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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次
第一章
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
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两人衣袍早湿作一片,粘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
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佛事正。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老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迭迭时新果瓜、蜜脯糕饼。
“祭鬼终末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
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闹热。百姓都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
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见耸立一幢石头大牌坊。当着路口。重歇山檐,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里婺州的风流渊薮,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处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都麇集来这里图欢销魂,认作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渊:深水,鱼住的地方;薮:读‘叟’,水边的草地,兽住的地方,渊薮: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读‘雾’,古代州名。衢:读‘渠’,古代地名。麇:读‘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金山乐苑”。
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
(堍:读‘兔’,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华生工作室)
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荫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兀自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
两人下来坐骑,去客店外一株古柳边系拴了,弹了弹衣冠便进去永乐客店。
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打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意欲投宿。
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两位别处旅店问问。”
马荣性急,忙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须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
掌柜去帐台上抬出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
这时花白胡子的帐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
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
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两个也不便。”
“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
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
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帐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
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杰浦阳县令”、“由京师来赴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
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贶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
(贶:读‘况’,赏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交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
花白胡子帐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进去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
须臾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
“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
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帐房抢了捻颔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
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独个休歇,无故叫人作甚。”
老帐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龙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来阁中。
阁中装饰得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荫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
老帐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璊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趁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
(璊:读‘门’,玉色赤。——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
老帐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
卧房门打开,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动人。
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帐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
“狄县令请自稳便,我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来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
老帐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我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麸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
(伛偻:读‘鱼旅’,腰背弯曲。——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
马荣笑道:“若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颗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酒色逍遥的。”
“老爷,这两颗金锭是要留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
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
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应元县令哩。”
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
侍女退下后,狄公独个坐在露台上慢慢饮啜。夜风如丝,微微凉人,他伸了伸僵直的双腿,十分舒适。心想饮完香茶,即去客店汤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顿猪肉菜饭,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觉有一团黑影监视着他,渐渐逼近身边。他猛地跳起,环视四周,露台上并无异象。门里外厅也没见有人。他趴上墙头窗户窥探卧房,也没见什么奇怪的踪迹。心中生疑,怕是幻觉,又拨开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栏杆,在树丛深处搜索了一阵。这时周围一丝风也没了,灌木丛外歌弹吹唱之声清晰可闻。
狄公再跳进露台,猛见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后闪出一角洁白的裙幅,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圆茶几边。裙下故意间露出窄窄金莲。
狄公初时还以为是侍女来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觉诧异。那女子非唯没托木盘,而是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脸衬朝霞,满头珠翠,艳光四照。
那女子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上前几步,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
狄公大声问:“你是谁?怎的无端问来这里?”
“闯来这里?哈哈,这里几时成了阁下的私宅?”女子浪谑笑道。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这红阁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来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来如此。阁下乍到初来,恐怕还未听说起我的名字吧。”
“敢问芳字。”
“金山乐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这小径的尽头,每日路过红阁子。这里好几天没住人了,故抄这近路回去。顺便踏上露台观赏一番这野花趣味。谁知今夜阁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还乞恕谅。”说话时又做出一副娇媚之态。
狄公听说是乐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风流班头,胜地名花,一颦一笑,举足轻重。转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这里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阁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别人,阁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这乐苑里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还不少哩。”
狄公捻须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瑶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动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说适才在露台饮茶时,感觉有人暗中窥视,心中蹊跷,故而随意问问,小姐不必远想。”
秋月略略犹豫:“如此说来,倒也凑泊。头里我沿树丛中小径走来时,也觉有人暗中窥视。不过,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来就多。哈哈。”说罢又清脆地大笑起来。
狄公也觉有趣,眼前竟是个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声突然刹止。露台外的树丛中传出一丝丝轻微的、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很快又在红阁子的卧房窗扉下回响。
秋月慌忙问道:“红阁子里还有何人?”
“没人——今夜只我一个租赁。”
秋月迈步上前,企足从窗口向卧房内看了一眼,嘘过一口气来。又舒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回头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圆茶几坐下。一面扯开檀香扇,细看了尖尖玉笋般手指,乃慢慢扇动。
花园那头的大酒楼正笑语飞声,浪谑一片。楼下好象在搬戏演乐,喝采欢呼一阵接一阵。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见谅,我明日一早便要赶路,转折金华城回捕阳。恕不奉陪了。”说罢抽身欲回进厅里。
秋月鼻孔里哼了一声:“阁下且慢逐客。实不相瞒,今夜有一个痴情郎白鹤楼为我排宴,少间便要去我私邸亲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会。这半日还不知阁下姓名,听你这言语气度,八成是个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个小小的胥吏,邻县浦阳充数,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还是赶快回去仙宅梳妆准备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胀,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爷为了我还自寻轻生哩。”
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见半点感伤。”
“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
“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
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
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启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见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
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舞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道:“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个落荒逃命。——可知我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啭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
柔条上春时。
画眉趁素手,
心忧花开迟。
胭脂终嫌薄,
频频束腰身。
镇日坐照镜,
烦乱为相思。
座间一阵喝采,又添酒兴。
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妖妖调调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佐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
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后鬟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
(裥:读‘简’,衣裙上的褶子。珰:读‘铛’,玉制的耳饰。——华生工作室注)
一座见了,发声长吁,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
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狄公,好象认得。
“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
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
“没有。罗县今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
秋月圆睁杏限,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白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与陶德咕噜。
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我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会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可怜人儿不趁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温文元一身。
“你这个贱货!”狄公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
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头,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罔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应元一盆污水泼到我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应元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交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
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交加,便动了弃世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子,自寻死路。”
“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
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
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
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温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间消息,马荣哥聪明人,自个儿揣摩吧。”
马荣从腰间又揣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大蟹两人。两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两位受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
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江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
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郡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艺皆精。——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
“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江,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两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问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季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温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早年李链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温文元收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那样神色诡秘,鬼鬼祟祟。”
马荣感佩:“两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
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去恒丰庄转一圈哩。”
(黾:读‘敏’;黾勉:勉力,努力。——华生工作室注)

第五章
马荣也回恒丰庄去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尽。看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
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下了彩瓷镶嵌的楼梯。
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刻到堂听旨。”
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两人恭敬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得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
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指出这两个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槅上木栅完好,凶手何从潜入?”
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层巧合,岂无蹊跷。”
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阴有取冯而代之的野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
(讦:读‘节’,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的人。
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选了他作东府快婿。”
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个阔小姐,补偿回来。”
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来,马荣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
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槅子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
狄公道:“我们从露台上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惊动里面。”
两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息不敢透出。
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伤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象一尾刚宰了滚水褪了毛的鸡。
“死了?”马荣低声问。
狄公失声叫道:“秋月!”
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
“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
“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
“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5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1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5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8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4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89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0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1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1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1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89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3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5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5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1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09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7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4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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