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点首页 一中之家 学校介绍 学子风采 师生作品 印像一中 基层党建 校报文摘 爱读书 家长频道 学生频道 百度
校内新闻 文明校园 校务公开 教研课改 德育教育 科技创新 竞赛之窗 廉洁从教 荣誉墙 校友登陆 诗词曲文
一中频道 直播点播 阳光平台 高考之家 智慧校园 政策普法 教师办公 语言文字工作 国家智教平台
自觉抵制网络谣言 营造清朗校园网络环境
  学校360安全软件下载
首页>>感受书香 唐诗 宋词 元曲 歌赋 美文 对联 故事 格言 常识 评论 今日关注 作者列表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4次
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华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华生工作室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邑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黾勉:勉力,努力。黾:读‘敏’——华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第七章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污狼藉。
(胼胝:皮肤等的异常变硬和增厚。胼:读‘便(宜)’;胝:读‘支’。——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横生枝节,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缙:读‘晋’,古代官宦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镬:读‘或’原指煮食物的铁器,又指烹人的刑具。——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第八章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维艰。
(皤:读‘婆’,义白。)
(苎:读‘住’,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是纺织工业的重要原料。)
(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读作‘福’。——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帐?”
(颟:读作‘蛮’(阴平声);顸:读作‘憨’;觊觎:读作‘记鱼’。——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踧:读作‘促’;踖:读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第九章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裰:读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靸:读作‘洒’,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穿。——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便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话。打拢,麻烦。聒:读作‘锅’。——华生工作室注)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夤夜:深夜;夤:读作‘银’。——华生工作室注)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为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狄公诧异。——黑龙会孽党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运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磔剐了,并无遗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敉:读作‘米’,义同弭。敉平:安抚,平定。闼:读作‘踏’。祚:读作‘作’,福,福运。磔:读作‘浙’,古代的一种酷刑。——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抬着走。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绑严实,推进了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那大汉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将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了,致启这等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又摸头上肿痛异常,乃信是实。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衙里人知悉。——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初时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人悯惜。终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8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3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2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400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4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2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40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4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3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7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5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3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5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7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6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7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5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5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1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40
  • 跛腿乞丐 3594
  • 除夕疑案 3693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2
  • 莲池蛙声 3668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6
  • 太子棺柩 3927

  • 资源素材  第一课件站 Office+ 橡皮网 金太阳 中学学科网 中华资源库 微课中国 贝壳网 稻壳网 Bilibili 中华经典资源库
    电子事务  A+云阅卷 A+教育 智学网 7天网络 睿芽 一师一优课 秀米 湖南志愿服务网 第二课堂
    学习培训  爱课程网 中国大学MOOC 慕课中国 网易公开课 教育报 湖南公共教育网 湖南事业人员培训平台 教师发展网 湘培网 学习强国
    科技创新  全国科技创新赛 中国发明网 中国科普网 数字科技馆 青创平台 青少年科技中心 中国科技馆 湖南科技馆 邵阳市科协
    教育政务  教育部 湖南教育厅 湖南政务服务 湖南教育督导 中央电教馆 教育云 湖南智慧教育 邵阳教育局
    信息管理  全国学籍 教育信息化信息系统 教师信息管理 教师资格网 义务教育监测 中国教育考试网 阳光高考 中国教育在线

    学校办公室电话0739-5430767
    湘教QS7_201407_002001 湘ICP备14012659号-1 公安部备案号:4305000100039
    制作维护:阿美老师(Kymay Chan)
    Copyright 2003-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