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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6次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蕃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的求雨者反倒来烧这关帝庙的香。只盼望甘霖一场,救起万物生意,驱赶了疠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那坐在殿堂上打吨的庙祝:“动问长老,庙后可住有个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松地答言道:“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居住。”
乔泰补充道:“他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有什么演木偶傀儡戏的。长官还是到庙后街去打听吧!”
乔泰耸了耸肩,便与马荣出了关帝庙堂向庙后街转去。——他们进关帝庙之前已在庙后街挨门逐户打问遍了,谁都不曾见过有个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好生烦闷,大声责骂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廖落几十户人家,苦于时疫都关闭了门户。街上连个玩耍的儿童都见不到。否则倒还可问问儿童们哪里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戏的。
乔泰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一只猴子,我倒有一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猴子干什么?”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带有一只猴子,总得要喂食放养,这便离不开树木。我想袁玉堂和蓝白是有意避开官府,深藏居于某个偏僻院落。这院落必然有树,可以栖息那只猴子。我见这里周围并无一点绿荫,想来树木甚少。我们不妨上去那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见有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寻。”
马荣大悟,于是两人飞步登上关帝庙宝塔最高一层。
从宝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见连绵不断的黄云低沉沉罩盖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远处与塔一般高的戍楼上缓缓飘动着一面军旗。
他们四面寻找,果然就在关帝庙后不远露出一撮绿荫。
他们兴匆匆下了宝塔,便从关帝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腌脏的石板道路。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好些已经塌圯,只剩断垣残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绿荫走近,房宅却又渐渐高大深邃。只是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都长满了野草艾藤。
突然马荣道:“大哥,你看那不是卢大夫那畜生吗?”
卢大夫也瞧见了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异地问道:“两位都尉爷怎的巡查到了这里?这一带并没有岗戍。”
乔泰道:“卢大夫又为何走来这里?莫非这里亦有富贵人家染了时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正是染了时疫而死亡的。”卢大夫慢慢答道。
马荣心中一急,脱口便问,“那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问。
“你快快带我们去那大宅看看!”马荣道。
卢大夫引着他俩又回进那幢大宅,转过庭院,穿出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大厅。马荣见大厅的地上正卧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身。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说道:“卢大夫,你快唤人来将这两具女尸收厝了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着那些收尸队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卢大夫领命,带领四个收尸队将那两具尸体收了,装上尸车,辚辚而去。
乔泰、马荣刚欲走出那古老大宅,乔泰猛见隔了一堵高墙邻院里正有一株绿叶茂密的枣树,一只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树还上正剥着枣子吃。
乔泰大声叫道;“正是这里了,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抬头见那猴子正闪烁着一对灵敏的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尾巴在一条树枝上绕了三四匝。
马荣见那高墙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乔泰。他们敏捷地爬过那墙阙,跳进了邻院。
“你听!”马荣道。“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音乐之声。
他们穿过大厅堂,便见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嵬嵬,翠竹萧萧,很是清雅。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不由趔趄倒退了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墁地,树荫斑驳。树上那只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正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则合着她父亲笛声的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绯红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一根碧绿飘带委蛇绕曳。
这景象在马荣眼里正仿佛仙家宫苑、瑶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轻轻款移步子,踅进后院,抢上前来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乔泰随后跟进。
“袁先生见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道:“袁某何幸得再见长官,望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罢细喘频频,两颊桃花样红。那容貌艳丽几乎同蓝白一般,只是眉间眼梢不见蓝白那一层英飒之气。
“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可在家?”马荣礼貌地问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马荣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约奠有半个时辰了。长官莫非要找她?”
“不!不!”马荣红了脸,忙摇手道:“不,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便是先生亲闺女,先生昨天还瞒我哩。”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
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手足无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礼,开言道:“请袁先生去一次京兆行署,狄老爷吩咐要亲自见你和你的女儿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又放下两只杯盅。
袁玉堂看了绯红一眼,说道;“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单请我与你去见他。”
绯红暗吃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马荣忙道:“绯红小姐,休要惊惶。狄老爷一片好意,只是打问你们几句话儿,其实并无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将笛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说道;“烦两位长官引路则个。”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见乔泰、马荣进来内衙,忙搁下朱笔,问道:“那姓袁的卖艺人可找到了?告诉你们一声,何朋已经拘获,听候鞫审。”
“启禀老爷,”马荣道,“袁玉堂与他女儿绯红已带来衙署,此刻正在外厅等候。蓝白小姐不在家中,老爷既然不想找她,我们也便没去找寻。”
“请他们进来内衙见我。”狄公令马荣。
乔泰忙去捡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边.
袁玉堂、绯红一进内衙忙双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来。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问话。绯红低下了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碧绿飘带的两端。
狄公注意到绯红的右耳贴着一方小小的膏药.
狄公望着绯红问道:“你就是绯红小姐吗?”
绯红忙点了点头。
“你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蓝白吗?”
绯红又点了点头。
“袁先生,这绯红、蓝白用来取名字是什么意思?”狄公转脸问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爷,这两名字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罢了。她们姐妹俩一胞生下时,一个面色胭脂红,一个面色又青紫、又苍白。老爷倘嫌不雅,我再改取另外两个名字也不为迟。”
狄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何必更换?这两个名字饶有意趣,且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几时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起头,当她看见狄公手上那枚耳环时,脸面不由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狄公见此景状,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将她先带下到外厅。
他回头又问袁玉堂:“袁先生与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从容答道:“那女仆并非别人,正是贱妻。”
“是你将妻子卖与叶府的?”
“不,老爷,贱妻最初是典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问:“何朋?——你是说新月桥下那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来欠下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上滚利。家父忧急之下竟一命归了阴,债务便落到小人头上。小人便进何府为佣,做了奴仆。何朋见贱妻有些姿色,定要我将她典押债务。小人无奈,只得依允,留下贱妻在何府,抱了蓝白、绯红两女儿四出流浪,乞讨为生。
“叶奎林与何朋是世族通家,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便将典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从此贱妻便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叶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贱妻裸身跳舞,供他淫乐。贱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那张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不觉声音转悲,两眼闪出晶莹的泪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狄公不觉动了愠怒,问道:“袁先生当时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门不是有一面大鼓吗?你只需捶响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会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护。我一个奴仆的身子敢去鸣鼓喊冤?就是官府准了状纸,也无论如何告不倒侯爷的。——小人讲句不知高低的话,狄老爷新来京师,对官府与世家贵族的龌龊勾当又能知晓多少?”
袁玉堂惨凄地笑了一笑,又说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样被人牵制、拨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杀便杀么?”
狄公说:“于是你就自己设计下一个圈套,让你的女儿绯红用歌舞声色去离间何朋与叶奎林的关系,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们的纠纷,利用这两个色鬼的骄淫狠暴互相残杀,达到你为妻子报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动了杀机,最后必然两败俱伤,因为杀了人的要伏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顾恤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让绯红小姐,这个可爱而柔弱的姑娘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危险地挣扎闪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误了绯红终身?”
袁玉堂听闻此言蓦地大惊。仰头见狄公脸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胆亮了底。
“老爷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瞒老爷?只是绯红这丫头愿意冒这风险,她深爱自己的母亲.只要叶、何之间动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万一这两条恶虎要伤害绯红呢?她又如何抵挡得了?”狄公又问。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飞刀绝技,平时从不露眼,十分危急时便能招架一阵救出绯红。”
“噢,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面暗中求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满盈故有这般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仇。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叶府做出人命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让蓝白鲁莽造次,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仇之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有半点遮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道:“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是有关我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我单独商约一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他将付给我主人一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称去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
“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边,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木偶傀儡戏的。我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我,你这个贱货!我待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飒飒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不迭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如今想来都还有许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我们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戏,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难瞑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将何朋拿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设下圈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有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捉拿了何朋,为的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官员的兴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风吃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说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然贴着块膏药,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第十七章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做着隆重的功德道场追奠梅先生。殿堂里烛火高烧,香烟缭绕,白幡低悬,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班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一面捻动着脖子上挂下的佛珠儿,一面敲着木鱼。念经析祷毕,唱喝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不必细说。宾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厅,黑簇簇人头攒动。
狄公、陶甘赶来梅府时,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应免了,故没有惊动大家。
他们进梅府大门便转去大花园,沿假山曲沼,穿过粉墙隅角的花瓶形门阙踅进了庭院。——从庭院可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各项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立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见梅夫人一身缟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边。端庄矜持,仪态万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悼,从侍者手中抬过一柱香,恭敬插进梅先生棺柩前的一个纹着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厅的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觉空气一新,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拂过脸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到有凉风吹来。”狄公高兴地说。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变了。只需一场大雨,京师的疠疫便可望好转。倘能连续几天普降甘霖,疠疫很快便会削弱,京师就要恢复昔时的繁荣兴盛,圣上也要回驾了。”
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不禁也漾开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丧葬落土完毕,你便立即将梅夫人移家去凤翔。目下,她孀居长安,很不适宜,且有危机。”
陶甘答应,说道:“我已通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暂时由他来京师接管梅先生产业,具体家财承继事项须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由他们自己商定。”
狄公点头称是。忽又喟叹一声说道:“仅半个月之前,我还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讨着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噢,我想起来了,陶甘,今夜我们既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完毕,宾客们正慢慢出了外厅。
陶甘悄悄找来了老管家,说狄老爷想要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便擎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狄公、陶甘走去东院花厅.
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圆的穹顶藻井下十字交叉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充满着和谐的红光。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阶说:“老爷便摔死在这里。”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不是在楼上?”
“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
狄公抬头细细观赏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由于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将红灯笼糊了。大红灯笼外周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金字。
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备下一根长竿,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小铁钩。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长竿将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烛,替上新烛,点着便是。——一支蜡烛便可点到午夜。”
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支菡萏石雕,说道:“梅先生摔下这么陡的楼梯,即便头不碰在这尖利的苞蕾上,也会一命呜呼。”
狄公点点头。眼睛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书“雅逸堂”三个碧绿色隶字。
“好个书法!”狄公不禁脱口赞赏道。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狄公惊忙回头,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
卢大夫长揖拱手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冲撞了。”
梅夫人抿嘴浅浅一笑,也跟着道了个万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扬了扬浓黑的眉毛,说道:“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否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
陶甘见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纳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书斋呢?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他还没蹲下来细细看过一遍哩。
“当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
刚上到楼梯口,老管家道:“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我原本早应该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时都忘了。”
狄公见楼梯口果然横倒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开了书斋的门,书斋内很是暗黑,走廊上射进来的一点淡淡的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正相和谐。狄公见书斋三面临墙都立着大书橱,只后墙下安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齐正。床外挂起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悬一幅帛画,题日《子云阁著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将点着的一支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里顿时明亮不少。
狄公见书案上翻开着一册书,不由拿起翻了几页,啧啧称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读着这《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疠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来。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拿起看过,爱不释手。最后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形制古雅,制作精美,都可当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试图寻找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老管家擎起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
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道:“这房间平时作何用处?”
老管家恭敬答道:“这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甚是清静。房里有一门通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幽僻的竹径,出竹径尽头的一扇角门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吩咐管家打开这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忙说道:“老爷,可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三个月都没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钥打开了胳膊般大的铁锁。狄公用力推开了房门。
房里果然又脏又黑,狄公命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见房里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床帘将大床罩得十分严实。床边果然有一扇小门,小门这边并排按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铜菱花镜,便十分兴趣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摆列着的胭脂膏罐、铅粉盒。
看罢胭脂花粉,秋会又踱到书桌边观赏起桌上的文房四宝来。秋分惊奇发现一枚龟形端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边搁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笔端尖颖上还蘸着黑墨。
狄公忙转身走到紫檀木大床边,揭开长长的、拖到了地上的床帘,见床上凉簟、绸衾、枕套,茵垫甚是干净,隐隐还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帘,不由一对眼睛紧盯着地面。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边床帘一角,仔细察看老虎爪子形状的床脚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立起来,对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
陶甘蹲了下来,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面的污斑,说道:“这是墨点的痕迹,老爷。墨点虽被擦干净了,但已渗进了石板,留下了斑迹,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慢细磨。”
狄公拽着柔滑细洁的床帘细细检查,猛见床帘背面有一块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这个!”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脸色冷峻,严厉地说道。“梅先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
梅夫人的脸色顿时变白,象泥塑木雕般愣着不动了。
“梅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器便是那方龟形端砚。他的脑壳被人用端砚击碎后,人便跌倒在这床脚边的地上。地上沾着了他头上的血迹和石砚里未干的墨汁。——血迹和墨汁都被擦去,但地上却留下了污斑。这床帘的线缝间也沾着了血,尤其是床帘背面那块指尖般大小的血迹更说明问题。”
狄公望了一眼卢大夫,冷冷地说:“这就是死者面颊上留有墨污的原因,卢大夫竟没有看出来?”
卢大夫道:“老爷单凭那么点墨斑便断定梅先生系被人谋杀,未免太轻率了吧!怕没有其他证验。”
狄公微微一笑:“卢大夫,死者脸颊上的墨污以及这床帘、地上的墨血污斑还只是间接的证验,直接的证验则是梅先生死亡的时间上,你们俩都向我扯了谎。你说发现梅先生尸体约在亥时,那就意味着梅先生是在亥时之前摔下楼梯的。然而,他又为何手擎一支蜡烛呢?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点到午夜才熄灭。亥牌时分走廊和楼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卢大夫惊惶万分,面面相觑。
狄公厉声道:“梅夫人,卢大夫,你们还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们俩个谋害致死的。”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门晚衙就要升堂了。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一面问道:“老爷,你当时到梅先生书斋是为了找寻凶器的吧?”
“不,我去书斋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临死之前正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当时最疑惑不解的是他脸颊上的那几点墨污。正如你所说为,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时不慎沾到脸上的。然而我发现他书房里的墨砚齐齐整整,并没有用过。他在看他的《金匮医方》。我立即想到会不会是另一块石砚将他的头击碎的。那必定是一块较大的名贵石砚,并且不久前还用过。因为砚上墨汁未干,只有名贵的砚石剩余的墨汁才不会很快干凝。”
“那么老爷又是几时疑心到梅夫人谋害了她的亲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诉我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亮到午夜,我便警觉到梅先生之死有蹊跷。再说,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从楼梯上摔下来——又怎么会安排得如此周密齐全,天衣无缝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楼梯口的蜡烛,梅夫人故意还让它一直横倒在那里,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只搁在楼梯中间的软毡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鲜血,这一切大细致、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凶手深思熟虑后的故意安排。另外,梅夭人过去原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个谨严正统的人物,他的年龄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岁。这就自然而然使人想到这一类疑案中最通常习见的三部曲: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美貌的妻子,俊俏凤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怀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选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
陶甘道:“花厅东厢房正是梅夫人与卢大夫幽会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听老管家说东厢房通花园竹径又通府外大街,便坚持要看一看这厢房。果然在那厢房里找到了最重要的线索。梅夫人说东厢房三个月没人住过了,但我见梳妆台上的胭脂铅粉最近还有人用过,床茵上也有人睡过,非但不见积了尘土,而且还有胭脂香味。当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线索还是地上和床帘背面的墨斑血污。
“显然,梅先生半夜或后半夜突然撞进东厢房。那一对情人慌作一团。所谓奸近杀,那男的便抡起书桌上一方端砚猛击梅先生头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脚边的地上。然后那两个凶手便将梅先生尸体拖到了花厅的楼梯下。
“因为那时大红灯笼已熄,故他们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蜡烛的拙劣花招。——试图将罪行掩盖得天衣无缝,反致露出破绽,所谓画蛇添足。那横倒的蜡烛,软毡鞋,荷花苞蕾石雕的血迹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记得你说过,从那又高又陡的楼梯摔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毙命的,何况又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衰迈老人。不需任何布置,谁都会相信这个意外事故。然太实则虚,故反而露了马脚。”
“老爷,那卢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问。
“卢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时间上自作聪明,意图瞒哄我们外,另一处又自作聪明说了谎话。叶夫人自尽时,他正在叶府,我当时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刚对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我问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说。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我当然一无所获。但他却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于泾阳世家巨族,并不曾当过妓女。于是我便明白他对梅夫人的底细一清二楚,只是意图隐瞒我们罢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护梅夫人,使我们不疑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奸之罪——”
内衙门突然被推开,马荣匆匆走了进来。
“蓝白小姐在衙门值房等候,她说她有要紧之事要详禀老爷。”
狄公道:“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蓝白小姐,可此刻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击鼓升堂。”
“她说事关重大,须得在升堂之前叩见,怕耽误了,弄出大错。”马荣更急了。
“她说出了什么事没有?”
“没有。她只一味要见到老爷再肯细说。”
“那么,还是请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毕再进来细禀。”
衙堂上一声锣响,三通鼓毕。衙卒、牙将、吏员、书记分列两行。狄公紫袍玉带升上高座。乔泰、马荣侍立背后。陶甘坐在录事一旁,相机助问。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审理梅亮遇害一案。现将被告卢鸿基带上堂来!”
不一刻,衙卒将卢大夫带到堂上。卢大夫一见狄公,无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卢鸿基,你身为医官,不思奉公积德,洽病救人,反而拨弄是非,专一搅混,伪证诬供,该当何罪?本堂先点破你两点:一是梅先生死亡时间,二是梅柳氏身世履历。允你如实重供,再敢有半点搪塞遮瞒,欺骗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轻饶。”
卢大夫叩头及地,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明镜高悬,察观秋毫,小人焉敢有半点欺心瞒上。这伪证诬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赖。只是小人确不曾谋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诚有,只行凶害命一项小人委实不敢,还望老爷据实明断。”
狄公道:“你须将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详情细细叙来。那夜梅先生夫妇邀你共进晚膳,——便从这里开始说起。”
卢大夫供道:“晚膳后,我们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书斋看书,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药。梅夫人也说身体不适,我也抓了点药给她。——于是我便告辞回家了。”
“那么,”狄公道:“后来你听见东院花厅梅夫人高声尖叫又急忙赶去之事纯属虚造了?”
“是的。老爷,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赶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转。记得是梅夫人亲自开的门,她将我引到一间幽僻的耳房,轻轻对我说,‘梅先生死了!’我当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一回事。她说,昨晚梅先生上书斋去后,她便决定在楼梯下的东厢房睡觉。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么事吩咐,她可以上楼去照应。午夜不久,她刚睡得正香,梅先生进厢房来了,一面气喘,一面说他头痛欲裂,胸闷窒息。她还未来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药,梅先生便跌倒了,头撞在床脚边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头跌破了,已没了气。
“我当时竟信了她的话,我知道梅先生心脏本来有病,常犯哮喘。我说让我去看看尸体,她说她已将尸体搬到了楼梯下,她要我来衙里请仵作,并报案说梅先生犯了心脏病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跌破了头死了。
“我来衙门找到了仵作,向他通报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验尸。当我们走进东院花厅时,我不禁吓呆了。我见梅先生的脑壳被击碎了,脑浆迸溢,血肉模糊,明显不是头撞在床脚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现场布置得很巧妙,象真是从楼梯上摔跌下来一般。我疑心梅夫人有一个同谋,也疑心这同谋便是她的情人。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意识到我自己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我已经成了她谋杀亲夫的同谋犯,至少也犯了伪证罪。我——我恨自己当了傻瓜,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当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并告发梅夫人——”
狄公平和地问道:“那么,你又因何迟迟不肯出首,并几次三番作假证,迷惑本官呢7”
卢大夫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音,说道:“仵作走后,梅夫人又将我叫去那耳房,闩上了门,双膝跪定我面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当夜闯进了东厢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奸夫凶狠,抓起书桌上一方砚石便向梅先生头狠命砸去。只两下便击碎了梅先生的脑颅,当即毙了命。两人细细商量,便想出了个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骗局,并很快节置好了现场,意图蒙蔽官府,造遥法外。梅夫人她还说这一招天衣无缝,绝无破绽,反要我放心。”
“那奸夫是谁?”狄公忙问。
“她死不肯吐口。我当时便已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将我拽入罗网,顶那奸夫的缸。——老爷千万别信了她的谎供,小人今日堂上说的句句是实,伏望老爷替小人作主,明断此案。”
他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将卢大夫押下监禁不提。
“这个人面禽兽!”乔泰轻轻骂道。“把罪行全推诿到那淫妇头上,自己倒一干二净。”
狄公敲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梅柳氏带上公堂。两个衙卒将浑身缟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后面跟着一个女狱禁。
女狱禁叩头启禀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时疫。进来牢里便呕吐多次,浑身发烧。依例推迟审理,无奈梅柳氏自己执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审,望大人处断。”
狄公捋了捋胡须,略一沉思,说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个简扼的供述,退下后即命狱医诊明治疗。”
梅夫人柔软无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红,气喘频频。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虑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头来,脸上镇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开言道:“老爷毋需勘问,正是奴家谋害死了亲夫。我与梅亮名为夫妻,其实毫无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我当年嫁给他仅仅是为了用他的钱还债。我十五岁便被卖到海棠院,在那里受尽屈辱和折磨。”
她的声音渐渐圆润,一对明丽的大眼睛与两边耳环上的蓝宝石一同闪烁出晶亮的光芒。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用钱将我从海棠院里赎了出来,我脱了乐籍。我们过了近两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产了,除了一幢园邸外几乎没有一点钱财。当时我还欠着一大笔债不曾偿还。于是我只能嫁给梅亮,他是长安领首的豪族巨富,钟鸣鼎食,金银无数。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我过着餍甘饫、奢华骄逸的生活。但我没有爱情,我象一朵鲜花插在粪土里。我认识过许多人,一个比一个愚蠢,一个比一个贪狠。他们用金银买我的身子,供他们淫乐,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玩偶。渐渐梅亮发现了我有不轨,但他却一味宽恕我、体恤我。然而我把这认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将梅亮杀死后,又不得不乞求那个行为卑鄙的卢大夫,不得不答应他污秽的要求。——我每回总想得到一些,但结果总是失掉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彻悟,已经迟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虚弱的身子几乎摇晃起来。她气喘咻咻,挣扎了半日,又吐出一句话来;“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厌倦了。但愿从此挣脱艰辛苦难的枷锁,……从此偿清。……”
她向狄公投去凄凉悲怆的一瞥,一口痰涌上,两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狱禁赶忙上前解开梅失人的衣领,猛见蝴蝶形状的红斑已经全身布遍,有的已经溃烂。只见她身体蠕动了一阵,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挺直不动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叹息一声,怜悯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苍白的脸面,命狱医验过,便用一张芦席将那尸身遮盖了。
然后,狄公声音嘶哑地喝了一声:“将何朋带上!”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堂来,双膝跪定在丹墀上。他头戴狩猎的风巾,身著粗褐长袍,腰间系紧一根革带。显然拘捕前正拟外出打猎。
“何朋!”狄公厉声喝道:“你将如何用砚石砸碎梅亮脑壳的本末与我从实招来!”
乔泰、马荣互相惊奇地看觑一眼,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狄公严峻沉毅,威而不猛。
何朋惊惶地抬起了头,额上渗出了汗珠。
“莫非她已供出了我来?”他轻轻自语。
狄公道:“她尚不及供出你来,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何朋狐疑地望着狄公,口中嗫嚅。
狄公道:“让我先破题说个楔子吧!昨夜我来柳园看你时,你讲了一个凄恻哀婉的柳园图故事。我见你讲的时候感情起伏,隐痛阵阵,仿佛柳园图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剧而是你自己的真实过去。我当时便疑心你本人赎出过一个歌妓,你为她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家财,然而这个寡义薄情地女子却跟随别人去了。——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钱得多。”
何朋浓眉下一双大眼,阴郁地瞅着狄公。
狄公继续说道:“其次,当我告诉你叶奎林死了时,你立即便问起他的眼睛。有关梅、叶、何三家气连的那首童谣言词晦涩,寓义含糊,只说‘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并不曾说及横遭不测,或死于非命。我回答你说叶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颗眼珠,你便惊恐地说你也许会失掉你的头。当时我颇纳闷,因为你已默认梅先生是‘失其床’了。但事实上当时梅先生还被人认为是不慎坠下楼梯而死的。此后,我从可靠的材料获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妓,被一个不知名的富人赎了出去,但她耗尽了那人的钱财后又改嫁了梅亮。——这些真实的事件与你讲的柳园图故事几乎一样,梅亮正是那个拐骗了蓝宝石的梅公子。一次我留意到梅夫人看见绘有柳园图的盘碟呆呆发愣,心中不安。后来我听说蓝宝石原来就是梅夫人的名字,于是我马上明白了蓝宝石正是你何朋的爱宠,你讲的柳园图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实历史的发挥。我亲眼看见梅夫人的两枚耳环上都嵌镶着亮光闪闪的蓝宝石,手上还戴着一颗蓝宝石戒指。——你将蓝宝石从海棠院里赎出,后来你穷了,她便又改嫁了梅亮。尽管如此,梅夫人仍是你的旧好,你的情妇,你们藕断丝连,幽会出约,梅亮并非死于不慎的意外,而是被你们俩合计谋害。凶手正是你何朋!
“你们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时,你动了杀性,用书桌上一方龟形端砚砸碎了梅先生的头颅。然后你们伪装现场,制造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假象。那童谣对你竟很有神秘的作用,你深信不疑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与你犯奸,正意味着他的‘床’被你窃了。而你杀了梅先生之后,乃真正感到最后一个‘失其头’的恐怖了。梅亮‘失其床’,叶奎林‘失其目’,如果童谣确是灵验的话,你这个‘何’便要‘失其头’了——郎被斩首砍头了。”
何朋轻轻叹息,不发一言,紧闭了双目,平静地聆听着狄公滔滔不绝的解析。
狄公问道:“何朋,本堂说的这些可是事实?本堂可以明白告诉你,梅夫人并未供出一点内情,她咬定是她亲手杀的梅先生。——她说她对梅先生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感到厌倦,感到烦恼和痛苦。”
何朋猛地站立起来。喘着粗气问道:“她在哪里?她此刻在哪里?”
狄公淡淡地说:“她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后便死在公堂上了。那芦席遮盖着的便是。——狱医已经验过,见是犯了时疫,早已不可救药。”
何朋转过身子,圆睁着环眼,嘴唇一翕一翕,但没说话。
这时列阙闪闪,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之声。
何朋轻轻呻吟了一声,强抑住狂乱的心潮,跑过去将芦席一角掀起,露出梅夫人一条细腻柔滑的手臂。何朋眼中噙着泪花,轻轻抚摸着那手臂,又将梅夫人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摘下吻了一吻,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他站了起来,望了狄公一眼,脸上的肉抽搐着。魁伟的身躯蹒跚踉跄,象要倒下一样。
他终于开了口;“狄老爷,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给她的,请求老爷允许我戴着它去西天。”
他低倒了头无限深情地看着这枚戒指,口中念念有词:“蓝宝石,蓝宝石——这并非巧合,曾祖父的蓝宝石被人拐骗而逃出柳园,我的蓝宝石由于我的贫困潦倒而被迫辞别柳园。……”
“她嫁给梅亮后,梅亮的万贯家财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一天她苦苦哀求我,要我宽恕她当年鼠目寸光贪图富贵,她要与我重续旧好。她说即便是从此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也自心甘,强似在梅府受罪。并说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仆,京城里又发生了疠疫,梅亮天天要去广成仓办粜粮放赈事宜,我俩正可以重温鸳梦,缱绻缠绵一阵。后来,她又说要与我带了金银细软一同逃走,到遥远的地方做长久夫妻永不分离。”,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梅亮死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何朋仰起头来,痛苦的表情渐渐缓解,他的脸上泛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事情很简单。半夜梅亮闯进了花厅东厢房。我们正没奈何处,梅亮先开了口。他说:‘你们悄悄一同离开长安吧!我决不干涉。你们在一起或许是对的,我可以资助你们盘缠’,蓝宝石对我叫道:‘杀死他!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只有你才有资格怜悯我、宽恕我。屈辱的日子我受够了,他不仅沾污了我的身子,而且沾污了我的灵魂。’
“十多年的羞辱一齐涌上心头,人说恶向怒边生,我被她这一番话激起了杀性。当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领,抡起一方石砚向他头上砸去。砸碎了梅亮的头还不解恨,又朝他的背脊、胸前狠狠踢了几脚。
“接下来是如何处置这老鬼的尸体。她说,看他身上衣裤凌乱,头壳破裂,不如顺势将他拖到花厅的青石楼梯下,就说是他不慎失脚坠跌下楼梯而死。——当然,我们还布置了疑阵,假造现场,意图迷惑官府。——我想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左右是‘失其头’了,此乃天意,岂能躲避?”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走上堂来,将芦席卷裹紧了梅夫人尸身,抬下堂去。
何朋面色阴郁,神情恍惚。两眼射出一种忧郁痛苦的幽光。
通奸杀人,依律拟斩。何月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在陶甘递上的判状上朱笔签批,盖了大印,命乔泰、马荣将凶犯何朋验明正身,立即缚去西市斩来报讫。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风乍起,乌云奔驰,豆大的雨点终于落到了地面。
惊堂木一响,狄公宣布退堂。
两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钉了脚镣手栲,押解而下。
何朋仰天长吁。呆呆地望着手指上那枚寒光闪熠的蓝宝石戒指。

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衙署外三街大市挤满了欢奔雀跃的百姓。有的额手称庆;有的擎香遥拜;有的载歌载舞;有的赤足狂奔。——疠疫即将终止,朝廷很快便要迁回长安了。
狄公欣喜之余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疲乏。他不知这是半个月来劳累的正常反应,抑还是不知觉中老态已至。
突然狄会听见衙署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忙踱出衙门一看,见是个叫卖油布油纸的小贩。小贩正在与街上的行人讨价还价哩。
狄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疠疫一旦驱除,京师马上便会恢复她昔日的繁华,人民的生活很快便会得到改善。他作为专擅一时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谢职,问心无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换下官袍,给凤翔的妻室儿女写了一封家书,细细备述了半个月来的艰难苦衷和思念之情。
这时陶甘、乔泰、马荣——他的三位忠实的亲随都回到了内衙。
乔泰道:“老爷,我们将何朋押去西市时,我问他是如何手段杀的叶奎林,竟打出他的一颗乌珠来?何朋茫然若失地望着我,说他并不曾杀了叶奎林,又说叶奎林残忍狡诈,贪狠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应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实。他并没有杀叶奎林。”
陶甘、马荣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狄公慢慢开言道:“听绯红说那天夜里她并没有跳上那绣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园的楼阁里未必能看清绯红的身影。绯红又是单身去的叶府,连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都不知道。再说,何朋总不能予先便泅渡过运河来,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窥伺长廊吧?那他又怎能这么凑巧正在叶奎林虐害绯红时突然跳进长廊,行凶杀人?何况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从石柱爬上窗台。”
“但绯红不是说那跳进长廊的是何朋吗?”陶甘问。
“不!她仅仅疑心是何朋。当时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挣扎,窗台外跳进一个黑影来,她未及细看,便怆惶挣脱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阁。即使她想细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也可能背着烛光,看不亲切。绯红一意挑唆何朋杀叶奎林,故危急之时当真便以为是何朋前来搭救于她。而事实并不如此。”
“这凶手又可能是谁呢?当然如今看来不是凶手,而是豪杰,是义侠了!”马荣说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轻轻抚摩了一下颚下的一把又长又黑的美髯,说道:“我从绯红的话里作出一种推断,这推断与眼下的案情事实皆相符合,但我还无法证实这一推断。我希望我的推断很快便可得到证实。我深信案情的进展与我的推断没有舛误。”
陶甘道:“敢问老爷的推断从何时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时何处终断?”
狄公答道:“我己说过,绯红的话是这个推断的契机。绯红说,她提着月琴出门时,袁玉堂当时不在家,她姐姐蓝白问她去哪儿,她撒了谎。蓝白是个精细警练且深有城府的女子,她顿时起了疑心并决定暗中窥察绯红的行踪。”
“蓝白见绯红单身进了叶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严实的叶府并无第二个进去的门户。有勇有谋的蓝白小姐发现沿着运河边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阁长廊外的窗台。——那里当时肯定亮着灯火,于是她便从新月桥下偷偷潜下了运河。——预先将一枚铁弹丸塞进她蓬松的发髻里,再用一方白绸汗巾包盖了头发,四角系了个结扣紧。她平昔刀剑棍棒,训练有素,且又是从小随父亲走江湖卖艺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难的。
“蓝白站在窗台外先听觑了半晌动静。果然叶奎林正在长廊里辱骂绯红,甚至说出了他当年用鞭子抽死绯红母亲的活。蓝白听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帘,跳进长廊。叶奎林正在用鞭子抽打绯红。蓝白从头上解下汗巾,包裹着铁弹丸向叶奎林猛然击去。这叶奎林原是色厉内茬的行贷,先见窗外跳进一个黑影便吓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细看,认识是蓝白,不由心中发慌,被蓝白铁弹丸抢先打来,正中左颊眼窝,来势凶猛,一击便毙了命。
“蓝白小姐击杀了叶奎林,慌忙寻绯红。却已不见。她不敢久呆,便将铁弹丸扔到窗外的河里,却无意将那带血迹的汗巾揉作一团,扔到角落里。然后爬出窗合,顺石柱滑下到河里,再泅到新月桥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柜。马荣,你正是这时在五福酒家见到了她,故当时她衣袖里只有一枚铁弹丸了。——她决意将杀死叶奎林之事瞒过父亲和绯红。
“她冷静下来时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长廊里必然坏事。于是她决定再冒一次风险去长廊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却是大意从新月桥南堍下的水,那里因为是河道转弯的最里圈,岸堤边污水积满时久,水下杂草蔓茎遍生,故被缠住了腿胫。马荣,你正是在那时从河里搭救起了蓝白小姐。
“那里正是何朋家柳园的岸堤外。你已抢先说出何朋柳园的名儿,故蓝白小姐就势信口编出了何朋意图污辱她的话来哄瞒你。——晚衙前蓝白执意要来见我,恐怕正是来为何朋无辜受审辩白——她当然不知梅府一节原委。蓝白没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从那汗巾隐约感到杀叶奎林的是个女子。因为汗巾的四角是湿的,这表明她泅渡时曾将汗巾系在头上,这显然不是男子的习惯。另一个证据是那枚红玉石耳环。后来马荣你告诉我说蓝白在五福酒家用一枚铁弹丸打退四个无赖,我便想到了铁弹丸与那带血的汗巾的关系,又明白蓝白为何只有一枚铁弹丸了。”
“怪不得蓝白小姐当时头发还是湿的。”马荣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水一般。”
“好了。马荣,现在你可以去将蓝白小姐请来见我了,我也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巾帼豪杰。红粉女侠。”
马荣领命急忙退下,飞步出了内衙。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雄伟,体面堂皇的丈夫;我们的马荣更需要一个有勇有谋,胸有城府的贤内助。——如果他俩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来作个大媒吧!”
“好!好!”乔泰、陶甘齐声称好。
乔泰忽然问道:“老爷,那么蓝白小姐杀了叶奎林之事又怎样裁处?”
狄公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助资那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闲话?何况蓝白小姐是存大义,全孝道,为母报仇,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寺正卿以来尚未积压起一件滞狱,这叶奎林之死不妨挂悬起来,封存案卷,以俟后来清官明断吧!”
陶甘忽然又问道:“这样看来,那柳园图究竟不是勘破这案子的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汁生姜时不慎将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仍然适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尽管我此刻尚无法证实它。蓝白小姐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但他很快认出了蓝白,马上明白了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叶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横死日后被官府挂作悬案,他要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因此他临死之前一瞬,狡狯地将桌上的那只青瓷花瓶推倒在地。——并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暗示蓝白。——来,重新与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7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6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3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2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400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4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2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40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3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7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1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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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3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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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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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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