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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次
第一章
黄昏,细雨霏微,碧森森一带松林子缭绕着一团一团黑云。半日都不曾见着个人影。黑云沉坠在树梢头,酝酿着大雨。狄公策马在林间急匆匆穿行,时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湿了,脸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浓密的长胡须缀着水珠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马蹄践踢着枯箨败叶,时而溅起一串串污泥浆水,散发出阵阵霉烂气味。成群的蚊蚋围上狄公人马,嗡嗡咿咿,驱之不散。
(燠:读‘玉’,箨:读‘拓’)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听客栈店主的指点,一路上只贪看风景,竟迷失了道路。天黑之前倘赶不到清川镇,只得在这林子里野宿了。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叹了口气,抽手解开系在马鞍座后的葫芦,仰脖“咕咚咕咚”地饮了几口。葫芦里的茶水尚余微温,喝在嘴里却有一股陈腐之昧,狄公不禁皱起了眉头。
猛地一阵橐橐蹄声,前面林木间悠悠晃晃闪出一骑。骑者模样与他仿佛,鞍座后也挂着个大葫芦。系着根红丝带。宽大的黑衣袍里套着一个佝偻的身躯,胡须花白。待再细看,那坐骑却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驴,驴背上还架着两杆长枪。狄公不由紧握住腰下佩着的雨龙宝剑的剑柄。
(橐:读‘陀’,伛:读‘于’)
狄公策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这林子里走迷了道,面前这路可是通往清川镇?”
那老人在驴背上慢慢张开眼来,好奇地望了望狄公马鞍后的葫芦,半晌乃笑道:“大夫顺这路走去,可得要绕大弯了。老朽正无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着自己的葫芦半日,必是将自己认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赶忙道了声谢,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来丈人亦是个大夫了。”
(忖:读‘存’)
老丈呵呵大笑:“老朽只是个云游四海的道人。”说着拍了拍驴背上的葫芦,“这葫芦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芦埋藏了许多灵药呵。老朽只是喜欢这葫芦,故常佩带在身边,这里的人都唤老朽作葫芦先生。呵呵,正是‘柱杖两头悬日月,葫芦一个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芦先生又道:“足下语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云游到此。”
狄公首肯,只不言语。心想既然这老人是个尘俗外的道士,似也不必认真与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芦先生又细细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乜:读‘灭’)
两骑一先一后走了十来丈路,葫芦先生忽回头道:“大夫,我们顺路先去河边走一遭,大清州里刚捞起一个人来,或许并未淹死哩。”
狄公答应了,策马跟上葫芦先生。
不一刻,果然转出了松林子。林子外一带长堤,长堤外鱼塘桑林笼罩着朦胧的晚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他们沿着长堤走了一节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边的鱼市早散了集,宽阔的码头上围着一群神色慌张的百姓。一小队军健正在那里吆喝着驱赶人群,一匹高头骏马在岸边巡走,马上端坐着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芦先生小声道:“官府已派人来,看来毋需你**神了。大夫,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热闹。”说着翻身下驴,从驴背抽出两根拐杖支着身子,蹒跚步子挤进了人群堆里。
狄公心中暗笑:“我还认作是两杆长枪哩,却原来是个跛仙。”
围观的众人似乎都认得葫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葫芦先生,戴宁这后生前日还好端端的,一时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声耳语葫芦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边系了马,又将葫芦先生撇下的青驴牵过一并系了,也挤到了人群中。
四名军健正在用力将人群推搡,不使他们挨近尸身。狄公挤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阵寒噤。
死者显然生前横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残。被烈火烤炙而糊烂的皮肉因浸水过久露出白骨,十分狰狞可怕。双手已被剁下,与臂膊尚未断绝,粘贴在血涔涔的衫袖内。肚腹切开,五脏六腑历历可见,污浊的肠子坠流于肚胯下,臭秽不堪。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围着尸身认真验查。
忽见一个精瘦干瘪的经纪人挤进来大声叫道:“那厮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银子,不得好死。”
兵曾从尸身肩下揣下一个粗蓝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经纪人一眼,却把包袱递呈给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着那经纪人,葫芦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轻声道:“那人是青鸟客店的魏掌柜,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帐房,名唤戴宁。”
狄公见魏掌柜身旁还站着一个娉婷的女子,约十七八岁光景。虽穿扮粗陋,却是水灵灵的十分秀气。
校尉终于发命令了:“将尸身权且抬回军寨,青鸟客店的魏成和两个发现尸身的渔夫一并押去军寨,等候勘问。”
兵官指示几名军健用担架抬起戴宁的尸身,又押了魏成及两名渔夫沿一条青石板大街向军寨营盘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树解缰绳,一面一问一葫芦先生:“死者是镇市上的百姓,这案子如何解去军营鞠审?”
(鞠:读‘居’)
葫芦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宫,唤作‘碧水宫’。故这里清川镇上下一应军民政务、刑名官司都归驻守这里的御林营军寨管摄,适才那骑高头大马的便是营盘里的军司校尉。——罢,罢,大夫既已到了这清川镇,那一条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镇上热闹的市镇。那里有两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这命案的青鸟客店。大夫自顾去投宿,老朽这里告辞了。”说着用手拍了拍那青驴的大耳朵。青驴转过身踅入了一条狭窄的小巷,瞬间便不见了影踪。
“狄公牵着坐骑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来。见街隅角处有一铁匠铺兼营马店,狄公赶紧将马牵入铺内,给铁匠一把铜钱。要他检刷一下马蹄,好生喂点麸料,牵去后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来领取。
狄公原打算路过这清川镇,好好颐养两日,钓钓鱼,逛逛风景名胜,不想暴露身份。谁知自见了戴宁的尸身,心中又久久平静不下来。他很想知道军寨里的那位军司校尉如何审理这桩人命案。且走且思,不觉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里人声鼎沸,茗烟缭绕,一桌一桌闲极无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议论着今天的惊人新闻。狄公拣了一副座头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来侍应,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茶客们谈论戴宁的话,片言碎语偶尔可听着几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说戴宁不会偷魏成的银子,又说他死得太惨等等。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乱呷啜了几口茶水便赶紧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闹热处走去。
(廛:读‘潺’)
市廛在御林营军寨的南头,一路行来见车马骈阗,人烟辏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华。走过军寨的辕门时,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头细看了一眼高耸的堡楼,恰正与高高站在雉堞边巡视的兵曹打一照面。——那兵曹便是头里在码头上验尸的忤作。”
(骈阗:聚集在一起;骈:读便宜的‘便’,阗:读‘田’;辏:读‘凑’)
狄公刚待要离开军寨辕门,那兵曹却已下来堡楼,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且慢,军司邹校尉要见先生一面,卑职在此恭候多时了。”
狄公吃一大惊,那兵官已伸过一条胳膊来将狄公拉到了堡楼的石梯下。见他轻轻吩咐了值番的营卒几句,便指示狄公上楼。狄公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没爬上三四级石阶,只听得背后“咣啷”一声,那营卒已将堡楼的铁门关合。又重重地挂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锁。

第二章
狄公随兵曹盘旋着石梯而上,来到一衙厅门首。那兵曹去两扇朱红槅子的铜环上轻轻拍打了两下,门开了,走出来相迎的果然是少间在码头上见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狄县令大驾惠临,真可谓蓬荜生挥,只恐寨小,不堪歇马,晚生这里恭候多时了。”邹校尉堆起一脸笑,轻声又道:“晚生姓邹,名立威,忝居军司卑职。”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权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县令。”
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认识我来?”
邹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师时曾见过一面,狄县令哪里会记得我一个小军官。再说,今日码头上时,你正站在葫芦先生的身旁。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莫不是有公务在身,又不便张扬,故此微服装扮。”
狄公道:“公暇之余,念慕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来此约两天鱼,休歇休歇。我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被后山七里庄的庄主留下,协助那里打野猪哩。两天后他们便来这里与我会齐,共回浦阳。故尔不敢扰惊地方,徒滋风波。”
邹立威又笑:“狄县令还有这等闲情逸兴?敢问你这葫芦来历。”
“下官路过关帝庙村时,一老圃殷勤赠的。这炎热夭气行路,正可盛备凉茶。不意竟连那葫芦先生都错认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邹校尉可知道那葫芦先生的底细,下官见他行踪多有些蹊跷。”
邹立威答言:“这位葫芦先生端的是个高土,来这清川镇也有二、三年了,自向松林深处结一茅篷居住,修养真性,绝少与人往来。市镇上人都认得他,只不知晓他的来历。”
狄公抚须良久,乃问:“不知足下唤来下官有何事吩咐。”
邹立威正色道:“狄县令或有所听闻,凡往来于清川镇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艺人等均须在军寨注册备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驻辇碧水宫,这清川镇一带盘查尤严,或有违禁触律的,惩罚极是严酷。今日我见狄县令既是走方郎中装扮,又不愿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个京师老友的名衔注册备案吧,遇有巡了也兔去许多罗唣盘诘。”
狄公嘿然,心中不由云升雾罩。
邹立威转吭叫了一声:“柳兵曹!”
柳兵曹应声进来衙内,恭敬递呈上一折柬。狄公接过一看,原是一大红名帖,上书“京师大夫梁墨”,背面加盖了清川镇军营的印戳和朱批日期。心中亦恍惚明白,叠过便纳入袖中。
邹立威忽喟然发叹道:“狄县令此番来清川镇作客,晚生倘有疑难,也好有个请教。”
(喟:读‘馈’)
狄公忙问:“只不知足下遇着了什么疑难?”
邹立威蹙起眉头:“不瞒狄县令说,自从三公主驻辇这碧水宫,三年来晚生为这地方靖安疲于奔命,席不暇暖,耗尽了心血。这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她在这里稍有不测,我们如何担受得起?”
狄公疑惑:“难道碧水宫内之禁卫也是足下的公务?”
“不,不,晚生只管辖清川镇水陆衙司的公务,碧水宫内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宫禁。最高的官儿便是总摄宫内监门大权的内承奉雷太监,其次是宫掖总管文东和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乃正是晚生的上峰。”
(翊:读‘艺’)
狄公道。“我见这清川镇水陆便利,物丰民阜,百姓安居乐业,正所谓太平盛世景象,民俗敦厚,古风犹存。足下可垂拱而治,又何忧愁之有?”
邹立威摇了摇头:“狄县令所说甚是,这里清川镇固然久不见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却难保没有胆大妄为的巨奸大慝窜流于此,滋波兴浪,困扰地方。”
(慝:读‘特’)
狄公点头频频:“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鸟客店那戴宁的人命案?”
邹立威苦笑一声:“那戴宁是在邻县的山路上被歹人杀害的,尸身抛入大清川,顺流漂到了清川镇。这事晚生尽可推诿,移文申报邻县问理。”
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宁的青乌客店不是明白开在清川镇上的么?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贻误侦破。”
邹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对了,这里有几样东西是从戴宁尸身上搜得的,也一并移交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图、一把算盘、一叠名刺和一串铜钱。
狄公展开那折地图,见地图上标明从清川镇至邻县十里扑铺的山路涂画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县令,戴宁那厮偷了魏成的二十两银子正是沿着画了朱墨的这条山路潜逃的。魏成是这里出了名的悭啬鬼,缠住我非要赔偿他的那二十两银子不可。狄县令,劳烦你先将这把算盘并一串铜钱拿回青鸟客店还了他,不然他还会诬我邹立威瞒藏了他的店业家当哩。”
(悭:读‘千’)
狄公依允,将算盘纳入襟怀,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铜钱,道:“还他算盘、铜钱无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须要提一笔。这算盘、铜钱与人命案或有某种关联也未可知,譬如,戴宁原是去十里铺收帐的呢?”
邹立威笑道:“俗语说,鱼离不开水,秤离不开砣,经纪人离不开算盘帐本。——帐房先生收帐去当然须带上这算盘,哈哈。至于那一串铜钱在魏成眼中却看作是黄白之物一般,还与他也免了他许多厮缠罗唣。”
狄公问:“足下又是如何晓得戴宁偷了魏掌柜的二十两银子?”
“嘿,狄县令还不知?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柜台抽屉里有多少散铜钱他记忆来一文不差,这二十两银子失窃焉得不知?却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没得失心风还算是侥幸哩。正缘此,他把周围人情都做绝了,成了孤家寡人。半个月前连他的老婆也随人私奔了,可不是现世报应。好,不谈这些,这两天细雨霏霏,江风乍紧,正是钓鲤鱼的好时机。呵,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尽可来军寨找我,不过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师大大梁墨。——不可疏忽了。青鸟客店出寨门向南没百来步便是。”

第三章
天黑下来时下起了瓢泼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阒无一人,狄公掣着方油毡布遮了头,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湿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摆布了这半日,泼头一阵冷雨倒有点将他打清醒了些。这时他很觉后悔,悔不该没问清缘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预感到将有十分蹊跷的事会紧跟而来。转而他又琢磨邹立威此举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宁尸身的惨状,他又觉得这清川镇有一连串怪事,邹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显然又对戴宁的人命不屑一顾。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么人呢?心中转着思绪,不觉已到了青鸟客店的门首。
(阒:读‘去’)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狄公走近帐台,魏成忙堆起笑脸相迎。狄公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从怀里揣出那把算盘并一串铜钱交与魏成,道:“军寨的柳兵曹要我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贵店。这算盘是从戴宁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声谢,将算盘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囔:“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这一串铜钱顶得什么?”
狄公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热气蒸腾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狄公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里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狄公,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传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狄公一声阔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了汤池。
(聒:读‘锅’)
狄公自觉没趣,他知道适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狄公浴罢整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狄公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一茶盘推门进来。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盘正待回转,狄公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魏掌柜身边的俊美女子么?却原来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象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魏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亲,戴宁在这镇上并无亲人。”
狄公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已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象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狄公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俐机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
“奴家名唤紫茜,今年十八岁。”
“紫茜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柜?大名唤作郎琉。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清川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趸库。这次已住了半个多月了,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帮人包下。”
狄公点头频频,又转了话题:“紫茜小姐,听魏掌柜说,帐房戴宁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当真?”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声。
“魏掌柜他空口图赖,信他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刻薄,极是悭啬,铜钱就是个命。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里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戴宁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狄公急问:“那他因何遭人杀害,听说是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紫茜皱眉道:“戴宁身上并未带有现银,那强人为何偏偏要杀他性命呢?”
狄公认真道:“我思量来,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的帐房,哪能无钱?谁知半日搜不出银子来,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象是与戴宁十分稔熟。”
(稔:读‘忍’)
紫茜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清川上钩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稔熟,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毛丫头片子呢。再说,戴宁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魏掌柜的夫人么?”狄公一惊。
“那魏夫人年龄可不小了。”
“是的,婶子黄氏比戴宁要大了六七岁,但她长得细嫩白肉,又没生过孩子,故不甚见老。唉,戴宁他其实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戴宁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个人是谁?”狄公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
紫茜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这一出走,魏掌柜且不说,那戴宁可也是当头一棒,心中必是痛苦异常。”
紫茜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帐台上算帐一面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设长性的。”
狄公心中顿时明白了,魏黄氏和戴宁已成功地将紫茜瞒过,也当然将魏成瞒过了。他俩已商定,魏黄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边邻县的十里铺暂住一阵,等待戴宁的到来。戴宁身上的地图不正用朱墨勾画了从清川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路么?戴宁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魏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邹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其间细迹,看来戴宁的死因并不简单。
狄公从沉思中醒来,发觉紫茜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讪笑道:“紫茜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钓鱼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钓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矶。梁大夫,奴家这里就告辞了。”
紫茜走后,狄公满意地抚须沉吟,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被紫茜的热情和坦率弄糊涂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狄公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
狄公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魏掌柜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专意找上门来延聘先生。”
狄公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装束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梁大夫上轿。”
狄公寻思,必是邹校附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延医。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现在这清川镇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骤然惊动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睛正紧紧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端底,那姑娘莺啼般开了腔:“梁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说着身子往一边挪动。狄公略一踌躇,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到那姑娘的边上。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起走了。

第四章
“小姐,”狄公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
“家母。”
“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碧水宫众传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狄公小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狄公讨了没趣,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隐忍。
出了清川镇北门约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挂起帘角。一阵夜风吹进轿内,只觉丝丝凉意。狄公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向前。他侧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唣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郭二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郭二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狄公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一前面已可见到碧水官的捣红泥宫墙和月光下碧毵毵的琉璃瓦。
(毵:读‘三’)
忽而轿帘外闪出一派灯火,几个执戟的禁卫橐橐走上前来。管家下马趋前验了签押、交纳名帖。半晌轿子逶迤进了宫墙左掖的耳门。
轿子在宫中花园回廊间上下曲折绕了十来个弯。隔着轿帘时而可见到影影绰绰的灯火和宫娥、太监,狄公知道人到了这里是轻易不准掀开轿帘四处张望的。轿抬到荷花池边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桥前又歇了下来。
姑娘轻声附耳道:“过了这座金玉桥,便是内宫了。只怕监门卫的太监要盘问,梁大夫千万记住我嘱咐的那几句话,便是应对。”
狄公点了点头。
果然,一个白净面皮的胖太监走上前来,隔帘唱道:“内承奉雷老公公要见一见请来的梁大夫,其余人一概在轿下等候,不得擅动。”

第五章
狄公这时心中暗暗叫苦。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问,心中廓落无底。显然,这出戏必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邹立威牵的头,他布置了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单捉住自己来钻。事到如今自己还蒙在鼓里,浑不知哪一个人要见他、有求于他,或是欲加害于他,他被牵着鼻子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禁备森严而神秘莫测的碧水宫。他知道路已被断绝,将有一场矛盾纷错的戏剧要他来串演,是凶是吉,幻不可测。眼前又杀出一个雷太监非要见他不可,三公主的随从嬷嬷又是怎么一个人?她究竟患了什么病,非得要我来医治,却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见着人。狄公正思绪万千,疑窦丛生,忽听得胖太监一声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监的行斋门前。
胖太监进去禀报,少刻出来门外:“雷老公公唤见梁大。”
狄公敛眉垂手走进了衙斋,又跪下:“请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头来。”雷太监声音纤细润脆,并不威严。
狄公抬起头来,乃见这衙斋并非富丽豪华、金碧辉煌,而恰似一厢静谧的书斋。庭轩虚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轴名人山水,两边各一副洒金对联,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上设一古瓷花瓶,瓶内插着几枝海棠。花架旁立着大书案,书案上摆列文房四宝,一角堆积着函帙和画轴。门边伏一独角怪兽,怪兽的七窍吐出袅袅的香烟,满堂馥郁。庭轩外花木扶疏,鸟声啁啾,气象十分清雅。
雷太监身躯微伛,穿一件光闪闪的软黄级宫袍,朝珠镂金冠下一副干瘦蜡黄的脸皮,银白的胡须稀疏不齐。虽是迟暮之年、龙钟之态,却仍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和尊严,令人凛然生敬。
“宫中已有四名御医,王嬷嬷为何还特意远道还请你进宫?”雷太监问话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论医道精深,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了,小医哪敢侥幸僭越?想来必是郭二爷的推荐,王嬷嬷才这般抬举小医。当年郭二爷犯哮喘,吃了小医一帖药,便见痊愈。如今听说王嬷嬷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几味药,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爷的举荐。如此说来,梁大夫葫芦里的药必有什么异妙之处了。”雷太监闭着眼睛说话。
“小医的丸散也无非是半夏、远志、麻黄、川贝之类常见的药,只是参伍得法,先后缓急合宜而已。”
雷太监咯咯笑了:“戏法人人会变,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见,高见。可千万不要弄巧成拙呵,进来这金玉桥不易,出去金玉桥恐怕尤难。梁大夫人中俊杰,好自为之,不必我再琐细嘱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内更觉诧异。这雷太监虽闭着眼睛,却似是洞烛自明,总揽大局,这番话不正含有一片箴诫之意。
雷太监张开眼睛,和颜悦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胖太监应声而入。
“送梁大夫过金玉桥与王嬷嬷治病。”又回头笑着对狄公道:“但愿王嬷嬷也一帖药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来这里。”说罢连连拂袖。
狄公赶忙谢恩,站起,雷太监已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胖太监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桥下,对那姑娘唱道:“姑娘换轿,引梁大夫进内宫。”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两顶黄绫紫盖的轻便小轿,抬过了凿龙雕凤、嵌以金饰的金玉桥,逶迤向绿波尽头的一幢玲珑别致的宫殿而来。
宫殿前早有宫娥侍婢执灯候等,姑娘卷起轿帘指挥小轿拐入翠篁丛中一扇角门。角门内两行纱灯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姑娘引狄公下得轿来,穿廊过轩,转弯抹角.急步径向内厅而去。不一刻来到一间陈设古雅,香气浓烈的卧房,卧房后壁垂下一绎色帐帏遮了牙床。牙床前沿安放着一只瓷鼓,权作坐凳。
“母亲,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帐帏微微一掀动,伸出一条圆润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纯白玉手镯。狄公刚待要伸两个手指去切脉,只见那手腕缩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个机关,床壁的镜架顿时移动起来,床后露出一扇暗门。
“快快进去!”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狄公惊愕万分,不及思索,急忙钻入暗门,背后忽听得“啪”的一声,暗门关合。眼前慢慢闪出一线灯光,十来步外便是一金碧辉煌的殿堂。殿堂中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正坐着阅读一册书,端庄华贵,光艳照人。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连连叩头,不敢仰视。
“狄仁杰平身。此时此地,情势危急,谨兔了一应褥礼。今日召你来,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系,望狄卿邑勉从命,拔我于水火之中。”
狄公大惊,抬眼仰视三公主,慢慢站起。见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笼罩着一重阴云。
(澹:此处读‘旦’)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杰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狄卿坐了,让我细说详里。两天前午夜,我在宫中阁楼外的凉亭里赏月。那凉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银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间第一等美景。凉亭在离河面十丈来高的宫墙一角。
“因为贪看月色,几次欲伸头出亭往外眺望,便将脖颈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谁知一转眼间便丢失了。狄卿应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赐,珍爱异常,早先原是波斯国王进贡之物,由八十四颗晶莹剔透、大小匀称均一的玉珠串缀而成,其价无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问道:“公主殿下为何要将玉珠串从脖项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头眺望亭外景色时,不慎将一金耳坠掉入河中。从此小心翼翼,每逢赏月便预先将玉珠串摘下。谁知今番竟不翼而飞,想来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宫内严密搜查过没有?”狄公又问。
当夜即将内宫传应的太监、宫娥全数搜查遍了,并不见玉珠串的踪影。我思量来这玉珠串必是被宫外之人盗去无疑,歹徒应是冒死驾舟而来,隐匿于宫墙下阴蔽处,乘午夜巡丁不备,攀宫墙而上,窥伺我在凉亭内赏月不察觉时,大胆行窃而去。——今日招卿来,便是抱佛脚,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访,拿获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无头无尾,不留影迹,必是梁上高手无疑。待微臣从容留之,慢慢访拿。千方不可骤然声张,反误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为贺父皇寿诞,后日我即要启程赶赴京师。这两日里倘若查缉不出玉珠串,寿诞之日父皇问及,我何以口答?拜寿之礼仪,照例须佩戴玉珠串。故尔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惊,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担。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访,眼下碧水宫内外谁也不知道我将缉查之任付托于你。一旦你查拿到贼儿,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实姓氏,公开身份来宫中进谒即行奉还。你此刻将衣领缝口撕开。”
狄公将衣袍的领口撕开,三公主将一幅黄绫折迭了塞进那领口,又迅速拈出针线匆匆缝合了。
“那幅黄绫有我的亲笔字谕,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黄绫为凭的轿进宫,谁也不敢阻拦。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乔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负于我。现在你可以出宫去了。”说着不由喟叹频频。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嬷嬷卧房,照例接了脉息,开了单方,去那医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宫娥。王嬷嬷封了四两纹银,算作酬金。事毕,拜辞而出,依旧是王嬷嬷的女儿引他出来内宫。胖太监正在金玉桥畔等候他们,原来那顶大轿和轿夫们都坐在荷花池边休歇。
狄公换过坐轿,心里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黄绫来.显然三公主隐去了许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细节。她确信此案系宫外人所作,但窃贼必有宫内的同谋,因为窃贼必须预先知道三公主赏月的时间和地点,更有人通报了他,三公主赏月时照例将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细节的话,很可能那个同谋藏身在某处指挥小舟的停泊并设法引宫墙上的巡丁离去,好让窃贼顺利攀墙而上,大胆行窃。再,三公主单单选他来勘破此案,正说明她也疑心宫内有窃贼的同谋,故尔一再叮嘱他暗中查访,不宜声张。事实上邹校尉已经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这清川镇就被这个狡黠的邹校尉牵了鼻子走,正说明这一切都是精确筹划的。而邹校财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职务是宫内的翊卫中郎将,看来康文秀是此案的大关节。
狄公正坐轿内将案情回复推衍,忽听得轿外一声喝令,轿停了下来。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轿帘:“文总管有请梁大夫。”
狄公猛省,这文总管文东总摄碧水宫内外事务,其权势仅次于雷太监,何不乘机认识一下。
禁兵引狄公来到宫苑左掖的文总管厅合。这厅舍被一带粉墙包裹,庭院院内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静。
禁兵进去禀报毕,回头示意狄公。狄公进来内厅纳头便拜。
“小医梁墨请文大人安。”
文总管身子颀长,鹰腮鼠目,面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问道:“王嬷嬷病情如何?”
“王嬷嬷犯的是气喘咳嗽,小医已开了药方,两日后便见转机,不出七日,病即见廖。”
“王嬷嬷脸色如何?”
“小医隔纬切脉,并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见着病人脸色。”
文总管点点头:“想来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须送到西天,王嬷嬷既延请你梁大夫诊视,她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顾去了。”
狄公听了,好一阵纳罕。
“梁大夫可以出宫了,我这里有言在先:王嬷嬷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暂不离开清川镇。”
狄公答应了,拜揖退出,不觉全身汗湿淋漓。又重新上轿,急急出宫。
轿子抬到碧水宫宫墙里,正待出去左掖耳门,忽见一个年轻军官在校场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大灯笼那军官生得方面大耳,广颡隆准,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骑着一匹枣红马,手执令旗,煞是威武。禁军的方戟旗幡、队列变换气象峥嵘,光色夺目。
狄公悄悄问一禁兵:“那位军官莫不就是康将军?”
禁兵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康将军与你何涉?如此打问,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芦里的药。”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却钦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墙耳门,轿子竟如飞一般,狄公只觉凉风丝丝钻入轿中。轿帘外漆黑一片,三两荧火在路边闪烁。这时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下来,他细细思索起适才发生的这传奇般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幕,心中惊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并未戳穿,但雷太监、文总管又为何对他一再盘问脚色,他们那些看似云里雾里、不着边际的话,象是旁敲侧击,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们又轻易地放过了他,并不点着玉珠串的正题。莫非玉珠串的被窃正与他俩或其中一个有关?不然三公主为何要瞒过他们,直接将大任降赐予我?但是,玉珠串虽说是价值连城,象雷太监、文总管这样的巨宦又未必会垂涎动心,更不敢为这串珠子去冒杀头甚而磔刑的危险。他们究竟是皇家的奴才,当然不敢公开与三公主为难,但又难保这玉珠串失窃的背后没有复杂错综的阴谋。他们在宫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担干系,但等我出了碧水宫回到清川镇,他们会不会筹划加害于我呢?或是胁迫我吐出与三公主会面的真相。狄公后悔出门时没有将他的雨龙剑带在身边,转念一想,倘使携剑在身,说不定更会惹出麻烦。再说一个大夫怎可携剑入宫呢,在清川镇上佩着宝剑招摇过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会遇着不测。狄公正胡思乱想,忽听得一声响,二轿子落地。一个黑衣裤的轿夫探头进来道:“先生,可以下轿了。前面这条路笔直通清川镇。”
狄公下轿四望,只见郁郁苍苍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钻进了云里,身前身后山涛起落,木叶乱响,心中感觉不妙。
“既是这里离清川镇不远,烦各位将我抬到镇上的青鸟客店,银子少不了你们。”狄公只觉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们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说着一声唿哨把六个轿夫抬起空轿如箭离弦一般去了。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风中呆呆发愣,他想如果有人要谋害他,只需这里布下几个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进松林躲藏,必然被绳索绊倒活捉。——生死进退,只有天意了。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进松林,找一处舒适的草茵歇歇脚。
忽然松林间见有一个黑影移动,接看又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倚在一株大黑松后仔细看觑动静,那黑影愈来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匹老青驴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驴走去.仰面一株虬松下靠着一对拐杖,葫芦先生正坐松林边一块大青石上打盹,脚边放着他的那个葫芦。狄公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芦先生张开了眼睛:“大夫,这夜间漆黑地来这树林里作甚?”
“我贪图乘凉,一时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剑呢?”
“夜间乘月闲步,要剑何用?”
葫芦先生嗤了一声,道:“老朽再为你引路吧。你追随我的青驴后面慢慢行来。”说着收起拐杖爬上了驴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与葫芦先生这样有人望的长者同行,歹徒恐怕不会贸然来犯。
两人走了一阵,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芦先生,你我莫非缘法相投,这药葫芦将我们系作一处了。”
“大夫俗缘未尽,恐还有三灾六难的磨炼哩。老朽无端撞着,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话未落音,松林间闪出三个大汉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一手执利刃,另一手上前牵着青驴的缰绳,大声喝道:“三条老驴慢行!”
狄公怒起,刚待要上前厮斗,忽觉腰后一阵尖痛,一柄利剑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动。”——第四个歹徒不知哪里窜出,竟伏在背后制服了他。
四个歹徒押着狄公和葫芦先生岔入一条狭窄的山道,绕着松林边沿,来到一幢荒废的库房。
狄公和葫芦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条长凳上。狄公怒目圆睁,苦于手中无寸刃;葫芦先生垂头坐着,两支拐杖夹在双腿间,神色木然地听任歹徒们摆布。只见为首的那个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开言道:“你两个听了,顷刻之间你们便作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无怨,今日无仇,皆为受人银子,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阴间,千万莫去阎王爷前告我们。”
狄公自忖必死,浩叹连连,闭目引颈,不再言语。那葫芦先生却开口问道:“只不知你们数个受何人指使,贪昧钱银,害我性命。吐个名儿来听了,死也眼阖,他日化冤魂也不缠你们数个。”
那为首的叱道:“老贼奴,休得罗唣!临到死前还不自揣,问东问西,却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记住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便是。”
葫芦先生淡淡一笑:“贫道还有一言相问,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数位是与我有仇,还是专一对付这位大夫?”
贼首喝骂:“委屈你这条老狗陪殉了他,还不谢恩?”
葫芦先生惊问:“后面是谁来了?”
贼首愕然回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葫芦先生从腿间掣出一条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原来那是一柄带鞘的尖剑,竹鞘坠地,剑刃已刺入那贼首的喉咙。贼首大叫一声,仰面跌倒。狄公猛醒过来,眼尖手快,向前抢过他手中的阔刀便舞向那三个歹徒。葫芦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剑,双剑如皎龙出云,青光抖擞。那三个歹徒早吓得面面相觑,腿脚麻软,待要回手,哪可抵挡?只几个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脚踏了一个在血泊中挣扎的歹徒肚子,厉声喝问:“快说:尔等究竟是哪个主儿派来?”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头死了。再看那三个,早已没了气,不觉生憾,只恨心粗鲁莽,没留下一个活口好到军寨对证。
狄公看那葫芦先生时,只见他早已收了双剑,仍是拄着一对拐杖坐在条凳上。赶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芦先生有此绝招,好叫我开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芦先生道:“你去库房门外看看,还有什么动静。这里究竟是何处,老朽可从来不曾到过。”
狄公走出库房,见惨淡的月光下,一片荒凉的河滩,沿河滩的码头边有一排四、五间旧库房,葫芦先生的那匹青驴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间库房后面吃草哩。大清川自波间熠,水声浩荡。远处浮栈下闪动着一支桅灯,停泊了十来条小舢板。狄公发现最东一间库房的门上还残存褪了色的字样,“郎记绸缎庄趸库。”——狄公猛地记忆起青鸟客后汤池里遇到的那个郎大掌柜郎琉。紫茜不是说他在清川镇有一处绸缎庄趸库么?正迟疑时葫芦先生瞒册地走了过来。狄公道:“我们现在大清川河滩的东端,这周围并不曾见着有人,看来我们得将此事申告军寨的邹校尉。”
(熠:读‘义’,熠熠:闪烁的样子;趸:整数、整批。)
“大夫主张极是。不过老朽又饿又累,想告辞了。这早晚还有见面之时哩。倘军寨要作证时,自会来找我的。”
狄公只好应允,说道;“我这里还想去搜索一下适才那四个歹徒,倘有片语只字的证物,岂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时劳烦叫醒铁匠铺的铁匠,要他将我的坐骑牵来这里,答应牵来时给他银子。”
葫芦先生答应,解了缰绳,爬上驴背,自去了。狄公回到库房内仔细搜查了那四条横尸的身,什么都没有搜出,显然他们的雇主已作防备,不肯留下一丝证物。
狄公坐了下来,细细思索。这阴谋必与三公主的玉珠串有干系,他一从碧水宫出来,便在松林里遇上这帮歹徒,声言要坏他性命,险些还殃及葫芦先生。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赐的那幅黄绫,忍不住撕拆了线脚,拍出细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暗吃一惊。原来那幅黄绫并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圣旨,四面绣着皤龙,首尾相咬,玉玺已盖好。旨文称:钦命狄仁杰为迅阅钦差,依制建节,所过州县,全权专擅军务刑政,除弊宣恩,先斩后奏等语。狄公细读一遍,心中大喜。再细看,唯“狄仁杰”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迹绢秀,系出女子手笔。心猎这黄绫圣旨必是皇上预拟了特赐于三公主的,遇有缓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颁。如今三公主失窃了玉珠串,将大任垂付于我,我理当力排众艰,追回国宝,以报皇家隆恩眷顾、信任不疑。转念又想,皇上对三公主如此宠爱和信赖,这玉珠串被窃的背后会不会还隐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阴谋,此间利害,不可不察。或乃是侦破此案的关节所在。正思想时,渐听得马蹄细碎声,见铁匠乘一马牵一马一路寻来。狄公大喜,出去喝过铁匠,赏了他一两碎银,、一面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径向清川镇疾驰而去。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5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2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3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6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6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9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20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2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6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11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2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2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3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90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4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6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7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2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1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1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4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8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4
  • 太子棺柩 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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