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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6次
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自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
“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则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睛,也有报应。”
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许多艰难苦楚,还怜悯你师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爷明日便要开审。日后便会知道。——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
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药膏养两日便好。”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呆在这里。马荣哥,就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与我极是稔熟,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我起来,先梳洗一下,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
银仙梳洗罢,马荣背起便依银仙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栖息。
马荣、银仙上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
“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粘了许多皮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我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来打我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又用荆条抽得我遍体是伤,血泪交流。说我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愿,恣意轻薄。临走时还留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故尔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
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有关涉,我甚而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有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面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
“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
“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我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
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
王寡妇又送了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
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了与土寡妇,干恩万谢.并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叫银仙等他回来。
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农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进到卧房。由于疲乏不堪,这会总算是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染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不由哑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汤池泡浸一会。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马荣忽的跳进露台,长揖请安。
“你怎的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
“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窥得消息。”
马荣也笑:“没出事便行。老爷在卧房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太太。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画梁雕栏,十分华丽。据那个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至出事。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人往人来,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着过温文元。”
“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象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呵,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谁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
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
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
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学唱曲,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点便十分可疑,更遑论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
“听说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位也认识,正邻近他们的南瓜地。”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拙。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里早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整。
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去书斋用茶。——顺大门内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三面书架上一迭迭的古书籍依经、史、学、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凉阴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爷见笑,卑职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
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卑职自管摄这乐苑政事,例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媛受贾秀才指点薰染,文艺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
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却是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问我借盘缠,拟赴杭州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
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
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阁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
“罗县令临行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华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犹在。后来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年岁并不高。”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
(狷:读‘绢’,偏急。——华生工作室)
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愤不欲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去?”
冯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都记了帐。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数,笔笔不漏。——奇怪的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
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

第九章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老远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
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亭外蝶乱蜂喧,嘤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摇目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老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
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管帐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吗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番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
“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
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综理家政。
“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
“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阴谋被杀。”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而不能摆脱,以至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
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否关联,恁的情节气象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遣:“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十分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孟》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白鹤楼的小少爷,叫我自个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见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恶梦。也没挂心,静下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割。——这事二十年了,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亲切。”
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却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
狄公道:“你母亲再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是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了,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我父亲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又说是一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诀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还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烧焚去二三条病疫死人街,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妓女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吁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念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炀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
(炀:读‘杨’,本义:熔炼金属。——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荫里,更形静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他还在哺哺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了冯岱年。——这样,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然而狄老爷不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一回红过脸,也不暗中算计,更无论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谴。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读‘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年幼。——华生工作室注)
亭外夹竹桃花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
“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一决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农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未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则是水绿、烟青,最与她的名号相契符。”说罢又颓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正色遣:“本官尽力与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从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爷了。——想必狄老爷此刻也应知道我为何不肯奔经济仕途,苦守这一摊酒桶饭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
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中不忍,便转开话题:“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要坏她性命。”
陶德摇了摇头道:“这乐苑里风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面见过秋月几回。我见她浅薄气狭,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知不是长寿之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人欲横流里立身处世,何等不易.周旋于一群人面虎狼间,内里苦痛,也不尽言。故尔一心一念也想找个相匹配的赎她出去,只担虑明日珠黄,门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绳短汲深,李琏这样人品声势的,她还回绝,真不知要想找谁哩。原先罗县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张尖嘴利舌吓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虽对男女风情之事执冷漠态度,但每有言议,辄中肯綮。尤其是猜测罗应元一节,十分解渴。自扪最嫌厌于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张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结节处,比喻事物的关键。綮:读‘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一个人。”
陶德拜揖告辞,出亭子过竹桥自去西院。
狄公见陶德走远,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夹竹桃后披寻。果见一垂鬟女子刚要从树叶丛中退出。狄公趋前把个身子挡了去路,吓得那女子一声尖叫。
“哎哟,哪里来的……”她缩下后面的脏话。
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中偷听半日。”
那女子约十七、八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如桃花般鲜丽。雅淡梳妆,丰韵自饶,尤胜胭脂三分,一对眼睛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
(熠:读‘义’光耀、鲜明。——华生工作室注)
“这个姓陶的,委实可恶,竟背后中伤家严,谵言妄语,狄老爷不可信他。”
(谵:‘瞻’说胡话;谵言:病中的胡言乱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玉环小姐,休要动肝火。陶先生的话,我岂可全信?是谁叫你躲在这里刺探军情的?”
冯玉环余怒未消:“狄老爷也望听小女子一句话,家严与陶匡时的死一无瓜葛。不管那瘟猪吐出什么鬼话,老爷不可轻信。你也传言与陶德,叫他再也不要来我家,我不愿再见着他。我与贾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这个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琏公子必是被你骂了一通?”
玉环问:“我怎的又骂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岂肯善罢甘休。”
玉环头一仰,轻蔑道:“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礼,亲执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体宏大,我怎的无端骂他?——我只骂那忘恩负义,不识廉耻之人。”说罢头也不回,褰起裙角,跳过竹桥,径自奔去西院内宅。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哪里等候了。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猜来温文元设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呆了一会,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又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马荣。
官轿刚停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
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
“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
“不见,不见。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
“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5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2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5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9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6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2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6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09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7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4
  • 太子棺柩 3927

  • 资源素材  第一课件站 Office+ 橡皮网 金太阳 中学学科网 中华资源库 微课中国 贝壳网 稻壳网 Bilibili 中华经典资源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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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育政务  教育部 湖南教育厅 湖南政务服务 湖南教育督导 中央电教馆 教育云 湖南智慧教育 邵阳教育局
    信息管理  全国学籍 教育信息化信息系统 教师信息管理 教师资格网 义务教育监测 中国教育考试网 阳光高考 中国教育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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