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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次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街斋听完马荣的禀报,答允马荣提议,发一签令,要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入衙里,再行细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个紫檀木盒,盒上那方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道:“马荣,这个塔拉恐非寻常人物,竟贸然吐出白玉小姐的生卒时月。这木盒内里想来自有许多委曲,白玉小姐似也不属子虚乌有。”
马荣疑道:“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明白署着九月十二,这塔拉却道是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如何差了两天,也不可解。”
狄公道:“这层疑窦看来也只有塔拉能解。只恐怕她的话真有灵验,明日我们未必抓得住塔拉。我们可同时出一告示贴在衙门口,明言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金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双管齐下,或恐有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眼,又呷了一口茶,乃开言道:“紫光寺系西域名僧创建,距今已有二八十年。国朝乾封年间,因寺内淫祀邪神,污渎风教,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余尊,遣放寺僧三百余人,为首的方丈被号游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善后庙产。同时官府鸠工于紫光寺西三里处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释典。当时也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课经养性,维系佛事。
“两年后,因砂石侵淹,通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商贾云散,市廛萧条,兰坊遂趋冷落。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逃俗。去年前任县令拟封闭清风庵,偏巧城里张银匠亡故。这张银匠薄有积蓄,却无子女,妻沈氏素心好佛,尘念淡落,遂立志削发为尼,捐奉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予沈氏。沈氏披缁衣,伴青灯,改名宝月,即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朔望,准许进香,平时闭门。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居止极是简淡……”
马荣听得不耐:“我道是什么新鲜趣儿,只不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未见着一条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道:“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能探得点沈三,阿牛的行迹。”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云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为头领的,名曰团头,管带众丐,抽利收头。众丐户小心低气服侍,如奴仆一般。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遇合遭际,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内中底细。”
马荣又增一招:“还有,那断头和尸身谅未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日里疏忽的景状,夜间反显清爽。我昔时在绿林中呆过,今夜我便以一个盗贼的心胸眼光来思量藏尸之处,譬如是自己杀的人、作的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漾起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筵正开。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灼。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款躬拜谒,迎狄公坐了上座。以下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说不尽食烹异品,尊献时新,十分热腾。
宝月坐了狄公右首,狄公乘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有四十年纪,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对眸子乌珠水晶分明。一味低下了头,抚弄杯筋。
狄公站起道:“今日太太大寿,府中小备水酒,聊表志贺。实只是家宴,并无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乃大幸,唯望在座的倾怀尽兴,亦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转敬酒,把个寿星忙得左旋右转,应接不暇,不觉脸飞红霞,步履不稳。酒未三巡,一个个娇喷软喘,粉面生春,座席上耳目触处,铁镯动摇,环佩丁东。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脸过来小声道:“狄老爷日间来访,被春云那贱人拦在门外,事后我才得知。只怪我约束不严,致此怠忽,伏乞老爷宽谅。”
狄公笑道:“我与洪亮只是随意走走,原想打问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得山上泼皮斗殴情景。”
宝月忙道:“春云她是如何回的?”
“她道不曾听得。”
宝月又道:“春云这小贱人行止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间的泼皮闲汉勾搭厮混,调笑不经。我几番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污秽不堪的丐儿递眉送眼,为之被我打过几下戒尺,并不知悔。——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合十念动几句经谶。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染,恐怕倒真能吐出点沈三被杀的线索,泼皮们最喜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干办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窥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一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我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要怎样出乖露丑哩。”

第九章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庙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纷潜匿,其中真无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在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时,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几日,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色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奸,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却不甚清楚,客官可自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噪,扬长而去。
他刚转出街角,迎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路,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露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正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荡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荡,狐唳幽凄。马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喘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洞开,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日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上山来过。”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转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毛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碣,阴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只闻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满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了好几个豁缺,墙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缠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满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乱响,腿胫上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踌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似是乱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圈摸索半日,终于踏着一块硬石,遂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觉右脚正落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再俯身细看,乱石下果有一具无头的尸身。尸身形骨壮健,背脊朝上,黥着靛蓝的花纹。右肩肿后血肉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腰四下乱摸,无奈自己身子遮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地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几块残砖,便钻身入那凹陷里,好让风灯的光直照井底。
果然灯光下澈,人头没见着却发现大石边压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那个蓝布包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马荣吃一大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又躲过。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马荣迅即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子掷上,将悬在井口那盏风灯打灭,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势将整个身子嵌塞入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儿砸了马荣的脚趾。忽而又一块巨石从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成肉酱。
马荣情急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吟起来,最后嘎然而止,屏着不出声。
果然,不见再掷下砖石来。半晌寂寥无声。马荣乃悄悄钻出四壁,将麻酥僵直的双腿摩挲半日,才灵活过来。又将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无声响,这才大着胆子爬了上来,钻出井口。

第十章
后衙偏厅内,沈三的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默默地端详着。马荣秉烛侍候,两人半晌无言。
沙漏已示子时尾刻,狄夫人寿宴早散了半日,府邸里外各各安寝,整个衙署幽静一片。狄公被马荣偷偷唤醒,赶来这里验检刚抬进县衙的沈三尸身。
狄公终于开口了:“眼下已经清楚,沈三毙于后肩刃伤,而另一受害者则是被绳索勒死。马荣,依你看来,那投石下井的歹人是谁?”
马荣摇了摇头。
“你跳出西墙前后可发现有人暗里跟随?”
“老爷,我跳进花园去时并不见有人尾随,我当时十分警觉,每行一步,总四顾一周,只是见了那枯井才忘了形迹。贸然下井,险些儿被人懵懂害死。——此刻想来那歹人必是循着墙外那条小径过来的,见井口吊着盏风灯,井下有声音,便生起杀人的祸心。直听得我惨叫后呻吟微微,才侥幸离去,以为我必死井底。”
“却才你不是说看见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狄公诧异。
马荣一拍脑门,顿足叫道:“竟忘了那幽灵!老爷,那白长裙女子必是人们纷纷传言的幽灵无疑,只一闪烁,便不见了影子,哪里会是生人?我倒跟踪寻她半日哩。”
“你可见着那幽魂的面目!”狄公问。
马荣叹了口气道:“哪里见着幽灵的面?当时我只疑心是什么女子夤夜入寺,故壮胆尾随出墙,谁知竟是一团幽灵,如今想来,还有许多后怕哩。早是没见着她脸面,倘若见了,吓得半死,恐是我自己的灵圣儿出窍来叩见老爷哩。”
狄公弯腰细看起尸体背上那刺纹来,刺纹呈靛蓝、暗绿两色,由于巨石砸烂,血肉模糊,无法分辨。
“你将烛火靠近些儿,马荣,这下半截图像有些眉目。”
马荣移烛低照,狄公惊道:“这尾尻上原绣有一尊佛,绣佛的皮几被撕烂,看不真切。但佛两边的字迹清楚可认,一边是‘紫光高照’,一边是‘黄金缠腰’。马荣,这两句话分明说,紫光寺里确有藏金。沈三正是探得了密信去寺中掘金的,凶手必也是在寻找藏金。”
马荣道:“我听将军庙对面那酒掌柜说,沈三象是讹什么人,莫非他讹的正是那掘金者。掘金者不堪,滋萌杀机。”
狄公道:“那么,被绳索勒死的又是谁呢?莫不也是个掘金的?沈三是要讹他呢,抑或这人本也是沈三的同伙,两人一同诈吓掘金者,结果双双被杀,死于非命。——然而凶手杀了他两人后又费心将他们身首相换,这又岂非咄咄怪事,远出情理之外。噢,你不是说井中还发现了一个蓝布包袱。”
“老爷,包袱就在这墙角里。”说着弯腰去将那蓝布包提起。
“马荣,我们此刻回去书斋细检,你将这门户严密关锁。”
两人出了偏厅,匆匆赶去书斋。马荣一手秉烛,一手提擎着那个蓝布包袱。
狄公忽问:“马荣,你发见尸身的事,都有几人知道?”
“只是守候紫光寺山门的两名衙役知悉,这尸身就是他两个用毛毯裹紧了抬回县署的。并瞒过了东门守卒,只道是巡逻时见着一个病死的流民,运去化人厂焚烧。”
“嗯,明日一早便将沈三的全尸拉去化人厂焚了,莫让闲人探知内情,遮瞒得愈久长愈好。监伺紫光寺的番役也不必换人。”
马荣点点头,又道:“今夜我进紫光寺大雄殿时还闻到一阵霉腥臭味,总疑心那颗人头就埋在大雄殿内,只是没法寻着。那凶手为何不也将人头扔在井底,真是作怪。”
狄公道:“是了,有两件事需告知你,晚膳时方校尉来报,塔拉已经藏匿,未曾拘到。据云,塔拉与她的街坊结仇甚深,那里的胡人更是恨之入骨,但又怕她有巫术,不敢造次。今日听说官衙令签传她,谓她犯法,一片雀跃,都来相帮搜寻,却无影踪。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清风庵的宝月告诉我,她的侍婢春云是个轻薄浪佻的女子,常与紫光寺的泼皮无赖眉来眼去,言语嬉戏。你不妨私下去寻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须不让宝月得知,免生枝节。”
正说着话,已到内衙书斋。狄公点亮烛盏,马荣立即将那蓝布包解开。
布包即是一件蓝长衫做的包皮,内里只一条黑夹裤和一双破旧的毡布鞋。马荣仔细搜摸了,失望地摇了摇头。
“老爷,什么也没有。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罪迹。”
狄公捻须半晌,忽道:“你适才说路上遇见李珂,他正在寻找他的佣仆杨茂德。那女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常与闲汉无赖蔑片交往,行止不端。阿牛也提及沈三曾与一个身穿蓝长衫的人鬼鬼祟祟有首尾。莫非另一受害者正是那个杨茂德。——李珂不是说杨有两天没回家了,恐怕早作了无头之鬼。”
马荣道:“明日我去将李珂叫来认尸,画画的眼尖,虽无头颅,必能认出杨茂德来。”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你且去端一盆清水来。”
马荣不解狄公意思,只得去木架上取了铜盆,又舀了满平一盆清水,端来书案上。
狄公抓起蓝长衫和夹裤用力揉拧搓摩,只见纷纷扬扬有尘土细屑落入铜盆内。慢慢澄清后,水面上浮起灰土,盆底却沉有几颗深色细粒。狄公伸手入水中用力碾碎;登时朱紫杂色漾成水晕,散出涟纹。
狄公大喜:“这粉粒正是在李珂家帮佣时粘上的赫石细屑。你看那衫襟上还有好几星墨污哩。——穿这套行头的必是杨茂德无疑了。马荣,真没想到我们有此进展,天助我也。”
马荣听得出神,又低头细细看了铜盆内杂色溶漾,彩纹泛浮,不由幡然憬悟。
狄公又道:“洪亮细阅了紫光寺的一应文字卷录,从未见有藏金的记载。当年官府查封寺院后,也未听见说有僧人偷回寺内暗中发掘之事,可见寺僧中也未有此等传闻。——马荣,倘若我判断不错,寺中果有黄金藏匿,必是去年京师户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被劫去的那五十锭御金!”
马荣惊道:“邹敬文资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如何到这时候发作,弄出两条人命来。”
“御金被劫固是去年的事,但盗贼总得潜伏半年一年后才敢露赃。作案的或许只告诉主子或同伙藏金于紫光寺,而没明指确切地点,倘若他本人突然夭亡或潜逃,其余知情者便会如饿虎扑羊、苍蝇趋血一样围上那宗藏金演出一幕幕惊心骇目的惨剧。——沈三与杨茂德正是这出惨剧的屈死鬼,内里虽不乏胶葛,其原委大抵有二。掘金者的行迹被沈、杨撞破,即刻行凶;或是掘金者走露风声受沈、杨胁讹,遂启杀机。”
马荣点头不迭:“却原来偏殿、禅房的地砖、墙板均受翻掘,正是为了搜寻那五十锭御金!”
狄公笑道:“我思想来,凶手与沈、杨均未寻着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藏匿在寺院某个角落。”
“老爷这话又何从判来?会不会正是沈、杨两人发掘到金子,才被凶手加害。”
狄公摇手道:“凶手果是金子到手,恐早已逃之夭夭,决不致移花接木,倒换尸首,更不会守留不走,静候官府擒拿。你井中遇险正说明凶手仍在寺内搅腾,并未歇手。我们应抢先寻着金子,金子到手,不愁凶手不露出真面目。——天一亮,我们即去紫光寺!”

第十一章
五更鸡唱,天麻麻亮,马荣便邀了方景行悄悄将沈三尸体运去化人厂焚烧。赶回衙署正好吃早膳。吃罢早膳,扔了箸碗便赶来内衙书斋见狄公。
狄公正与洪参军细说昨夜马荣的遭遇和他的判析,见马荣进来,大喜道:“坐下,我们此就去紫光寺,一要设法寻着藏金所在,二要擒获潜匿寺中的真凶。”
方校尉进来禀道:“吴宗仁相公求见老爷,说是有急事商谈,德大金号的掌柜李玫陪随同来。”
狄公问:“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以前未曾听说过。”
“老爷。”方校尉禀道。“这吴相公先前曾是陇右采访使的幕僚,后来在部州也当过长史,显赫过一阵的。八年前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不得已忍痛变折了三千两银子运动衙司,才得幸免,为之消乏了家私,从此一蹶不振,狼狈家居。故里虽有庄园,不愁衣食,终不是当年做官时气象。这几年吴相公自甘退屈,淡薄世事,绝少应酬,故老爷不认识。”
狄公点点头,又问:“你说同来的那个名叫李玫?”
“是的,老爷,这李玫现在东城根开一爿德大金号,兼营柜坊业务,饶有积蓄。李掌柜与吴相公过往甚密,故陪同来访。”
马荣抢道:“老爷,这个李玫正是那画画的李珂的胞兄。”
狄公命更衣,吩咐衙厅见客。
须臾,洪参军陪了吴宗仁、李玫两人走进衙厅。狄公迎揖,叙礼看茶,分宾主坐了。
狄公见那吴宗仁衣帽齐整,神气阴郁,五十开外年纪,脸面蜡黄,颔下一绺山羊胡须随下颚的噘起不时抖动。李玫宽肩阔背,体干丰伟,端坐在吴宗仁下首,眼观鼻,鼻对口气息屏营,形色不安。
“吴相公今日一早贲临衙署,不知有何事见教。”狄公呷了一口茶,先开了口,故意不提及李玫。
吴宗仁慌忙站立,躬身长揖道:“老朽今日贸然来见狄老爷,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信息。衙署既已张贴了告示,想必已探知小女白玉的下落。”
狄公心中一惊,放下茶盅,疑惑地望了吴宗仁一眼。
“敢问李掌柜缘何陪吴相公同来。”
吴宗仁干笑道:“老朽早已将小女许与李先生。李先生行过聘礼后一个月,白玉突然失踪,故此尚未完婚。尊尚习俗,老朽自然将李先生看作东床。望狄老爷明察。”
“原是这样。”狄公沉吟一声,撒开折扇,慢慢扇动。
“吴相公能否简约地告诉下官,令媛是如何失踪的?”
吴宗仁捻了捻颔下那一撮山羊胡须,平静地说:“白玉是我的独生女儿,容止端丽,性格柔婉,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三年前发妻亡故,愈益怜爱,百依百顺。小女生就玲珑骨胎,聪慧过人,十八岁上才由老朽作主许配与这位李玫先生。小女也觉终身有靠,心中喜悦。
“不意老朽疏阔,节外生枝,翻出变故。舍下原雇有一个青衣奴,名唤杨茂德,早先听中人说还曾入伴县学,只是穷困无托,才中途辍学,操下了这下贱之业。老朽怜其少年不幸,故收在家中,管带些杂务。谁知这厮不念主恩,竟三番五次引诱小女,渐渐入港。”
李玫作揖,正想要插上话来。吴宗仁使眼色,李玫叹了口气,又垂头细听。
“去年九月初十那一日——老朽记得清楚——我告小女道明日可去观音堂上求神签,问卜个良辰吉日,早日与李先生完婚。谁知小女突然变卦,执意拒婚。老朽一再逼问,才吐道:早已与杨茂德这贼囚私订下终身。老朽登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追寻那杨茂德不在,只狠狠地骂了小女一顿,斥其无行,鲜廉寡耻。没想到白玉受骗至深,志意已决,当时便潜匿而去,再没踪影。”
吴宗仁痛楚地皱起眉头,又抬眼哀苦地望了望狄公。
“狄老爷,老朽头里还以为白玉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吐吐心曲,等气息平了,自然会回家来,当时并不看真。那个姨母是我前妻的姐姐,十分钟爱白玉。过了两日,我派人去姨母家一问,才知道白玉并未去那里,乃识事态严重。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出寻找。谁知杨茂德又矢口否认,说他与白玉毫无瓜葛,绝没有私订终身之事,也不知她的去踪。——事后查询,那日杨茂德果然是在一家行院过的夜,也未搜抄出半点可疑的证据,只得忍声将杨辞退,又嘱他守密休要张扬。这里急忙各路查访,却再也没有一丝信息。白玉离家时也未留下片言只语。——如今推算起来,恐是在她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吴相公如何当时不报官呢?”
吴宗仁叹了口气道:“老朽是个守旧的人,诗礼传家,看重面皮声誉。小女私逃又是何等样的丑事,哪里敢再张扬?只得暗中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是个昏愦顸的糊涂官,信他不过。怕是人未找到,反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布,叫我何以自容。”
“狄老爷见笑了。”李玫终于开了口。“小人蒙此曲折,固然羞辱难忍,然秉性讷厚,痴心未死。无论白玉小姐遭遇如何,只要她人还在世,小人还是志诚一心,欲与她做夫妻,偕百年之好。——望老爷垂怜小人不幸,官衙出面做个善处道理,遂我区区心愿,则没齿不忘大恩大德。”
吴宗仁不耐烦地瞅了李玫一眼,说道:“狄老爷,官衙如今可是有了白玉的信息,亟望垂示。——小女莫非依旧活着?”
狄公搁下折扇,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问:“白玉小姐可是诞生于壬戌年五月初四日寅时。”
吴宗仁点头:“不错。户籍档卷里也有记载。”
“吴相公说的也不错,目下官衙仅仅知道这一点——她的生年与岁数。不过等我们查访稍有眉目,即行转告。望你们两位不要操虑过甚,期望过深。”
吴宗仁、李玫起身告辞。
狄公将他们送出到衙厅台阶下时,转脸对李玫道:“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的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点头,脸上拂过一丝阴影。
“狄老爷,小人对画一窍不通,也决无兴味。”
狄公微微吃惊,不便再问下去,由洪参军将吴、李两位送出衙署。
马荣见吴、李两个转出花园的月洞门,兴奋地说:“老爷,如此说来,塔拉的灵签儿果然不差毫厘,那口紫檀木盒里的字条绝非虚撰。天哪,我们该如何办理!”
狄公正待说话,忽见洪参军领着府邸里的老管家匆匆过来。老管家步履踉跄,赶上前来请了安,禀道:“太太叫老爷回府去,说有紧要事儿商计。”
“什么要紧的事?如此慌张。”狄公忙问。
老管家道:“早上有位贵夫人谒府拜访,呈上一名帖,单道是要见见太太,口称有紧要事禀报。”
“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可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是疑心他与白玉有私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骨,坐怀不乱,不屑一顾白玉之丑态。白玉也没可奈何,只得转思他人。”
狄夫人吟哦一声:“原来如此。——吴太太既是没人可以作证,这事在公堂上恐有艰难。”
周氏道:“唯求太太在狄老爷面前进一言,将这许多委曲告知。我丈夫再敢胡乱投讼,迷惑视听,也捱不动太太堂正之议。”
“吴太太之言差矣,狄府明有祖训,内闱不许过问衙政。太太既有许多难言之衷曲,何不上公堂当面质对,谅你家主也无力诉胜。”
周氏堆起笑道:“这个自然。有你太太上面作主,一言兴邦,好叫我亦有个存站辩诬之地,日后还望太太庇护。”说罢敛容,站起告辞。
狄夫人也不挽留,一直送到花厅回廊口。

第十三章
狄公将吴夫人周氏的一席话原原本本与洪参军、马荣细说过一遍,征询他俩的看法。洪参军道:“这吴夫人心中有鬼,神情玄虚。吴宗仁并不曾告她,她却疑神惑鬼,急于剖白。可见白玉之死她难脱干系。倘是白玉果有一个野汉子相好,个中人心眼针细,她是不会不探出名姓的。”
马荣道:“周氏她言词恍惚,躲躲闪闪,很觉可疑。她与那个杨茂德关系暧昧,背了吴宗仁赴私约,便是明证,还反诬白玉不贞。稀奇的是这边吴宗仁一头辞了杨茂德,那边李珂便接着聘雇。李珂手头拮据,多添一个吃饭的,却是为何?”
狄公捻须笑道:“这个杨茂德蹊跷十分,最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去年白玉失踪,眼下紫光寺凶案却由他一人两头串连,如今又成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连头都没找到,天下果有这等样的巧合。此刻我们须将杨茂德这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此人的行止一旦暴露。这前后两起案子便洞若观火。”
一阵敲门声,当值文书来禀:“李掌柜又单独来衙要见老爷,恳求老爷赐见。”
“传李玫进来!”狄公命道。“适才我见李玫心中有话,几番要说,都被吴宗仁拦阻了。”
李玫进了内衙书斋,见洪参军、马荣在座,不觉失措。
狄公笑道:“李掌柜莫要见外,这两位都是我的亲随干办,正在协力寻找白玉小姐下落哩。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局促!。”
李玫躬身—一拜揖,坐定乃道:“欣蒙狄老爷垂见,再三滋扰,十分惶恐。小人只简约说几句话,伏惟老爷海涵。”
狄公点头示允。洪参军端上一盅新茶。
“小人早先说的话,这里再郑重赘述一遍:无论白玉小姐发生什么事,一旦寻到,立即与她完婚。适才我大胆揣度老爷已约略探知白玉小姐下落,望老爷开恩明示。即便是她已遇害身死,我也要抱尸回家,埋葬在祖宗坟地,以表志忱。
“其次,小人知道白玉小姐与吴夫人感情不投,又恐周氏征色发声,闹腾起来,许多面皮不好看,故尔一味强自含忍。吴老先生也深知内里。百般牵扯,从中调合,终然无用。吴夫人究竟是市井之人,难以与言,难以为养,可怜白玉无辜受了许多委屈。”
狄公问:“周氏嫁吴先生之前,原是什么营生?”
“吴夫人是去年五月十五才嫁与吴老先生的。她的前夫是金匠米大郎,人物一发不消说起,吃喝嫖赌,无一不嗜,又好在金银活计上做手脚,专干那等阴暗勾当。吴夫人熏染日久,自然积习,终是奔利小人。与吴老先生心胸学养大相径庭,却苦了白玉小姐夹在其中,心气难抒。”
狄公忽道:“听说白玉小姐与杨茂德私下有首尾,这话当真?”
李玫辩道:“岂有此理!那杨茂德,下三流人物,何等样猥琐龌龊,白玉小姐怎会钟意于他?——这话听去好似吴夫人口吻,真是流言可畏啊!吴老先生正是为躲避流言,才将杨茂德赶走的。”
“对了。”狄公道。“杨茂德这里吴府一辞退,立即便受雇于令兄弟李珂,李珂难道不知道杨之为人心性,丑恶名声?”
李玫脸色变了:“小人与李珂早断绝了兄弟情分。他是个不求长进的后生,与杨茂德原是一丘之貉。又好吃懒做,想入非非。虽画得一手好画,终非善才。谁知道他与杨茂德两个背阴里在干什么勾当,老爷最好再不提及他来。”
狄公嘿然,半晌乃问:“李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与本县听来?”
李玫忽道:“小人这就告辞了。”
“李掌柜还有一事切勿忘了,衙门即将出示文告,通报附近州县协同寻找白玉小姐。望李掌柜及早呈上白玉小姐的影像,详细注明年甲贯址,衣裳服饰,佩戴何物,以备证验。”
李玫唯唯,遂起身拜谢告辞。洪参军将他送到内衙门首。
狄公问李之来意。
马荣道:“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线索哩,却原来这么不痛不痒几句话。老爷,我总感觉这个李玫形色可疑,他今番来单独求见,恐有深虑。”
洪参军道:“多半他是诬吴夫人来的。一来透亮她身世,二来污毁她名声。他与吴夫人两个如此栖栖皇皇,看来都是心怀鬼胎。然而白玉小姐失踪的底蕴仍未透露。——李玫急想知道白玉的下落,还想套出我们的口词,寓意艰深,不可不防。”
狄公点头频频:“原先我打算今一早就去紫光寺搜查,谁知被这接二连三的求见耽搁了。午衙只得匆匆应付,晚膳后再行计议。马荣你午衙时可以独个再去城里各处转转,最好能找到那个叫‘和尚’的乞丐团头。一来摸清沈三、阿牛夙昔恩怨的详未,二来打听去年白玉小姐失踪之事,说不定白玉饱经磨难后如今尚在人世。总之,相机行事,从容图谋,切勿操之过急,更须提防与人暗中谋害。”

第十四章
马荣溜出后衙角门,仍是昨日那副乞丐装扮。他先去将军庙里求个神签。老庙祝接过十个铜钱,摇了摇签筒,马荣探手掣出一根递过,见是“上上大吉”,心中大喜。
转上西市街来,马荣专一往那乞丐众处摇摆,有意与人搭讪。无奈这城中的乞丐日日照面,个个稔熟,今日冷不丁降来个金刚恶煞般汉子,不知是哪一路来的强人,都有意提防。闪避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与马荣答话?马荣遭了几处白眼,心中气恼,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在街头巷尾踯躅,期望能遇见一二个可攀谈问信的无赖。
突然,马荣瞥见三个穷苦的脚夫踅进一家小小的酒店,便蹑足后面跟定,也摇摇晃晃掀帘进去。——脚夫如同乞丐一样,也能问答出许多话语来。
店堂里脏污不堪,只三张破旧的方桌、五六条长凳,倒也坐满十来个吃酒闲聊的穷汉。
马荣买了一碗劣质的白酒,独个饮啜。店堂里的人一个个好奇地瞅着他,谁也不肯上前搭话。马荣纳闷半日,心想倘是乔泰在场,两个便可凑合一出活剧,打打闹闹,假假真真,形象逼肖,登时可引动这一帮干隔涝汉子,不愁没有问话答腔的。
正思想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颓唐,要了一盅水酒便往喉咙里灌下,一面要店主赊账,说是她今夜便能赚到钱来。店主拧捏着她削瘦的肩头,龇牙笑道:“昨夜赊的尚未还哩,又来打白食。我看你腰间这条花裙正可抵了两日酒钱。”说着便故作姿态,动手牵扯。店堂里一片哄笑。
那妓女怒叱道:“你这条瘟尸老狗,居然还消遣你干娘来。怕我十个铜钱赖你不成?咄,再来一盅!明日一并偿你。”
老店主还嬉皮调笑,却不肯去瓮里舀酒。马荣走向柜台,从腰间将出二十个铜钱一串在店主眼面前摆晃着两下,往他怀里一攥:“这酒钱我偿了!”
店堂登时肃静,继而“啧啧”声起,议论窃窃。店主冲马荣陪起笑脸。那妓女感情不过,忙上前向马莱纳个万福:“敢问英雄大名,好叫小女子感佩。”
马荣回头大声道:“拜见诸位土地。——俺从且末镇上来,单为俺兄弟沈三报仇的。天年不齐,俺兄弟遭了横死,今番拿到仇家,定不轻饶。”
众人吃惊,面面相觑。内里一个老头小声道:“衙门已经捉住阿牛,等着劈头哩。其实,阿牛并不曾杀人,杀死沈三的是外乡来的流民。”
“不管是谁杀的,撞在我手里,一刀两段,阎罗王前销号去。——小娘子可知道这里兰坊的丐户团头‘和尚’现住何处.俺正想去访他一访。”
“‘和尚’身家败落,门庭崩塌,近来动弹不得,恐怕只身躺在床上等死哩。”妓女答。
“烦劳小娘子指我道路,俺这里还有一串铜钱酬谢。”
妓女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如此贪得?英雄仗义救急,解我一时之难,已使小女子十二分敬佩,日后自当图报。我此刻便引你去见‘和尚’,‘和尚’或许知晓杀你兄弟的凶手。”
马荣大喜,跟随那妓女走出酒店。棋盘格般街巷,东窜西拐,七转八折,岔下一个桥堍,正党头晕脚酸时,妓女道:“到了,‘和尚’就住在前面那个土窖里,你自个儿去吧!”说着又道个万福,褰裙拜辞。
马荣从腰间拈出一串铜钱要递过,那妓女嗔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女子岂是那等小样之人,再没有相会的时节了。”说完飞脱而去。
马荣进了土窖,只觉四壁幽暗潮湿,弥漫着一种难闻的腐霉气味,暗黑里摸索半日才到了石梯口,石梯口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斗鸡眼,面目怪异。
曲折下来石梯,进了一个石室。斗鸡眼尖声叫道:“‘和尚’,有客人来见你啦!”他龇牙咧嘴,形容十分滑稽。
‘和尚’躺身在一张铺着毡席的床上,床头点亮一支油盏。污黑的墙面贴着各式各样的菩萨画像,正中壁龛内也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的独角怪神。
马荣细细看了眼前这个“和尚”,“和尚”光着头皮,双目紧闭,虽形躯魁伟,但衰微十分。一眼看去,果是一副不久人世的凄凉景状。
“拜揖老丈,在下名唤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昨日从且末镇上来。——沈三兄弟死得冤,在下是来料理善后的。”
“和尚”问:“老五为何不来?”
“五哥下在大牢里,脱身不得。”
“你是如何想到来这里找我的?我早已不中用了。”
“五哥说你是兰坊城的地煞星,当方土地爷。见了你必然能寻到杀死三哥的真凶。故尔冒昧叩谒老丈,恳求救助。”
“沈三是谁所杀,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沈三缘何被杀。”
“望老丈明灯指亮,点破机关。”马荣说着恭敬递上一封银子。
“和尚”没接银子:“我已半个身子进棺木了,要这银子鸟用?”
马荣正色道:“老丈不要银子,定是要金子了。望老丈明示紫光寺藏金所在,寻得着时,二一添作五,决不食言。”
“和尚”淡微一笑,点头道:“我有一个忠告,望你牢记。将金子弄到手,将凶手忘了。”说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木牌递与马荣,木牌上画着一行流云,两羽蝙蝠幅。
马荣不解:“这木牌有何用?”
“你今夜擎着这木牌去走一趟清风庵,见着春云,就令她验看这木牌,她会协助你寻着金子的。”
马荣惊道:“莫非这春云已经知道藏金所在?”
“和尚”摇头:“不曾,只等着你去合作哩。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敢问老丈为何不亲去清风庵勾当,却叫外人索得一半便宜去。”马荣心中仍有一团疑云。
“哎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三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和尚”喟然长叹。“我已是风前残烛,贪这钱财何苦来?”
“老丈可知道一个叫杨茂德的,莫非他也是个为财殒身的冤死鬼。”
“和尚”道:“喔,喔,杨茂德,你稍一忘形,恐也是一个杨茂德。”
马荣诧异,待要细问,见“和尚”已掩面而卧,顷刻鼾声已起。他明白“和尚”要逐客了,便起身退出。斗鸡眼后面怪叫道:“春云那小狐狸精可迷人哩,今夜不要错过了。”
马荣思忖,原先只道是春云与紫光寺里的无赖闲汉广有勾搭,却原来与这“和尚”也有此等渊缘,令人叹止。今夜去清风庵时倒真要百倍小心,与她周旋一番哩。

【大唐狄公案】《大唐狄公案》是西方汉学大师经典之作,列入美国芝加哥大学学生必读书目。20世纪50年代此书英文版一经面世,即在欧美引起轰动。至今已译成10余种文字。全书以中国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描述狄公在州、县及京都为官断案,与民除害的传奇经历。全书故事纷纭,案情凶险,情节扣人心弦,谜底逼人追索。作者笔下的狄公迥异于中国传统公案小说“青天大老爷”,他有独到的办案风格:重效率而轻缛节,讲操守而又善变通,重调查推理,而不主观妄断。狄仁杰断案如神,被西方读者称为古代中国的福尔摩斯。
【作者介绍】高罗佩,原名罗伯特·汉斯·范·古利克(RobertHans Van Gulik),生于1910年8月,卒于1967年9月,荷兰著名汉学家。他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和造诣,从他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他的中文名为高罗佩,字忘笑,号芝台,住所取名犹忘斋、吟月庵。 高罗佩精通中、英、日、梵等十几国文字,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行书、草书均在行;他擅长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写过许多关于中国传统工艺玩物、历史习俗的文章,包括古琴、砚石、古籍、绘画等,甚至还有一篇《长臂猿考》。郭沫若、于右任、徐悲鸿这些名流都是他的好朋友。
本书章节列表:
  • 第一部 铜钟案(上) 5046
  • 第一部 铜钟案(中) 5735
  • 第一部 铜钟案(下) 6021
  • 第二部 铁钉案(上) 3851
  • 第二部 铁钉案(中 ) 4399
  • 第二部 铁钉案(下 ) 4672
  • 第三部 四漆屏(上) 5175
  • 第三部 四漆屏(中) 3690
  • 第三部 四漆屏(下) 3799
  • 第四部 迷宫案(一) 5457
  • 第四部 迷宫案(二) 5448
  • 第四部 迷宫案(三) 4005
  • 第四部 迷宫案(四) 4338
  • 第四部 迷宫案(五) 5675
  • 第五部 湖滨案(一) 4267
  • 第五部 湖滨案(二) 4033
  • 第五部 湖滨案(三) 4242
  • 第五部 湖滨案(四) 4319
  • 第六部 红阁子(一) 4351
  • 第六部 红阁子(二) 4824
  • 第六部 红阁子(三) 6178
  • 第六部 红阁子(四) 4789
  • 第七部 黑狐狸(上) 3809
  • 第七部 黑狐狸(中) 4490
  • 第七部 黑狐狸(下) 5584
  • 第八部 广州案(一) 4101
  • 第八部 广州案(二) 3761
  • 第八部 广州案(三) 3821
  • 第八部 广州案(四) 3789
  • 第八部 广州案(五) 3991
  • 第九部 朝云观(上) 3883
  • 第九部 朝云观(中) 4736
  • 第九部 朝云观(下) 4134
  • 第十部 柳园图(上) 3745
  • 第十部 柳园图(中) 3756
  • 第十部 柳园图(下) 4315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上) 4354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中) 4493
  • 第十一部 御珠案(下) 5395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上) 4060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中) 4116
  • 第十二部 黄金案(下) 3968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上) 4309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中) 3760
  • 第十三部 玉珠串(下) 498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上) 3934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中) 3670
  • 第十四部 紫光寺(下) 4139
  • 跛腿乞丐 3593
  • 除夕疑案 3692
  • 红丝黑箭 3623
  • 真假宝剑 3796
  • 雨师秘踪 3690
  • 五朵祥云 3671
  • 莲池蛙声 3667
  • 汉家营 4654
  • 断指记 4753
  • 太子棺柩 3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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