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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次
第十九章
狄公脸上一阵热辣,气得连连吹着胡子。但他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又问:“陆陈氏,本堂再问你,你与蓝大魁究竟是何关系?”
狄公此刻更坚信了陆陈氏必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答言:“老爷必是技穷智竭,怎的凭空又搬出了蓝大魁这个英雄人物与小妇人瓜葛。蓝师父英名震动华夏,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敬仰?老爷玷污小妇人名节则可,玷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妇人一个寡妇,被老爷侮辱了,折磨了,只得含忍。眼泪往肚内吞下。蓝师父可是盖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容忍老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的人群一阵高声喝彩,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狄公吃她一顿抢白,不觉恼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人怙恶不悛,嘴舌尖利,与我抽二十五鞭,先偿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债。”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动手,一把将陈宝珍长发掀起,拖翻在地,用鞭子连连抽打。
堂下群情激奋,嘘声一片。
“光折磨一个无辜的寡妇顶鸟用?”
“昏官!不许你玷污蓝师父名声!”
“衙门有本事,去将杀害蓝师父的凶手抓来抽鞭子!”
狄公连连拍打着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本堂马上就会拿出蓝大魁本人控告陆陈氏的证据来!”
陈宝珍一声声惨叫。
狄公见已抽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俯身又问陈宝珍:“你招不招?”
陈宝珍汗血如雨,两眼放出凶光,咬紧牙关道:“不招!不招!”
“将剩余的十五鞭,一并偿了!”
衙卒又抡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陈宝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股上。十五下抽过,陈宝珍痛得死去活来,嗓子已叫不出声来了。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
一个身子强壮的后生被带上公堂,他的头皮精光,穿着一件素朴的褐袍,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公堂作证人不许一字虚假,可听见了?”
“小人名唤梅成,是蓝师父的徒弟。小人说话不敢一字有虚。”
狄公点点头,说道:“梅成,你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蓝大魁家看见的情景细说一遍。”
“那天晚上我练完了拳回家后,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练铁球,于是我匆匆赶去蓝师父家向他借用。正当我走进师父家的前院,突然发现师父让一个客人进层后即将门关上了。我模糊地看见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裤,心中便有几分纳罕,因为师父所有的朋友和徒弟我都认识,并不曾见过如此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我不便敲师父屋子的门,正待口头,却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女子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老爷,我当时并未听清她的言语,我只觉得那女子很生气,像是在指责蓝师父,蓝师父则好言劝慰。我清楚地听到蓝师父说‘猫啊’、‘猫啊’。——我不愿偷听别人说话,转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挥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惊堂木,说道:“本衙认为,那天晚上去蓝大魁家的女子正是陆陈氏。——蓝大魁原来与陆陈氏有过来往,但他很快拒绝了陆陈氏进一步的要求。陆陈氏失望之余便思报复。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裤,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跟随适才上堂作证的三个后生一起进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进了蓝大魁正在洗澡的那个单间,将一朵喷洒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蓝大魁的茶盅里,从而使蓝大魁中毒身亡。适才那三个后生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奇怪。她当时是男装,如今呈了本相,男女之别,一时不易辨识。且陆陈氏又故意搔首弄姿,咳唾频频,将个身子摇摆不停,做出种种媚态。那三个后生哪里还能认出她来?——我此刻再让你们看一看蓝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这个堕落的妇人的!”
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舆论似乎又转向于狄公有利。大家都踮足延颈,等待着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证据。
狄公示意陶甘。陶甘一挥手,两名衙卒将一块涂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木板上早已用钉子钉着七巧板的六块。七巧板用硬纸板做成,涂抹成乳白色,每块有二尺长短。即使站在衙门口栅栏处都能清楚看见。狄公道:“你们看!这样一幅七巧板中的六块拼成的图形,我们在蓝大魁洗澡的单间小池边的方桌上发现了这个图形。”他手中高举一块三角形,又说道:“这块三角形是蓝大魁临死前紧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后,口已不能叫唤,只得用七巧板来拼出凶手的形迹。不幸的是他没有将图形最后拼成便全身抽搐了,在垂死挣扎或最后翻倒在地时,不慎又将那图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块变动了位置。现只需将这三块稍稍变动一下,并加上他手上捏着的那块三角形,便能拼出一只猫的图形,你们看。”
堂下看审的人点头频频,一阵阵喝彩。——狄公从被动转到了主动。
狄公捋着胡须道:“蓝大魁师父正是要拼出这只猫来提示杀害他的凶手是陆陈氏。”
“一派胡言!休听这狗官的一派胡言!”陈宝珍挣扎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挣脱出衙卒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忍着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痛苦呻吟,一面紧紧抓住那黑木板的边缘,拼出全身力气,抖索着将那猫的图形两三下一动,竟弄成了另一个图形。
“瞧!这不又是一只鸟嘛!因何硬说是一只猫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
陈宝珍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袭来,卧倒在大堂上了。
堂下不禁又一阵咨嗟,言论哗然。
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频频。他万万没想到这陈宝珍竟是如此强硬横蛮。更令狄公惊异的是他花了许多时间反复琢磨才想出那猫的图形,而这妇人随意动了两三块木板竟将一只猫变作了一只鸟,从而使狄公最认为是无可辩驳的证验化为灰烬。
乔泰道:“这女子决非寻常等闲之辈,难怪乎能迷惑了蓝大哥这样的男子汉。”
狄公忧虑重重地说:“看来在蓝大魁之死上我们还不能将她制胜,我们的证据太薄弱了,不堪她轻轻一击。如今唯一的法子是从他亡夫之死的谜上打开一条新路。我可以断定,陆明之死必有隐情。陶甘,你立即去‘济生堂’将郭掌柜与我请来。”
不多时,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衙舍。
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当时你感到疑惑。又说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征象。后来陆明的兄弟装殓前与死尸穿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的伤口吗?”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
“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尸,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尸还能看出这一点吗?要知道死尸已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尸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到伤口更难。”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了十几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我要开棺验尸!”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尸?老爷可知道开棺验尸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验,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渎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诬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性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决心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后,州城荒僻的北门外突然车水马龙,一片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北门外的坟场上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吃了午饭都拥出了北门,挤在一座已经掘开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搭着一个简陋的席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棚外两条长凳上搁着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着许多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一张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细细地察看着。
轿夫将陈宝珍抬到那座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了轿杠、掀开轿帘,让陈宝珍下来。陈宝珍拄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席棚。当她看到被掘开的墓穴,不由踉跄了几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面。
狄公用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声音在这寒冷的荒野里,听起来尤其清脆响亮。
“少间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验检,此刻尸亲陆陈氏已到案。本堂开棺验尸倘若一无所获,甘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恕我愚顽无知,屡次冒犯冲撞。可怜我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孀妇,我不得不要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保护蓝师父的声誉。正由于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抵了小妇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灵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无葬身之地了,他日黄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见夫君。”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给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后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倘若无获,尸亲可以据实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语,罗唣不休。本衙没有十二分把握是决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对衙役命道:“开棺!”
两名衙役用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轧轧作响,很快启起了所有长钉。另两名衙役上前帮助将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将嘴鼻遮得严实,一面伸手进棺去将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有的捂住了嘴鼻退后,有的则延颈向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安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将自己的嘴脸裹严实,换过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将尸体轻轻拭了,然后开始细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贯注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半日,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并仔细观看了腐烂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了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并无一点施暴的痕迹,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断定系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待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将陆陈氏释放了!”
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外,脸色严峻。他说:“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太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肃、法纪严饬,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罢公函,汗如雨下,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街舍,回到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荫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那是圣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词,赞美狄公在蓬莱县的出色成绩。他盼望凭这御笔帛书的护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用钢火签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又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吗?有时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去,不须化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为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为此害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了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恁的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乌荣_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这就去北门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衙门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必有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昧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将会出现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现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沸水翻腾。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那沸水也便会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去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衙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令人实难容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着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
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庑下也变得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熏香的浓烈气味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仵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乃开了言,这番声音却如春莺一般娇柔。“小妇人自小爱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报了八字,嫁了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并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还定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来皮靴脱了后掌,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让他吃了出外收账。我心中正一肚子气,便在酒食里伴了蒙汗药与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际,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了血迹,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作证人,说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一时瞒过。”看审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为她惋惜的,闹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肃静!”
堂下顿时静寂无声,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之前,我外出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了,雪几乎将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这时一个男子汉走来将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将我背到了他的家里。他几下推拉,就使我骨头复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药。我感动极了。我见他体格健壮,相貌轩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见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后悔了,要摆脱我。——我心里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爱强。我威胁说,他如果要甩掉我,我决不善罢甘休。他并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过他,再不回头,我便要杀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死他一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适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见他不以我的警告为意,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将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个发狂地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于今我独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是一个死,是杀是剐一任你们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词总会令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叫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将所录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无一异词。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充满了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又互相拥抱作一团,欢欣雀跃。
狄公捋着胡须望着他们狂喜之态,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事,脸上顿时似蒙上厂一层冰霜。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过狩猎的装束,去马厩后牵过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去。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业,休要滋乱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般大雪正飞飞扬扬,地上洁白晶莹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快!马荣!”狄公催道。“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
马荣将皮帽的护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马。两骑放辔跃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冉冉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一阵紧一阵。
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一个灯笼。狄公扬了几鞭驱马向西往坟场而去。
“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如何又去那荒凉的坟场?”马荣不禁问道。
狄公不答,自顾纵马驰入了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飒飒,鬼火闪烁,鸱鸱凄号,好生令人心寒胆怯。
狄公在一株秃树干上系了缰绳,步入乱坟堆中。他细细查看每一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一团疑云,又不好再问,也只得在那秃树上系了缰绳,跟随狄公进入坟场。
突然,狄公停了下来,用衣袖拂去了一块墓碑上的积雪,细读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觉脱口叫道:“正是这座,正是这座。”一面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此坟!——我的马鞍袋里有一柄镐和一柄锹,快去与我取来。”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泼墨般的乌云将月亮整个遮蔽。
狄公、马荣用力将墓碑推倒,一个执镐,一个执锹,开始掘墓。
墓门终于掘开了,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丢了镐,擎起灯笼,猫着腰钻进了墓穴,马荣后面紧紧跟上。
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5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1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5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8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19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1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4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89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0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1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1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1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89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3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5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5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0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09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3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7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3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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