性命才发现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装了铜炉的皮囊也不知何时丢掉了。我回头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只得在雪地里转来转去。风沙刮来,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阵阵恐惧,生怕天黑还找不到有人烟之处。正没理会处,猛见远远五骑官兵在巡逻。我欣喜若狂,大声呼救。叵耐那队骑巡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从马上拖翻,捆缚了手脚。我忙问端底,那为首的巡官一鞭打来,正着我的脸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们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将我缚在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爷,我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
狄公问:“你说说那两个剪径的强人生得何等模样。”
潘丰犹豫了半晌,答道:“当时惊恐万分,并没看真切,只记得其中一个像是独眼。”
狄公点点头,乃说:“潘丰,你的妻子被人杀了,是你干的吗?你的两位舅兄来本堂告你犯了杀妻潜逃之罪。”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灰白。“老爷,小民冤枉!小民前日离家时贱妻还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被人杀害?小民岂会杀死自己妻子,望老爷据实明断。”狄公见状,示意衙卒将潘丰带下。
潘丰一面挣扎,一面声嘶力竭高喊冤枉。两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鸡似地将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头对叶彬、叶泰说:“你们两位也先回家暂歇,本堂将细细核实潘丰的供词,到二堂开审,再传两位到衙听讯。”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参军忙问:“老爷对潘丰的供词作如何观?”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长胡子,说道:“我认为潘丰之言尽皆属实。——他离家之后有人闯入他家杀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闯入的凶手未必知道衣箱里的金首饰和店铺抽屉里的那堆散银。但是,老爷,那凶手又为何非要将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过呢?连一双鞋袜都没留下。这一点最令我迷惑不解。”
马荣道:“我迷惑不解的则是从州城到山羊镇一路常有骑兵执巡,专一对付北镇军的逃兵。照例强人是不敢白日剪径行劫的。”
乔泰点头赞同,他补充道:“不过,潘丰说那强人是一个独眼,倒值得我们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带两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镇,一找那售鬻铜炉的农夫,二找旅邸的掌柜,核合一下潘丰的供词。这里再派人去细访两名强人的行踪。对廖小姐的事,你们还需努力缉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叶彬的笔墨庄,马荣、乔泰去市廛廖小姐当日失踪的地点去细细打听,记得是耍猴戏的那个丁字街口。马荣道:“老爷,我们能邀蓝大哥一起去吗?他对那一带坊区十分熟悉。”
狄公点头答允。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着闪闪发光的积雪,折过旧校场,迎着刺骨的朔风,一路向将军庙走去。
到了将军庙前,陶甘见前面转弯处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笔墨庄,门首挂着“叶记”的招牌,柜台里陈放着文房四宝,墙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叶记笔墨庄对面的一爿肉铺柜台前,伸手递上一点散银。那肉铺掌柜忙堆起一脸笑,问:“客官要买猪肉还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轻轻说道:“在下只想打问掌柜的一个信,并不买肉,这银子权且收下。”
掌柜大喜,搓了搓满是油腻的双手,接过了银子,称谢不迭。问道:“不知客官动问什么?但说无妨。”
陶甘道:“无甚大事。对面那笔墨庄的叶掌柜经常来这里买肉吗?”
掌柜闻言笑道:“客官早是问到我,别看他叶掌柜生意不错,却早已内囊空了,欠了外面不少债哩,哪有钱买肉吃?——一个人好赌能有好日子过?”
陶甘惊问:“叶彬他好赌?”
“啊!不,不,我说的是他兄弟叶泰。叶泰是个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无人拘管,恣意逛荡,呼幺喝六,饮酒宿娼,无所不至。他吃喝嫖赌四件中最是好赌,手气又差,赌了就输,输了便来铺子要钱。唉,叶掌柜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钱。于今叶掌柜自己也泥菩萨过江,保不住了。叶泰无法,转而又厚着脸皮去问他妹子要钱。好了,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那叶泰看来从此没本钱去赌了。”
陶甘点头频频,又问:“掌柜的可知叶泰常去哪个赌场勾当?”
肉铺掌柜顺手一指:“那丝绸庄楼上最是他爱去的处所。”
陶甘听得明白,口上称谢,拱手辞别肉铺掌柜,径向那爿丝绸庄摇摆而去。
陶甘上了丝绸庄楼梯一看,见虽是一个赌窟,却布置得十分雅洁。条屏、字画衬着洁白的墙壁。房间中一桌一桌排开了赌局,赌徒们一面摇宝一面大声吆喝。
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大汉端着个水烟瓶,眼睃着陶甘,慢慢走上前来,堆起笑脸开言道:“贵相公什么风吹来,一向不曾仰识。请进,请进,凑一局吧!”
陶甘知道赌场规矩,忙从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钱递过。那胖掌柜笑眯了眼,正待让坐,陶甘拱手道:“今日来此,有句话说。掌柜的可认识叶泰那泼皮?”
“认识,认识。贵相公问他却是为何?”
“只因叶泰欠我银子多时,待要追逼,他抵死说前几日在这里输得精光,没法偿还。我不敢信,便来这里想向掌柜的问个就里,再作计议。”
“贵相公休听叶泰这厮扯谎,他输却是输过,但昨夜来这里押赌时,我见他拿的都是白花花的足色纹银。”
陶甘大叫道:“这狗杂种原来遮瞒得严实!他对我说他兄弟是守财奴,铜钱看得眼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资助他些银子,于今他妹子也被人杀了……”
胖掌柜点头道:“这也是实话,只是贵相公尚有一层不知,他新近又从一个冤大头那里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问:“掌柜的可知那冤大头是谁?”
胖掌柜摇了摇头。
陶计道:“掌柜的有兴趣与我赌这玩意吗?——他从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柜一愣:“七巧板?”
“对,七巧板,五十个铜钱输赢。你说出一件东西,我用它将那东西拼出来。”
“一言为定。”胖掌柜将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说道:“你就给我拼出一文圆形的铜钱,我平生最喜爱的便是铜钱。”
陶甘拼了半天却拼不出来,只得认输。心想倘是蓝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铜钱来。
陶甘告辞赌场掌柜,下得楼来,便向廖文甫家行去。廖文甫家离孔庙不远,陶甘到时见黑漆大门关得紧严。他举手正待敲门,却见廖文甫宅子对面有一家小酒楼,略一转念便撩起长袍踱上那酒楼来。他拣了一个临窗的空座头坐下,叫了两味菜、一角酒,自顾独斟,一面仔细俯看着对面廖文甫宅子前后动静。
不一晌,陶甘见廖文甫宅子紧邻的米铺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径上这酒楼而来。此人进得酒楼,偏巧与陶甘坐了同桌。他叫了几味上好的菜肴,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陶甘乘机凑过身去与他攀谈。几口酒下肚,两人脸上都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谈着谈着从米市行情谈到对面宅子的廖文甫。原来这廖文甫也是经营米麦五谷生意的,是州城里米行的一个大行董,故与这掌柜很是稔熟。
陶片问:“掌柜的,廖文甫女儿之事想来也端的蹊跷,怎么一闪间便不见了?”
米铺掌柜“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这廖小姐早有个人儿在心上了,行动故意躲着人,这会子正不知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掌柜的莫非知道他们行踪?”陶甘忙问。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见他俩从春风酒家勾着胳膊摇摆出来,那后生个子瘦瘦的。春风酒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同私窑子没有两样。”
陶甘频频点头,恍有所悟。

第七章
乔泰、马荣到蓝大魁家时,蓝大魁正在院子里练功,他光着上身,耍弄着一颗人头那么大的实心铁球。只见那铁球在他身上、颈上、背上及两条手臂上滚来滚去,像被一种什么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尽管北风凛冽,蓝大魁那光光的头上却热气蒸腾。
乔泰、马荣看得惊异,不禁连连喝彩。蓝大魁见乔泰、马荣来访,将大铁球夹在腋下,拱手施礼道:“两位贤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来。”
马荣好奇地从蓝大魁手中接过那大铁球,只觉沉重异常,刚想转动,“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凹陷进泥土里一半。
马荣叫道:“我的天,这般沉重!蓝大哥好大气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拨弄拨弄这铁球。”
蓝大魁笑道:“这玩意要紧在养气,养气之道在清心寡欲,两位贤弟不是个中人,恐怕玩不得。”
马荣道:“蓝大哥莫小觑了我们。论力气固然大哥大,但我们一般也能勤学苦练,哪有不成的?”
蓝大魁正色道:“我问你,有三条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说的是哪三条禁忌?”
“一不饮酒,二不吃荤腥,三不近女色。”
马荣咋舌,只得摇头苦笑。
蓝大魁道:“其实,贤弟又何须练这铁球?你的拳术、棍棒很是精熟,世间恐怕已很少有对手。”
马荣道:“哪里,哪里,在蓝大哥面前寒伧得很哩。”
乔泰道:“狄老爷派我们来邀蓝大哥一并去市廛上打听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大哥这一带人事很熟,望勿推辞。快去换过衣服,一起出门。”
蓝大魁换过衣袍随马荣、乔泰逛向市廛。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马拥挤。路上行人十之八九都认得蓝大魁,不免指指点点,啧啧称道,多有恭敬让道的。
蓝大魁道:“这市廛的历史很悠久了,关内外的行商坐贾都喜来这里赶生意,故商肆店铺都有各自的特色。不仅中原川陕的货物,便是淮扬江南的货物都有出售,买卖端的繁盛兴旺。噢,听说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边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走失的,我们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记得了字街口东边便有一个烟花窑子,会不会是被那窑子里的人诱骗去了?”
马荣摇手道:“不会,我们已对那窑子查询过几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访过,看来廖小姐失踪与那窑子没有关系。”
突然,他听得身背后有奇怪的叫声,猛转过身来,见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楼的男孩,正伸开着双手哀哀向他乞讨。马荣从衣袖里取出几文铜钱给了他。那男孩接过钱很快跑到蓝大魁身后,使劲拽着蓝大魁的袖子。蓝大魁微笑着抚摩那男孩的头。
乔泰惊讶地问:“蓝大哥认识这男孩?”
蓝大魁点了点头,答道:“他是一个孤儿。一天我见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断了肋骨,便将他抱回家,给他医治,又照料了他半个月,他便痊愈了。他是一个哑巴,口里‘咿咿呀呀’也能发出一些不为人懂的声音,但我略微能听懂一点,他很聪明,凡是他见过的人和事,都不会忘记,回得出来。”
乔泰道:“蓝大哥何不就问问他廖小姐的事?”
蓝大魁点点头,将那男孩带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划着问那男孩是否见过两个女子——一个上了年纪的养娘和一个年轻的女郎。
那男孩听得明白,伸手去蓝大魁的衣袖里取出了七巧板,低头认真拼排起来。
蓝大魁微笑着说:“我教过他几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聪明,很快就学会了。他常用七巧板与我诉说心中想说的话。”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壮硕高大的人形。
蓝大魁摇了摇头,不懂这图形的含意。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几声,拽着蓝大魁的衣袖向街角转去。丁子街口转角的地上坐着个乞丐婆子。男孩指着那老婆子又“咿里呀哇”地叫了几句。蓝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里施了几文铜钱,便打问当日廖小姐失踪之事。乔泰、马荣则在一爿刀剑铺门首等候。
约一盅茶时,蓝大魁喜孜孜独个走了回来。见了乔泰、马荣道:“两位贤弟借一步说话,我已打听实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们三人走到一条小巷的角落时,蓝大魁乃小声说道:“街口一个老婆子乞丐告诉我说,那天她与那男孩碰巧见到看猴戏的人群中有一个奴仆打扮的老年妇人和一个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那男孩刚待要挤上前去向那年轻女郎乞讨,却见一个太太在那女郎的耳边低语了几声,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几步远的老年妇人,随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孩也跟着那女郎挤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却被一个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领用力推到一边,又狠狠地叱骂了几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随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哪里还敢再追上去乞讨?适才男孩拼出的图象正便是那个叱骂他的男子。看来,那年轻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却是何等之人。”
马荣道:“老婆子说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吗?”
“可惜都不曾看仔细。老婆子说那太太用头巾遮了大半个脸,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很低,两边的护耳全遮了脸面。”
乔泰道:“我们需速将此可疑情况禀报老爷。这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条有关廖小姐的线索。我们得努力寻访到那个太太和男子。”
他们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刚到春风酒家门口,忽见两个士兵带着两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出来。乔泰见其中一个士兵是个独眼,心中警觉,便上前拦阻,要验查身份。
独眼士兵答道:“我们是北镇军三营的士兵。”
乔泰道:“你们到过山羊镇没有?”
“山羊镇?长官,我们休假回营的路上正经过山羊镇。”
“你们在路上企图抢劫过过路客商吗?有人告发你们在山道上剪径。”
“剪径?长官莫开玩笑,我们一路上只见着一个客商模样的人。他一见我们便惊惺地奔逃,我还以为是个窃贼呢。”
马荣问道:“那客商马背上挂着个大皮囊吗?”
独眼士兵搔了搔头皮,说道:“早是长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骟马的鞍背上正是挂着个鼓鼓的大皮囊。”
马荣、乔泰交换了一下眼色。
乔泰道:“好,请两位随我们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爷要向你们打问一事。休得惊慌,误不了你们归期。”说着回头对蓝大魁道:“咱们走吧!”
蓝大魁拱手笑道:“两位贤弟稳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点小事还要去浴堂洗澡。”

第八章
马荣、乔泰走进衙舍,见狄公正与洪亮、陶甘在认真议论。马荣向狄公细细禀报了适才的所见所闻。狄公听罢持须微笑,频频点头。乔泰道:“那两位北镇军的士兵此刻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爷传见。”
狄公道:“你们发现的线索与陶甘打听来的内情一碰,廖小姐失踪之事便有了个大概的轮廓。乔泰,你传那两名士兵进来。”
两名士兵叩见狄公,又将山羊镇路上如何见一客商的详情细说了一遍。
狄公道:“你们提供的情况十分重要,我写一公函给你们三营的校尉,为你们讨几天假期。等我这里案子了结了,再问营去不迟。”
两名士兵听了大喜,又多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个证并不费去他们多少时间。
狄公示意洪亮带他们去大牢辨认潘丰。又将陶甘打听的详情与乔泰、马荣细说了一遍。
不一刻,洪参军就兴冲冲回到衙舍禀报狄公说,那两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认出潘丰正是他们在山羊镇路上遇见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点点头,说道:“如今我们可将手中的线索清理一下了。我们先来看潘丰夫人被杀一案。那两名士兵的话正可证实潘丰确是去了山羊镇,那大皮囊内装的是买来的那只铜炉,出城时则装的是皮袍。少刻巡官从山羊镇回来,我猜想他们查访的结果也必是如此。眼下,我们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间闯入潘宅杀死潘丰夫人的那个凶手。”
陶甘道:“凶手事先知道潘丰前天要去山羊镇,想来他必然十分熟悉潘丰夫妇。我思量来叶泰倒很是个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钱,潘丰夫妇勤俭,难免手紧,拒绝叶泰,于是叶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胆,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极是,我们必须尽快对叶泰做一番细致的调查,先将他严密监视了。此刻,我们再来看看廖莲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从那米铺掌柜口中得知,廖小姐曾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春风酒家楼上是个暗窑,适才那两名士兵不也正从春风酒家狎妓出来吗?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一位太太上前与廖小姐一阵耳语,廖小姐便欣然随她而去。我猜想来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说她的情人即那年轻后生在某处等着她,约她过去相会。廖小姐迟疑地看了她的养娘一眼,偷偷溜去,并未有人强劫。至于那后面尾随的那凶狠大汉的身分一时尚难以推测。”
洪参军道:“米铺掌柜说廖小姐的情人是个瘦瘦的青年后生,而那男孩拼出来的却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于廖小姐的情人是谁,我们正可问问于康本人。他近来很是痛苦,也许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爱,故心中一直郁郁不乐。如今那一对情侣又远走高飞,他当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后生的一些情况,只是羞于启齿,心中有难言之苦衷罢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达元家将于康传来衙舍见我。”
洪参军答应便去前院备马。半个时辰后,洪参军将于康带进了衙舍。狄公见于康面容憔悴,精神萎顿,两片苍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无措。狄公温和地说:“于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详细说说你未婚妻廖莲芳的情况。告诉我,你们订婚有多久了?”
于康颤抖着声音答道:“已订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莲芳的父亲意图赖婚,连连推延婚期。他嫌我穷,父母没给我留下财产,我担心莲芳她父母会替她另择高门。”
狄公道:“你认为莲芳小姐可能出什么事了?”
于康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担心……我……怕她……”话未说完,竟自堕泪不止。
狄公突然问:“你是不是担心她与她的情人远走高飞了?。”
于康惊愕道:“不,不,这绝对不可能!莲芳是个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贫爱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对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断定她不会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为她另攀高门,她也会抵死不从。”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见她失踪的前几天与一个年轻后生从春风酒家出来。你可知道春风酒家是一家暗窑。”
于康听罢,失声叫道:“完了,我们的事老爷全知道了。”他的睑顿时变得如张白纸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断断续续地说道:“老爷,莲芳她寻了短见。我……我不能阻止住她,我是一个可怜的懦夫,是个窝囊废,我害了她。”说罢,不禁又泪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惊,忙问:“于康,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休得过于悲伤。”
于康拭了拭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与莲芳私下来往已有半年多了。只因为她父母有意赖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员外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老爷,你知道朱员外不拿出钱来,我的婚事就无法凑办。就是那天莲芳约我去春风酒家,她告诉我说她已怀孕,我们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吓得惊恐万状。万一莲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将她逐出家门,而朱员外也必定将我辞退。我们在世上有何脸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员外宽恩,成全我们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礼。朱员外一听火冒三丈,骂我是无耻之徒。我偷偷写信给莲芳,催她努力说服她父母。然而莲芳的父母比朱员外更固执,更绝情,他们干脆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婿。——莲芳必是感到绝望才自寻了短见,只剩下我这个可怜虫还在人世间苟且偷生,老爷,我……我……”
于康一阵悲恸,泣不成声。
“这两天来我日夜胆战心惊,生怕事发,生怕哪里发现了莲芳的死尸。偏偏叶泰这个无赖又来讹诈于我,说他知道我与莲芳幽会之事。我忍气吞声给他银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今天他又来了,伸手要钱,竟然说我将莲芳藏过了狄公道:“叶泰如何知道你与莲芳幽会之事?
于康答:“想来是我们去春风酒家时被他暗中瞧见。不过,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右是个死,出乖露丑也好,坐牢杀头也好,都无甚牵挂了。”
狄公道:“本堂现已查明,莲芳小姐并不曾自杀,而是被歹徒诱骗而去,至今尚无下落。”
于康大惊,忙问:“谁?谁诱骗了她?莲芳她如今在哪里?”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道:“于康,你休要惊怕,也休要绝望。你须咬住牙口,不将莲芳之事向外张扬,千万不要惊动了那诱骗莲芳去的歹徒。叶泰来讹诈你,你只须拖延时日,虚与委蛇。衙里尽快将莲芳小姐寻回,并拿获那奸恶的歹徒,自然也要叫叶泰吐出讹吞了你的钱银。不过,于康,我这里还须教训你几句,你与莲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干出这等败坏礼数的丑事,不仅辱没了自己的祖宗,也毁损了莲芳小姐一世的名节。她失踪之后,你又迟迟不来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缉,加重了莲芳小姐所受的苦痛。回去与我好好自省。——莲芳小姐果真有个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传即来听命承讯,不得有误!”
于康叩头及地,惶惶然称谢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谜庶几可解。叶泰撞见过于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诱骗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与那哑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必被叶泰关押在一个绝密的所在,他满足了淫欲之后,可能将她转手卖掉。这无赖狗胆包天,竟还敢去讹诈于康。”
马荣愤愤地叫道,“老爷下命将叶泰拘捕归案吧!”
狄公点头答允:“你与乔泰先去叶家,此刻他们兄弟或许正在吃晚饭,你们不要贸然闯入,只须在门外静候。待叶泰出来,你们便悄悄尾随着他,他必将去那个藏着廖小姐的地方,于是你们可以一跃而入。但须小心保护廖小姐莫受伤害,叶泰若敢反抗,也不妨适当地教训他一顿。”

第九章
马荣、乔泰领命去后,洪亮、陶甘也去膳房进晚餐,狄公乃细细阅读书案上的一厚叠公文。
有人轻轻叩门,狄公以为是衙役送酒饭来了,忙传命进来。门推开了,进来的竟是郭夫人。
狄公微微一惊,忙道:“郭夫人请坐,什么风将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请了安,便将女牢发送北镇军营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详细禀报。——这最后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几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干练,也微微被她那意态风神撩起一点迷惘。
郭夫人禀报完毕,道了个万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许已到了黄河边,正在第一个大驿站歇宿。
衙役送来了晚饭,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热水拭了脸。刚沏了盅酽茶呷了一口,马荣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禀告老爷,叶泰这厮中午出去后一直不曾回家来,只叶彬一人在家吃晚饭。听他家仆人说,他常与一些赌徒在酒楼饭馆里狂饮烂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乔泰在那里监视着他的门
狄公道:“看来今夜监视他家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可叫乔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要上公堂听审,届时再当堂拿获他也不迟。”
马荣走后,狄公心里很是不安。他隐隐感到叶泰的事还有许多枝节,保不定他酒楼饭馆狂饮烂醉后再去那绝密所在虐害廖小姐。此刻或许正在去那里的路上呢!他那顶黑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认出的。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庙附近见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顶黑皮帽。
狄公站起来去衣橱里拣了一领旧皮袍,又换了一顶帽子,背上了衙舍里那个旧药箱,装扮成一个江湖郎中的模样,悄悄从后院花园的角门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北风渐紧,彤云低沉,雪片像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远近人家都关闭了门户,连狗吠的声音都很少听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庙赶去,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城隍庙四周寂静一片,庙里的香火都熄灭了,哪里去找那顶黑皮帽?狄公不禁苦笑了起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他穿入一条小巷,认得从小巷穿出头,转个弯,过孔庙便可回到州衙正门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檐下传来低微的哭泣声。狄公停住了脚步仔细寻觅,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抽泣,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狄公赶紧上前将那小女孩抱起在怀中,用皮袍一角将她裹紧。不一会,小女孩感到了温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妈妈管你叫什么?”
“梅兰。”小女孩答道。
“对,你是不是叫王梅兰?”
“不,我叫陆梅兰。”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对,你爹爹对你很好,常买糕给你吃。”
“不!你瞎说。我爹爹死了,我妈妈在店铺里卖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妈妈开着爿棉布店。那么,陆梅兰,你家就在城隍庙旁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在一只石头狮子对面。”
狄公记起城隍庙正门对面是有一爿棉布店,于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妈妈给我看看那只猫。”陆梅兰又打开了话匣。
“什么猫?”
“那个大叔来我家时,嘴上总是说猫啊猫啊,你这只猫啊。——你不认识那大叔吗?”
狄公纳罕,问:“那大叔常去你家吗?”
“不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夜里,我都睡了。我问妈妈猫在哪里,我要猫玩,我最喜欢猫了。妈妈听了十分生气,又骂我又打我,说我是做恶梦,家里哪来什么猫。真的,我听见那大叔与猫说话哩。”
狄公叹了一口气,他猜出那寡妇必是搭上了汉子。
狄公又问:“你家里除了妈妈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我夜里睡觉总做恶梦,很害怕。”
狄公寻到了“陆记棉布庄”,轻轻敲了一下门。
门很快开了,闪出一个妖艳的妇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恶狠狠地问:“你这个野郎中将我女儿拐骗到哪里去了?”
狄公一愣,平静地答道:“你女儿迷了路,在一条小巷里哭泣,我将她领了回来。她穿得太单薄,恐怕受冻了。”
那妇人咧了咧两片尖而薄的嘴唇,讥讽道:“卖你的假药去吧!还来管人家的闲事!”说着将小女孩一把拉进屋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狄公耸了耸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门走回去。猛听得后面一阵穿着马靴的急步声,回首却见马荣、乔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门跑去。
乔泰先认出狄公,慌忙叩见。狄公见他满头大汗,惊问:“出了什么事?”
马荣抢着答道:“老爷,蓝大哥被人毒死了!”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3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2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400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9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3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7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5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3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7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7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8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5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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