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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3次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离开凤凰酒店去沼泽地之后,乔泰与排军两个又喝了几杯酒。他俩谈论着近几年来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军最喜欢聊的还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这般喜爱行伍生涯,”乔泰问道,“那你又为什么离开了?”
“我干了一件蠢事,不得不仓皇逃跑。”排军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衣衫褴褛、身上发着臭味的乞丐们三五成群地晃进酒店里来,排军不得不与秃子一起同他们结帐。乔泰觉得酒店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他更担心那个卖给他首饰的老乞丐也会在他面前出现。他决定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心。
大街上也闷热得慌。他想河边也许会凉快些。于是他穿过几处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横跨河流的拱形石桥。他依着石桥一边的雕花石拦杆,望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奔流而去,河水冲击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无数白色浪花。这—带空气很凉爽,也很少有人走动。周围散落着好几幢高雅的园邸,居住着本县的许多乡官富商。乔泰观赏了一晌,渐渐觉得无聊。他叹了口气,决定折回酒店。那群乞丐此时也许都已经走了。
他下了石桥,沿着河岸走去。一时间,他又一次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后面有人盯着他。但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现在已经是他们的朋友,除了他还有谁会来盯他的梢。他捐了一个弯,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开着的窗户把他的眼光吸引过去了。这所房子离街较远,前面有一排竹栅栏。他跨起脚尖从那竹栅栏上望那窗户里,见是一间布置典雅的卧室,茵席帘帏,煞是齐整。梳妆台上两支银烛照得煊同白昼,一个女子正立在镜前梳妆打扮。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只见她梳妆已毕,懒傲地倚着床头轻轻叹息。
乔泰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自己开业的名妓。不知怎么,乔泰发现自己被那个女子吸引住了。他一掏衣袖,只有两贯铜钱,不由得感到沮丧,转念又想钱虽少,就是见个面,认识认识也有意思。不管怎样,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他推开竹栅栏,穿过一个十分雅致的花园,在一扇黑漆大门上敲了两下。
开门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惊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很快用袖子捂住了嘴巴,显出十分惊慌的样子。
乔泰赶忙上前躬身施礼:“姐姐,十分抱歉了,夜里这么晚来打搅你。我从这儿走过,碰巧看见你在窗前梳头。你的容貌风度给我留下极美好的印象。不知我这个迷了路的外乡人能否在你这里稍事休息并从你的言谈中敬聆芳教。”
听了乔泰这一遍半文不白的话,那女子犹豫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乔泰一番,轻轻皱了皱眉头。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种柔媚的声调说道:“我在等候另一个人……不过既然时间早过了,你不妨就进屋来坐坐吧。”
“没想到妨碍了你的约会,那么我就改天再来吧!”乔泰急忙说。“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来……”
那女子笑了起来。说道:“进来吧!你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顾回房走去,乔泰跟着进了房间。
“请稍坐片刻。”女子略为害羞地说,“让我把头发扎好,我最怕热。”
乔泰在一个鼓形的绘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动问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乔泰凑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别致,难怪姐姐这般容貌。”
秋玫扎起头发微笑着转过身来,在床沿坐下。顺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闲自得地扇了起来。她细细看了看乔泰,说道:“我猜你八成是个军官,是路过牟平的吧?”
“差不离。”乔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只呆几天。不过今夜遇了姐姐,却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着,用一双发亮的大眼睛只看着乔泰。半日又问道:“你们军官也允许随便出来吗?”
乔泰只望着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乔泰一下。一面摇着扇子,一面毫不介意地解开胸前的钮扣:“这个倒霉的天气,就是到夜里,也还这么热!”
乔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气,问道:“不知姐姐……多少……钱?”
这秋玫听罢,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乔泰也尬尴地跟着她笑了几声。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道:“在你看来值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乔泰诌媚地说。
“哎哟!”秋玫边笑边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会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以后你再也不许到这里来!就这两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起誓。”乔泰说着站了起来,靠到秋玫身边……

第八章
乔泰哼着小调回到了凤凰酒店。他发现酒店里空荡荡的,只有艳香一个人在那里扫地,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见了他进来,便问:“秀才上哪儿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说着就在一张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哎,沏一壶茶来。不是我喝,是为沈先生沏。他是个十分喜爱喝茶的人。坤山没有来吗?”
艳香做了个鬼脸,不耐烦地答道:“早来过了:我告诉他你们两个都出去了,他说过会儿再回来。唉,我倒要说,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个坤山他就是给我十两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闭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乔泰说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丑八怪的嘴脸,他是一个专门伤人痛处的歪料,又阴险,又狠毒。”艳香说着,又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走回厨房去了。
乔泰狂笑起来,又将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双脚搁到了桌子上。等艳香端着一把大茶壶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狄公一走进酒店的门,艳香就扯住他着急地问道:“秀才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办件差使去了。”
“他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不会的,即使他遇上什么麻烦,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脱出来。你还是先上楼睡觉去吧,我们有些事,还要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艳香上楼去了。狄公立刻将乔泰叫醒。
乔泰看见狄公一副憔悴疲惫的样子,心情顿时阴沉起来。他马上给狄公倒了杯热茶,焦急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狄公便将尸体的情况及他和滕侃的谈话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乔泰去开门迎面正碰上进屋来的坤山。乔泰忍不住骂了一声。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脸对狄公说:“沈先生,新的住所还舒适吧?该道个谢吧?”
狄公说:“请坐下,现在你跟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吧。”
“实话对你说了吧!”坤山尖声说道,“我正需要你们,而且是急需要你们。你们也许已听说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来,从未失败过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从来不想增强它,因为我认为单凭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当。现在我碰巧有一桩买卖,却还需要用点武力。我仔细地对你们俩进行了考察,觉得你们是能胜任这桩买卖的。我已经独个做完了所有困难的准备工作,轮到你们来帮我忙的事已经没有什么风险可担了。你们能得到一份数目不小的报酬也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你说得倒轻巧,”乔泰打断了他,“让我们去干那号危险的买卖,你却不费气力地坐等着发横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乔泰骂他胆小鬼,坤山的脸变白了,这个称呼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一个人身强力壮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身强力壮的英雄折腾。诗人描写得何等好哇: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接着双腿跪在他的胸上,动手就打。一面咆哮着写道:“你这个卑鄙的下流坯,原来又是你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住:“放开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呢。”
乔泰站起身来,把坤山的头砰地一声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哮喘声。
乔泰的脸气得发青,一屁股坐下来,说道:“晚上我在一个名妓那儿呆了一阵,她名叫秋玫,不想这王八羔子却在暗中监视着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的头上泼洒些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面端来一大盆洗碗的脏水往坤山的头上浇去,一面说道:“这个狗杂种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呢!”
“你坐下,我来把滕侃的事情没有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了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早过了。不由称赞道:“老爷,这起案子可真令人惊异啊。”
狄公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他他的夫人被人强奸过了。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害他妻子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一点。我不想进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恼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道。“我想她至少应该惊醒过来,表现出激动和愤怒,对吗?”
“这就是这个疑案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其它……注意!坤山苏醒过来了!”
乔泰从地上将独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渐渐张开了那一只眼睛,嘶哑着声音对乔泰说:“杂种!等着我跟你算帐!”
“什么时候来都奉陪!”乔泰洋洋得意地应道。
坤山那只独眼间出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你这个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一个昨天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就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与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痛刚搬挪了卧房——就是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你这个家伙竟把柯夫人当作一个妓女了!”
乔泰脸皮羞得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是只能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道:“那么说,柯夫人的道德贞操也许与老柯的自杀有关系?”
坤山托着他的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会是讲道德贞洁的女人!嘿,我与你们刚才谈的那桩买卖却正好与这柯兴元有些关系。你仔细听我说,我的话很简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银进出不计其数。他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对财务的花样也精通一些,我很快发现那帐本上有冷虔在过去的两年里怎样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的手法从老柯那里弄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哎,大约有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这帐本弄到手的呢?”狄公问道。“一个精明的掌柜决不会把这本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上的事同样也很感兴趣——这正是我急急忙忙辞退了衙门的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够从错综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今天我总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这三言两语的,我还未摸到事情的边呢!再说你还得把弄到这帐本的细末说给我听听。”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个狡猾的奸贼!”坤山阴险地笑了一声,“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细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给你。我到柯家去过好几次,这当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开了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这当然现在归了我。我把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契书细细推敲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帐本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狄公说。“你继续讲下去。”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他那细长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那张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那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一下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然后,你们叫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开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这点血之后,还能得三百两。这对他相当过得去了。当然我非常想把整笔的钱都弄到手,可是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诀却是给别人留下一条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墙。那张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归你们。不花力气能赚五十两金子。这还不算是一笔便宜的买卖吗?”
狄公锐利的眼光盯着坤山,悠闲自得地抚摸着他的美髯,一面辗转着肠子想对策。半晌,见他慢慢说道:“我的这个伙伴说话固然生硬了点儿,但是他倒说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逾墙钻穴是你的本行勾当,。但你却没有胆量对着面抢夺,我断定你没有勇气去当面讹诈那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狄公将那张纸拿来放进自己的衣袖里,说道:“这确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应该彼此无欺,南北拆帐。老实说我现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将所有这一千两金子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乔泰咧开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门去报信,让他们来捉拿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谅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道,“别拉扯了,还是下决心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瞅着狄公的脸,用手压了压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了半日眼珠,让步了:“好,就这么办吧:南北拆帐!”
“一言为定。”狄公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访冷虔。你这里先替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街路图。”
坤山画罢街路图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蔼可亲地说:“时间尚早,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再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到柜台后边将排军特备的酒坛取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正呼呼大睡,顺手就将排军那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老实与你说吧,你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领与我们干的这一行比较起来简直如同儿戏。让我告诉你我们在路上所经历的一些冒险活动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你那套骗人的鬼话谁高兴听?”坤山反唇相讥,“你们干的那些冒险活动完全凭借武力,靠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勾当则要用脑子,一个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就可磨炼出来的,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会不费气力把人家门锁扭开,进了屋子,就将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礼貌地问他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然后拿起这些东西悄然离去。这种买卖干起来还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地说,“你这是一般小偷小盗笨拙的伎俩,也许一次两次能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张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却有我的绝招,我纵横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一次!你们这两个才出洞的耗子,能见过多少世面?就是把我这绝招教与你们,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开了话匣,“听着!开始我花一个月的时间将对方的职业、住宅、家庭成员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一番仔细察访。我设法和仆人们聊天,和附近店铺的掌柜闲谈。当然这时要花费点钱财。接着我便溜进屋去,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进屋去只是了解屋内的情况。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可以躲在窗帘或帷幕的褶皱处,可以蜷缩着身子藏进衣箱里,或者挤进床架后面的狭窄的空隙里。这样我对主人的衣食起居进行观察,听他们讲些什么私房话,在哪里收放贵重东西——好,我于是进行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既不要撬锁,也无需乱翻,任何人也不惊动,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个秘密藏钱的地方,我比藏钱的主人更要了解这个地方;如果有银柜,我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取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了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家中的钱不翼而飞了。但他们却不以为被盗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则怀疑偏房、丫头,给他们造成了不知多少误解。许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说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着,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张歪裂的嘴唇:“我的聪明的同行,现在你们该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们绝不会模仿你这一套伎俩去做。”狄公转了话锋。“你这一套本领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间的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内情!”
坤山的脸猛烈抽搐了一下,气色更显得阴暗可怕了:“别提起这一类话题!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我讨厌男人们为了调弄她们而要的种种肮脏的把戏。我并不愿意藏在别人的房间里听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话语,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要听这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
坤山讲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口,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来用那只独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哑地说:“明天中午我们在这儿再见。”
坤山一走,乔泰就愤愤地骂了起来:“一个地道的下流坯!一条可恶的虫豸!可是,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听他罗嗦这许多废话?”狄公平静地答道:“我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些有关潜入屋内的方法,这也许对弄清凶手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有所帮助,可惜坤山没有说出什么来。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坤出本人。”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有兴趣,要同我们搞合作呢?”乔泰总还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认为我们是他的这次讹诈阴谋最理想的合作者。我这个人看上去甚有些体面,不仅能够开始时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进行冒险的谈判并最终制胜他。你身强力壮又正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此外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彼此不认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麻烦——我想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与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们平分赃款的建议,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鬼,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不想这条毒蛇这么口松。不管怎样,我们将把这个恶棍投进监牢这是肯定的了,让他在铁笼子里蹲完后半辈子。”狄公揉了探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写一封信给那县里的忤作,你去给我找方砚台和一支笔来。排军要点划打叉来记帐,那他就会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到柜台后面乱翻了一阵,找来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疏疏拉拉的秃笔。
狄公用蜡烛将笔头散开的乱毛烧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阵,终于把笔头弄尖了。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从滕县令的书桌里拿来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他以牟平县令滕侃的名义签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赶到四羊村,说那里急需要他去验尸。他匆匆用火漆烫了封口,将信交给乔泰。说道:“我不想让那件作检验滕夫人的尸体,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强奸的事实。明天一早你就将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药铺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铺子的掌柜。我们从州里来时路上曾经过一个叫四羊村的地方,骑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时间,这样,那个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来妨碍我们的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了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这样利用滕侃的名义自由地行动,我不妨再写一封信呈给军政司,请他们核查一下当年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服役的一位姓刘的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有关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张公给草草写罢,烫了封口也一并交给乔泰,又关照道:“你明天拣个方便的时间将此信送交军政司,并把军政司的口复以及摘录的有关排军履历的材料带回。”
他看了看乔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腾了这半日。好吧,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去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了。”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留给他和乔泰的简陋的房间只够放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飞,这个情景狄公如何能够睡着。乔泰则不在乎,他干脆就躺在两张床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勉强挨到天亮,狄公起来叫醒了乔泰。两人穿戴起身下了楼来,店堂里这时还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懒觉的。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他们胡乱地梳洗了一下。乔泰给狄公端上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个在墙角那张桌边坐着慢慢喝茶。
艳香下楼来了,她用拳头大声敲着柜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露面了。排车拉了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不喝,大声叫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也就端上一碗烫热的酒来。排军问道:“昨天晚上情况怎样?”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个杀害她的家伙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有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艺儿。”他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你可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赏地说,“到沼泽地去走一趟还是值得的啊:可以断定她是被她同类的女人暗里害死的。你将这些好东西拿去变卖,可要准备上一个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讹诈他一下,告诉他如果还想杀什么女人的话,请他到别处城市去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来,急急喝完一碗粥,对排军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他们将县老爷的太太的尸身弄到衙门里去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害了。”
排军用拳头猛击桌子,厉声叫骂起来。
他面对狄公大声说道:“刚才你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送他去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人杀了!”
“你却是为何这般激动?”狄公惊奇地问道。
“县令老爷是什么号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杀了,我们去报官,衙里的公差先将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么全城将会发生一场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索,到处是衙门里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家伙又称自己便是王法,他们会将这城市颠来覆去地翻腾一遍才会罢休的。你我之辈看来要卷起铺盖溜了,我所以激动,所以要你设法马上抓到那个凶手,就是这个道理。”
排军说完,神情沮丧地望着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说:“不过要抓到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凶手准是她的情人,没错!”排军大声说道。“那些贵妇太太,名门千金裤腰带上的结打得比我们这里的淫妇还要松!小白脸儿情人腻烦了她,她就大吵大闹乱嚷嚷折腾不休,于是只得敲碎她的脑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没有什么新鲜的!对!我把我的弟兄都叫来,让他们一起认认这些小玩艺儿,他们会刺探出这个淫妇经常在什么地方和老爷的什么内弟表哥的鬼混,或许还可寻着那狗崽子的踪迹。”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声,突然他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你手下的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她一眼,即便见过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们会认出这些首饰,也能回忆起戴这些首饰的人的踪影。”排军说,“这是他们的专长。你和我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走过时,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轿,我们会设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个乞丐注意的却仅是她戴的首饰。假如一个乞丐透过女人的纱巾看见了一副值钱的耳环,或是在女人掀轿帘时看见了她手上戴着的漂亮的手镯,他就会估估它们的价值,因为穿戴的首饰值钱,那女人一定很有钱,他就可赶着去随着那个女人的车轿哀声乞讨,她也许会扔下几个铜钱,或丢下一点什么值钱的小玩艺。现在,这几样首饰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们很可能有人曾见到过,并辨认出这首饰主人的模样,几时到过哪里等等,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点点头,心想这些有趣的知识在勘破这桩疑案中或许真会有些用处。他将桌上的首饰推给了排军。抬头见乔泰正走了进来,于是对排军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两人出了凤凰酒店,乔泰便问:“我们现在直接就去滕老爷衙门告诉他冷掌柜舞弊犯法的事吗?”
“别那么着急!”狄公答道。“我们先去拜访冷虔,确认一下坤山恃以讹诈之事是否属实。如果冷虔听任我们讹诈,不敢反抗,这就意味着他确是犯了舞弊隐脏的罪。但是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坤山对我们耍阴谋的可能,我将细细观察冷虔的反应,你只须看我的眼色行事。”
乔泰点点头。
冷虔的柜坊座落在市里最热闹繁华的一角,宽绰严整的两层楼房,店门面临大街。店堂中有一条二丈多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十多名伙计正忙着应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银、鉴定首饰、兑换铜钱、支签飞票、质典贵重,一派忙乱的景象。
柜台后的一张高桌里坐着领班的伙计,他正忙着拨算盘珠子。狄公将大红名帖从木栅窗口递了进去,彬彬有礼地对那领班的伙计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冷先生当面商谈一笔款子的业务,数目相当大。”
那领班伙计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看这两个陌生的客人,问了几句金银行道业务上的关节,狄公从容对答,恂恂有礼。领班见狄公气度轩昂,言词清健,疑虑消除了。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几个字,叫来一个听差将那名帖送上楼去。过了一会,那听差下楼来通知说,冷掌柜将会见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袍,戴着重孝,坐在一张红漆大桌子的旁边。他一面忙着吩咐两名伙计有关业务上的事,一面指着窗前茶几旁边两张椅子,示意狄公两人坐下。听差赶忙来倒茶。狄公着那冷虔面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眼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轴画吸引了过去。画面是一簇洁白的莲花开在夏日池塘里,左下角落款处有一首字迹洒脱的长诗。狄公坐在椅子上刚好可以辨认这轴画的最后一行款识:“愚弟冷德草于菰浦山庄”——很明显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这个年轻的画家半个月前得肺痨死了,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审时听来的。
冷虔将那两个伙计打发走后,忙转向狄公,脸上装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询问他可以为客人帮点什么忙。
“冷掌柜,这业务关系到将一千两金子中的一部分转让户头的问题,”狄公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双方画押的字据。”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那一页纸,把它摊平在桌上。
冷虔的脸顿时变得灰白,他盯着那张纸吓得发呆了。狄公微笑地向乔泰点了点头。乔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门闩上,又走到窗前将窗户关闭。冷虔看着他的举动,眼中充满了惊恐的神色。当乔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后站定时,狄公才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许多附件。那是一册特别的帐本。”
“帐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紧张地问。
“冷掌柜,”狄公正色地说,“商洽业务我们最好不要离题太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不顾礼数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从你得到的红利中抽一点头,这里总额是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发冷,抖索着嗓音问道。
“七百。”狄公平静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笔可观的红利坐享。”
“我要上街门去告发你!你们想讹诈我!”冷虔尖叫起来。
“同样我也可以告发你!”狄公和蔼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告来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低语:“我造了什么孽啊!老柯的鬼魂缠上了我!”
有人敲门。冷虔站起来想去开门,乔泰一双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来。乔泰轻轻地对他耳语:“冷先生不要激动,这不利于你的健康。吩咐他们待会儿再进来。”
“待会儿再来!……我此刻正忙着!”冷虔朝门口粗着嗓子叫了一声。
狄公冷眼看着他,一面又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逼进了一步:“你没有做亏负柯兴元的事,为什么担心他的魂灵来缠住你?”
冷虔微微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说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求你告诉我,那个信封是开着的,还是封着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问话的意思。他曾想这帐本大致上总是坤山从冷虔家偷去的,现在看来事情要复杂得多。他转念一想,那帐本既然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看起来很可能是封着的,于是他说。“当时我没十分留意,后来我一看是好端端封着的。”“谢天谢地!”冷虔激动地叫了起来。“那么,老柯的命不是断送在我手上!”
“不要转弯抹角了!你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吧!”狄公几乎是命令了。“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是来与你商洽那笔交易的,请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镇定了不少。真人面前不须讲假话,能够把憋在心头的烦脑对这两位神秘的客人和盘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头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他慢慢说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请我赴宴时曾要我将一包他需要复核的字据带给他,我将那包字据装进了一个信封里,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怀中。可是我到达柯家之后却忘了将信封交给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发病之前,他问起字据的事来。我将手伸进怀中,却错将装着我自己帐本的那个信封递给了他。我那帐本平日总是随身带着的,两个信封又一般大小轻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药之后,我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错误。后来,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信封,发现了我,他最忠实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骗他,以致在绝望中自杀了。这个梦魇一般的想法两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晚上我无法入睡,我老是梦见老柯的影子在跟随着我……”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面色十分阴郁。
“既这样,你分点红利给我们还需叫屈么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兴元没有死,这两天我就必须逃走,我没脸见他。临走前留封信给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饶恕。我需要偿还九百两金子的债务;再用剩下来的那点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生。老柯死后,我希望衙门早日替他备案。一旦备了案,我就可以处理他的财务,有权去开启他的银柜,那里我知道放着他二百两金子,这是一笔不上帐目的应急的钱。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设法尽快逃出这个城市,我的债主们也无法拿到我欠他们的钱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多久时间,”狄公说,“我们的买卖很简单。你把那笔金子存在哪里?”
“存在天雨金市。”
“那么,请你给这家天雨金市开两张三百五十两金子的批子,签字押印,留空着领取人的名字。”
冷虔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批子,批子上已盖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笔在批子上填写好数目,又签了字。狄公取过批子看罢放进了衣袖。然后说道:“可以借我纸笔用用么?”
冷虔抽出一笺白纸,与那笔一并恭敬地递给了狄公。狄公接过纸笔,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着冷虔飞快写了一张便条。乔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后面监视着。
便条上写着简短两句话:
滕侃县台亲鉴: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与柯兴
元之死干系直接,详情容待面陈。
狄仁杰顿首再拜
他将那便条放入了一个信封,迅速盖了他的私章。转过身来对冷虔说:“冷先生,我们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许离开这里,我的这个助理就在大街对面窥视着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后果不堪设想。少陪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乔泰开了门,两人走下楼来。
他们上了大街,狄公将他写给滕县令的便条交给乔泰。说道;“你火速跑向衙门,亲手将它交给滕老爷。我先回凤凰酒店。”

第十章
狄公走进店堂时,排军站在柜台旁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着话,酒保在为他们敬酒,艳香跷起着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儿剪指甲。
“胡子哥,快来!”排军高兴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听这个老家伙说吧!”
老乞丐的红眼睛老是流着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象干瘪萎缩的苹果皮一样。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乱的胡子,干咳了一声,哀诉似地说道。“我经常在西门里那几条街游荡,那儿有一家秘密的窑子。上下楼房不很招人眼目,内里的排场却是很大,非常气派。我到那里多少总能讨到些钱……”
“那里是一个上等的行院,”艳香插嘴道,“我走红的时候,也被带到那里去过一两回。”
老乞丐转过身来,眯起了红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见过你!”红眼睛说,“下番你得告诉你的客人起码给我四个铜钱。那日他只给我两个——先生,你知道,脸有喜色的客人出来时,我甚至可以向他讨到十个铜钱!”
“别扯远了!”排军骂道。
“对,正经说,我见到的那个贵妇人到那里去过两回,戴的正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副耳环。因为她总是戴着纱巾,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清了她耳朵上这副耳环。那日这贵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走出来时,她看了看我,然后对那年轻男子说:‘给这个可怜的老头十个铜钱吧!’他就如数照给了。你猜我当时是多么的欢喜!”
“你用不着感到惊奇,”排军对狄公说,“这些乞丐挣的都不少,什么时候你不妨也去试试!”
狄公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肚里却在暗暗吃惊。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排除掉那几乎不可能的情况——牟平县里还有第二个女人戴同样的耳环——滕夫人就一定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情人。到现在为止,狄公还认为那样的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厉声问红眼睛:“你能断定她确是戴的那副耳环?不会看错吗?”
“你且听着!”红眼睛愤愤地说,“我的眼睛虽然老是要流眼泪,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灵得多,我从未认错过一个人!”
“红眼睛在这方面是个行家,眼光很是准确。”排军说,“胡子哥,你现在就想法子去找那个年轻男子,他肯定便是凶手。红眼睛,我问你,那人长得如何模样?”
“这后生穿戴得很阔气。噢,他也许是一个酒鬼,我记得他的两颊喝得红通通的。别处我却从未见过他。”
狄公慢慢地捋着胡子.对排军说道。“最好我还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问个备细。”
排军狂笑起来,一面说道:“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去查问,那老鸨肯定会把你给轰出来!”
狄公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排军严肃地说:“要去那里查问,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艳香陪着你一起去,在那里租一个房间,假戏真做。那里的人都认识她,谁也不会起疑心。即便一时查不出凶手是谁,至少你也可以从那里摸到一些情况。”
艳香噘着嘴道:“还得准备上几两银子,那里不是个便宜去处。至于我,你们也得考虑考虑,在家里是家里,到外面干勾当却是不同的。”
“不要担心这个。”狄公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那里?”
“午饭以后,”她答道,“那里午饭前是不开门的。”
狄公给排军和红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红眼睛没完没了地讲着他一生中撞着的奇事。乔泰回来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几杯。那艳香自顾去厨房打点午饭。狄公对乔泰说:“吃了午饭我要带艳香到西门附近去一趟。”乔泰正待问为什么,坤山象幽灵一样悄然出现了。
狄公说:“坤山,你来得正好!买卖很顺利,你坐等着来分红利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到外面寻个僻静处所喝几盅去。”
坤山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凤凰酒店。
他们在隔壁一条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饭店。狄公将一张饭桌搬到一个角落里,叫了好几味菜,要了三大碗酒。店伙计刚一离开,坤山就迫不及待地问:“冷虔给钱了吗?我们得赶紧一点,听说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那两张批子,将它们铺开。坤山高兴得压住嗓门怪叫了一声,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飞快地又将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里,冷冷地说:“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赖帐?”坤山有点紧张。
“坤山!你欺骗了我们!”狄公厉声说道,“你不只是讹诈冷掌柜,你还瞒着我们——却原来这事与一起谋杀案有干系!”
“胡说八道!”坤山从牙齿缝里进出这四个字来。“什么谋杀?”
“柯兴元的所谓自杀”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气愤地说。
乔泰骂道:“你这个狗杂种不肯吐真情,唆着我们去顶缸。”
坤山咧开嘴唇刚待叫,店伙计正端过来酒菜,伙计刚一转身,坤山就切齿骂道:“这是你们耍的诡计!莫非你们想将那笔钱赖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拣了块精肉吃了,又将酒杯斟满,喝了几口,然后淡淡地说:“你先将那帐本交给我,从实告诉我你是怎样将它偷到手的,我再给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来,掀翻了椅子,气得脸色发青,大骂道:“你这个卑鄙的贼,吃肉不吐骨头的强盗,你等着瞧!”
乔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
“我们回凤凰酒店楼上心平气和地谈谈吧。”
坤山猛一扭身,挣脱了乔泰的手,一面愤怒地乱骂。最后他冲着狄公叫道:“明日千刀万剐,少不得要后悔!”
乔泰站起来还想拦住他,狄公阻止道:“让他走吧!犯不着跟他纠缠不清。”转脸又对坤山说,“你知道该到何处找我们,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红利。”
“我当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烧,一转身冲出了饭馆。
乔泰疑惑地问:“老爷,你这就放走了这个恶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静下来还会来找我们的,他决不肯白白丢了那笔钱!噢,桌上这许多东西可怎么办呢?”
乔泰笑道:“老爷,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话了。”
狄公抬头一看,原是那饭馆的装饰,不觉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处逢场戏作合。
春暖不消头上雪,此间有酒且高歌。”
念罢微微点头。
乔泰忙说:“此间这一桌酒菜岂可白白断送了?”说着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
狄公并不觉得饿,他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酒杯转来转去。想到滕夫人秘密幽会,他感到非常吃惊,他必须十分谨慎,不能让自己贸然采取行动。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在对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当。他固然是个极危险的人物,但自己对他至今还不很了解,甚至连他固定的栖身之处都不知道。狄公对自己的冒失感到惊讶,他越想越感到不安,与坤山的较量看来是过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而乔泰则把所有剩下来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满意地咂了咂嘴,说:“好酒!好菜!老爷,肚子打发了,下一步我该做什么了?”
狄公用热手巾揩了揩胡子,说道:“你先将我那封公函交到军政司,随后,把关于排军的案卷材料取来。看来他与这些麻烦事都没什么干系,当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后你可以去拜访一下卞半仙,就是那个告诫柯兴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险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个真正的占卜先生还是一个骗子,并且问他一声是否了解坤山,同时你设法让他多讲一点有关柯兴元的情况。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兴趣的一个谜。”
他们付了帐,漫步走回凤凰酒店。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了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插了几枝亮闪闪的簪子。铅粉胭脂虽是次等的,但一经涂抹竟很增得几分光鲜。
店堂里没有别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去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紧,多喝了几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驱躺倒在那张旧藤椅上了。狄公和艳香则出了凤凰酒店一路去西门南街那家行院。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走着,象通常一个妓女带着一个客人一样。假如一个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个女的就会与此相反,只是在男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西门,又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很不注目,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艳香在门环上敲了几下。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了门。艳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堆起一脸欢喜把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那女人显然是老鸨,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现在可以包下那间最好的房间,租金是三贯铜钱。狄公说太贵了,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达成协议:两贯铜钱。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是此处最好一套房间了。我可以断定,县老爷的那个妇人就是在这个房间与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要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道。
“你须等一等再说,不久就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
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边坐下来,便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我们的行动与其他的客人不同,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了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他忽见艳香的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条瘢痕。不禁问道:“是谁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不。”她淡淡地说道,“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我的主人一意要将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应允。一天,不知怎么正摸上排军,他看中了我。他告诉我的主人说,他要将我买去,我的主人就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画的文契,说是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着继续往下说:“我的主人又加了什么我的衣食钱,改口又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将那文契夺了去,说道:‘好了,就这样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银子,排军两眼一脸说:‘刚才不是给了你吗?怎么,还想要双份的,莫非要讹骗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么的愤怒,然而他却装出一副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你想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门去告排军,排军就会带着他的人马将他的家俱统统砸个稀烂。排军虽是脾气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倒正是我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到那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见里面是空的。
“你要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上问道,“到这儿来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显示他们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迹都会使他们遭到讹诈。我看你最好还是在这张床里边贴着的字画上去碰碰运气。这些字画听说都用的是隐名,你识字,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
老鸨亲自捧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有礼貌地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艳香把床帘拉开,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也上了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蔑席上。那张床本身就是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的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一道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地问。”
“我堵死这道裂缝。你知道客人里许多惯手都爱从这种裂缝偷看床里。今天时间这么早,不致于会有人来偷看。但这也难说定,不管怎么,还是细心点好,不要被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了解是很浅薄的。
狄公抬起头来开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发现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框格里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贴有题词和绘画,但都是些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画图,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可是这儿贴着的这些东西就难免显得轻浮和猥昵了。来这里的文人墨客常常会见景生情,写下些诗文和图画,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实姓。图画诗文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的内壁,贴得久了,再换上新的。狄公见一联对子字迹很是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了点头,说道:“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来,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绝句前两句笔迹正和冷虔房里看到的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们的惯常笔迹。诗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留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下前两句,女的再续上后两句,分珠便是联句,合壁则成一绝。上面这首诗正是这样。它用逝水落花来比况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暗喻这种私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陈套,甚有意境。
那个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喷红,这种喷红并不一定是由饮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的肺痨所表现出来的症象。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说明问题。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道,“不过,我听起来倒象一首悲哀的诗。你认得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认得出。不过,即使认出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半个月了,怎会是杀了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会,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同那老鸨闲聊聊,请她仔细说说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快地噘起一张小嘴。说道:“你急于想赶走我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不真做也还得做做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陪了一笑,说道:“我心里虽捆着点事,但我还是非常喜欢你陪着我的。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一点、喝一点,多聊上几句。”
艳香一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取来那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顾吃了一块糖。
突然,她开口道:“这不同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么?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会有家的。”
“别讲你的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的戏演得很象,但你瞒得过排军他们一帮粗心人,你却瞒不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狄公不由问道。
她凑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香汤沐浴,再涂上什么油脂粉膏的,才有这等光泽。浑身又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与公子哥儿们比剑要拳练出来的。瞧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会象你这样安稳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着茶?那号人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即使他们正忙着一头买卖,也要与我纠缠够了才去为他的买卖操心。他们哪里象你这样有福分,家里一定藏着三妻四妾的,娇滴滴甜言蜜语,白天黑夜哄抬着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干什么样的营生,我也不须管问这些,我却是忍耐不了你这股子怠慢人的劲。”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着实叫狄公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艳香以一种抱怨的声调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是我们一类的人,为什么又混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着我们的短当笑话讲去?”
愤怒和激动使她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是在扮演着角色,但绝不是随便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访一桩杀人案子。排军和你虽不知我的底细但却给了我种种方便和协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的人,那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黄帝子孙,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艳香也好;宰相尚书也好,你的排军也好,都是一类的人——我讲的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怒气消了不少。她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话,”狄公笑了笑说:“让我向你照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说,“不过听起来还挺入耳的。看样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艳香轻轻将挂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给他打扇。不知不觉他就进入了梦乡。
狄公醒过来时。见艳香正站在床前。
“你这一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与那老鸨母闲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长时间?”狄公迫不及待地问。
“都有半日了。老鸨母说你准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诉了我那个贵妇同她的情人到这里来过两回,这和红眼睛说的正是一样。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却是十足的派头。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他付给老鸨母一大笔钱。老鸨母还说,他们来这里时,两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却是如何个跟法?”
“跟到这所房子,跟到这个房间。两次都是一样。那一对刚上楼,这一个就跟着来了,他就从刚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缝往里偷看——当然这很隐蔽,还得付给那老鸨母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紧问道。
“他可没留下名刺。老鸨母说,那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方巾裹着脸面,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所以没看清他的相貌。他讲话时又把个声音压抑住,看他那行动气质倒象个官府里做公的,很是有些气度。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一声不响地沉思着。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着他换上了那件鸦青葛袍,系上了腰带。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点踌躇地说道:“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权且收了,作个茶钱……”
“不,”艳香不等狄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来。老鸨正在楼下等候着,堆起了一脸笑,送他们出了大门。
上到大街,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到北门去一趟。吃夜饭时我们在酒店里再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第十二章
狄公将他的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街里走出一个参军,说道:“潘总管请沈先生内厅叙坐。”
潘师爷将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边,请狄公就在书案对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壶给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后哭丧着脸说道:“沈先生,你一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柜给抓起来了,你知道这冷掌柜是本县有名的乡绅。一时满城风雨,到处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捏着把汗。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也验不成了,那个一向谨慎的忤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狄公,改了个话题:“沈先生,我想你今天游览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说些不愉快的事来败你的雅兴。你到了城隍庙了吗?我担心下午天气太热,你不会感到什么……”
“我今天确是游览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潘有德的脸上没有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了皱眉头重复道,“噢,我知道了,你说错了一点,你说的实际上是南二街,一点没错,南二街上有个小小的禅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个从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个和尚……”
狄公听任他把和尚和禅寺的故事讲完,没有打断他。他想,假如监视那对情人的正是这潘有德的话,毫无疑问,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讲完,狄公说道:“我不想多打扰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尚无线索。”潘师爷口答。“滕老爷知道的情况可能多一点,他亲自在进行缉查。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说道:“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来更当如此了。听人说,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诗人,我想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当然滕老爷有县衙的公干,但除此之外,他几乎谢绝交游。他在牟平县的望族乡宦中没有什么知己,也不同什么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牵连纠葛,这样他在问案理事时便可秉公执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则几乎从来不出门,除了逢年遇节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几天。她姐丈原也是一个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头上得急病死了,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到现在一直寡居在北门外一个很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老说太太每回从乡下姐姐的庄子里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但近一个月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样子很是忧伤,这次一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狄公决定发动一次直接的进攻。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偶尔在一家铺子里看见一轴画,是这里一个名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人说,他对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师爷惊奇得一时愣住了,慢慢才说道,“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让我想想,这冷德是已故富绅的一房远亲,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去。对了,在那儿当然会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会作诗,又画得一手很好的花鸟。他特别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却都有一种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这些话根本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最要害的问题,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他却没有取得进展。听那老鸨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个儿高而瘦、身上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下。他身体向潘师爷靠了靠,低声说道:“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许多本城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当然是使人很感兴趣的。可是,天黑之后,可以这么说,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另一个方面……这儿你可知道哪些地方会有叫人满意的女人……”
潘师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对寻花问柳的勾当一向不感兴趣,也绝少关心,故无法作出令你满意的回答。”
僵了一会,潘有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个下流的家伙毕竟还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于是,他强笑着缓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也没有空闲,我结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听后,十分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印象很深,看来他不会是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么,这个神秘的人又是谁呢?看来情况更复杂。他忽然想到,也许从滕夫人的诗作中能够找出一点什么线索。他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上的僵色,说道:“我是一个世俗的商贾,不敢说懂得什么文学,但我一直十分欣赏滕县令的诗,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师爷答道:“这个可有点难办。滕夫人是一个性情孤寂、谨慎虚心的人。滕老爷告诉我说,他常劝夫人将她的诗也刻印集子,但夫人总是坚决地拒绝,这样,老爷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强了。”
“这却是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当我去向滕县令表示我对他夫人的哀悼时,也好就她的诗文讲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到说:“这我倒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几天前滕夫人曾交给我一部她的诗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誊写的。她请我帮她查核一下她的诗里有关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我正要将这部手稿交还给老爷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现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极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翻阅,你在这里继续忙你的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用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将诗册很快地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和他在那幽会的床壁上所看见的那首诗的后两句的笔迹几乎一样,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中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则是在秘密幽会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从狭隘的儒家观点出发非常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三昧,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狄公早年也曾写过一首劝农的长诗,他一向对那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男女间恩恩怨怨个人的喜怒哀乐诗不感兴趣,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读者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诗集中也出现过,这清楚地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觉。
他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觉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在她的诗歌中,她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干那种幽会的下贱勾当。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笔迹上的细微差别来,会不会那个去幽会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的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及手镯,因为姐妹间互借首饰的事是经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机会与冷德接触。再者,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那个富绅的遗孀。”
狄公将诗册还给了他,口中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笔迹当然会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为她们在家做姑娘时就跟随一个坐馆先生读书习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他们的幽会现在已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而那个低级趣味地监视这一对情人的神秘人物,看来也没有必要再去找寻了。事实证明,他弄错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他。
狄公在滕县令的书斋里一坐下就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回登州。我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了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准备为沼泽地里发现尊夫人的尸体琢磨一个言之成理的解释。当然,我还要对拖延此案上报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揽全部责任。”
滕县令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年兄,我对你为我尽的一切努力深表谢忱,对你这种乐于助人的品格十分赞赏。事实是我应抱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坏了你许多游兴。你能到我这里来看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莫大安慰,你对我的同情和帮助,我将铭记在心。”
狄公听了深为感动。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责一顿,因为他毁坏了证据,延误了申报,再者,他还曾给了滕侃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设法将忤作支开,这样炎热的天气,尸体肯定已经腐烂,详细的验尸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滕侃就幸运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杀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狄公虽还感到这件事不无蹊跷,但是一个处于神经失常状态的人的古怪行为,别人又能想象得出什么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气力,庶几减去一些我的内疚和惭愧。也许你对我的查缉方法已经感到厌烦了,然而这大概乃是个巧合,我与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向我供认他曾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听说你已立即依我的请示办了,我很高兴。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对我却如此看重,这越发使我愧疚在心。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我不会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道:“噢,我几乎已将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对此案进行一番调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8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3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2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400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4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3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9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40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6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4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3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7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5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3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5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7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7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6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7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5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5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1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40
  • 跛腿乞丐 3594
  • 除夕疑案 3693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2
  • 莲池蛙声 3668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6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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